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靠在窗边,她今天没有昨天那么拘谨,透着一股交换秘密后泛着坏的、狡黠的散漫。
“我是董奎的外甥女。董奎有九个妹妹,我妈是第八个。他们当时很多人,都来这里玩,因为离得近,又不要花钱。”小梨说,她咬字的方式很奇怪,语速也比较慢,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死了很多人,远远不止,董奎说的,那几个。”
“那天,我那个远房,姨奶奶病了,没有人去看她,但是第二天,很多人都跟她一样。”
“吃饭的时候碰到的吗?”王沛桓问。
小梨摇摇头,像是有些出神:“不坐一个桌的,不认识的,根本没关系的,也病了。”
“过了几天,我爸也病了。”小梨说,“董奎说给,他们治病,怎么可能呢,他把他们都关起来了,不许人出这个院门。我妈吓坏了,带着,我想连夜翻,墙出去。结果爬上墙头,看,墙底下全是,董奎的人。”
“他们把我妈,泡了浆子。”小梨这次停顿了很久,“浆子你们,知道吗?从病人身上,刮下来的,烂的,肉。我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把一堆烂肉往我,妈身上,倒。董奎不让他们,动我,因为他儿子,喜欢我。以后他们每次,抓到人,都让我在旁边,说这样,吓得我不敢,跑。”
小梨停下来了,两只大眼睛很茫然地闪烁了一会儿,她其实很想说说,自从董奎儿子生病之后,董奎对她越来越差,现在已经当她是保姆,丫鬟,说不定过几天就变成了雏妓——那些名义上的舅舅叔叔们看她的眼神比浆子还粘稠,她母亲被泡在那个沾满着血的浴缸里的时候他们还面不改色地撕扯母亲的衣服,大笑着揉搓那个昏迷的女人尚且雪白的皮肉,母亲,啊,母亲,她这一辈子都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言不语,这辈子只有一次感情丰沛地叫她乳名,那时候母亲被吊起来,有人用带着大手套的手揉搓她烂成一滩水的身躯,这个生育了她和五个妹妹一个弟弟的千疮百孔的女人像是一条毛巾,扭动尖叫着被人搓圆压扁,她提着灯静静地看着,仿佛看到未来自己命运的镜像。
“到现在一共死了多少人了?”宋安问。
“没人死。”小梨说。
什么?两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生病的人都不会死。”小梨慢慢地说,“会变成怪物,长很多手和脚,头砍掉,也会长,董奎把他们都,关起来了。”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王沛桓烦躁地挠头,“哪有这样的狗屁咒?拖着人不死算什么?老大你说呢?”
宋安没有回答。
“老大?老大?”王沛桓又喊了他几声。
宋安回魂儿一样看向他,罕见地有些犹豫。
“会不会,我是说会不会啊。”宋安斟酌着说,“如果这压根儿不是一种恶咒或者死咒,而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生咒呢?”
“生咒?”王沛桓愣了一下,“哪有生咒是这样的?”
“师父说任何事都有两面,物极必反。”宋安说,“而且那些人,明明没碰到过第一个发病的人,生活轨迹甚至都不重叠,是不是说明,这种咒本来就是存在于他们身上的?”
只是被唤醒了而已。王沛桓读懂他弦外之音,不由得全身发麻。
“如果从这个角度讲,联系到董家马蜂窝一样的祠堂,是什么咒就很一目了然了。”王沛桓搓了搓胳膊,“送子咒,我们以前上学都叫它老母猪咒的那个,保佑家宅平安多子多福的,这个咒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会代代相传,第二是首代主人要福缘深厚,积德行善,第三是开了天眼之后能看到身上带着这个咒的人肚脐下方有发亮的一个小白点……别看我,我给你科普呢,我知道你《问咒》课上从来没听过课,净睡觉了。”
“那你不如现在就看看。”宋安有些不好意思,拍拍王沛桓手臂,“这儿不有一个现成的嘛。”
“人家是女孩儿……怎么这种事儿净让我干?”王沛桓十分抗拒,求证似的看了一眼小梨。那双懵懂的,天真中甚至带点动物性的眼睛直视着他,莫名有些恳求解脱的意味。
“你介意吗?”王沛桓不由自主地开口问她。
小梨摇头。
“……那行吧。”王沛桓闭上眼,他资质其实没宋安好,但唯独天眼开得比师哥早点,以至于现在不用念咒就能开成功。他调整呼吸,放平心境,感觉自己渐渐被困在漆黑一片的灵台,外面像是有光,但是始终隔了一层,看不真切,他用力向前挤,想要撞破那一层壁垒,终于,眼前豁然开朗,视野比平时高一些,像是额头额外上睁开一只眼睛似的。
他看到女孩儿身体里流动着的细细的线,那是她的经脉,下腹针尖大的一点,闪着朱砂一般耀目的红光。
今天的晚饭是早上点的吃剩下的开封菜。王沛桓坐在床边,啃着凉了的汉堡。宋安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研究“老母猪咒”,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
“红光变成白光……不应该啊。”宋安喃喃地念到,“搞这个咒的人本事真大,有这本事做点儿啥不好。”
“别想了。”王沛桓嚼着汉堡含含糊糊地说,“先过来吃,不差那么一会儿了。”
宋安于是扔了手机坐在王沛桓身边和他分享早上的剩饭。两人相对无言,眼睛盯着包装纸,腮帮子里出奇一致地传出牙齿切断凉透了的面衣和生菜的脆响。
“老大,你——”王沛桓似乎像开口说什么,神色突然有些古怪,宋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颇有些奇怪:“干嘛啊,有什么快说,突然娘们儿唧唧的。”
王沛桓说不出,刚才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脊椎里窜过,然后从四肢汇到心口,变成一种断断续续的,扯不断的酸痛,他低头一看,胸前贴的那张符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滚到地上,变成一个头大身子小,全身腐烂的婴儿。那东西在地上爬了几步,睁开黑洞洞的眼和嘴,无声地挣动了几下,彻底变成了一滩烂肉。
“草!”宋安一把把王沛桓从床上扯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手上的汉堡,再看看床单。王沛桓打开手机手电筒,看到白色的床单上,他刚才用手撑着的地方,有一条淡黄中夹杂着红的污渍。
“铛——”遥远的夜空中传来钟声,有灯光亮了起来,穿白衣的人们吵闹着奔走着,在黑黢黢的树影里像一群慌不择路的鸟雀。
二人站在狭小的房间中央沉默了一会儿。
“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儿,穿好防护服,轻易别脱。”宋安说,王沛桓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胸口。
“听你的。”
董叔的儿子死了。
盛放他尚且活着的躯体的房间又变成了他的灵堂。宋安和王沛桓站在门外,看着许多穿防护服的人进进出出,点纸烧烛,董叔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的一具空棺之前,仿佛一具出了窍的土木偶人。
“你觉得会是董奎吗?”宋安突然问。
王沛桓摇摇头,没有说话。
董家似乎有一套十分繁琐的丧葬仪式,又是小辈扶棺大哭又是敲锣打鼓,搞出一种大喜大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氛来。宋安看了一会儿觉得耳朵和脑仁儿都很疼,就打算拉着王沛桓先回去。两人走在格外空旷幽深的夜空下,夜风还是送来隐约的哭哭笑笑的杂音,像是一长段不入流的哀声。
“那是什么?”王沛桓突然停下脚步。
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中,有些格外轻的暧昧的呻吟声传来,那声音十分年轻,几乎是女童的嗓子,宋安四下里找了一会儿,在一个草堆里看见一个属于男人的白得反光的屁股。
“我草。”他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大晚上和女鬼野战呢?”
那男人听到陌生的声音,警惕地抬起头,王沛桓却首先看到了他身下熟悉的脸,半阖着的眼睛,被大堆头发遮掩着格外苍白和秀气的面容。
——那是董梨。
那男人防护服脱了一半,飞一样把上半身从脑袋上拽下来跑远了。王沛桓追了两步,男人显然更熟悉地形,来不及拉裤子遮住的半个屁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片的建筑和草木中了。
宋安在董梨身边蹲下:“你没事儿吧?能走吗?”
女孩儿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今天看不见很多星星,天幕中挂着一个发毛的月亮。明天说不定要起风,她这样想,发觉自己的眼泪从脸颊旁边掉进纠结成一团的长草里。
“我想回家。”她哽咽着说。
第10章 第二卷 第四章
宋安王沛桓二人沉默地走在董梨两边,王沛桓腿长,走在稍前面一点。因为怕董梨害怕,谁都没有扶她,尽管她岔开腿有些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
董梨的宿舍在离边门有一段距离的角落里,离董奎儿子的灵堂那就更远了。一路上没有灯,那些仿古的精致的路灯是留给客人看的,照不到这么小的角落,董梨原来有一个提灯,之前被压坏了,所以只能摸黑走路,这种感觉让人不怎么舒服——抬头看不见天,低头找不到脚。
走在前面的王沛桓突然停下了,他夜视能力不错,看东西也比宋安清楚:“那里有人。”
“没穿防护服。”他补充道。
“哪儿呢?”宋安问道。
王沛桓刚要说话,又把嘴闭上了。实际上宋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他也看到一个人向着这里摇摇晃晃地走来,看不清男女,半长发,低着头,没穿防护服,穿了一件很臃肿的粉红色上衣。
“不对,不对。”王沛桓声音紧张起来,“他身上的不是衣服,跑!老大,跑!”
宋安被推搡了一下,下意识地拽着董梨跑了两步,依然没太反应过来地扭头往后看,一错眼的功夫,朝他们走来的那个人也小跑起来,他的速度非常快,几乎几秒钟之内就离他们很近了。宋安在这时候也看清了,那人穿的不是什么衣服,是他皮肤表面长的密得看不清的肢体一样的肉芽,那些腐烂流血的残肢互相拥挤着,让他凭空胖了一圈,像是穿了一件粉色的毛绒衫。
“他妈的!”宋安大骂一声,扯着董梨不要命地飞奔起来,董梨有些跟不上,被他拽得像个人形风筝,仍然努力地给他出主意:“左拐……去……去祠堂。”
“为什么?”王沛桓在前面一边狂奔一边问,董梨挣扎着伸出右臂,指了指前面,那里有稀稀拉拉几个苍白的人影,顶着相似的腐烂的脸,唯有去祠堂的小路一眼看不到头,草叶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草!”宋安听起来有些震惊,“这些玩意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人搭话,王沛桓在一边跑一边撕开防护服,他左边侧兜里藏了一把小刀,他用那东西划开一道口子,手伸进去奋力掏着什么。
“他妈的傻逼王沛桓你疯了?”宋安顶着风嗓子都快喊劈了,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过王沛桓,这次实在真的急了,“你没事撕它干什么?”
“没用了,我出门的时候就发现防护服后背被不知道哪个孙子划开了。”王沛桓终于掏出了什么,是他那盏灯和宋安的扇子,不知道被他藏在哪里了,“有人要我们死,知道吗老大?”
他们看到了祠堂的大门,王沛桓一把拉开门闩把面色苍白的董梨塞进去。他转过身,无数苍白的尸体朝他们快速跑来,最近的一个几乎已经到了跟前,宋安已经能看见他面上伸出的手臂末端细小的指甲。
王沛桓“呼”地向那盏灯吹了一口气,巨大的火龙咆哮着从灯芯里扑出来,活尸们毛发都已经着火,油脂和皮肤被烧得融化焦黑,从骨头上向下掉落,但也只是慢下了脚步。宋安展开扇子,举过头顶用力扇下,狂风从背后涌来,本来快熄灭的火焰又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光和热,那一刹那黑夜都亮如白昼,骨头和残肢在风里烈烈燃烧,火熄灭后,原地只剩下被烧焦的黑色的草茬,和灼烧后灰黑色的土地。
“结束了?”
“不清楚还有多少。”宋安回答着,推开门,董梨坐在成山的牌位之下,抱着膝盖,露出两只鹿一样的眼睛。
“我知道有,多少。”她轻声说。
“员工宿舍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他们,都跑出来了。我数过房间,三百一十二个,只有五个是,空的。”
“三百多个?”王沛桓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董梨点头,指指一旁的抽屉:“我见过董,奎来这,这,里应该,有名册。”
宋安拉开抽屉,里面不是名册,是一本被胶带粘过很多遍的发黄的小册子,纸页很脆,看起来应该有很多年了。
他把它拿起来,翻开第一页,最右侧有四个小字:“丁巳年冬。”
“上面写了什么?”王沛桓凑过来问。
“这是一本日记啊。”宋安借着长明灯的光,一字一字地读,“丁巳年冬,妻死,葬;戊午春,得贵人助,其人大有神异,俗姓王,道号无以知;戊午秋,娶二妻孙氏;己未夏,生四子,谦冲,自牧,务盈,守虚;己未冬,生一子二女,崇峻,明怡;庚申……”
他没再读下去,随手合上册子:“后面都差不多。”
“这是董家先祖的日记?”王沛桓问。
“这得叫年记吧?”宋安笑笑。
“不是,先别管他叫啥。”王沛桓挠挠头,有些烦躁,“中间有一段,他说得到贵人帮助,那个贵人是个姓王的道士?”
“草。”宋安看着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草,这也太巧了。”
冥冥中好像有一张网,从天花板上,从看不见的无穷高处洒下来,密不透风地落在面面相觑的二人身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这是谁设的局?它想要干什么?二人第一次有了跟空气搏斗的恐怖感——阴谋已经出现,你捉不到它的呼吸,看不到它的眉睫。
“啊。”董梨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董奎,董奎……”她急切地指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农家乐最高的建筑,实际上是个观光楼,仿的是佛塔设计,每个层叠的飞檐上都挂着铃铛。二人眯起眼睛向最高处看去,一个白色的肥胖的身影凭空坐在围栏外面,那是董奎,下面是像蜘蛛一样顺着墙往上爬的活尸。
董奎坐在空中,一动都没有动,双手很放松地摊在身体两边,他看起来很冷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放松。
“他在干什么?”王沛桓搞不懂了。
“他在等什么吗?”宋安也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农家乐里所有播放音乐和广播的喇叭都停下了,夜晚从来没有这样寂静,三人听到原先被音乐掩盖的奔走,惨呼和血肉和撕开的隐约的声音。
“谁都别想走。”董奎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谁都别想走,谁都别想走……”
坐在塔顶上的董奎本人也听到了,他很享受似地仰着头听了一会儿,张开双臂,像一只过分肥胖的鸟那样,从塔顶飞到了地面。“通”,那是血肉在水泥地面炸开的声音。
“他们数量太多了。”宋安沉着脸,“很麻烦。”
“最近的门在哪里?”王沛桓问董梨。董梨指着北边,那是边门的方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见过。
“师哥。”王沛桓说,“我从墙上跳过去,把他们引开,你带着董梨先走。”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宋安看着他。
“你不信我?”王沛桓和他对视,声音却软下来了,“师哥,我行的,不骗你。”
宋安瞪了他很久,最终还是服了气似地用扇子拍了一下王沛桓的后脑勺:“别把我搭档玩儿没了,真这样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放心吧。”王沛桓笑了一下,是他惯常的那种露出很多牙齿的笑法。他背过身去,飞快地拉开门闩,宋安看着他越过南边的围墙,活尸们跟着他离开,像是闻到血腥气的鲨鱼。
“走。”宋安拉起董梨。
祠堂离边门就几步路,宋安让董梨坐在远一点的路边,自己在门边等着王沛桓出来。他早把防护服脱了,风从后背和领口灌进去,有些冷。
董梨从后面慢慢地抱住他,他感觉稍微有点别扭,他没对董梨有什么特殊想法,但是她湿润的、小动物一样的嘴唇印在他的后颈上,宋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搓被碰到的地方。
“不是,那个……”他有些尴尬,“我对你……我就把你当妹妹。”
董梨笑着看着他,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嘴咧得很开。
宋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从脊椎窜上脑髓,他的心脏开始酸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大头朝下倒在地上,本命符从他胸前滑落,变成一滩满地乱爬的烂肉。
“啊!”王沛桓已经看见那扇门了,它离他只有最后几米,他拼了命地冲出去,反手把门闩上,活尸的指甲在那一头挠着门板,王沛桓弯下腰大口喘气,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汗。
“老大?宋安?”他直起腰,四下张望,董梨走过来关切地看着他,伸出手要帮他擦汗,王沛桓下意识地躲过了——他在黑暗中看见她掌心黑乎乎的。
“怎么回事?老大呢?”他问董梨,那女孩儿却只是微笑。
“老大?”王沛桓着急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他看见宋安躺在路边的石椅后面,面色青白,生死不知。
王沛桓回过头,董梨仍然笑着,顶着一张画出来似的怪诞美貌。
“你也是病人,床单上的东西也是你抹的。”王沛桓说,“我怎么没想到……”
董梨咯咯笑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口腔伸出到齿边,被她洁白的贝齿咬断,那是残肢状的肉芽。她张开嘴,喉咙黑沉沉的,口腔两壁几乎烂出了两个大洞,无数眼珠在舌头边上滴溜溜地疯狂转动。
“我原来想帮你们的。你们把董奎杀了,我就放你们走。”董梨说,把手按在门板上,门那一头的活尸们都齐声嘶叫起来,疯了一样用力撞击门板,“我后来有些喜欢你们了,你们人真好,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那样跟我说话。”
“留下来吧。”董梨说,已经有活尸把门撞破了一个洞,伸出肢体企图触碰什么,董梨毫不在乎它们,仿佛那只是一株花,一棵草,“你师兄已经走不了啦。”
王沛桓什么都没说,他仿佛呆住了。有一条细极了的血线从他后颈一闪而过,空气中突然响起几不可闻的丝线断裂的声音。
“那是什么?”董梨像个真正活着的少女一样皱起眉毛,她闻到了血腥味。
王沛桓抬起头,他左眼充血一般地红,左半边脖颈上浮现出几道被缝合起来的旧伤,他们现在像是要开裂一样流着黑色的血液。
“我留不下来了。”他用变得嘶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我从很久以前……就不算是活着了。”
第11章 第二卷 第五章
王沛桓又梦到很久以前,和师哥第一次捉鬼时的场景。尹家老太太是被儿媳妇用柴刀劈死的,怨气很大。
“二十八,二十八。”那个被附身后青面獠牙的小男孩举起刀,王沛桓感觉左臂撕心裂肺地疼,老太太在尖笑,用指甲抓自己的脸皮,师哥躺在供桌底下,没有知觉。
“二十八,二十八!”
“师哥,师哥。”他恍惚着用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很多血,老太太向师哥走过去了,他想大声把师哥叫醒,嗓子里只发出小猫似的一点微弱的呻吟。
——他就要死了。
可是他不想死,师哥还在呢,师哥,师哥……他摸到自己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很粗的长针,那是父亲给他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们家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从小就会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针扎进自己被劈断了的胳膊。
那一刻他仿佛浮在空中,肉体的疼痛消失了。王沛桓看见自己苍白的肉身,看见满身的经脉,看见手中的长针针尾连接的虚幻的红线。
“你可以自己作出决定了。”父亲这么说过。
“活着比死了更好吗?”他问。
父亲先点头,再摇头:“有机会选择死不死比直接死了好。”
可惜他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拿起那根针缝补起自己残破的身躯,红线缝合皮肉,修复骨骼,也把他的神魂重新钉回肉身。
苍白的王沛桓睁开血红的左眼——
他死了,他再也没机会死了。
宋安被混着烟和灰的夜风吹醒,他坐起身来,大声咳嗽了两声。
“草,董梨居然有问题。”他小声嘟囔着,扶着脑袋抬起头,活尸们在诡异的黑色火焰里咆哮着,冲天的黑烟拔地而起,几乎看不见夜空,王沛桓背对着他站着,董梨不知哪儿去了。
“阿桓?”宋安惊疑不定地喊他,看着他慢慢转过身。
“师哥。”王沛桓左眼鲜红欲滴,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左半边脸显现出一种格外不正常的苍白,布满了被缝合后开裂的伤口,右半边脸却还是那个颇英俊的年轻人的样子,眼下还挂着一道未干的泪痕。
宋安一句话都说不出。
“师哥,我骗了你了。”王沛桓说,左眼和右眼同时滚下泪来,“你能不能别杀我?”
很满足......(*≧ω≦)
第12章 第三卷 第一章
宋安叼着烟走在路边,天气越来越冷了,空气雾蒙蒙的,太阳像一点在灰布上洇开的白印子。前些天是银杏落果的时节,果肉和核一起被踩碎在地上,与灿金色的落叶一起凋零成泥。他裹紧了外套,把烟踩熄,去胡同里的小店里买了个烧饼。
他把王沛桓一个人扔在酒店里,自己逃出来了,只带了手机和自己的扇子,暂时没打算回去。他需要一些时间应对这样他从没经历过的遭遇,王沛桓那张他想不出形容词的脸不停出现在他脑子里——这是什么大不了放不下的事儿吗?太是了。他在心里自问自答,没有什么能让这种如鲠在噎的痛苦停下,手里过咸的萝卜丝烧饼不能,黏在鞋底的银杏不能,吹得人快风干了的寒风和雾霾都不能。他掏出手机,试图找一个能让自己投入日常状态的工作,钱能让他稍微清醒点,在他没能顺利拿到上次委托金的前提下。
上次委托——又来了。他轻轻地拍了拍脸,对自己有些恼怒起来。
“滴滴打鬼”里空荡荡的,里面有实质的委托少之又少。宋安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条,这种事以前都是王沛桓来干,现在他要自己一个人从广告、闲得没事的未成年恶作剧、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约/炮信息中筛选一些真正自己能干的活儿出来。真新鲜,他看得眼睛有点酸。
好在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委托,地方十分吉利,是郊区的殡仪馆。委托人是那里的员工,据他说每天上夜班都能听见指甲挠黑板的声音,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很渗人,想找个神棍做做法。这看起来挺容易,字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人因此受伤,就算真有什么也应该算不上凶。
宋安只考虑了两秒钟,就近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
......
宋安和委托人约好了在殡仪馆大门口见,一下车,他就看见各式各样有高有矮的骨灰盒——这殡仪馆门口一条街都是卖骨灰盒的,甚至杂货店都兼卖骨灰盒,他甚至看到一个格外大的,只比脸盆小一点,汉白玉雕的,上面还有金灿灿的四个篆字:含笑九泉。宋安噗呲一乐,好几天来十分压抑的心情都没敌过丧葬用品厂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委托人在门口等他,男的,姓赵,叫赵季,三十来岁戴眼镜,挺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赵哥您是干什么的啊?”宋安挺熟练地跟他攀谈,“大晚上上班,应该不是管焚化炉那块儿的吧?”
“我是化妆的。”赵季说,“我们这儿一般办事都是凌晨或者早上来,有特殊情况我就要半夜在这儿加班儿。前两天附近不是高架上车祸吗,中学里还跳楼死了一个学生,我连续加了好几天夜班。”
“一开始是一个星期以前,我听到那种怪声——就是指甲划黑板的怪声。那时候我还在工作,化妆的那小姑娘是脑袋着地的,摔得稀碎,有点难办,我也就没怎么在意,以为是冰柜门没关好,结果好不容易搞完了天都快亮了,转身一看,冰柜门一个都没开,关得死死的。”
“后来我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那种声音,到哪儿都听到,天一亮就听不到了。我一开始还没觉得害怕,毕竟干这行,不能想得太多,自己吓自己。但是前天,看门的小李结婚,给我们送了喜糖,就放在桌子上,喜糖盒子上有个小镜子,侧过来可以看得见结婚新人的照片,挺新奇的玩意儿。我那天刚工作完,想吃块糖放松一下,结果拿起糖盒子,上面的镜子映出来的不是我自己的脸。”
赵季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冷静了一下。
“我回到家才想明白,我根本没有照到自己的脸,照到的是站在我身后的‘人’的脸。”
“你看到它长什么样了?”
“我没怎么看清,但肯定不是我,很多白头发。”
“哦。”宋安点点头,在员工休息室的长凳上坐下。火葬场的老板不知道抽什么风,在休息室墙面上都贴着瓷砖,说不清整个室内装潢是更像骨灰盒还是卫生间,赵季大概是因为属于“高精尖人才”,在休息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上面铺着玻璃垫板,垫板下面有一张照片,赵季搂着一个女人,笑得很拘谨。
“我老婆。”赵季有些不好意思。
宋安又随处看了看,这个火葬场一楼中间是纪念厅——中间摆着冰棺,供亲属做最后的告别,更里面是等待室,员工休息室在靠楼梯的角落里,二楼大部分房间都锁着,除了有一间能打开,里面还有一扇防盗的铁栏杆门,能看到里面摆着形形色色的木雕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