春雷隐隐,玻璃窗上突然溅上了一点炸开的水花。
啪嗒啪嗒,下雨啦。
苏辰看看外面的雨,想着等雨停了跟黄义去他们家挖野菜,多弄些荠菜回来,叫郑御厨给他们做荠菜馅儿饺子吃---
没想完呢,上面讲课的杜讷先生点他的名:“胤辰,这句‘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何解?”
这是今天讲的课文《季札观周乐》一文里的内容,就是吴国公子季札出使鲁国,招待他的鲁国特使让人给他演奏的周乐,拥有很高的政治和音乐造诣的季札听一首评价一首这个歌曲体现的某某国的政治、风俗。
学渣胤辰站起来,就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了一番。
杜讷:只能说如果这个学生不是王爷,今天他得挨手板心儿。
坐在丙班里有两个按照关系很可能会成为王爷哈哈珠子的少年,看着先生不甚满意的叫辰亲王坐下,两个人都有些后怕。
幸亏现在没有哈哈珠子陪读的说法,大家都是同窗,要不然,恐怕六个伴读也不够替王爷挨手板的。
这一节课结束,杜讷布置了课后作业,又特别交代苏辰:“王爷,季札观周乐这篇您还学的不扎实,回去抄三遍,明天交上来。”
苏辰:“我背熟了明天来给先生背不成吗?”
杜讷是个严肃惯了的人,板着一张脸道:“抄写有利于手口心的练习,王爷还是老实抄写吧。不然,下官可以去问问皇上的意见。”
问他阿玛什么意见?
当然是问问这课文释义一点都不熟的皇子,叫他抄几遍合适。
苏辰已经见识到教学狂魔阿玛的厉害,前段时间保清就是有一篇课文被抽查的时候没有背溜熟,阿玛竟然让保清读三十遍抄三十遍。
简直粗暴直接到令人发指。
千万不能问阿玛的意见,苏辰道:“先生,不用打扰我阿玛了,不就是三遍抄写吗?我抄。”
心里却叫苦不迭,他前世九年义务教育再加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所学的古诗文,也没有这几年学得多。
班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苏辰打开自己的本子蘸蘸墨开始写。
杜讷先生还有比较龟毛的一点,他不让学生用铅笔写字,说那练不出风骨。
“德柱?你怎么不走?”
外面春雨稀稀拉拉的,比平时都显得昏暗些,德柱家住的比较远,再不走得□□。
德柱说道:“王爷,您先回去吧,这三遍奴才给您抄。”
“算、算了,”苏辰摇头,“三遍好抄,我一会儿就好了,你快走吧。带伞了没有?去找复康给你拿一把。”
“谢谢王爷,我帮您吧,反正回家了也没事。”
说着德柱伸手就拿苏辰手里的笔,两人的手不可避免的有所接触,初开始没有察觉到不对的苏辰就觉得德柱一个大男人,手还挺滑嫩的。
“我这就写好了,你忙你的去。”苏辰把自己的笔完全护在手里,然后才看见德柱的脸色有点红。
他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当初把德柱跟保成要来的初衷。
这,还真不是历史传言!
德柱再次伸手,语气带着股羞涩的味道:“奴才来帮王爷。”
苏辰的神情严肃起来,说道:“我自己能抄,你听不懂?”
德柱一见如此,秒跪下来。
“干什么呢你?”保成说着话走进来,凌厉的眼神在德柱脖颈上停留一瞬,“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德柱心里苦,许久都没有能在王爷这边特别的出挑,他这才心急想走捷径,却是出师未捷。
“奴才告退。”德柱起身退后离开。
门边,还有个比他低了半截的小豆丁站着。
“请四阿哥安。”德柱见礼。
“嗯,”胤禛小包子沉着脸,点点头。
空荡荡的教室坐着三个人,埋头写抄写的苏辰,还有前面座位上坐着的保成和左边座位上坐着的胤禛。
这两个,都是已经完成了先生布置的课业的优秀学生,坐在这里单纯就等苏辰做抄写、写作业。
春雨越下越密,天光渐渐不见了,保成把太监送来的气死风灯放在桌子一角,瞧见他哥写的字越来越潦草,低声提醒道:“哥,你的字不能看了。”
苏辰放开笔远离作业本一看,也没有那么没眼看,但他这作业本前页是阿玛给他写的两行字,而且有言在前,他以后写的字要照着这个标准来。
能想象得到吗?在苏辰心中一直此类公正漂亮的印刷体,只有机器能打印得出来,人是写不出来的。
但他阿玛愣是因为看不惯有时候潦草的作业字迹,给他写两行标本。
让他时时比较,如果写得差太多,叫他主动重写,否则阿玛检查到了,会给他布置更多的练字作业。
被保成提醒发现了问题,苏辰无奈,只有把这张纸撕下来重写一篇。
好在保成和胤禛的耐心出乎他想象,他写了多久人家俩就坐在旁边等了多久。
直到夜色渐起梁九功奉命来叫他们回去吃饭,三个人才带着小太监回去了。
乾清宫,康熙今天很清闲,下午去慈宁宫陪着祖母和姑母闲话了有半下午,回来后又听了会儿戏,没什么事搅扰,心情很不错。
“不让人去喊你们就不知道回来了?”孩子们到跟前了,康熙放下书问道。
苏辰没说自己被罚抄写的事,有个学霸阿玛是很容易引发作业事故的,他只道:“我们留学院打扫卫生了。”
因为他们住在宫里距离学校最近,他们真打扫过,不是瞎说的。
“摆膳吧。”康熙当下没说什么,吃过饭了才对苏辰道,“你的课业本拿来给阿玛瞧瞧。”
保成和胤禛都看向大哥,默默的给了大哥一个同情的目光。
课业本递上去,康熙翻开到最新一页,毫无意外的问道:“罚抄了?”
苏辰悄声嗯一声,伴随着翻动纸张的声音,听见他阿玛说:“写字的时候浮躁了,重写吧。”
苏辰哭唧唧,但也只能万分不情愿地掏出笔,在身旁坐着个监督的阿玛情况下重新写。
在阿玛的监督下完成的课业,第二天交给杜先生,果然得来一个非常满意的笑容,杜讷对站在面前的辰亲王满意道:“写得不错,王爷须知,做学问做先要做到的是能够沉下心来。”
“学生受教了,”苏辰很乖巧地说。
杜讷点头,叫他回到座位上去。
但是重新再翻看这三篇抄写,杜讷就看出来其中有好几个字都比较眼熟,像是皇上的笔迹。
想到皇上可能昨天亲自看着辰亲王写完了这些抄写,杜讷心里又涌上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毕竟就连他都没有耐心去看着儿子写课业。
皇上作为一国之君却还能抽出这些时间,不由不让人佩服。
回到座位上的苏辰打开书包,看见最上面的那本薄薄的字帖,脸色就是一阵抽搐,如果知道杜先生的感慨,他会把这本阿玛昨天看着他写作业的时候写出来的五张字帖给他看看。
咱也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对于有的人,比如他阿玛来说会显得那么充足。
今天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能课,老师依旧是以前教他们骑马武功的谙达们,但现在学生上课的时候有了自己的自由。
想去打球的打球,想去习武的习武,想去骑马的骑马。
骑马和射箭不再是必修课了。
尽管如此,保清从未放松过这两项的练习。
苏辰看了会儿他们赛马,就跟他的伙伴们去操场上打球,因为今天没有作业也没有被罚抄,这个球他们打得酣畅淋漓。
中途,跑去捡球的时候,却看见了走个路都要被人故意撞一下的德柱。
同伴注意到苏辰的目光,扯了扯那个故意撞人的,两人远远的给苏辰行礼一下便跑到一边牵着他们的马走开了。
德柱走过来,低声道:“多谢王爷帮奴才解围。”
苏辰问道:“他们是谁?”
那两人苏辰确定不认识,不可能是当初跟在保成身边的那些哈哈珠子。
而且,德柱这个人怎么到哪儿都有人欺负他?
德柱帮王爷拿着篮球往操场走去,“那些是奴才家族的人,奴才的母亲出身低微,在家的时候这些人便经常一起欺负奴才。”
苏辰看他一眼,说道:“以后再欺负你告诉我一声,咱们学院不能有霸凌。”
德柱露出感激的神色,声音刻意的柔和下来:“奴才知道了。”
“你一个大男人说话别扭扭捏捏的,好好读书,往后凭自己的本事自立起来才不枉我把你带在身边教导了。”
德柱微怔,王爷看出来了他的意图,没有那个意思却也没有惩罚或是厌恶他,只是在点他吗?
“奴才,知道了。”复杂的思绪尽数被遮盖。
康熙二十三年的春雨比较频繁,一场春雨过后没多久,晚来风里又夹杂了几分湿意,一会儿淅淅沥沥的春雨又下起来,将宫殿内的黄色灯光映出朦朦胧胧的光圈。
“八阿哥,您小心着些。”几个宫女嬷嬷弯着腰,跟老鹰捉小鸡似的跟着前面的小豆丁。
小豆丁怀里携着东西,迈出的步子固然稳稳当当,旁边的人却也看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胤禩脚底下不小心踉跄一步,顿时引来几道尖叫声。
“八阿哥!”
“九阿哥!”
苏辰放学回来,还没刚刚进到养心殿就听到这一串的尖叫声。
尖叫声是从养心殿东边发出来的,那边没有住人,只有收拾出来的一间房子是给弟弟们过来玩的时候待的。
苏辰想也没想往那边走去,看到一群奴才的背影。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听到询问声,两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嬷嬷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几乎同时转头,向进门的苏辰道:“王爷,您快劝劝吧。八阿哥一定要抱着九阿哥来这里玩,嗑着哪一个奴才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不仅这两个嬷嬷,其余人脸上也都是快要急得哭出来的神色。
苏辰看向里面,胤禩这时候已经把才三四个月大,胖嘟嘟浑身都是婴儿肥的小九宝宝放到了地毯上。
地毯周围有刚到小八膝弯的一圈栅栏,小小的栅栏门这时候便是开着的,小八就是抱着小九从小小的栅栏门里进去,也不知道他这么小一个孩子怎么做到的抱着婴儿宝宝开的门。
小小的栅栏门是苏辰抬脚就能跨过去的障碍,他进去了将还不能坐稳的小九捞起来,按照嬷嬷们抱小孩子的姿势抱着小九,低头问站在旁边的小八:“你怎么把九阿哥偷出来的?”
九阿哥出生在二十二年十二月三十,现在是四月初,满打满算这小家伙才三个月,小八就这么把小孩抱过来,都不怕宜妃娘娘揍他的吗?
三头身的胤禩站在那儿仰着他的小脑袋道:“宜妃娘娘叫我带小九玩的,大哥,你都没有怎么见过小九,我便抱小九来给你看看。”
他现在说话吐字非常清晰,可爱程度也因此大大增加,于是一开始的小透明八阿哥凭借出色的言语能力,成为目前宫里最受宠的一个小孩儿。
苏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九的脸颊,这个糯米团子似的宝宝就睁着水润明亮的大眼睛拽住他的手,啊啊的好像在打招呼。
或许是宫里的小孩都由奶娘带出来的,就没有一个是怕生的,苏辰抱着小九逗了一逗,这小家伙便很给面子大笑。
婴儿的笑声很治愈,让听着的人也想笑。
但小九肥嘟嘟的,苏辰抱了一会儿手臂发酸,他转身便把小孩儿交给旁边等着的奶嬷嬷。
回到奶嬷嬷温暖的怀抱里,刚才一阵一阵笑让人觉得很不认生的小九,却表现出对奶嬷嬷更加依赖亲昵的态度。
奶嬷嬷向苏辰说道:“王爷,时辰也不早了,奴婢先带九阿哥回去。”
“外面下着雨,你们坐车回,别淋着小九了。”苏辰说道。
胤禩不走,在一群奴才的劝说下,他扯着嗓子喊着要跟大哥一起睡。
逐渐适应了小时候的生活之后,胤禩就有次跟阿玛拗了拗,阿玛不仅没有训斥他,还让人满足了他的那点小要求。
胤禩发现,这样撒泼耍赖的小孩子手法,竟然是有些意想不到的爽。
关键是,等再大几岁就不好这样了,于是仗着没人知道他的秘密,胤禩再使起这招来脸皮贼厚。
苏辰这儿是第一次看见胤禩使这招,呆滞一瞬便是淡淡一笑。
熊孩子绝招是吧,任由你发挥。
苏辰对马上担心的过去哄八阿哥的奶娘道:“你别管他,就让他在那儿先闹着,一会儿等他没力气了,你们再带他走。”
胤禩:这小孩儿太过分了,本王没有经历过的童年想补一补,他也不让。
这么想着,胤禩直接扯着嗓子哭起来。
胤禛回来了,他迈过高高的门槛,一只小手臂背在后面,走进来说道:“小八,你在干什么?”
那气势威严十足,竟然已经有了日后雍亲王的一二分威严。
胤禩骨子里是惧怕老四的,尽管现在的老四只是个小的,他还是瞬间收起哭声,举着小手擦擦眼睛,抬腿就跑了出去。
八阿哥的那些奴才们也匆忙告退,追着自家主子走了。
“大哥,你应该严肃一点,小八都不怕你了。”胤禛说道,目含担忧。
“没关系,我有法子治他,”对付熊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比他更熊,但苏辰没想到的是,小八最怕的竟然是小四。
而且,小九还是个宝宝呢,小八就跟他如此亲近,难道说八爷党、四爷党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灯光下,胤禛头上有一层绒绒的水珠,苏辰转身拿毛巾给他擦了擦,“皇贵妃的身体好些没?”
佟佳皇贵妃自从没了女儿,便三五不时地要病一场,胤禛每次都要过去侍奉汤药,才五岁多的年纪就已经知道不少的药理。
“梁太医换了个方子,额娘吃过明显好多了。”胤禛有些犹豫,看看大哥的脸色,“只是我感觉,额娘这一次生病,不是受了风寒什么的,而是由惊惧担忧所引发---我回来的时候,阿玛过去了,面色不太好看。”
看得出来,胤禛还是担心皇贵妃和阿玛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像是一个因父母关系不好而不安的孩子。
苏辰说道:“那等明天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旁敲侧击的问一问阿玛。”
胤禛却摇摇头,“大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些不安。”
他的不安很准确,第二天一早苏辰起来就听复康说翊坤宫昨天半夜封宫了,皇贵妃被禁足,皇上亲自下的旨意,无诏不得随意走动。
小孩子果然是最敏感的。
为了不让小四担心,让复康先和春子送他去学院。
而苏辰想先到乾清宫见见阿玛,问问佟佳皇贵妃被禁足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不过阿玛去早朝去了,问乾清宫里的太监也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出来。
“哥,佟佳家出事了,”到毓庆宫接保成一起去上早自习,两人一碰面保成就跟苏辰分享他这边得到的消息,“隆科多和白莲教的人有牵扯,昨晚上在京郊聚会,被荣广待人抓了个正着。”
上了马车,苏辰才问道:“皇贵妃被禁足宫中,也是因为隆科多的事?”
保成知道的也是他那边的人打听的,这次皇阿玛让人把消息封的很严,他的人打听出来的细节不多。
“好像是皇贵妃给隆科多求情,言语间惹恼了阿玛。”保成说道,“不过我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隆科多勾结白莲教的问题,按照阿玛拿佟佳家当作一家人的态度来看,顶多是秘密处理了隆科多,根本不会牵涉到皇贵妃。
第146章 回去了
佟家的确摊上大事了,佟国维今天都没有上早朝,昨天隆科多被带走之后,他便一直坐在书房里。
勾结白莲教?
隆科多这是想要害一家人死啊。
书房的门吱呀响了一声,这么点以前都不会被佟国维注意到的声音,却猛然响起的一道闷雷似的把他吓得猛然抬起头。
叶克书德克新兄弟两个一前一后的进门来。
“阿玛,没有一家肯接我们的帖子。”叶克书说道。
佟国维苍老的目光看向门外,“料到了。宫廷内卫亲自来抓人,那些人家鼻子灵着呢。”
德克新道:“爹,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会被抄家吗?
“把我的朝服拿来,我去求见皇上。”佟国维转身到了书房内室,换上朝服,袖子里却掖着个露着一角,一看他便能注意到这点的白色东西。
“阿玛,我们跟您一起去。”
叶克书、德克新异口同声。
佟国维拍了拍袖子,说道:“不用,你们两个看好家。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到底是我的亲外甥,隆科多可能会被处死,但我们佟家绝无抄家灭族之祸。”
所以他要进宫面圣,他想尽量保存自己的儿子。
康熙的确不会降罪佟佳全族,为了他额娘的死后哀荣,此次事件除隆科多之外,他不会动任何一个佟佳家的人。
但是想要更多的宽宥,却也不会有。
佟国维的求见直接被挡在宫门外,没办法进去,他便心一横在宫门外跪了下来。
进进出出的大臣们都能看见皇帝的亲舅舅在外面跪着,这是家丑直接外扬了啊,康熙听到外面传进来的消息,将一个明黄色的密折扔给梁九功。
“拿去给朕的好舅舅看一看。”
春天的阳光非常明媚,但佟国维在打开那道密折之后,那阳光马上变得炽热起来,似乎能把他的皮肤灼穿。
密折上面没有几个字,一个一个却如同千斤重石,砸得佟国维目眩眼花。
二十二年宫内的寒热症,竟然是在隆科多的打点下,把白莲教从寒热症病人周围捕捉的蚊子送到宫里而引起的。
别的都不计较,单说那些蚊子可会听主人的话,叫咬谁就咬谁?
万一把泉清连累了,万一咬到了皇上,佟佳氏至此要湮灭在历史之中了啊。
佟国维一下子泄了全身的力气,他本来还想着求一求皇上,好歹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看在隆科多只是跟白莲教徒聚会还没有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绕了他一命。
但,此时皇上召见佟国维也不敢进去了。
这件事,皇上对他们家的处理,的的确确已经给足了孝康章皇后的面子。
佟国维还回密折,一下子跟老了十岁似的,颤巍巍扶着膝盖站起来,转身离开之前他犹豫一番,将袖口特地留了一截的帕子拿出来。
“这是孝康章皇后在闺中亲手做的帕子,奴才前几天收拾孝康章皇后故居时找见的,公公带给皇上吧。”
梁九功一言不发的接过了帕子,对佟国维做了一个恭送的姿势。
佟国维这一天离开之后便闭门不出,他身上的差事,连带两个儿子身上的差事全都卸了,皇上挽留的客气话都没有发。
佟家危如累卵,因其家族地位,在一个月后隆科多被定罪斩首的这段时间内,整个朝堂乃至京城的空气都非常沉闷。
轰隆---轰隆---
午后,外面的雷声一阵一阵,听着似能从天上砸到地面。
滚滚雷声过去之后,豆大稀疏的雨点就从空中啪嗒啪嗒落下,不一会儿雨水便密集起来。
被封宫十八天的翊坤宫也在大雨下来的那一刻终于解封。
翊坤宫封闭时,胤禩是在这边的偏殿居住的,他等到睡醒的第二天才知道翊坤宫几个宫门都有侍卫把守,他不能出去了。
头几天他心里是很忐忑的,他想不起来皇贵妃早年的时候曾犯过什么样的大错,会招致如此严重的封宫。
连他这个被皇贵妃抚育的孩子都受了牵连,一同被封在了宫内。
但几天过去之后,开始都有人每天定点给他送来不错的饭食,他身边的嬷嬷、太监也没有被带走,除了不能随意出门外,他的日子过得跟以前没有什么差别。
胤禩便想到一个不可思议却让人非常心凉的猜测,皇阿玛或许根本没想把他封进来,但下令翊坤宫封闭的时候忘了他还在这边,等到经人提醒才想起他。
翊坤宫封宫的命令都下了,便就这么将错就错吧,八阿哥也在宫里待一段时间好了,但饭食上不要亏待了他。
想到这个可能,胤禩心里的凉比寒还更让人难受。
他以为用成人的恭谨孝顺,已经得到了阿玛不多却也有那么些的真心疼爱。
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事实。
阿玛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永远都只是他的皇阿玛,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因为这个猜测,八阿哥低沉好些天,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想通的,开始每天刻苦勤学起来。
这一天伴随着豆大雨点砸下来的,是翊坤宫宫禁解除的消息。
胤禩放下书去跟皇贵妃请安。
解封了,好歹要跟额娘庆祝一下的。
皇贵妃整个人都病怏怏的,对胤禩也没有了之前的那些耐心,点点头,叮嘱他去乾清宫给皇上请安之后便让大宫女送他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屁滚尿流的扑跪进来,满脸惶恐道:“娘娘,爷已经在日前被处斩了。老爷,还有大爷、二爷都被革职,府上也已经闭府一个月了。”
佟家,败了。
虽然没有大厦倾颓时带来的滚滚烟尘,但谁都知道,佟佳家的销声匿迹,也不过是只需要几年的时间。
胤禩听见这消息,眼睛一下子睁得滚圆。
前世,皇贵妃临终之前曾交代佟国维:四阿哥冷心不会顾念多年的养育之情照扶佟家,让其转而支持也承了她养育之恩的八阿哥。
所以后期,他八阿哥才能在顺利的拉拢到佟国维。
那个在后期索额图倒台之后,顺利跻身朝堂一列,而拥有大批拥趸的佟国维佟半朝,竟然在现在就要倒台了吗?
胤禩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皇贵妃晕倒了,翊坤宫乱做一团。
他站在到处是惊慌人声的大殿内,十分的迷茫、不知所措。
这不是他以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太陌生了。
明珠、索额图外出西洋诸国,佟国维全家避朝,风光一时直到他死的时候还活得好好的隆科多,竟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死了。
隆科多是老四名正言顺登基时起到重要作用的一个重臣,备受晚年皇阿玛信任和栽培的步军九门提督统领啊。
隆科多死了,老四登基的几率是不是会少一些?
佟国维不再参与朝事,他以后铁定拉拢不到这个助力,尽管这个助力在知道结果的老八看来没什么卵用,但若是不把佟家的支持放在明面上,还是能用的。
难道重来这一辈子,最终能登上那个位置的,会是前世两废两立最后留下一个狼藉名声而死去的太子吗?
“不好了,八阿哥也晕倒了。”
惊呼的声音穿透崭新的玻璃窗户,飘摇到外面的碧空之中。
胤禩很快就再次醒来,只是这次醒来的他是矗立在空中的一个灵魂虚影。
他看到自己醒来揉揉眼睛,呆愣地坐在床边一会儿,才摸摸自己的身体,而后在嬷嬷的提醒下去看望皇贵妃。
皇贵妃坐在床上双眼空洞,把脉的太医进来又出去,小八走进去跪下来喊了一声“皇贵妃额娘”,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虚空中的胤禩摇摇头。
他知道,或许皇贵妃已经意识到了佟佳家的结局,而一时间无法接受罢了。
年纪很小的他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就被皇贵妃身边的心腹宫女带了出去,到门外叫了他的那些奴才:“皇贵妃身体不适,可能无暇照顾到八阿哥,你们将他带回延禧宫去吧。”
也不说让他去乾清宫请安了。
胤禩觉得自己的身体比刚才恢复意识那会儿又轻飘一些,他知道自己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不多久了,便跟着幼年的自己一起回延禧宫。
路上遇到了额娘,母子俩在宫人把守的树荫下说了些话。
卫氏叮嘱小八的尽是“以后不要再靠近皇贵妃,好好的跟着惠妃,跟大阿哥要好好相处,学得有出息点”这些话。
胤禩现在听这已经能心无波澜,但他看得出来,小时候的自己对母亲的这些话全都很用力的记在心里了。
真要离开这个世界,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八。
上一世他精心绸缪那么多年都斗不过老四,更何况这一世收服了老四当帮手的辰亲王,而太子有辰亲王护着,他的太子之位只会比前世更加稳当。
所以他不希望这一世的自己也和上一世一样,一辈子都活在自己塑造并要精心维持的假面中。
胤禩一路跟着自己回去,见了惠妃娘娘,又被宫女太监们带到屋里换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奶嬷嬷塞给他一个魔方块儿,他便拿着咔嚓咔嚓对起来,对不好了的时候还咕哝着:“大哥和四哥教过我,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胤禩看着单纯的自己,唇角含笑,他想提醒自己一辈子都要这样过。
但刚一靠近幼年的自己就被一股巨力弹了出来。
看着连形状都不能显现出来的手掌,胤禩唇角露出苦笑。
他想回去给自己留下一封信是不可能了。
看着幼年的自己,他轻声道:“小八,希望你别和我一样糊涂吧。”
夜色如墨,磅礴的漆黑大雨阻挡了光线,乾清宫内灯火通明,宫外却伸手不见五指。
雨水倾盆泼下来似的浇打在皇贵妃身上,明黄色百鸟朝凤的皇贵妃服饰湿透,头上的冠子也被雨水打的七扭八歪。
一点明亮越来越靠近,佟佳氏期盼的抬头看去,却只是看到了举着伞的梁九功。
“娘娘,您回吧。皇上不可能会见您的,佟大人和佟家都没事,您还要求什么呀?”
皇贵妃眼中隐含怒火,看她家倒了,一个奴才也敢来敲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