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揭谛—— by阿兆
阿兆  发于:2023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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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今日发癫,不干人事,不拉人屎.......”
许福阴沉着脸,打开伞,从密闭的车内空间走进一望无际的茫茫的雨幕里。路旁的灯苟延残喘似的忽明忽暗,远处可以看到灰白色低矮的居民楼,在雨中仿佛一片古老到面目难认的墓碑。
这一片靠近郊区,有些年头了,属于外卖都送不到的穷乡僻壤,停车以后至少还要走二十分钟才能看见公寓的大门,所以租金格外便宜。除了许福这样的打工仔外还有不少本地老人,在土地裸露的地方不遗余力地种菜以至于养鸡,走了不到两分钟,许福的皮鞋上已经沾满鸡屎。
“发//瘟啊,*你娘……。”
许福骂骂咧咧地蹲下来,随手掏出口袋里揉皱的纸巾擦了擦鞋。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他余光一扫而过,他站直了身,疑惑地往身后看去。
那是一个女人,没有打伞,背对着他站在雨里,穿一件样式很老的布衣,头发一绺一绺,也不知是油的还是湿的。许福看了她一会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那是他来时的路,他开车时并没有见到这个女人。
他赶紧转回头,走出两步,不放心似的又向后看看,女人并没有跟上来,仍旧站在雨里,像一尊静默的雕塑。
一直到走出去很远,许福仍旧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动了动肩背,压低了伞沿。今天的路好像格外漫长,千篇一律黑黝黝的树木被雨水打湿发出窃笑似的沙沙声,夜晚死一般地寂静——平常是这样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吗?没有小孩的哭闹声,没有拌嘴和咳嗽的声音,没有,没有,只有幕天席地,仿佛要清洗一切的雨声。
沙沙,沙沙。
不正常,这不正常。许福擦了把鬓角处溢出的汗水,他已经微微有些气喘了,小腿甚至开始酸痛,没到吗,还没到吗,他微微抬起伞,想看一看还有多远,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他看不到居民楼里透露出来的灯光,不应该,这不应该啊,已经这么晚了吗,没有人醒着吗?
许福停下了脚步。
从伞下面,他看到一双布鞋,上面露出一截青白色布满血管的脚踝,他今晚刚见过,在那个背对着他站着的布衣女人脚上。
而现在,脚尖向前,她正面对着他。
赶快走,快逃,逃回家去,锁上门,快逃,快逃。
许福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耳边响起了有节奏的奇怪的声音,他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牙关碰撞的响声,冷汗顺着鼻尖流了下来,可是他没法迈出哪怕一步,他的双腿,双手乃至咽喉好像都背叛了他,他好像被关在一个不属于他的躯体里。
——伞被缓慢地抬起,他最后看到了她长发下的脸。

“山人掐指一算,今晚宜吃卤煮。”
宋安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来,顺手按熄手机屏幕,他今天下午连跪三把,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把原因归结为流年不利。王沛桓站在门口,正在往一个双肩挎包里塞东西:“这可能性不大啊,老大,今晚还有活儿呢。”
宋安闻言,双眼一闭,缓缓倒回沙发。王沛桓没理他,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走过去轻轻踢了一下他垂在沙发外边的小腿:“走了,别忘了带扇子,这次差不多在郊区,可能打不到车,外套穿厚点。”
虽然宋安此人,一提到工作就一脸的如丧考妣,但如果按照常人的标准来看,宋安王沛桓能接到活儿,简直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自他俩学成之后下山游历那年算起四年间,正儿八经能用自个儿本事解决的问题少之又少,一开始哥俩还觉得是信息渠道太窄,捣鼓出来一个“滴滴打鬼”的APP,结果经常十天半个月才接到一单,还都是一些与怪力乱神毫无关系的破事——比如什么冰棺坏了风把寿衣吹得鼓起来结果吓到死者家属以为是老太太怀了冥胎;自家的猫老是半夜嚎叫以为家里有鬼其实只是叫春……这一次的委托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靠谱,宋安之前看了王沛桓和委托人长达四十七页的聊天记录,总结起来,这次就是去陪一个小姑娘去自己上个星期刚走的表哥家里整理遗物。
“这是咱俩的活儿吗?”宋安指着手机屏幕,悲愤到声泪俱下,“走个夜路,一下子请两个天师?现在小年轻是不是有点过分地有钱了?”
“你就甭管了,能拿钱,哪怕请咱俩去说相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王沛桓在他身边坐下,点开手机里一张图片,“不过我觉得她表哥死得确实有点问题,你来看看,这是警察从地里抠出来的尸体。”
宋安盯着手机,好半天没说话,王沛桓以为他看不懂,格外贴心地为他讲解:“这是肠子,这是脸,这是一颗爆了浆的眼珠子……”
“滚蛋!我一会儿还得找地方吃饭呢!”宋安用扇子戳着他胸口把他推出去了半米,面有菜色,“死成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于的有创意了?”
“是吧。”王沛桓深以为然,“所以去看看呗,这回说不定真是个大事儿呢。”
宋安王沛桓傍晚出的门,倒了好几路地铁和公交,才在天全黑的时候到达了委托人公司门下,又等了好几个小时,连公交末班车都从眼前开走的时候,委托人才提着包匆匆从大门赶出来,她和网上的照片一样,半长发,娃娃脸,将近一米七,残妆都遮掩不了的青黑色的眼袋。
“不好意思。”对面两个人还没说话,她先抢着道了歉,“我工作太忙了,这几天有个项目实在是丢不下手……”
“没事,没事。”王沛桓笑着回答,他穿着一件棒球服外套,露着道袍的下摆,穿着运动鞋,看起来像是天桥摆摊的神棍,频频有路人向他侧目,“我们也没等很久,是吧老大?”
宋安没什么表情地一颔首,他比王沛桓鸡贼,穿了一件长风衣,领口竖起来遮着脸,至少看上去非常唬人。
委托人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最近白天真的没有时间,这个周六又是我表哥头七,他家里人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我家里人又催得很急……真的没办法,我一直很抗拒去那个地方,我表哥是外地人,近两年才来这边工作,所以他才敢去那边住。”她一边说着,拉开车门示意他们上车,“那里本来就是著名的鬼楼,更何况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情……”
“著名?”宋安捕捉到这个字眼,“我们哥俩也来了好几年了,也没怎么听说那里有什么啊。”
“现在说得少了。”委托人打了一圈方向盘,“我小时候我妈都是当睡前故事讲着吓我睡觉的。”
“哦。”王沛桓挠挠头,“睡前讲鬼故事,令堂心真大。”
“大概是个什么故事呢?”宋安问。
“大概意思就是,那边以前住的是个寡妇,手特别巧,大家都叫她绣婆,有一天她的独生子突然生病死了,绣婆正伤心的时候遇到一个云游道士,道士跟她说,只要她把自己的舌头,手骨和腿骨给他,他就有方法复活她的儿子。”
王沛桓和宋安对视了一眼。
“绣婆就照做了,而且怕街坊觉得自己不体面,把烧火用的柴棒缝在皮里面充当骨头,她每天都在缝,忍着痛缝,左手花了十天,右手花了十二天,左腿花了十三天,右腿花了十四天,总共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她其实早就死了,只是自己没感觉。”
“那她儿子呢?”
委托人想了一会儿。
“好像也没活过来。”
“我觉得这故事有点瘆得慌。”王沛桓说。
“很多民间故事都怪变态的。”宋安说,一车人都赞同地点头。
车开到半路的时候下雨了,一开始还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挡风玻璃几乎糊得看不清什么了。委托人被迫在离目的地还有几乎一公里的地方停了车,从后备箱拿出三把伞。
“凑合用吧。”宋安拿着满是碎花和蕾丝的小花伞有些说不出话,王沛桓倒是很坦然,甚至还十分幼稚地凑到师哥耳边说悄悄话:“我这上面花比你的大。”
“多新鲜呐。”宋安作势打他。
三个人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宋安走最前面,王沛桓殿后,委托人走中间。
“没事,虽然我师哥胆子不太大,小时候还被观里扫地的老太吓哭过,但是他本事还是有的。”王沛桓用脚踢着水,跟委托人聊着闲天,“要是他走在前面都没办法,说明这次点子太硬,折了也是应……”
“少说两句吧您。”宋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怎么那么不吉利呢,我看你比鬼都吓人。”
王沛桓嘿嘿笑了两声,果然没再说话,一时间只能听到三个人踩水发出的哗哗声。
宋安走在前面,看着水在伞边不要钱似的流。其实王沛桓没说错,他胆子一直不算大,记得学艺两年后,和王沛桓一起去山下抓鬼,结果被鬼撵得满屋乱窜,他和王沛桓当时带着那家人最小的一个孩子躲在供桌底下,听着脚步越来越近,从门外绕屋一圈,快走到门口供桌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他们俩屏息凝神,却听到身后那小男孩阴恻恻地说:“你们在找我吗?”
二人当时没什么经验,一回头,发现那孩子背对着他们,只有头是正的。
然后他当时就晕过去了,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他们俩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王沛桓现在都还会做梦梦到这事然后吓醒。
宋安漫无目的地一边想着一边溜着弯,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脚步声少了一个人。除他自己之外,仿佛只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后。
哒、哒、哒。
他停下脚步,往后看去。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穿着过时的布衣,披散着头发,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居然真的有不明显的缝合的痕迹。她站在雨水里,一动不动。
宋安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垂下眼笑了一下。他平时不说话的时候有些生人勿近,这一笑之下居然是有些顽劣的,凭空多了些少年气。
“那故事居然不是瞎掰的。”他感叹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扇子。那扇子初看大多会以为是红木的,细看却能发现是某种金属,只是附了一层血似的朱砂,散发出有些沉的红光。
宋安“刷”地抖开那把扇子,扇面发出粼粼的白光,不像是纸,似乎是某种爬行动物的皮。扇面正中题了四个行草大字,是下山前师父的亲笔。
“如我亲临。”
这把扇子原来只是把利器,可以当剑使,因为扇骨里加了朱砂和檀灰,有些聊胜于无的驱邪功效,之后借师父的光添了四个字,可以算得上是一件不错的法器。在开扇的一瞬间,女人就仿佛融化在雨水中一般,路灯下空空如也,只有不断下坠的雨线。
“承让,承让。”宋安收起扇子,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他慢慢向前踱着步,王沛桓和委托人还是没有出现。深秋的冷风从袖中过,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哒、哒、哒。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宋安有些疑惑地向身后看去,那里空无一人。
哒、哒、哒。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几乎是带有恶意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一开始夹杂在雨声里仿佛间奏或者韵脚,后来仿佛狂轰乱炸的鼓点,歇斯底里的尖笑。
突然,就在一瞬间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宋安缩回自己摸向扇子的手,看向前方。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披散着头发,穿着黑色职业装和高跟鞋。
那是委托人。
她的头被扭了一百八十度,血从眼下和紧咬着的齿间流出,那似笑非笑的、惨白的、破碎的脸庞出现在反方向的背脊上方,出现在宋安伞下的视野里。
宋安愣了很久,骂了一句脏话。

第3章 第一卷 第二章
怎么破鬼打墙,几乎是新手入门第一课。宋安刚十几岁的时候被师父扔进鬼打墙转了整整一晚上,哭得都几乎脱水,从此才认识到,这狗日的山门人丁不兴旺有可能使都被这惨无人道的内部训练方法霍霍没了。
宋安的扇子隔空在四个方位虚虚一点,咬破中指,把血滴含在舌下。雨伞早就被扔到一边不管了,他感觉有水隔着他眼皮流过,明早大概不用洗脸了。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他默念道,四围的景物像煮沸一样微微颤动起来。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传来,宋安睁开眼睛。王沛桓就站在不远处,离他只有几十米,拿着从山上带下来的一盏青铜灯,表情惊疑不定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宋安和他十几岁就一起搭档,嘴一张就知道这厮要打什么嗝,当下就觉得事情不对,赶紧扯着嗓子叫他:“阿桓,别——”
话说到一半,王沛桓呼一口气吹向青铜灯的灯芯,青色的火龙咆哮着从灯中呼啸而来,那一瞬间连雨水都快沸腾了,升起好大一阵白雾。
“你要疯啊你!”宋安喊,蹦起来用扇子去敲他脑壳,王沛桓这才看清这是自己师哥,面色稍缓,但还是难看。
“老大。”他叫了一声,“没事儿吧。”
宋安没说话,摇摇头,给他看身后委托人的尸体。王沛桓扫了一眼,很疲惫地蹲下身,揉了揉太阳穴。
“我看到她了。”王沛桓突然这么说。
“嗯?”
“我看到她了。”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居然略微颤抖。宋安有些诧异,王沛桓下山后就很少因为这类事情哭鼻子了。
“我不会认错,我不会认错。”王沛桓抬起泛红的眼睛,“那个女鬼缝自个儿的方式,我认识。”
“你认识?”宋安回忆了一下,没觉得有哪里特别。
王沛桓没有再说话,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用袖子擦擦眼睛。
“我拜师前,有些不足一提的家传。”他突然说,声音有些沙哑。
“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只不过不清楚细节。我们家祖上不是中原人,有很多传承都有点‘邪’,怎么说呢,比如说龙,蛇身鹿角鸡爪,所以他们发展出一项‘缝合’技术,坚信多种不同东西融合起来会是更稳定、强大的东西,甚至相信,把魂灵和身体缝合在一起,可以不老不死。”
宋安表情逐渐从凝重变为木然:“不是我不信你兄弟,这有点扯。”
“可不是嘛。”王沛桓站起来,醒了醒鼻子,“听着跟做梦一样,是吗?但我要说,真有人成功了呢?”
“成功了?”宋安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像是还没听懂一样,“怎么成功?现在是千年老陈皮还是王八精?”
“那是我祖上哪个太奶奶,好几百年之前了。到现在家里的长明灯还亮着呢。”
宋安“嚯”了一声:“这么牛逼,那你们家里人怎么没有个个活到五百岁。”
“可能是怕活久了才觉得死了其实比活着还有意思。”王沛桓开了个不大好玩的玩笑,“走吧,我现在大概有思路了。那个绣婆大概率不是我家的人,那故事里剩下的另一个肯定是了。”
“云游道士?”
王沛桓点点头。
“他不会那么好心,帮一个无亲无故的老寡妇续命,只能说绝对有所图谋,我总感觉抓住这条线,能牵扯出一条大鱼。”
“好吧少爷。”宋安拍拍膝盖上蹭到的湿土,“那咱现在还是先找绣婆。”
“就关键是怎么找啊。”王沛桓皱起眉毛,“你那扇子一亮,她肯定不肯再出来了。”
“我倒是有办法。”宋安说,“就是有点缺德。”
王沛桓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耸然一惊:“你要给委托人招魂?别吧哥哥欸,人家刚死没多久,绣婆吃她不就跟就咸菜喝粥一样。”
“按你刚才说的,绣婆不就算没死吗?”宋安说,“试试吧,万一呢,我来布阵,你给我护法。”
王沛桓哭笑不得,向他伸出一只手,宋安看看那只手再看看他,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万一又走散了,这不得拉着点。”王沛桓这话说得颇理直气壮,宋安竟一时间没找出什么问题,但总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一边嘀咕一边犹豫着把手递了上去:“让祖师爷知道你作法还这么肉麻能降天雷劈死你……”
王沛桓毕竟一米九五,手比宋安大一号,宋安被这掌心相贴的诡异触感弄得头皮发麻,只能换了个别扭的姿势号脉似的竖着兰花指掐着他手腕,另一只手艰难地用朱砂笔画着阵,总感觉直男的尊严受到了某些意义上的羞辱,但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么没皮没脸的事情,王沛桓小时候背不出真言被师父罚不许吃饭还趴他怀里哭来着,瞬间平衡了不少。
宋安画阵很快,且准,王沛桓给他打着伞,阵一时半会儿居然也没被雨水冲掉。他在阵中放上委托人的头发,朗声念到:
“魂兮,归来!”
四周似乎起风了,打着旋从两人侧颈边上略过,委托人从自己的尸身上站起,表情木然,眼下挂着两条雨水都冲不干净的血泪。绵绵的雨幕把天地放得格外大,而她孤身一人站在空旷漆黑的背景里,仿佛生前身后,都是这样幕天席地前行走来的。
王沛桓有些不忍心地低下头,宋安冲她行了个道礼。
“带我们去找她吧。”他低声说。
“老大。”王沛桓打量四周,“我们怎么在兜圈子,不会又鬼打墙了吧?”
宋安摇摇头:“咱们又被遛了,这绣婆智商不低啊,放过去一定是个女状元……你灯借我一下。”
王沛桓递过灯,宋安变魔术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符,放在灯芯上方,那符突然无风自燃,宋安用火点了灯芯,只有豆大,却亮得不可思议。
这是往生符。道家比佛家杀伐气重,没有坐下来好好讲道理点化鬼的本事,只有给亡者点一盏灯——生前死后皆是漫漫长路,尘缘不过是一件穿旧了的外袍,走吧,不必回头。
“十分不好意思,是我们哥俩没本事。”见委托人的眸子逐渐亮了起来,宋安问她,“钱我们会退给家属,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委托人张了张嘴。她面上的血迹正在飞速消退,脸色甚至开始恢复活人的红润,没有了眼袋和浓妆,看起来像一支带露的茉莉花。
她思考了半晌,最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稀薄的天光从云层后面穿透出来,她向二人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光里。
——逝者长已矣,身前身后事,不过是给生者徒增烦恼罢了。
不要纠结警察为什么不来找这俩人,因为我也不知道(挠头

“先回家吧。”王沛桓说,“天都亮了。”
深秋的早上确实很冷,宋安裹紧风衣,抵御卷在风里的霜。雨渐渐停了,城郊的清晨像是一场小雪,温柔,微凉,把昨夜大地上留下的种种一切痕迹彻底抹去。
他们打了辆车,回到出租屋,在一堆滚落的法器神像符箓中间一觉睡到下午三点。王沛桓醒来的时候宋安正站在窗边抽一根烟,细腻的灰白色烟雾从他指尖升腾起来,外面人声鼎沸,天光大亮,他看起来却很孤独。
“老大。”王沛桓用刚睡醒的嗓子喊他,宋安“唔”了一声,掐灭了烟,于是那雾气变成一段欲语还休的残诗。
“我打算晚上占一下绣婆的下落。”他说。
他们现下有的天尊像是王沛桓家传的,很灵。只不过占卜这个东西不能细想,懂的越多越觉得可怕。王沛桓点了个跑腿送了一只活公鸡来,宋安掏出打火机,开始一根一根地点蜡烛。
这是他们师门特有的卜算方法,一共二百多根蜡烛,每根蜡烛对应不同的古语发音。蜡烛整整齐齐地亮了一客厅,三清像立在当中,斑驳的彩色和“曹衣出水”式的衣纹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宋安和王沛桓在蜡烛前面跪下,手边是公鸡血,用来等下结束后浇灭蜡烛。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
“弟子再拜,诚惶诚恐,叩求真文,伏惟尚飨。”
所有的蜡烛熄灭了一瞬,下一秒又重新亮了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眨了一下。
“昨晚杀人的是绣婆吗?”
左手第二排一根蜡烛闪了一下,这代表“是”。
“绣婆还活着吗?”
依旧是“是”。
“她遇到的道士是我的先祖吗?”王沛桓问道,答案还是一样的。
“她现在在哪儿?”宋安问。
所有的蜡烛突然凝固了一瞬,仿佛时间定格了一秒,那火苗不再跳动,变成了流体,晶体,或者另外什么和火焰毫不相关的东西,下一秒,所有蜡烛的火焰都暴涨起来,发出幽幽的蓝光,只有几根疯了似的,不断重复熄灭,复明,熄灭,复明。
“怎么了?”王沛桓一把抓住宋安,“那是句什么话?”
宋安瞳孔里燃烧着大火,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盯着明灭的火苗,机械地、缓慢地吐出四个字。
“勿、留、亟、退。”
“哗啦”一声,吊灯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蜡烛被砸倒了,火焰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肆虐起来。王沛桓扑上去抢三清像和法器包,手背被燎到了,冒了一串水泡。
“走!”
宋安喊道,用力扯了一把他,王沛桓回头看去,熊熊燃烧的焦黑的墙前,站了一个穿着布衣的长发女人,空气焦热扭曲,看不清她面目。
二人刚撞撞跌跌地跑出房门,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估计是煤气罐被烧炸了。浓烟和火焰从窗口迸溅出来,宋安王沛桓站在不远处,满头满脸都是伤和灰尘,好一会儿没说话。
“真狠啊。”宋安摸了摸嘴角,那里磕破了一块,“我俩要变成历史上第一和第二个因为背负大额债款自杀死了的天师了,兄弟。”
消防车很快就到了,因为这一片出租屋地理位置偏僻又年久失修,居然没什么人受伤。宋安王沛桓被带到警局去和哭天喊地的房东扯皮,等再出来已经是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二人站在车来人往的街上,面面相觑。
“我们干脆再去一趟郊区吧。”王沛桓颇有些无奈,“看看,估计这两天得呆宾馆了。”
近郊的老小区还是一副要死不活、鬼气森森的模样,即使在阳光下都是白中带灰,每个窗口都黑洞洞的,仿佛风化后深陷的眼眶,宋安仰着头一层楼一层楼的看,没一会儿就低下头揉揉脖子。
“我突然觉得我们忽视了一个问题。”宋安说。
“什么?”
“绣婆不是鬼,那她白天住哪儿?”
王沛桓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乐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很认真。
“不是吧兄弟,绣婆也需要还房贷吗?”
“她肯定不能在外面晃着啊,要不然这外面还能有这么多人吗,万一有人看见她不就是个死。我们打听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主人常年不在家的,或者死过人的房子。”
“死过人的比较靠谱。”王沛桓说,“主人不在家,她没有钥匙也没办法,又不是人人都像我俩一样大晚上作法不关厨房侧门。”
“可闭嘴吧。”宋安悻悻地轻踹了他一脚。
俩人挨家挨户地敲门,这小区的民风有点过于地不淳朴,有时候会被狗轰出来,有时候主人坐在院子里就是不给开门,绕了一圈下来两人都累了,坐在路牙子上猛灌矿泉水。
“什么玩意儿啊。”宋安手揣在膝盖上,低声骂了一句。王沛桓低着头玩手机,过了一会儿突然把手机递到宋安鼻子底下。
“本地新闻。”他示意宋安看,“五旬单身汉自杀,这楼是不是看着挺眼熟的?”
宋安看看手机屏幕,再抬头看看,虽然不大清晰,但依然看得出来,这楼和面前这栋一模一样。
“现代通讯技术还是牛逼啊。”他感慨了一声。
“好了没?”
“快了。”王沛桓低着头摆弄着防盗门的锁,这里的楼道太窄,贴满了牛皮藓一样的小广告,空气中弥漫着随手扔在楼道里的垃圾的味道,让人有些不舒服。
锁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王沛桓拿铁丝划破门上的封条,回头冲倚在墙上的宋安笑笑。
“乐得跟少年犯似的。”宋安拍拍他后脑,推开门进了屋。
这间房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发黄的白墙,罩着粉色大花毛巾的沙发,电视机上边贴了个福字,已经只剩一点胶粘在上面了,半面都耷着。
“那男人是怎么死的来着?”宋安回头问王沛桓。
王沛桓向上一指,宋安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和上面拴着的半根麻绳。
“……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在客厅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就走到里面去看房间。这房子有一个不算长的走廊,三个房间两个在走廊边上,一个在走廊末端,都锁着。为了防止一开门迎面撞上绣婆的尴尬事件发生,宋安忍着恶心爬下来,隔着门缝往里看。
里面有些动静,窸窸窣窣的,有什么东西趴在地面上闻着地面,不过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宋安又凑近了一点,想看的更清楚一点。
视野里一黑,宋安一愣,依稀能看见什么熟悉的形状,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黑的、白的、带着红的血丝。
那是一只眼睛。
“草!”宋安大骂一声,像猫一样直接从地上腾空飞起来。王沛桓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手中攥紧了他的青铜灯。
“不是,等会儿,等会儿,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宋安又重新趴到地上,一会儿后再站起来,“开吧,兄弟,不过可能得有心理准备。”
“你认真的?”王沛桓问着,已经伸手去裤兜里掏铁丝了。
“开。”宋安说。
王沛桓于是认命地上前开锁,说实话,他心里有点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用指甲抓挠着门板。这种老式的门锁几乎是一捅就开了,王沛桓有些犹豫,握着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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