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敲了,直接进来吧。”威廉脸一红,没由?来地心?虚地别过身?,将腰带胡乱地塞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藏好,他?想把它也带到西印,虽然这个东西的存在只会?一直提醒他?他?做了多少错误的决定。
“去皇宫的车已?经?备好了,老爷先出发在那等您,您收拾好了吗?”艾伦好像没看?见他?的小动作,自然地撑开桌上的纸袋,让威廉把手稿放进去。
“马上就好了。”威廉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对了,我之前安排你?调查的事调查好了吗?”
艾伦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有些无辜地耸耸肩:“有线索了,但是没有时间,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留下几个人专门调查这个,不计代价。”威廉皱起眉头,语气?冰冷。
从求婚的那次晚宴上,他?大概就知?道黛儿和洛克伍尔德家有些恩怨,后来更是听说霍克和艾伦私底下在帮她收集对方的资料,他?干脆就亲自插手,结果查到了错综复杂好多东西。他?不知?道哪个是黛儿关心?的,又不想错过这个邀功的机会?,便偷偷和维恩打听。
维恩听了他?的打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您有心?了呀,可?您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解决呢?”
威廉垂下眼睛,结婚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稳重了很多:“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他?握拳又松开如此重复了几次,终于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担心?这件事情会?闹得很大,对方也是伯爵,和我势均力敌,黛儿那么?懂事,可?能会?为了卡斯迈家选择退让,自己吃亏。”
“我先不告诉她,然后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我再将得罪她的人押到她的面前,让她自己定夺。”
威廉的声音非常笃定,维恩心?里没有一丝怀疑,这个红发的贵族青年身?上就有一股执拗劲,说到做到,要不怎么?说他?和安塞尔是最亲近的朋友。
维恩没必要隐瞒,又把贝格身?世之谜的故事再讲了一遍,威廉虽然也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作为朋友还是选择了相信,并且顺着信息大致找到了那个人贩集团,只是对方流窜于欧洲各国,比想象中还难抓到取证,因此耽搁到现在。
“这件事记得保密,需要的经?费走别的帐,别让黛儿知?道。”威廉挤了挤眉心?,有些苦恼。艾伦点点头,刚要拍胸脯打包票,门口又传了清亮的女声:
“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两个大男人有些尴尬地回头,黛儿穿着浅蓝色的碎花长裙走进来,黑色长卷发披散,眼下点了两颗小小的黑痣,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容,看?上去清纯又妩媚。 艾伦眼睛不知?道看?哪,慌乱地低头告辞,走的时候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带上,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断了,只是苦了威廉现在手足无措,讪笑?着:“我马上就走了,您想要我和您告别吗?”
他?以为到了黛儿下午看?书的时间了,便拉开窗帘,让阳光投进来,可?没想到黛儿没有坐下的意?思,反而因为他?奇怪的问题笑?了起来。
“那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威廉觉得黛儿才不想和他?告别,又露出担忧的神色,以为对方出了什么?问题。
“我希望您不要去西印,随便找个借口,生?病、受伤都可?以,反正留在雾都。”黛儿的声音软软的,好像他?们刚开始恋爱时那样怯生?生?的。
威廉愣了愣,随即露出阳光的笑?容:“您怎么?也说这个话?”
母亲与妹妹已?经?在他?面前哭了好几天了,就是想要他?留下,威廉一时分不清黛儿是真的想挽留他?,还是替别人求的,天蓝色的眼睛。
“不论说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享受了我的权利,我就要履行我的义务,我必须要去西印,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哪怕是战争?”黛儿仰着头看?着威廉鲜艳的红发,眼睛好像被刺了一下,眼尾染上浅浅的红色,“如果您出事了,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不会?有战争,”威廉心?里一软,伸手拉住黛儿垂在身?侧的双手,黛儿没有躲开,还是用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他?大着胆子将她拥进怀里,“不要担心?,只是很正常的冲突,每年冬天没有粮食的时候都会?发生?几次……”
“不是的,你?明知?道……”黛儿之前为了接近威廉看?了好多军事的书,对西印的各种情况非常了解,“发生?冲突的地方不同寻常,西印那里今年没有什么?自然灾害让他?们格外缺少粮食,过去也只抢抢边缘的物资,没道理突然深入腹部铤而走险。只可?能是……”
威廉和黛儿对视着,一时都有些说不上话,拉着的手紧了又紧,才同时张开口:“侦察地形。”
一个笃定有力,一个认命叹息。
战争的铁蹄已?经?高高扬起。
前往工地的马车摇摇晃晃,维恩从斜挎着的小包里掏出特别缝制的口罩,好像献宝似的举在面前给安塞尔看?。
“工地上灰尘大,你?就戴着这个。”
今天是正式开工后去视察的日子,维恩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连夜整出了这个新型口罩。
安塞尔接过口罩,捏了捏,应该是比传统的口罩中间多加了一层海绵,这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防尘口罩的设计思路与噱头,只是大家都不太了解,海绵的空隙其实很大,对灰尘的阻挡微乎其微。
安塞尔抬起眼,想要说什么?,却对上维恩亮晶晶的眼睛,就快把“求夸奖”几个字写在脸上,顿时把在嘴边的话都抛到脑后去了。
“谢谢你?,我会?好好戴着的。”安塞尔弯起眼睛,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离工地还有些距离,但还是立马戴上了。
“冬星老板亲手为我私人订制……”安塞尔觉得这个口罩裁剪合适,带起来很舒服,再看?看?维恩惴惴不安等待评价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调笑?。
维恩坐在对面,耳朵慢慢变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起身?,检查安塞尔耳朵那里勒得紧不紧,突然马车一个颠簸,狭小的空间,他?没有站稳,向前栽去。
“咚”的一声,额头却没有多疼,安塞尔的手挡在他?的额头与马车墙壁之前充当?了缓冲,另一只手反应很快地握拳揽住他?的腰帮他?稳住了身?形。 安塞尔的手势很绅士,然而也改变不了维恩姿势很糟糕的事实,他?几乎陷在安塞尔的怀里,一只腿的膝盖还跪在坐垫上。
安塞尔偏过头,含着笑?看?着他?,黑色的口罩将他?的皮肤衬得有些透白,单看?眼睛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清冷,长长的金色额发垂下来,有几缕还夹在口罩里没有取出。
贴得如此之近,淡淡的熟悉的香气?几乎包裹住了维恩,让他?有些目眩神迷,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尖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拉下一点口罩,露出恋人笔挺的鼻尖与一点点浅色的唇峰。
马车中的空气?一下凝滞起来,哐当?作响的马车轮声音下呼吸声竟然那么?清晰急促。
好像很久没有……维恩脑子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及想清楚没有什么?,安塞尔已?经?略带着些羞涩地垂下眼睛,微微抬起头。
维恩的手指还在口罩的边缘,这个动作正好使柔软的唇珠擦过他?的指尖,温热的气?息好像火烫一般,大脑还没开机,口罩已?经?被整个拉下,双唇焦急又鲁莽地交叠。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好像热得要融化一般。
“回去再……”安塞尔按住维恩想要去解他?发带的手,轻声道。
维恩手指捻着丝绸发带,眼里全是不舍,嘴上却答应得很快:“好的。”
这声“好的”嘶哑突兀,安塞尔克制了几下上扬的嘴角,还是没忍住低头偷笑?起来,维恩悻悻地从对面座位上凑过来和他?并排坐着,转移注意?力地偏头靠在安塞尔肩头,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着干净圆润的指甲盖。
马车摇摇晃晃,这几天维恩帮着安塞尔处理工作也熬到很晚,现在被安心?的气?息围绕,困意?来袭,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头上微微一重,安塞尔也将头靠了过来,均匀的呼吸与心?跳声顺着骨头与皮肤传来,或许是觉得垂下的头发有些痒,维恩蹭了蹭,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到了工地, 负责的监理就带着一帮员工在大门口?迎接。
“不用这么隆重?的,我就是来看看,别打扰他们正常工作。”安塞尔对这个排场有些惊讶, 随即微笑着点头, 快步两下走上前, 和负责人握了握手:“还请您多费心, 带我参观一下吧。”
“好, 请跟我来。”负责人詹斯忙不迭地应声, 微微屈身, 做了个“请”的动作。
维恩刚睡了一觉,现在正有些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 正要跟上去?, 身旁另一个总监突然拉住他的手热情地开口:“维因少?爷,久仰大名……”
“客气……”维恩礼貌性的笑容才?笑到一半, 手掌中直接滑进一卷钞票。维恩的神色凝滞了一下, 觉得掌心里的纸票烫得吓人,给来视察的人塞钱, 就好像在说“我有问题, 请网开一面”,这在之前几个工地都是没有的情况。
总监还在谄媚地笑着, 状若无意?地诉说着上司为工作和这次视察付出了多少?辛劳,然而这一切在维恩眼里实在太过刻意?。
“老板他昨天加班到很?晚, 就为了能及时完成任务……”总监见?自己松开手后, 维恩很?自然地握起手掌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样子, 放下心来,喋喋不休。
维恩突然打断他, 轻轻开口?:“我看,您也很?辛苦不是吗?”
总监愣了一下,抬头对上维恩似笑非笑的深绿色眼睛,一瞬间就好像被蛇盯住一般打了个寒颤,然而维恩的漂亮脸蛋的迷惑性实在太强,他犹豫了一瞬,内心迅速被狂喜填满,他以为维恩是想帮他邀功,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嘴上还在谦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维恩看了看安塞尔与负责人相谈甚欢的背影,上扬的嘴角有些绷不住,心里知道?这次视察可?能不会像之前那么顺利,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冲还在激动做着平步青云美梦的总监低声道?:“给我看一下你们的员工名单,以及供货单。”
总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递给他。言善廷
维恩快速地扫视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岗位,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重?复的姓氏,如果说偶尔有一两个亲属照顾一下,维恩也能理解,但如果每个高位者都在往重?要位置上塞亲眷,有些年纪还太小,那只能说明这个工地从根本上就烂掉了,维恩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出色的成绩。
只要不太坏就好,这就是维恩对他们的全部期望。
“我之后还有其他安排,规划,布局的自夸已经听得够多了,现在只想去?看看你们生产出来的成品怎么样。”另一边的安塞尔也被无止境地打机锋整得有些疲惫,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严厉:“你们的工地负责的是最重?要的承重?柱部分,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和您说的场面话一样漂亮的成果。”
“怎么还说急眼了呢,表哥。”维恩深深地看了一眼总监,然后笑着上去?打圆场,“詹斯先生的尽心付出我们都由有目共睹,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对吗?”维恩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名单递给安塞尔。
“对,当然……”詹斯眼神有些躲避,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总觉得这个笑眯眯的小少?爷,反而比皱眉怒目的大少?爷更加可?怕。
安塞尔瞥了一眼手里的名单,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只是垂下眼睛转过身,闷闷道?:“请带路吧。”
“好……”詹斯想跟上去?,维恩左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将手中的卷钞塞在他的西装上衣口?袋里。
詹斯本来看维恩还给自己说话,以为是这点贿赂起了作用,现在却一下慌了神,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维恩伸出一根手指将露出的钱筒慢慢按下去?。
验收的过程很?顺利,看了几样基本都合格了,安塞尔的脸色也缓和很?多。
安塞尔高兴,维恩也高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趁着安塞尔还在忙,他百无聊赖地到处闲逛,看着刚过完圣诞就回来冒着严寒开工的工人们,又摸了摸身上的厚实冬衣,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需要付出体力?劳动的阶级,变得富足起来的?
不对,他想,我没有离开,我只是攀附,就好像双手吊着树杈的人,短暂地离开了地面罢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总有一天……维恩眼神暗了暗,他的根在那里,除非,他自己长成一棵大树。 沉寂了好久的野心似乎又慢慢苏醒,不同的是,从前他费尽心思爬着名利场,而如今,虽然是假的,但他就是名利场。
“小少?爷小少?爷,可?别踢翻我的桶了。”维恩正在神游天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维恩低下头只见?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坐在他面前,靠着墙正吃着冷硬的黑面包。
“老人家?,您多大岁数了,还出来干活?”维恩蹲下身子,老约翰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面包给他,掉下来的面包屑又用手指粘起来吃掉。维恩认出他就是员工名单上的老约翰,因为年纪很?大,维恩就记住了。
维恩啃了一口?黑面包,含在嘴里,有些咽不下去?。他从小时候就在怀疑,这种面包里面是不是真的掺了木头屑,不然怎么会这么难吃。
“要生活嘛,不出来干活就没有饭吃,全家?都要饿死?了。”老约翰爽朗地笑笑,或许是因为能靠自己的劳动赚到钱,黑面包都变得格外香甜,“我每天天不亮就过来了,干活也最卖力?,不比那些年轻人差,这样他们就不会嫌弃我老了。”
维恩又啃了一口?面包,苦涩酸硬,老约翰有些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这可?是花了好多钱托关系才?让我进来的,别的地方哪里还招我这么老的……”他说了,又有些后悔,眼神乞求地拉了拉维恩的袖子:“你可?别说出去?啊……”
维恩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将他头上沾着的石灰掸掉,眼神温柔:“我不说……”
“我得好好表现,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老约翰放下心来,自言自语,又吃了一口?,神情落寞:“我也没多久可?以活了,能攒一点是一点,这工作比我的命还重?要……”
维恩被他急转直下的情绪弄得有些伤感,虽然见?惯了悲惨的人们,但他的共情能力?却没有一丝的下降,此?时也是眼眶湿润,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你在这呀。”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维恩一回头,蓬松的头发扫过安塞尔的脸庞。
安塞尔笑了起来,眼里柔情似水,一手架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聊什么呢?”
维恩腿蹲得有些发麻,撒娇似的将身体的重?心靠在安塞尔肩上,正想说话,周围的光线一暗,他来不及反应,直接将安塞尔的头搂进怀里。
巨大的石块崩裂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原本矗立在那的五米左右高的柱子竟然从中间断开倒下,砸在他们脚边,溅起的碎石震得小腿失去?了知觉,漫天的石灰几乎笼罩了附近的人。
维恩甩了几下头,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帘子一般,上面的石粉簌簌地向下掉落。
“清水!”维恩看见?怀里的安塞尔一只眼睛紧紧闭着,不停向外面流着眼泪,心急如焚,冲着听到声音赶来的负责团队大吼道?。
安塞尔推开他,仰头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断了一半的柱子,脸色苍白,拳头紧握,声音发紧:“怎么回事??”
负责人瑟瑟发抖,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太冷,冻裂了……”
安塞尔冷笑一声,皮鞋踩着地上颗粒大小不一的石粉,顺着这条道?一路看过去?,发现藏在这里的成品十个有三个带着些许瑕疵裂纹,有些裂纹深入石头内部,才?不是负责人说的冻裂,本来就是石料的问题。
“十分之三,这块区域不合格的概率也太大了。”安塞尔的声音冰冷,正好与他眼睛周围的灼烧感形成对比。
“我不想听到冬天冻裂这种理由,你不觉得可?笑吗?”安塞尔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另一只眼睛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项工程本来就是全年的,长期的,泽被百代的!”
“我信任你,你却这么糊弄我,我给你拨的款难道?不够你买好的石料,不够你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吗?可?现在呢,这些东西放在地面上都会裂,怎么放到地下去?,到时候出了问题,让所有工人用生命给你买单吗?”
安塞尔的声音冰冷彻骨,咄咄逼人,踩在碎裂的石堆上,高出众人一大截,单薄瘦削的身材此?时看上去?十分高大。 他愤怒地一挥手,好像审判女?神挥着手中的长剑,他抿紧的嘴唇与绷紧的面部肌肉在阳光下更像坚硬的石像。但若单看他光洁的面容与金灿灿的长发,再加上一圈桂叶便像极了传说中的阿波罗。
“把你们的报表与账本都交予我审查,从这一刻开始,由艾姆霍兹庄园接管整个工地,直到新的石料与负责人到位,直到整顿完全结束!”
“我现在第一个命令是——”
维恩心猛地悬了起来,茫然无措地回头,人群中老约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唇毫无血色,老泪纵横,还未吃完的黑面包滚落在地上,被毫无察觉的老人踩在脚下。
请求上天……
老约翰双手合十,然而审判却冷酷无情。 “我要求你们全面停工,就地解散!”
“所有人,等待重?新招募!”
第96章 维恩(九十六)
工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 天色已经见晚,冬日寒冷的风再次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维恩从马车上取来厚厚的披风,裹在提着提灯检查工人住房的安全程度的安塞尔身上, 对方露出来的指节鼻尖都冻得红红的, 神情却?十分?专注, 让人心生怜爱。
“安……”维恩犹豫了一下, 轻轻开口, 神情严肃, 似乎想说些什么。
安塞尔听他的声音立马抬起眼?, 那双透亮清澈的琥珀色眸子被寒风刺激得微微泛红,含着泪水,就好像被一面镜子照到心底, 维恩心头?一颤, 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来。
“你?是想说我这么做太?偏激了是吗?”安塞尔浅浅一笑, 和平日的温和相比还是多?了几分?勉强:“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是吗?”
“……”维恩垂下眼?睛, 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着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你?会更加温和一点, 慢慢整改整个工地……你?也?有这个能力与时间, 为什么……”
维恩想起那些离开工地的普通工人脸上绝望痛苦的眼?泪,他不相信站在他身边的安塞尔会看不见, 不相信安塞尔看见了会无动于衷。但是,当安塞尔以那种果决决断的态度下达命令的时候,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凉。
上一世?, 安塞尔不也?是用同样的态度, 冷静又冷漠地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转身离开了吗?
他突然?又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和他并不是一个阶级的, 哪怕再温柔再正直,却?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法真正共情的。
和他们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同,安塞尔总是带着天然?的傲慢,总是有着充足的底气,觉得什么正确便做什么,不畏惧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非黑即白,像童话故事?那样完美?,正是这种闪闪发光的性格在维恩阴云密布的世?界里?好像耀眼?的太?阳,让他移不开眼?睛,心甘情愿被融化在炽热之中。
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维恩会想,善良是需要资本的。安塞尔的善良是阳光,干净天真,而他维恩如果还留存着那么一点善良,应该就像挣扎着破土的小芽,脆弱易死,还挂着名为“利益算计”的污泥。
在他还很穷的时候,他将仅剩的钱给落魄的希金斯伯爵买了面包,回去的路上,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没由来地想道:那些钱自己都?不舍得用,要是自己留下来该多?好啊。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瞬间,少年?感激的神情出现在脑海,他的皱巴巴的心又被满足的暖流抚平,他想:值得的,他比我更需要。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想法,让他和安塞尔之间的差距如同鸿沟一般。
他嫉妒,是的,他承认他的卑劣,但又不由自主地被安塞尔吸引。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在安塞尔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望不到边的灰蒙蒙的天空时,维恩觉得他好像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无畏洒脱,他眼?中的忧愁茫然?恐惧坚定,和刚刚展翅就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雏鹰没有分?别。
“作为这个工程的总负责人之一与投资人,我完全是按照程序叫停施工的,为什么不可以?”安塞尔用力摇了摇工人住房的外置铁梯,确定它的稳固程度可以支撑工人上下,卡拉卡拉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语气,增添了几分?愤怒与冷冰。
“至于被波及到的普通工人,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们准备好待业补贴,如果他们能达到录用标准,之后也?会优先录用。”安塞尔松开手,声音还是那么轻柔温和,之前的种种情绪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维恩有些迷茫,像小猫听不清人说话那样微微偏了偏头?。
安塞尔被他的动作可爱到,抬起手想捏捏他的脸,随即在半空中停住了,维恩疑惑地将脸贴上去,却?被冰冷的手指冰了一个哆嗦,灵动的眼?睛里?瞬间充满委屈。 安塞尔忍不住笑了起来,手缓慢地向?下,温存地搭在维恩的围巾上,然?后帮他重新拉紧整理好。
“安……”维恩见他笑起来的时候,方才的疏离愤怒潮水般退却?,心里?也?松了口气,看了眼?后面跟着的工作人员,凑近了压低声音:“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得罪很多?人,以后的路就更不好走了……詹斯一个小小的工头?,怎么有胆子吞下那么多?钱……”
维恩的话很委婉,这也?是他明明最早发现员工名单有问题,却?没有直接明说的原因。
安塞尔点点头?,眼?神沉沉:“我知道。”他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维恩以为他要回庄园去,赶紧跟在他身后。
“所以,在你?刚刚回庄园的那会功夫,我写了一封信直接上告皇宫了。”安塞尔说得轻松得像喝杯水一样,“他们或许忘记这项工程的负责人之一是皇帝吧。”
维恩头?皮发麻,话都?说不利索:“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很正常的贿赂事?件,却?没想到安塞尔直接一封信捅到托雷那里?去了。
老实说,上次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一直对托雷心有余悸。但他也?能察觉到,托雷对安塞尔有些愧疚,安塞尔推脱生病没有去他的登基大典,他也?没有生气,反而送了礼物来慰问。皇宫里?发生了什么,维恩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次安塞尔既然?写了信,托雷就一定会插手这件事?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没必要,停工整顿一下就好了。但是……”安塞尔苦笑一声,从维恩手上拎着的包里?掏出好几份信件:“我多?事?向?上查了一点,档案还没收到,就收到了这些信,里?面有自罪辞职的,有用撤资停工威胁我的,还有接到举报要对我进行停职调查的……”
维恩接过信,看了看名字,发现有些就是接下来几天视察的工地的负责人,有些职位爵位都?高出安塞尔一截,他们执意阻拦的话,安塞尔如果不直接写信进皇宫,恐怕永远会被拦在中途,不了了之。
一时无力感袭来,让他有些说不出来话。
“闹得大吗?”安塞尔抬头?看看没有星星的天空,将冻僵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那就是我的目的。”
“如果你?想要试验一块钢板的硬度,那么最后都?是以它的弯折告终。当我选择追究这件事?,就做好了撕破脸的打?算,没有回旋的余地。闹得越大越好,让托雷好好看看他将要接管的是怎样的国家;闹得愈烈愈好,这个时候谁伸手就查谁,非得把腐烂的树都?连根拔起才足够。”
维恩直觉安塞尔的情绪不对劲,似乎从皇宫回来之后,他就把全部的心力金钱都?投在下水道改建工程上,比前世?更加狂热,如果不是维恩跟着照顾,他可能会把自己累到哮喘发作病倒才会罢休。
他给自己加的责任太?重了。维恩只能想到这个说法,但却?又觉得不止这些,眼?前温柔男人的苦闷与无奈像没有波浪的暗流,他在其中沉没下坠,连睡在枕边的维恩都?毫无察觉。
“我只是想,至少要做好一件事?……”安塞尔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眼?前浮现的是空旷宅子里?的明争暗斗,是阴暗地下室中的眼?泪与枪响,是按在枕头?上青筋突起的手掌,是胡乱挣扎蹬动的双腿,是熊熊燃烧的火与雪地上的血,是忽明忽暗,似笑非笑的狰狞面目,旋转着,扭曲着,嘲笑着他的无能。 维恩知道,他的下半句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是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安塞尔的视线一直看着工地大门那里?,此时突然?轻笑出声:“看来今夜,有很多?人睡不着了。”
皇家调查队的骏马已经从皇宫的大门飞驰而出,奔向?雾都?的各处工地。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维恩眼?睁睁看着周围慢慢亮起,安塞尔一步步迎着光亮前进——门口不知何时停了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仆人们正手提提灯从上面下来,掀开马车帘子,恭敬地等着他们的主人下车。
摇晃烛火中,维恩能看见那些贵族恼羞成怒的表情与慌乱的动作,往日的傲慢与沉稳消失无踪,就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狐狸,露出自己的尖牙。
安塞尔站定,手撑着手杖,拇指上蓝宝石扳指折射着深邃的光芒,他的表情平静郑重,站得笔直,缓缓摘下斗篷的兜帽,束在脑后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周围的火光簇拥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