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又?开始操心各种?事,若不是维恩拦着,恐怕会议室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无休地开着。
“这段时间庄园出现了很多老鼠,莫名其妙地死在各个地方,不少仆人都接触到了,我?担心……”
维恩不只是担心,事实上他心急如焚,他可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前世就是因为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征兆,一路放任,最后才收不了场,损失惨重。
“或许只是冬天食物不足,它们从地下爬出来了,要知道地底下可是它们的王国。”中年男人笑道,语气轻松地耸耸肩,不以为然?:“这个冬天看来要很寒冷了。”
安塞尔瞥了他一眼,眼里?没有什么情绪,甚至没有开口接话,只是转头对维恩轻声嘱托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晚一些的时候说。”
“好。”维恩猜测他在谈什么重要的事,只好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手指攥着袖口的花边:“那,我?去找华先生烧热水把宅子消遍毒吧,再去买点灭鼠剂。”
安塞尔刚要点头,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嗤笑的一声:“果然?,我?来这里?的时候听说,你们庄园一直都在烧开水喝,原来是真的啊?”
这确实是真的,重生以来,他就一直烧开水喝,在维恩和安塞尔关?系亲近之后,没有多久维恩便主张整个庄园都应该饮用烧开的水。
威廉来做客的时候,有些疑惑,庄园应该是有独立水源的,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还?觉得水若是烧开了便会失掉本来的价值,失掉里?面的矿物质,当?维恩用自己的理解给他科普之后,威廉表面上还?是很不屑:“喝水?水里?有病菌,那就喝啤酒、红酒或者牛奶,难道好好的人还?会渴死吗?”
确实,这个时代的水质不干净,大多用啤酒代替白?水作为解渴的东西,若是条件好一点,就会喝牛奶。
“如果你希望做什么事的时候,搭档都醉熏熏的话……”安塞尔喝着开水煮的茶,慢条斯理地开口。威廉想?反驳啤酒才多少度数,一回头正好对上安塞尔坦诚的眼神?,一时语塞,他面前这个还?真是酒量差得不行?。 威廉虽然?嘴上倔强,但?还?是非常听劝的,回去之后不仅自己烧开水喝,还?在之后的几次宴会上大肆推荐,为此引来了一些嘲笑,然?而他却一点也不尴尬,转头号称这是医学最新研究,还?真有些医生为他背书?。
这个中年男人显然?也是反驳的人之一,维恩见他语气嘲讽,心下也是有些不舒服,但?是他看了眼站立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安塞尔,什么也没有说,转头就要出去。
“我?家里?也有不少老鼠,但?是我?家的猫争气,把他们捉了个干净,我?看你们庄园也养了只猫,怎么,它不捉老鼠吗?”中年男子的话语透着浓浓的优越感,维恩实在听不下去,转过身,压低声音开口道:“如果我?是您,先生,就不会以此得意,我?会把猫教训一顿,然?后把她叼来的老鼠全部扔掉,再把家里?里?里?外外消毒一遍。我?希望您不要因为一时想?差,搭上整个宅子里?所有仆人的健康。”
“您是什么意思??”中年男子有些被冒犯到,皱起眉头,面露不悦。
维恩现在还?是顶着安塞尔表弟,艾姆霍兹家的表少爷的名头,才没有在怕的,直言不讳道:“这不只是老鼠生病,我?听说雾都诚里?也出现了一些发热的病人……”
这是他瞎说的,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空闲出庄园。但?是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神?情阴沉下去。维恩知道自己猜对了,微微扬起下巴:“或许最差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阁下的宅子里?不会已经?出现不明症状发热的病人了吧?”
“维恩。”安塞尔突然?出声打断了维恩的话,“你先出去。”
“为什么?”维恩有些上头,“非要我?直说吗?你们不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很像书?里?记载的鼠……”
“维恩!”安塞尔提高了声音,眼神?全是无奈,微不可见地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这是不可以提及的。”
维恩皱起眉头,弄不懂其中的圈圈绕绕,自知失言,赶紧打住话题。
中年男人冷冷开口,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将周围空气冰冻:“你要说什么?鼠疫。”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稍稍上前一步,以维护的姿态挡在维恩与男人之间。
男人摊开手,以一种?不可质疑的冷硬语气说到:“瘟疫,已经?从温带国家绝迹了。”
维恩脸涨得通红,觉得他的迂腐顽固简直不可理喻。
“最近确实有几艘亚热带的船只停靠港口……”安塞尔突然?开口,一转身,彻底挡在维恩面前,瞬间就变成他与男人对峙的局面。
“您又?是什么意思?,艾姆霍兹准男爵?你也支持你表弟的话吗?”男人叉起腰,语气已经?很不友善。维恩突然?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了,当?年他跟着希金斯伯爵在鼠疫大爆发前想?要离开雾都时,就是这个男人接见了他们并且给他们放行?的。
难怪他会对这个话题反应如此之大,原来这就是他所负责的事项,若是真爆发鼠疫,恐怕第一个被开刀的就是他。
“所以你明知道……”维恩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不敢相信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还?会如此心黑,“城里?出现病例你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所以他明知道,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选择拖延,都选择隐瞒,或许过不了多久,舆论就会被引导到鼠害上面,大家不知道这些病鼠带来的病害,只知道鼠群泛滥成灾。
毕竟,老鼠死在街上,众目睽睽,而人死在房间里?,鲜有人知。
中年男子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得意地整理了一下西装,阴阳怪气:“说话要讲证据啊,小少爷。奥对,你连说话都不清楚,这么要求你是不是太高了?”
维恩心猛地一沉,耳朵红得要滴出血。哪怕他已经?改正得很好了,偶尔露出的一些笨拙,依旧会被这群刻薄的贵族揪着嘲笑。他总是在刚刚走出自卑的小房间时,又?被猛烈的一拳锤回去。
“马尔科里?斯秘书?长,我?有些后悔邀请你来庄园了。”
安塞尔的手杖猛地点地,发出一声脆响,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气:“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在我?看来,就算是话说得不够清晰,也比随意地侮辱别人强很多。”
安塞尔很少做出情感倾向这么明显的发言,维恩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表情扭曲抑或是还?像平常那样庄重严肃。
可以说前世加今生认识十几年,安塞尔信奉的信条都是:不要为了他人的愚蠢愤怒,否则人的一生所有美好时刻都会在怒火中化为灰烬。
马尔科里?斯嘴唇抿成一条线,戴上帽子,沉默着走出书?房。
安塞尔摇摇头,目送他离开,然?后看向愣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做错事的珍珠一样的维恩,笑着招招手:“还?愣着干什么?去找华先生啊,宅子这么大,不加快速度的话,晚饭之前就做不完了。”
维恩走过去抱住他,有点委屈地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我?是不是让你有些丢脸……”
安塞尔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不准缩回去。”
维恩脸上浮现一缕疑惑。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不是说自己做的梦可以预知未来吗?我?有的时候会在想?你是不是其实是先知,像神?话里?的摩西那样,是被派下凡间拯救我?们的。”安塞尔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脸贴着脸,长长的睫毛贴在皮肤上,热热的,刺刺的,好像维恩砰砰直跳的心。
“您相信吗?我?的梦……”维恩颤颤地开口,他重生以来向身边的朋友发出过很多次似是而非的警告,在编出做梦的谎话之后也尝试着对卡罗、姐姐他们说过,只是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只有安塞尔,明明是所有人中最不可能相信的,偏偏相信了自己。 “我?相信啊。”安塞尔点点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盈盈如水的温柔和孩子般天真地信任。
维恩说不出话来,只能更紧地将他搂进怀里?。
吃完晚饭,累了一天的维恩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天空,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红豆派递过来。
维恩转头只见之前那个少年穿着庄园的制服,白?色衬衫加上黑色西装裤,虽然?还?是那么消瘦,但?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维恩接过红豆派,饶有兴趣地看着十二三岁的少年亨利毫不怕生地坐在他的旁边。
维恩对他十分好奇,那天亨利的突然?造访,让夫人紧张得把威廉都赶了回去,维恩正等着看艾姆霍兹男爵的灵魂从墓地中带来了什么消息,却没想?到寄来的信件非常普通,和卡斯迈伯爵之前寄过来的别无二致,只是在末尾补充了一句,让庄园好好照顾送信的孩子。
这种?没头没脑的要求,也难怪庄园里?会传出私生子这种?风言风语。夫人没有反对,安塞尔也没有别的意见,将他收留下来,就像之前十岁的维恩一样,挂个职位,却不干什么重事。
亨利坐得很直,双腿并拢垂下,看上去非常拘谨,半点没有少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摸样。
维恩笑着向后一仰,揽着少年的肩膀一起靠在长椅背上,然?后晃起双腿。亨利靠在他的怀里?,没有着地的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一般地跟着摇晃起来。
红豆派甜甜糯糯的,就像少年此时的心情。
“我?很喜欢庄园的主人,也很喜欢你。”亨利突然?开口,搓着手上沾着的糖浆,声音甜甜的。“你们好温柔,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维恩摸摸他的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亨利和一般的小孩不一样,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维恩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就是那种?大脑没有办法及时处理眼前信息的迷茫。亨利就好像那种?第一次走进社会,就不得不从西印跑到雾都的可怜虫,好像浪涛裹挟推挤着摇摇晃晃地艰难到岸。
“如果我?当?了国王,一定?要让你们当?公?爵的。”亨利自顾自地说道。“我?要给你们很多很多钱,这样你们就可以去救更多人。”维恩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这个,但?是今天的消毒活动,他确实跑前跑后非常积极。
“我?要下令所有人都喝烧开的水,让大家都不能随意地嘲笑对方……”显然?,书?房的对话也让这个小大人听了去。
维恩忍不住打断他,觉得有些好笑:“你当?国王?现在大英可是有女王的,哪怕是女王逊位之后,也是轮到……”
“轮到我?。”亨利打断维恩的话,坐起来,单薄的身躯在夜晚模糊不清,那头枯槁没有光泽的如同杂草般的金发扎了一个小辫拖在身后。
维恩本来想?笑,嘴张到一半,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亨利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带着侵略般的汹汹气势,一扫之前懦弱痴傻的模样。
维恩想?起来了,两年后女王逊位,本该继承王位的女王的侄子托雷因为大公?试图谋反被流放的牵连,只是勉强保下了性命,最终无缘王座。这时候上位的是先皇后的孩子——本该在分娩那天就去世的王子。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维恩猛地起身,他终于知道,从坟墓归来的亡魂究竟给自己的妻子孩子带来了怎样烫手的山芋。
不,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艾姆霍兹男爵的来信。
“可怜的小亨利,”维恩看着面前瘦小的少年,嘴唇微微发颤:“还?是……亨利四世?”
“叫我?亨利就好。”亨利四世垂着脑袋,常年被关?在地下室里?让他总是这样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维恩愣愣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眉头微微皱起:“谁教你这些的?”
“奶奶。”亨利慢吞吞地开口,看见维恩还?是一脸不理解,他又补充道:“在?地牢里, 是她教?我识字。”
“那她人呢?”维恩问道。
“她退休了。”亨利除了偶尔眼睛里会流出可怖的野心的光芒, 大部分的时候就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 甚至还?有些智力低下的感觉, “我离开地牢的时候, 听见侍卫和她说感谢这么久以来的辛劳, 说她可以休息了。我想她应该是回到?她和我说的那个地上开满花, 河里流淌奶的家乡了吧。”
维恩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他没有信仰,此时恐怕都要?在?胸前画十字了。
“所以艾姆霍兹男爵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里?”维恩压低声音, 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但是若是夫人在?这里应该会发现?,不, 或许她已经发现?了, 亨利的年?纪跟佩特路离开的时间?非常吻合,说不准军那天佩特路在?宫中看见的[他]就是指刚刚出生就被宣布死亡的亨利。
女王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在?位期间?从未处决过任何一个人, 因此,哪怕是发动?政变登上王座, 也只是囚禁了当时王子王妃,王子忧惧成疾, 最终在?他的看守地感染天花去世, 而王妃则在?怀孕之?后被秘密接到?皇宫附近生产。
血腥味与惨叫声让跟在?女王身?后的佩特路低着头, 不忍直视,不忍卒听, 女王拄着手杖,神情冷淡地看着屏风后面痛苦不堪的王妃。
终于分娩完成了,接生的侍女突然抬头,语气焦急:“血止不住了……”
佩特路一颤,睁开眯着的眼睛,晃晃灯火之?下,他看见深红的液体从屏风下渗出来,不由得有些恶寒。他想起安塞尔出生的那天,他在?门口转得鞋底都要?起火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同为女人,虽然女王并没有体会过生产,然而此时也怜悯地皱起眉头,别开脸,转身?向门口走去:“去皇宫里请医生……”
“我去请医生……”佩特路就等着这句话,提起手杖就想出去。
“可是,这是一个秘密……”大公突然开口阻止,看着自己的姐姐,浅灰色的眼睛里全是冷漠与决然。女王的王位本来就是抢来的,只是大家屈服于她的威严,但当女王去世之?后,那显然是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比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更?有继承的资格。
女王想留下这个孩子,也是出于担心绝后,王国无君的考虑,毕竟她自己无法生育,而亲弟弟在?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天天和年?轻男子厮混在?一起。
人命当前,大公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个有违道德的发言,女王扬起手杖一下抽在?他的大腿上:“这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这也是未来的储君能说出来的话?
年?轻的大公不服气地抿着嘴,瞪向一旁的好友佩特路,眼神复杂,有杀气又有乞求。
佩特路没有说话,默默攥紧了手杖闷着头想走,女王转头吩咐另一个侍者去请医生,然后对佩特路说:“佩佩,你去把孩子抱过来。”
佩特路将手杖交给身?边的仆人,然后快步走到?屏风前,侍女将孩子裹在?毛毯里递给他。佩特路熟练地接过来,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没少抱自己的儿?子。
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不好看,和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佩特路没忍住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苍白如纸的女人,只见对方含着眼泪,脸上汗水如注,嘴唇上下轻轻一合,佩特路好像听见来自脑海里的声音:“Please……”
那双透亮的眸子快速暗淡下去,像餐桌上的鱼目一般可怖。
佩特路与王妃见过几次面,但此时却觉得死亡将对方的面容都改变了,好像蒙上了一层厚纱,生者的目光难以穿透,因此无法从死者的表情窥见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她死了。”佩特路笃定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向那群麻木不仁的黑影,提高声音重?复:“她死了。”
“我听到?了,佩佩。”女王沉沉开口。“抱着孩子跟我走。”说完转身?匆匆地离开房间?。
佩特路还?想说什么,手指突然出来一个细微的力度,他低头发现?刚出生的婴儿?竟不知怎么握住了他放在?襁褓上的食指。他一下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怜悯与柔情。佩特路本就是这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只要?一联系起自己的妻儿?,立马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想救他。这个孩子将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而在?有确定的继承人之?后又会当成最大的阻碍杀死。
他跟在?女王身?后,迈开修长?的腿,手里紧紧抱着柔弱的孩子,金色长?发束成马尾飘在?身?后。路过大公的时候,他垂着眼睛。
“佩佩……”大公想拉住他的手,却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佩特路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几乎要?将大公的骨髓冻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或许,七年?后,安塞尔带着法瓦尔从托雷的宴会中愤而离席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托雷吧。
门在?身?后关上,然后猛地被一把火点燃,还?没从房间?出来的医生护士随从的喊声都被吞没在?猎猎风声与熊熊火光之?中,连带着亨利的身?世之?谜一同埋葬。佩特路的影子被身?后的光亮投到?眼前,他看着它?与同行的人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在?一起,觉得黑色的一条条好像由人性的欲望构筑的森林。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许不会不得不在?在?这处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生产,上帝甚至都没有给佩特路去叫医生的机会,就让他主?动?或被动?地目睹这场暴行。他们沿着小路,一路走进修道院的瓷砖长?廊,皮鞋的脚步声杂乱又清脆地响着,佩特路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粘连着,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身?后延伸出一串带血的脚印——他在?产房踩到?的血液,一路跟着他,来到?修道院白石瓷砖上。
我得救他。
佩特路鬼使神差地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的时候,多拐了一个弯,消失在?盘根错节的修道院小道之?中。
佩特路从皇宫中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妻子奥尔瑟雅,因为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连累庄园,他没有叫醒任何人,自己翻进了围墙,悄悄地来到?妻子的窗前。
奥尔瑟雅将他拉上窗台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去再看一眼自己体弱的儿?子,然而,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跪在?窗台上,暗红色染血的鞋底朝上对着外面。
当他看见妻子的眼泪的时候,他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了。难说他这么做的背后有多少比例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的虔诚的圣洁的妻子,他总觉得目睹杀戮的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洗刷罪孽的话,灵魂便会烂在?远离妻子的地方,如果死后,他和姐姐一起站在?上帝的面前,却被细数种?种?罪恶,被拒之?天堂门外,那他该如何面对妻子的失望的眼神?
他忧心忡忡的逃跑路上没有一帆风顺,他低估了女王对王位的决心,一夜之?间?所有的公共交通的都被严查封锁,他只能亲自驾马,在?跑死两匹马之?后,他最终还?是在?距离码头几公里的地方被亲卫军追上,他丢下手杖,张开双手,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
他被押解到?女王面前,大家都以为他会被处死,却没想到?女王只是决定将他流放到?西印。 “你怕吗?佩特路,那个遥远的地方,你应该听卡斯迈伯爵说过跟多次吧,那里有野兽,毒虫,野蛮未开化的土著。”女王看着本来最讨人喜欢的可爱弟弟,板着脸,可说出来的话分明就差告诉佩特路只要?说个好话,就能活下去。
可佩特路只是用那种?带着奇异的天真与专注的眼神盯着女王:“我不怕这些。”他仗着女王对他的宠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可怕的处罚,也知道女王会放过他的家人。
“我怕人心,我怕火。”佩特路一字一顿。
大公冷笑一声,挡在?他的面前,其实是生怕惹怒姐姐:“你终其一生,逃得开人心的火吗?”
这火从没有在?有人的地方熄灭过,每个人都会遇见自己的大火,就像维恩那样,熊熊火光之?下,有些人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心底的阴霾,继而重?新审视起过去的一半人生。
有时候这份阴霾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罪大恶极,只是火光太?过明亮,一点点污秽都无处匿形。
然而佩特路依旧是那副笃定,执迷不悟的样子:“逃不开的火,我就在?其中化为灰烬。”
“留着你的命。”女王冷冷地开口,“只要?你在?西印活着一日,我就一日不会公开你的罪行,我会保留你的爵位,让你的妻儿?在?你的庇护之?下,一直到?你向我道歉悔改。真希望你的孩子不会像你,你的妻子就要?聪明得多。”
没有任何人想杀佩特路,女王始终为他的归来留下了位置,只是西印的气候杀死了他,他患有家族遗传性的哮喘。
这个飘荡的西印的亡魂,在?雾都却勉强维持着存活的假象。
“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并没有见过艾姆霍兹男爵。”亨利老实交代,“但我很信任他,他们都告诉我,是男爵救了我,所以我才能从那个阴暗的地牢出来。”
“我看过他的画像,和现?在?庄园的主?人真的很像。”
“你想怎么样,让我们帮你登上王座吗?想都不要?想。”维恩毫不留情地拒绝,眼神充满抗拒。
维恩确信上一世安塞尔并没有参与进这桩糟心的事,但是亨利依旧成为了下任国王,也就是说,在?他背后应该还?有别的势力在?支持他:“我没有什么情怀、抱负,我也对公平正义不感兴趣,我只想赚点钱,过好我的日子,等烦人的事都过去,谁要?你许诺的公爵爵位,那只是枷锁。我要?和我喜欢的人离开雾都,去环游世界。”
他前世就是因为抱上大腿的公爵牵扯进了这桩夺权阴谋之?中,而亨利四世上台之?后,直接就化为傀儡,背后的操纵傀儡之?人第一个就拿曾经的对手的党羽下刀。维恩只是众多替死鬼中的一个。
“我要?去看一看阳光明媚的地方,我要?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刺目的太?阳。白天与夜晚分明,晴天多,阴天少,就连下雨也清清爽爽,干干脆脆,而不是像这里连绵不断。人与人之?间?不用建起高墙,互相算计。街道整洁,交通方便,所有人都遮风避雨的房子和体面的工作,那才是人过的生活,自由的有尊严的,爱也是这样,温柔的,慈悲的。为了这种?生活,别说是公爵,就算是拿王位与我交换,我也绝不交出!”
“逃不开的。”温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安塞尔从花园小径缓缓走出,戴着面罩与手套,怀里抱着珍珠,几缕金发垂下来,“不是他想要?,而是他被选中了。”
“你……”维恩没想到?安塞尔会全副武装躲在?花园里撸猫,还?恰好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责备他的任性,还?是该紧张他知晓了真相。
安塞尔将珍珠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奖章,然后当着两人的面,拧开了外壳,里面竟然是空心的。
维恩突然想起那天他送走威廉回去,正好看见安塞尔在?拨弄烛台,见到?他,安塞尔神色自若的扬了扬眉毛,嘴角却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维恩以为他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不知道那一刻真正病重?的是他的心。 “当被卷进漩涡中心的时候,没有岸,有的只是浪花翻转。”安塞尔神情严肃,“我的能力有限,没有自负到?可以参与进这场角逐,但是我想听听你内心的想法,你想做国王吗?”
亨利绞着手指,好半天,才抬起头,好像一个普通的小孩:“我想去奶奶的家乡,想去看地上开满花,河里流淌奶的地方。”
“你是在?装傻,还?是真不知道?”维恩有些搞不懂给这个小孩,哭笑不得,亨利低下头,又陷进自己的思考中去。
“那你这段时间?就住在?庄园吧,这些事情不可以再和别人说,等时机成熟,我会送你离开的。”安塞尔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按了按太?阳穴。
亨利起身?,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珍珠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她对小孩子总是更?亲近一些。她在?两条腿之?间?窜来窜去,一不小心把亨利绊了一个跟头,亨利就势坐在?地上,把她抱进怀里,将脸埋在?她长?长?的毛发里。
安塞尔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躲在?树后蹲下来抱着猫的亨利,脸上浮现?一丝柔情。
“他们失败了。”安塞尔开口,明亮的眼睛看向维恩,“他们高估了人性的恶,千算万算没有把人性最光辉的东西算进去。”
维恩专注地听着,安塞尔脱着沾满猫毛的手套,接着说道:“如果,将他养大的奶奶从没有给他描绘幻想中的美好世界,而是在?临死之?前,上演一出苦情戏,和他说你一定要?成王这句话,或许他就会一生被困在?这个执念中。只是那个不知名?的老妇人,选择了更?温柔的方式,从容地面对死亡,作为光照进那处地牢。”
“他们就注定培养了一个半成品,有着不完全的野心,他固然想成王,但是更?想去接近记忆中的那缕光,见过光的人就很难再回到?黑暗中去了。”
“当然,他们也低估我了。”安塞尔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在?他们眼里看来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但我绝不会当别人的长?枪,他们以为一扬手,我就会为他们发起冲锋。不是的,我只做自己的剑。”
维恩听到?这里终于吁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见过光就再也回不到?黑暗中的人之?一。
“那对于亨利的事,您有什么打算吗?”维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