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来是我们老板办公室,他好这个。”赵季解释说,“他一年到头也不会来这里呆几天,说是把这堆宝贝放这儿比放银行还让人放心,没人会特地跑火葬场偷东西。”
居然有几分道理。宋安不知道说什么,盯着那堆奇形怪状的雕塑发呆,房间正中是一座石观音像,不同于寻常观音形象,这座观音赤足而立,手捧净瓶,眼帘低垂,比起千篇一律的佛像更像是照着真人雕出来的,有种诡异的栩栩如生。
“这能进去吗?”宋安摆弄了一下门上的锁。
“钥匙在老板那儿,我也不知道……”
“那就算了。”宋安说,皱着眉头点起一根烟,他一般不在工作的时候抽烟,但是今天格外烦躁,赵季在旁边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宋师傅,这事儿是不是特难办啊?”
“嗯?”宋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把抽了一半的烟踩灭,“没有没有。我最近有点事儿……”
“跟老婆吵架了?”赵季笑了笑,放松下来,“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说开就行了。”
宋安嘿嘿一笑,低下头揉了揉鼻子,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入冬以后天黑得特别快,几乎五点以后天就已经全黑了。白天来殡仪馆里送人的家属们早走了,这地方位置偏远,也看不见路灯,从窗外望去,真叫一个月黑风高荒郊野岭。
宋安和赵季坐在休息室里,没事干,只能闲聊天。宋安心情依旧不怎么好,大多时候都是赵季说话,他跟着附和两句。半个小时赵季已经把他和他老婆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的流程通通讲了一遍,宋安看着他都觉得干,不知不觉喝了两大杯水。
“我去趟厕所。”宋安放下杯子。
“那我……”赵季有些犹豫,宋安走了他有些没安全感,但俩大老爷们儿,他也不能跟着宋安去卫生间吧,也太尴尬了。宋安看出他在想什么,打开扇子递给他,扇面上朱砂写的四个大字在日光灯照射下似乎散发着几不可见的微光,赵季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触碰到扇面上鳞片一样微小的起伏,竟有一种被灼伤了的错觉。
“你拿着扇子就没问题了。”宋安说,赵季看着扇子,知道确实是好东西:“宋师傅,这扇子卖吗,价钱好商量。”
“把我卖了扇子都不能卖。”宋安笑了笑,“你先拿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走廊里没开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一个火葬场非要晚上节约这点儿电,只能看得到角落里惨绿惨绿的安全出口标志。宋安摸到厕所,没先急着放水,到洗手台洗了把脸——他真的有点累,之前在山上被师父扔在鬼打墙里两天没睡觉也没累成这样过,师父,他又想起师父,师父一定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跟他说呢?他脑海里又浮现出王沛桓的名字,赶紧埋下头又往脸上泼了把水,再抬起头时,刘海都湿透了,眼圈有点泛红。
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宋安一愣,一个健步走到门边拉开厕所的大门,走廊里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第13章 第三卷 第二章
赵季拿着扇子坐在房间里,他不怎么敢看手机,只能干等。夜里的冷风吹在他背脊上,赵季被冻得一哆嗦。
什么时候开的窗?我不记得了。赵季小心翼翼地举着扇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窗子果然打开着。他走到窗边,把窗子关上,窗台上有一枚硬币大小的痕迹,赵季用手指擦了一下,是血,与此同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又来了,那个指甲抓挠的声音又来了,它就在这个房间里。它在哪里呢?
可能是手里拿着扇子,赵季的胆子比平时大了不少,他朝窗外看看,窗外只有摇动的树影。他又侧过头,身边的办公桌无声地伫立着。
“吱呀”一声,门响了。指甲的抓挠声突兀地停止。宋安推开门进来,脸上都是水。
“宋师傅,你看,这里有一滴血,刚才还没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赵季招呼宋安。
“哥哥诶。”宋安苦笑起来,指了指天花板,“你都没往上看过吗?”
上?赵季抬起头,天花板上是很大一片鲜红的缭乱的印记,像是有人用沾血的笔尖泄愤似地乱涂一气,在中间有一个红字,还在缓慢地向下滴落红色的液体。
“走。”赵季慢慢地读出那个字,明白过来,脸色不是很好看,“所以我听见指甲抓什么东西的时候,它都是……”
“吊在你头顶上呢。”宋安贴心地帮他补全。
赵季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胸口。
“那怎么办?”赵季诚恳地问,一想到有什么东西整天在他脑袋上面爬,他就浑身不对劲,感觉回家睡觉都不敢仰面睡。
“把它找出来宰掉。”宋安说,开始四下打量这个房间,赵季不明白他的意思。
“还不懂吗?它要靠窗子才能进来,说明这东西不会闪现不会翻墙,而我刚才一直留意着门口,它也不可能出去。”宋安用脚轻轻试探了一下放在墙边的一堆纸箱的重量,“懂了吧?这孙子还在房间里呢。”
那一瞬间,赵季毛骨悚然,恨不得把脊背贴到墙边。宋安没有顾得上他,把所有箱子都打开看了一遍,里面都是一些专业器具,没什么异常,他向房间的其他地方看去,除了属于赵季的那张办公桌,只有一个放档案的书柜立在窗边,宋安打量了一下那个书柜,才发现它并不靠墙,只是两边摆了盆栽,看起来才没有感觉怪异。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哥。”他慢慢向赵季走过去,“你站那儿别动,但是千万,千万别看右边。”
“什么意思?”宋安越是这么说,赵季心里越是没底,冷汗从额头上滑落到鼻梁。要不是手里捏着扇子能给他一点安全感,他差点当场痛哭失声。
宋安没有答话,一个健步冲上来抢过赵季手里的扇子,与此同时,暑假后面窜出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冲向窗外,那只是一瞬间,但是赵季还是看清了——那是两个苍白的,被缝在一起的人。
宋安持扇如刀,扇面的边缘闪着金属一样的光,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那东西腿上的肌肉——那不能叫肌肉,手感像在切石膏,怪物的半截后肢掉在地板上,像活鱼一样抖动弹跳着,本体早就消失在窗外浓郁的夜色里。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赵季躲开那一截扭动翻滚的东西,差点没尖叫出声。宋安冷着脸,隔空在那半截后肢上方敷衍地随手画下一个复杂的图形,不一会儿,这东西就好像从内部自燃起来一样,表面裂开,放出红光,渐渐变成一堆像纸燃烧后似的余烬。
“我闻到了。”
他又在说话了,他一刻不停地说,在我脑子里说,但是像这样用自己的嘴说出来,很少见。我的腿断了,抓不住墙,只能用膝盖在地上跑。通、通通。
“送子咒的味道……杀,去杀他……”
我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我看到我自己的后脑勺,我像动物,像瘸腿的狗一样在地上跑,这是我的手吗?这是我的脚吗?我要往哪里去?他是谁?我是谁?
“我是……”
又是谁在说话?我仿佛被关在棺材里,这里没有一丝光,锣鼓和笙吹的声音响起来了,有两个孔洞箍着我的眼皮,红烛亮起来了,她背对着我,穿着红底的旧睡鞋,发黄的蓝色内衫,像缎子一样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手里握着枣和花生……
眼泪流在脸上,这又是谁在哀声悲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赵季说,坐在办公桌旁边,有些神经质地不停摩挲玻璃板下的照片。宋安拿着根朱砂笔蹲在墙角画着什么,是不是提起笔,对着笔尖哈口气,再甩一甩,这举动很孩子气,赵季有时候总感觉这位宋姓大师还没成年,不过他也没心思欣赏大老爷们儿无意识透露出的纯真瞬间——还有一个四手四脚的怪物东西在屁股后面撵着呢。
“请君入瓮。”宋安从包里掏出三卷黄纸,把他们挂在房间三个角落,用朱砂笔点上五官。他美术功底显然接近于无,画出来的东西比鬼还可怕。赵季这才发现脚下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只有最远离门的那个角落是空出来的。
“啊……好?”赵季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一个阵。”宋安站到他身边给他比划,“我出去把那东西引过来,四边都是死门,只有留出来的那一角是生门,你就拿着扇子站在生门那里,他一过来就砍他脑壳。”
“啊?”赵季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接过扇子。他胆子其实算不上小,干入殓师的胆子能小到哪儿去,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接受这一系列离谱的设定。
“会用吧?”宋安做了一个“挥”的动作,赵季反复试了几遍,这扇子很重,总有一种从手中挣脱的感觉。
“那我就先出发了。”宋安推开门,顺手关上灯。他胸口贴着一张符,是张接阳符,接下来四个小时内他在方圆一里的怪力乱神们眼中就会像一盏行走的、手无寸铁的夜光小蛋糕,他要在这堆东西里,把那个双面人找出来。
“来吧。”他低声说,活动了下仍然提着笔的手腕。
走廊仿佛在向虚空中某一点无限地延伸,白色的墙面上多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门,有的透出些光亮,一双脚在门后悄无声息地走过;有的只有骨灰盒大小,悬在墙中间,没有遮拦地打开着,无数纠结不清的长发从门后垂到墙上;有的只是半掩着,后面是一面镜子,宋安目不斜视地从镜子前走过,镜子里的他却始终站着,七窍里流出黑色的血液。
有人在小声地抽泣,有人在笑,有粘液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宋安走在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环道上,有冰凉的手抓着他的脚踝,很快被皮肤上复杂的符文烧成灰白色的碎片。
但这点抵御措施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太多了,火葬场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鬼窟,冤魂们争先恐后地涌来。宋安很快感觉眼前发花,他摸摸脖子,那里有一双紧紧抓着他的湿漉漉的小手。前面还有路,可是他走不过去了,那像是一面巨大到看不清全貌的门,突兀地立在走廊的中央。
宋安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朝那扇门走了过去:“来都来了……”
推开那扇门,耳边突然全都安静下来,脖子上攥着自己的手消失了,宋安用仅存的视力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好像是火葬场的纪念厅,四角摆着花圈,中间是一具很大的冰棺,好像有什么东西躺在里面。
宋安朝那冰棺走了两步,他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只能略带嫌弃地把手中的朱砂笔探进去戳了两下——很软,是那种皮肉松弛的感觉。
这不是他要找的两人四脚怪。
“白来一趟。”他不知为什么卸下一口气,拍拍棺壁,“走了,兄弟。”
宋安站起来准备向那扇被他推开的大门走去,突然侧腹一痛,真的痛极了,和他以前所受的一切伤都不能同日而语,他忍不住叫出了声,周围突然大亮,他看见一个惨白的头颅咬着他,脖子很长,一直连接到房间中央的冰棺里,血从白色的牙缝里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旁边掉落着一张血肉模糊的人皮,它原来把冰棺里的尸体掏空了蜷缩在里面。
太痛了,太痛了。宋安有些眼前发黑,全身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才拨掉朱砂笔的尾盖——那里有一把小药刀,他双手发抖,用那把小刀划开那头颅的顶部,笔中预先灌注好掺着鸡血的朱砂倾泻而下。
头颅松开牙关,发出尖锐的惨叫,脸上的皮肤沸腾一样开始溃烂起来,宋安扶着墙壁,开始撞撞跌跌地奔跑,鲜血和朱砂在他身后歪歪扭扭地撒了一路,他眼前的走廊开始扭曲,还有几步,还有几步,赵季的办公室就在眼前,走廊上所有的怨灵不要命地撕扯他,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流过他溢出鲜血的嘴角。
赵季在黑暗中等待着。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黑暗把这个房间掏空了,仿佛这里只是一个被若虫抛弃了的空荡荡的茧。他握着扇子的手出汗了,心脏发疯似的跳。
门好像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宋师傅?宋师傅?”赵季喊了好几声,嗓音都有点紧张得劈叉了。没有人答话,依旧只是门轴轻微颤抖摩擦发出的细响。
死寂,依旧是死寂,逐渐地,沉重的脚步声,喘息声,和血腥气从墙的另一边蔓延到了这个房间里,那些声音和气味像墙角爬过的虫豸一样窸窸窣窣地在赵季紧张的神经上跳舞。整个房间又好像在这一刻活过来了,四面墙壁扭曲着、颤抖着、像动物的胃袋一样发疯似地蠕动着,朝他逼近,赵季眼前开始出现彩色斑斓的图案,一阵作呕的欲望翻腾上来,他脚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吱呀——”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了。
些微红色的光线从门外投了进来,宋安垂着头,捂着侧腹,很慢地走了进来。
“宋师傅,宋——”赵季的声音颤抖起来,宋安慢慢地抬头,松开咬得紧紧的齿关,黑色的血把牙都染得看不出颜色,再滴落在地面上。
“扇……”他说出这一个字,头猛地垂下,再抬起来时,已经是另一张脸,赵季曾经见过,在那个怪物的后脑勺上。
“啊——”赵季的喉咙里发出了不像他自己的声音,恍惚中,那怪物冲他扑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扇子被他高高举起,扇面上的四个红字扭曲旋转起来,像是一双正在缓缓睁开的眼睛。
标题其实是双关来着(挠头),顺便今天是两章合一!特别鸣谢ccccheng这位同学,呜呜每章都点赞辛苦了(抹泪)
“来,坐。”
师父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边,自顾自地拿着紫砂壶斟茶。宋安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周,金丝桃开着漂亮的小黄花,竹林里冒出了不少笋尖尖,小路刚被清扫过,没有落叶,一只白眼圈的百灵站在鸟架子上梳着毛。
“师父,我……”
“瞧你弄成了什么德行。”师父打断他的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身上还好几个窟窿,这是个什么造型啊?。”
宋安讪讪一笑,无所适从地把两只手放在裤子上搓了搓,他印象中自己应该还在火葬场,好不容易推门进了赵季所在的房间,两眼一黑晕在阵法中间了,现在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他好端端地回到了山上,站在师父院子里等着被训话,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本命符,给了四张给你们哥俩都不够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上前线送死去了。”师父低下头喝了口茶,“还给我来兄弟阋墙那一套,真给我长脸。”
宋安低下头,没吭声。好长时间没再有人说话,百灵鸟在架子上啾啾地唱起歌来。
“回去吧。”师父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得近似一声叹息。没有竹林,没有茶桌,没有金丝桃和唱歌的百灵鸟,一切被白光吞没。
宋安在病床上醒来。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着,很耐心地削一个苹果。宋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搞不懂王沛桓这厮怎么换了发型还缩水了。
男人削完苹果,举着两只手找带过来的塑料饭盒,好给苹果切片,一转头宋安就看清他的脸了,是赵季,妈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宋师傅,你醒了啊?”赵季看见他,很惊喜的样子,把苹果送到他嘴边,宋安摇摇头,表示不吃。
“那喝点水吧。”赵季起身去拿杯子,“你都昏过去三天咯,喝点水要的。”
宋安见他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半撑起身子,去喝赵季端过来的保温杯里的水。病房门被人敲了三下,第一声很轻,然后跟着的是稍重一些的两声,咚,咚咚。
“谁啊?”赵季扭头去看,宋安没有,仿佛被水呛到了一样捂着嘴低声咳嗽。
“我是他师弟。”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带着口罩和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黑色羽绒服,工装裤和一双马丁靴。赵季又看看宋安,宋安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哦,哦哦。”赵季拿起茶杯,“那我先出去有点事,你们聊。”
王沛桓微微颔首,在病床边坐下来。宋安还是没有勇气看他帽檐之下的眼睛,垂着眼帘,用余光去瞄他放在膝盖上,紧张得不停互相揉搓的戴手套的双手。
“你打扮成这样干什么?”宋安还是没忍住,“像抢劫犯似的。”
“……”王沛桓一时间没答话,用指节去蹭了蹭眼睛,声音有点鼻音,不知道是因为戴口罩闷的还是因为快哭了,“……脸,手上,都没好全。”
哦。宋安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知道这孙子八成开始掉眼泪了。他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儿,想起王沛桓小时候因为偷懒被师父训,因为偷吃小姑娘送宋安的巧克力被痛骂,抢师娘做的点心抢不过其他师兄生闷气,都是这种掉眼泪不出声的哭法。王沛桓现在一米九五,不管是横着还是竖着都是不容忽视的一大条,宋安却老想起他小时候,总觉得他还是那个黏在他屁股后面管他叫哥哥的小鬼头。
前几天挥之不去的心魔去而复返,想起那不成人样的半边脸,宋安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不舒服。
我弟弟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在心底茫然地自问自答,是不是我没把他看好,是不是我没本事?
“师哥。”王沛桓又叫他,“你……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两个人,你就不会、不会伤成这样。”
“跟你没关系。”宋安打断他。
“你要是不喜欢,你要是……讨厌我,不想看见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可以搬出去。”王沛桓垂着头,眼泪又要掉下来了,“行吗,师哥,行吗?”
一时间宋安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王沛桓的重点完全抓错了,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那一肚子的语重心长到了嗓子口死活吐不出去,噎得他不住地想翻白眼。
“……给我一点时间。”宋安只是这么说,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就像死刑犯看见刀,冤魂看见孟婆汤,几乎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变相求饶,但是王沛桓看样子并不是这么理解的,他把帽檐压得更低了一点,什么都没再说,起身从病床边离开。
最后的结果究竟算好算坏,没人知道。赵季拿着保温杯站在病房外面接水,杯口用热水烫洗过,有一股水被煮沸过很多次以后的矿味儿。他站在医院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病号服,白大褂,消毒水,绷带和吊瓶,赵季自己在其中,只是一个普通的来探病的中年男人。
咔哒一声,房门被推开,王沛桓从病房里出来,赵季扭过头,连忙迎上去:“师傅,谈完了啊?”
王沛桓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不愿多说,只是点一点头。
“师傅您怎么称呼啊?”
“姓王。”
“王师傅。”赵季伸出手跟王沛桓握了握,脸上笑容有些迟疑了起来,他又看了看周围,好像人群和喧闹能给他勇气。
“其实吧,上次我请宋师傅帮忙的事还没有结束……”
“这就是把宋安送进医院的那个东西?”
王沛桓看着一个打开的柜子,火葬场里停尸间的冰柜又窄又深,他只能蹲下来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准确来说,是两个人的身体,各个部位好像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砍得七零八落,但又互相黏连,看上去就像是被剖开后皮肤融化后自己长起来的。这玩意儿两颗头,一个就在柜门边上,紧闭着眼睛,一个滚落在最角落里,看不清面目。
王沛桓紧皱着眉头,伸出右手,好像想去触碰,柜门旁边那个人头却突然睁开眼睛——那里面根本没有眼珠和眼白,只是一片漆黑。
它——那个人头,动了动下巴,似乎不太习惯没有脖子的状态。如果这幅面孔长在一个活人身上,可能是一个令人信服,甚至颇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王沛桓冷眼看着它,那只还没完全恢复的左眼在帽檐的阴影之下低垂着,竟与那只剩头的怪物有一种奇异的相互呼应。
“缝魂术。”那怪物沙哑地笑了两声,“破阵的居然是我王家的好孩子。”
“你王家?”王沛桓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嗤笑出声。
“我是王家第六十三代当家,说一声我王家有什么不对吗?”那颗头一笑,露出漆黑的齿间。
王沛桓隐隐想起些什么,他只有小时候没上山去过家里的祖祠,六十三代……突然,他脸色一变。
那个活了几百年,家里长明灯还没灭的太奶奶,就是王家第六十三代!
“想起来了,是不是?”那颗头颅呵呵一笑,神情间竟然还有些慈爱,“凤英当年已经死了,也是我用缝魂术救活的,可惜轮到我自己这边出了点差错,不然,我可不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王家不灭的长明灯,也不会只有凤英一盏。”
它顿了顿,似乎还颇有些怀念,“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啊……一百年?两百年?我为了找这个八字全阴的人傀,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本来炼成之后,他只会是我后背上一个指甲盖大的人脸疤,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啊……谁知他为了一个女人……”
角落那个头颅似乎被它的怒火牵连,发出断断续续痛苦的哀嚎声,不断像野兽一样小声地哽咽:“雪娟、雪娟。”
“绣婆和送子咒,也都是你的手笔?”王沛桓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你这是……”
“你猜呢?”那颗头颅睁大眼睛,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他已经明显不如刚才有人样,显出一种诡异的神经质和疯疯癫癫,“我可以给你看看……呵呵,王家孩子……靠近点……”
“王师傅,当心点啊。”赵季在旁边紧张地提醒,“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没事。”王沛桓没说其他的,就他现在这个状态,想死恐怕比登天还难,当然什么都不怕。他慢慢凑近那颗头颅,尸堆中,一只手突然窸窸窣窣地动了,像蜘蛛一样拖着长长的手臂,用五指爬到他的身边,突然用力腾空,扼住了王沛桓的咽喉。
“!”赵季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要去包里摸宋安的扇子,却看见王沛桓根本没有活人应该有的挣扎和痛苦,鸭舌帽掉下来,露出他上半张脸,一黑一红的两只眼睛中间,有一道明显的缝合线。
“天爷……”赵季呆在原地,喃喃着。
王沛桓皮肤上的针脚好像受到了什么特殊的刺激,开始像呼吸一样一张一合,不久,竟然像活物一样拼命扭动,与此同时,那堆尸块上的针脚也开始了同频率动作,在赵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两人的伤口处开始抽出无数看不清的细丝,彼此纠缠、捆绑……
王沛桓昏了过去。
他走在无尽的荒原上。
烈日悬在灰色的天空,脚下的土地烫得惊人。喉间很渴,头脑昏昏沉沉的,胸前的包袱里有什么东西硌着骨头和肉,他低下头,那是一尊木质的天尊像,过于清秀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慈悲。
“凤英啊……”他哭笑皆非,用指腹爱抚木像的脸。
“是我连累你……不是,不是,当家的位置本就是我,是他们先不守规矩的……”
“可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凤英,你还劝我,你说缝魂术是禁术,不让我用,可是我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为了当家位什么都不顾了,你把他们当弟弟,当叔叔,他们是怎么回报你的呢?……”
“我没有办法了……”
“你的肉身已死,我把你的神魂和这个天尊像缝在一起,但只能顾得一时,我还需要一个八字全阴的活尸,最好还有一个家族……”
他低低地咳嗽起来,吐痰一样吐出一口黑血。
“我也找一个全阴的人傀,趁我还活着,缝在一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凤英……”
天尊像眉目低垂,无喜无悲。
“你准备好了吗?”
那个跛腿的木匠两手不断揉搓着,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你说、说给我娘的钱……”
“钱已经给了。”道士咳嗽了两声,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如何,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木匠摇摇头,有些茫然。
“你喜欢的女人嫁给你的哥哥,你不嫉妒?”
木匠抹了把脸,黝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有些痛苦的表情,他沉吟许久,才很慎重似地说:“她嫁给大哥,比嫁给我幸福多了……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了,我凿了一尊观音像,中间是空的,我死了以后,把我的骨灰放一点在里面。”
道士点点头,没有再问。他没有告诉木匠,他可能没有机会有自己的骨灰了。处于偶然的怜悯,他将还没制成的人傀放在中空的观音像里,当成新婚礼物送给了李雪娟和木匠的大哥。
所以木匠在被浑身的疼痛折磨到濒死的时候,睁开眼睛,透过观音的双眼,看到的是李雪娟穿着红底的旧睡鞋,发黄的蓝色内衫,像缎子一样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手里握着枣和花生,这是她的新婚夜,她健康的、强壮的丈夫走到床边,正要微笑着去揭她的红盖头。
木匠的眼泪流到了嘴里,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两颊通红的,鲜艳的,丰润的,那个女人让活尸保持了意识的清明,道士没有想到这点。
王沛桓站在角落里,他一直在王道士展现给他的梦境里,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我明白当年的真相了。”他对着虚空喊道,“你放我出去吧。”
没有人回答他,眼前的画面却开始扭曲,重新出现的是坐在病床上的宋安的脸,他浑身绷带,苦着脸啃一个苹果,手上的手机暗下去又被他摁亮,上面显示的是微信界面。
他在给王沛桓发消息,涂涂改改好多遍总是文不达意,干脆关了微信坐在病床上发呆。宋安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怪能唬人的,平日里那种少年早熟的圆滑像潮水一样退去,内里的质地坚硬而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