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野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烦躁,像是某个他和缪仓秘密达成的默契被第三个人捅破了。
“他默认了,再说我也没让他看见,不会引起应激的。”
沉默半晌,林清语合上本子递还给了江平野,而后靠在椅背上认真注视着眼前的人,在对方眉头越皱越紧想先一步打破安静时开了口。
“知道他为什么不让别人画他吗?”
“差不多能想象出来,”江平野随手收起本子,眉头放松,眼神里重又变成了散漫,“你不是说过他之前比较胖吗,大概就是被别人画了什么嘲笑了?所以有心理阴影。”
林清语一瞬不瞬看着对面的人,想找出他身上让缪仓放下顾忌的点。
沙漏瓶子被她翻了个个儿,指尖在瓶身上点了几下,半闭着眼回忆起了什么。
“我大概是一年前第一次见到的缪仓……”
当时的缪仓还不想现在这么皮包骨头,但体重也绝称不上正常。
一个人坐在就诊床上,宽大的T恤更显得人瘦弱,他父亲把人送进来后,就打着电话出了门。林清语废了好大功夫才撬开了缪仓的嘴。
对,虽然声音低哑,但当时缪仓还能够正常跟人交流。
“你也是学画画的,应该知道画室里偶尔的人物素描,是由学生按顺序当模特的吧。”
江平野搭在扶手上的双手在小腹处交叉,脸上已经不见了散漫。
“知道,所以,缪仓当模特的时候……”
虽然当时缪仓声音颤抖,说出来的话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但林清语还是拼凑出了事件全貌。
缪仓在那间画室里待了三年,除了最后半年因为霸凌事件暴露之后被当成了透明人,前两年,霸凌由轻到重。
先是窃窃私语,然后是当面嘲讽,在之后是动手动脚,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每次轮到他当模特的时候。
“人物素描,是不要求必须全裸的,何况大家都是学生。”
“但是最严重的那半年,每次轮到他,他都会被几个带头的……”
林清语顿了几秒,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到:“他们会拉拽掉他的衣服,用美工刀划在他身上,旁边还会有人嬉笑着把这些都画下来,贴满画室的展示墙。”
交叉的指骨被挤压得生疼,江平野瞳孔骤缩,愕然片刻后,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他妈的其他学生和老师都是瞎子吗?”
林清语叹着气摇头:“没人会管这些,只要没真出什么事儿,一个以培训为目的的画室,所有人都会无视。”
“而且,缪仓家里也不太关注他,本身孤僻,加上……大他两岁的继兄在学校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即便出了画室,也没别人能帮他。”
眼前闪回了于霆升的脸,还有在社会闲散人员群里提过的那个于慕阳,江平野拧眉问出了他早前就有的疑惑。
“原配的儿子不姓于,倒是续弦的姓了于,他们家什么情况?”
“你不是见过缪仓的父亲吗?没看出什么?”
“看出来他俩没一点儿像的,也不知道原配怎么看上他爹的。”
林清语被他的直白打断了思路,愣了一瞬后才接着说道:“不像他父亲不是因为遗传了原配,而是,缪仓是他们领养的孩子。”
江平野倏然睁大了眼睛,心里的疑惑瞬间都有了解释。
“领养了缪仓半年之后,应该是他四岁的时候,养母就去世了,所以,他养母那边也不愿意接手他,养父也不在乎他,就这么长了十四年。”
“一年前在某一次霸凌中,可能是因为应激严重晕了过去,他才被送来了我这儿,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缪仓自己的治疗意愿一般,也没有人监督他,药物和心理治疗一直都零零散散的,完全不见好转,后面,应该是因为被完全孤立出现了失语……”
江平野:“应该?”
“嗯,”林清语眼神飘远,似乎在回忆什么,“他向来话少,但去年入冬后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我就多问了几句,他当时……很恍惚,好像自己也没察觉已经说不出话了。”
“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也只是摇头,不像受到过激刺激,所以我推测,应该是逐渐出现的。”
江平野愣怔半晌,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一句合适的话,连带着表情和动作都成了空白。
“他没交过什么朋友,所以,只要你付出一点儿真心,他就会捧着自己的整颗心回报过来,” 林清语拿起手头的笔敲了敲,提醒江平野回神,“而不是编一些莫须有的故事。”
故事中的信息爆炸一般涌入脑海中,心情也跟着忽上忽下,消化许久后,江平野才抓着头发冷静了下来。
“我本来是想着,迅速拉近一下距离,好方便在练琴这件事上推他一把……”
仰靠在椅背上,他开始后悔起了昨天的那个昏招,误打误撞,故事编得太相似,难怪昨天缪仓意外的听话。
沙漏再次流尽,林清语预留给他的时间用完,江平野沉默着起身,又在出门前回过了头。
“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么多?你不是一直看我不太顺眼吗?”
林清语看着他点点头:“我的确是看你不太顺眼,但我相信缪仓的感觉,他愿意尝试信任你,那么我也愿意试一试。”
圆珠笔在指间转了两圈,她看着病历夹里在江平野那一页记下的寥寥数语,忽然露出个面对其他病人时的温柔笑容。
“江平野,后天下午四点我有个没安排出去的治疗时间,到时候你单独过来聊聊吧。”
“后天?”江平野不明所以,“就两天,缪仓好的再快也不可能在这两天有什么明显变化吧。”
“不是缪仓,是你。”
穿着全套防护衣,带了护目镜和面罩,以及两双橡胶手套的江平野,心不在焉的在一个小护士监管下锯着手底下的木头。
林医生的话他想了一整天都没想通,他自认自己虽然算不上阳光开朗,但怎么也算磊落开阔,虽然偶尔有些不太道德的偷窥行径,但也还没到需要治疗的地步吧。
锯齿险险擦着指尖而过,刮破了一层橡胶,江平野赶紧停下了胡思乱想,一心一意照着缪仓画的构图锯木头。
而隔着两个楼角的灌木丛外,缪仓正拿着两个猫罐头吸引所有猫们的注意力。
颇有种一人拉怪,一人偷家的感觉。
昨天江平野结束了一头雾水的“心理治疗”之后,两人……主要是江平野,就去询问了下猫屋的由来以及能否重建。
由来不可考,重建倒是可以,就是得在护士监督下才能动工具。
江平野本就不想让这种体力活动消耗缪仓少有的脂肪,此时直接以对方使用工具不仅生理危险,心理更危险为借口,让他用罐头猫条去拉“怪”了。
认真撸猫顺便拉怪的缪仓蹲在角落里耳听四路,在隐隐约约的锯齿磨擦声中笑弯了眼睛。
两个人翘了心理健康教育课,提着工具箱站到楼角的长椅前时,缪仓本来是准备一个人拿着箱子进去的,毕竟江平野对猫们的嫌弃不长眼睛的都能听出来了。
但江平野压着工具箱嗫嚅半晌,在灌木丛那边有猫崽子探头的时候,跳上长椅问了护士一句有没有防护服。
而后穿戴了全套进感染病房的装备,视死如归一般进了楼后。
虽然昨天刚下过雨,楼后也有树荫挡着,但再怎么说都是七月正热的时候,穿着这么一身装备,倒真有一些向死而生的感觉了……
中午休息时就出了满身汗,刚吃完午饭,便又在防护服上扎了十几个气孔进去了。
江平野挂在脖子上的小电风扇把防护服吹的鼓起,圆圆胖胖地说这是一鼓作气。
缪仓把剩余的几根猫条挤进碗里,左右观察了下,在楼后的入口处斜斜立上了一块半米高的木头,然后走向了认真做苦力的江平野身旁,拿着自己的小本子竭尽所能地提供一丝清风。
看着同样在三十七度的天气里待了一天但半点儿汗都没出的缪仓,挨了块儿冷玉似的,江平野忽然就觉得身上都没那么闷热了。
林医生出于对缪仓的信任把他的事情都讲给了自己,但江平野自己都说不清他的两分信任是从哪儿来的……
不能细想,细想那就是,自己谋杀缪斯未遂,改诈骗了。
补偿一般,他从治疗室出来就给爸妈发了信息,让他们避雷以后于家的所有项目,又在闲散人员群里号召了一波闲散人员去给于慕阳添堵,心里那股憋闷才堪堪散了一些。
于家缪仓一定不会再回去,江平野锯着木头盘算,该用什么理由把缪仓带会自己家,不是方便描摹的模特,而是……圈进自己领地内,保护起来的缪斯。
看着一边用力给他扇扇子,一边还要腾出一只手磕磕绊绊去组装猫屋的小缪斯,江平野在心底里感慨,被那么多人不怀好意地欺负无视过,现下还是得了一点儿关心就开始信任自己,怎么就一点儿没有防备心呢?
幸好自己虽然“谋杀”缪斯未遂,偶尔偷窥骗人,经常不着四六,但勉强还算是个好人,不然……
自我认知过分清晰的油画大师江平野,显然是已经忘了他刚住到疗养中心时,发出的一些“缪斯也太不好接近了吧”的言论。
以至于第二天一进治疗室,林医生当头一句“你对缪仓的定义到底是什么”问出来时,他脱口说了句“好骗的缪斯”。
治疗了大半年才勉强让缪仓放下戒心的林清语:……自己跟江平野差哪儿了?
她捏捏眉心把这个与治疗无关的疑问压下去,翻出整理好的江平野的病历,按照想好的流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缪斯’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但我们不会用‘缪斯’去定义社会关系,同学、同事、朋友、爱人,或者加上职业背景的医患……在这其中,缪仓是什么?”
逐渐皱紧眉头,江平野单手撑着下巴,斜靠在椅背上思索了半晌,最后回了一句:“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应该在社会关系中加上‘缪斯’这一项?”
林清语呼吸一滞,被江平野这个不按常理的出招打断了思路。
再次感叹一句这人到底哪一点被缪仓看进了眼里,深吸一口气后摒弃对病人的偏见,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套问卷摆在了对面。
“今天时间充足,你先做一下这个吧。”
“我做?”江平野颇有些稀奇地拿起了那几张问卷,草草扫了一遍之后再次确认,“我?江平野,做心理问卷?”
林清语挂着招牌微笑点头。
江平野难以理解,脸上的表情瞬间跟打了颜料盒一样:“我诶,我能有什么问题?”
“这得做了才知道,”林清语站起身把他手里的问卷重新摆到了桌上,敲敲桌面,“做吧,题不多,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在江平野一脸不屑随手就要写上第一个答案时,她又把问卷往回拽了拽:“认真写,我这是为了……更合理地规划缪仓的治疗。”
果然,这句话说完,江平野虽然仍一脸不耐,但还是往前拉了拉椅子,垂眼读起了题干。
就连林清语都意外于这句话的效果,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摸到了一点儿江平野获得缪仓信任的原因。
也许连江平野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把缪仓放在了一个什么位置上,或者……艺术家都是这么重视缪斯的?
林清语将头发撩至耳后,不再尝试从凡人的角度理解两个画家的情感连接点。
一个小时后,江平野长叹一声举着双手后仰,缩进了椅子里,林清语也终于能从专业的角度判断对方的情况。
写写算算十几分钟后,虽然已经有了预料,林清语仍旧有些意外。
她有些一言难尽地看向坐姿随意懒散的江平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豁达是真豁达,但寡情也是真寡情……
江平野看着对面的人面色不佳,心态瞬间从“一切为了缪斯”转变成了“我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
坐直身子往前一蹭,他看着林医生文件夹里的几个数字一脸懵,拍了下她手里的问卷急切询问:“我不会是什么反社会人格吧,虽然我偶尔偷窥骗人,但这应该不违反社会公序良俗吧?”
林清语没想到自己组织语言个功夫,江平野就自爆了一条信息,神情更加一言难尽。
未免他再说出什么让自己在职业道德和国家法律之间犹豫的事,她放弃了委婉相告,直白问到:“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一些情感认知缺陷,譬如说,对别人的情绪感知迟钝,需要模仿学习才能给出正常的情感回应之类的?”
江平野看着她眨了眨眼,心说精神病院果然不能乱住,好好一个人,这才住了一个多月,就被诊出了问题……
眼神呆滞,他缓声反问到:“这种,是病吗?”
一直以为自己作品里表达不好情感只是因为经历的太少,但原来,是因为自己有病?
而且为什么缪仓有病就是情感细腻,自己有病却是情感迟钝啊?
不等他继续怀疑人生,林清语就翻着病历和问卷给出了一个勉强没让他直接退出艺术圈的回答。
“目前来看不算严重,阿斯伯格听说过吗?”
江平野愣愣点头:“听过。”
“轻度,可以靠智商来补情商,就我观察来看,你补得……还可以,但是……”
“但我是个画画的啊,”多年的疑问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瞳孔里的神采还没有恢复,语气都有些虚弱,“我还有救吗?”
林清语没想到江大画家内心还有这么脆弱的一面,按下了后半句的“但是先天原因还是会有一些不足”。
思考片刻后,改换成了一句:“第一步,先好好想想你跟缪仓的社会关系定位。”
“缪斯……”
“缪斯不属于社会关系,”林清语冷冷打断,“心理健康教育课课本第一册 第二章 ,看完之后认真想想。”
江平野摊在椅子里愣了一会儿,沙漏里最后的沙子流干净后,他像是已经接受了现实,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随缘吧,反正我现在已经算是天才画家了,进步的太快容易遭人嫉妒。”
林清语一口气提到一半,不知道该说他豁达还是冷静,最后还是在他走到门口时使用了老办法:“这个答案,于你,于缪仓,都很重要,顺便……”
她轻磕了下手里的几张纸,语气无奈:“以后说话的时候,嘴上把点儿门,缪仓的情况你都知道了,老这么骗他你不亏心吗?”
江平野抓着头发点头,心说他少有的良心都用在缪斯身上了,结果林医生两句话就把这段“社会关系”给否定了,按这个食物链来说,该亏心的明明应该是林医生吧……
算了,缪斯不仅不让自己自谦,还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督促自己进步,那自己就勉强听林医生一回吧。
没花几分钟,江平野就接受了林医生给他的结论。
无论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大的情感认知缺陷,还是因为自己以为的阅历太少,现在都已经找到了艺术瓶颈的突破点。
且近在眼前。
至于这么个小毛病在其他方面有没有影响……江平野看着一道灌木丛外蹲身逗猫的缪仓,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反正自己这二十三年都活得不错,与其焦虑这个,不如想想……
为什么社会关系中没有“缪斯”这一项?怎么才能在社会关系中加上“缪斯”?
缪仓压着约好的时间组装完了猫屋,又伸长了手臂把塞进去的毛毯整理好,一回头,便看到了楼前冲他挥手的江平野。
“走吧,回去洗个澡,正好去练琴。”
刚要扬起的唇角又被崩直了,缪仓有些丧气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去的步子也不太积极。
一切都在好转的日子里,只有几天后要钢琴伴奏这件事,时不时冒出来扎一下他的心。
节目单上的曲子都不太难,缪仓其实过了两三遍之后就可以熟练弹下来了,但以免到时候太紧张顺不下来,除了定时的合奏彩排,他每晚还会去单独练一会儿。
观众除了江平野,又加上了整理乐器的那位老大爷,排排坐在他身后当着隐形听众。
最后一曲欢乐颂落下,缪仓小小松了口气,在错落的呱唧呱唧声中揉着指尖回头。
“清风吹歌入空去,弹得真不错。”这是有些音乐造诣的老大爷。
“绝了,弹得这么好可不得在年中的时候让别人都听听。”这是只点亮了绘画技能的艺术家江平野……
琴房的空调自从缪仓过来后就被老大爷特意调高了几度,对缪仓来说正好,对两位观众来说却是有点儿热了。
老大爷免费欣赏了一场私人音乐会,拉着两人没让走,绕至幕布后自己的小房间里,搜寻了三根绿豆冰出来。
“老爷子我就这么点儿零碎了,勉强抵一张票价吧。”
江平野笑嘻嘻道了声谢,正要把两根都接过来,缪仓却伸手拿了靠近自己的一个。
他怔愣着看向缪仓:“想吃?”
缪仓犹犹豫豫的,但今年夏天他还没吃过冰棒,而且这还是他最喜欢吃的绿豆冰……
迟疑间,自己手上拿着的没打开,唇上却贴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吃吧,吃不下了就剩着。”
好不容易看缪仓主动一回,江平野话问出口就后悔了,忙赶在他给出否定答案之前把自己的递了过去。
轻轻咬住绿豆冰,熟悉的清甜从舌尖漫到胃里,激得缪仓缩了缩肩膀,笑着把自己手里没拆封的这支跟江平野交换了。
半根绿豆冰下肚,原本就不甚晴朗的天气又阴沉了起来,远远传来了雷声,缪仓指尖反射性攥紧,空无一物的掌心却让他心里一惊。
摸过两个口袋,只有一个小本子。
冰棒忽地掉在了地上,正畅谈着疗养中心发展史的两人也注意到了缪仓的不对劲。
“怎么……”
话还没说完,缪仓就起身绕着钢琴转了一圈,江平野跟着反绕了半圈,再对上缪仓时被对方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丢东西了?”他摸索过缪仓紧攥的掌心,得到一个点头之后,又分别攥了下两个口袋,“鱼七?”
深知缪仓有多重视那个小玩意儿,江平野看了看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来的雨,把缪仓按在凳子上,先跟着老大爷去拿伞。
不过几分钟,等他从幕布里面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大门还在前后晃荡着。
“小崽子……”
江平野顿时又气又急,还狠不下心骂什么,赶忙拿着伞追了出去。
眨眼间的功夫,淅沥小雨就在风声雷声中变成了大雨,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几十米外有一道细瘦的身影,正朝着病房楼楼角跑过去。
他顾不得多想,无暇在跟身后的老大爷打招呼,瞬间也冲进了雨里。
几息之后,终于在进入楼后的灌木丛旁把人给拽住了,这才打开手里的伞把人往病房楼里拉,缪仓却坠着身体往另一侧用力,摆明了非要自己去找。
江平野没辙,不想再耽误时间淋雨,紧紧圈着人凑到了猫屋旁。
空地上空无一物,那就只可能是在窝里了。
猫屋严丝合缝,一点儿雨都没漏进去,里面的猫大约是看到了人影,爪子时不时往外探一下,被打湿后又倏然抖了抖收了回去。
没再坚持自己保持距离的原则,江平野和缪仓一人一个猫屋摸了进去。
暖热皮毛划过手背,江平野连身带心被膈应的发痒,但还是仔仔细细摸遍了每一个角落。
没过一会儿,手底下的触感改变,他忙把东西拿了出来:“找到了,回去。”
他将鱼七塞进缪仓手中,左手搂过缪仓的腰,几乎把人给提了起来,而后不顾手底下人的挣扎,大跨着步子把人提回了病房,塞进卫生间。
“赶紧冲一下,温度打高。”
见缪仓还要拉着他让位置,江平野心里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出来,直接上手把缪仓滴着水的上衣给脱了,双手按在裤腰处还要往下拉时,缪仓终于不再坚持,面红耳赤拽着裤子扒拉他的手。
江平野好气又好笑,退出卫生间带上了门。
“总不长记性,自己身体什么样不知道吗?快点儿洗,衣服我放在门口了。”
嘱咐完小孩儿,他刚刚探进去摸鱼七的手也泛起了真实的痒意,轻啧一声,江平野举着手去公共卫生间冲了半晌。
估摸着缪仓快洗完了,他才关水去护士台拿了几种药和温度计。
缪仓在淋浴的热水里蹲下身认真摸索着失而复得的鱼七,外面的雷声依然一阵接着一阵,但他已经不像方才那样心慌。
身体在热水冲刷下逐渐暖了起来,被江平野紧紧搂过的腰热得更加明显。
刚刚还有点儿懵,现在回想起来莫名觉得羞耻,他用力搓了搓腰际,直到微微泛红才停下。
倒不是说嫌弃,就是,很不习惯,而且……为什么江平野的手臂淋了雨还那么热?
卫生间外又一次响起开关门的声音,缪仓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头发都顾不上擦就出来了。
“正好,把这个喝了。”
江平野搅弄了几下杯子里的板蓝根,沏了小半杯凉白开递到了缪仓手中。
缪仓却没接,反而摸上了江平野的衣服,轻轻一拧就流了一滩水。
下意识从口袋里摸本子,这次却只摸到了鱼七。
看着眼前人微怔的神色,江平野心下一跳:“又丢了什么?”
缪仓摇了摇头,觉得大概是刚刚跑得太急丢在哪儿了,大概早被水泡烂了。
没再写字,他直接将人往卫生间的方向拉过去。
“知道了,你先把这个喝了,”江平野把杯子往缪仓嘴边一挨,掐了下对方的下颌示意他张嘴,等人喝干净了,又把干毛巾裹在了他头上,而后递过去一根温度计,“到床上去,等我出来再看温度,一会儿再教育你。”
缪仓懵懵懂懂地看着人进了卫生间,被头顶的空调吹得打了个哆嗦,忙关掉空调缩进了床里,还不忘从收纳盒里拿个新本子,苦思冥想着写下了道歉的话。
十分钟后,江平野拉着椅子坐在了缪仓床边,没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面前就多出了一个熟悉的本子。
【对不起。】
简简单单三个字,他挑眉将本子按下:“先把温度计给我。”
缪仓乖乖拿出温度计,双手奉上。
“三十七度二,低烧了。”
江平野不耐地甩下水银柱,探身从桌子上拿过退热贴和冰袋,不等他再说什么,缪仓就自觉将冰袋夹在了腋下,被激得小声呼气。
看着面前杏眼圆睁,脸颊泛红,从毛巾里扎出几缕头发,乖的不像话的人,江平野在卫生间里想好的措辞半句都说不出了。
摘掉毛巾拉过吹风机,他揉了揉缪仓的头发,然后把抬头看他的猫崽子压了回去。
“嗡”的一声,把缪仓的头发吹得更炸了。
等缩水猫被吹成蓬松炸毛猫,江平野把人塞进被子里后,才少见的摆出一张严肃脸。
“再怎么重要的东西,也不值当你冒着雨去找,我都去拿伞了,两分钟都等不了?是不是欠教育?”
缪仓在裹得紧紧的被子里蠕动了下右手,半天才举出来一句“对不起”,配合上臊眉耷眼的表情以及浅色的唇,江平野张了张嘴,真真儿一句重话都说不出了。
“别装可怜,”他捏着缪仓的下巴左右摇了下,语气无奈,“这到底是多珍贵的收藏品,值得你冒着雨去找。”
如果是他,哪怕是画被放在雨里浇了,他都不会脱了自己的衣服给画挡雨,即便毁了那也是它该遭此一劫……
缪仓又挣动了一会儿,终于两只手都获得了自由。
【没装可怜。】
【鱼七,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
母亲?江平野心下疑惑。
“是……于霆升原配?”
缪仓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鱼七攥得更紧了。
看来缪仓对生母并没有什么感情,唯一的情感寄托应该就是这位养母了……
虽然无法切实体会这种感情,但江平野大约也可以想象,他把缪仓刚刚自由的胳膊又塞了回去,重新把人裹成一个一长条。
“行吧,不说你了,再量个体温。”
堪堪十几分钟,体温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缪仓见江平野好像不再生气了,头脑中的昏沉逐渐上涌,不由分说地把眼皮压了下去。
人是睡着了,体温却没有平静。
额头上的退热贴仿若一个摆设,体温从低烧一路升到了三十八度四。
水银体温计换了电子体温计,每测一次,江平野就被“嘀嘀嘀”地烦躁一次,且这种情绪还跟着电子音报出来的数字成幂次升高。
值班护士和医生记录了下体温,想喂一颗退烧药进去,但烧懵了的缪仓抗拒的很厉害,察觉到有人接触就狠狠往墙角缩,也不出声,但眉头皱得厉害,尝试了没几次,眼角渗出泪来,睫毛都开始变得湿乎乎的。
江平野心里的烦躁升到顶峰,直接将护士抓着缪仓下颌的手扫开了。
“就非得喂这颗药吗?十分钟了,药没喂进去,体温又升了0.1!”
看着缪仓下颌上的两道红痕,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勉力压下内心的不舒服,但语气里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怒意。
不巧过来的值班医生是个年轻的,拿着电子体温计的手无意识一颤,余光扫过江平野下垂的眼尾,看出了里面半敛的情绪,须臾,到底还是跳过了吃药这一项,让护士去拿液体过来输。
偏偏缪仓不安分的很,连指尖都不想让人碰,缩了好几次,护士技术再好,还是在手背上多戳了两个洞。
渗血不多,但分外刺眼。
江平野将将控制住的烦躁又冒出了头,挤开医生,用力按住了缪仓的手,好歹是把针头扎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