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枭去平等区了。”安隅一边说一边瞟着长官的脸色,“没有体能训练老师,我是不是可以先暂停——”
“新的教练已经物色好了。”秦知律打断他,把终端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刚才也已经答应了。”
安隅惊讶地瞪大眼,“这么快?”
他随即瞟到屏幕对话框上的头像,更懵了,“羲德?您让一位高层长官,给我做体训老师?”
“不仅一位高层。”秦知律神色从容,把最后一口饼干填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咽下,淡声道:“你有一些弱点迟早要克服,所以给你额外加一门课,设置了专属老师。”
安隅呆了半天才道:“……哦。”
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挣扎一下,“我弱点太多了,非要克服吗?”
说好的在主城躺平呢。
“你不是要继续跟我出任务吗?”秦知律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平静地看着他,“能提高你在任务中生存率的技能,要学吗?不强制,随你。”
“……”安隅深吸气,无奈道:“学。”
下午,当他按照终端里的地图指引,走进尖塔健身房深处那间神秘的场馆,顿时后悔了。
场馆空旷,纵向切割成几十道,每一道的尽头都摆放着靶子。
这边的桌上整齐地陈列着一横排枪械,从便携的手枪到和凌秋那把【破晓】相似的重狙,应有尽有。
壁柜里密密麻麻地收纳着各种功能性弹药。
安隅毛骨悚然,下意识就要跑。
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却从身后传来,他回身,秦知律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裤短袖朝他走来,修身的布料包裹着精干的身材,他走到安隅身边,握着安隅的手,从桌面上捞起一把看起来最温和的手枪,朝靶心举起。
安隅的心跳开始错乱。
“长官……”
“在呢,怕什么。”
秦知律贴在他脸侧,说话时的气息喷在他耳边。
那双黑眸凝视着远处的靶心,另一只手从他身后环绕到前面,替他拉开保险栓。
清脆的弹响。子弹上膛。
秦知律几乎贴着他的脸颊,轻声耳语道:“专注。”
“记着,你是猎人,不是猎物。”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照然(1/5)因为我高兴
在名为「抵抗纪」的这个时代,已经少有人因热爱而走上舞台。
同行们只是为了讨主城大人的一口饭吃,他们逢迎,做作,谄媚。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权势摆脸色。
更难理解为什么那些大人可以忍受我的傲慢。
我对揣测贵族的心思毫无兴趣。
至于我自己,原因很简单——
我一没畸变,二无亲人,更不算什么优质基因。
我卑贱,所以自由。
无论是在贫民窟,还是站在主城世界最大的舞台上。
我只为了歌唱。
照然,始终只是照然,不是流明。
畸变与否,他都只是一个自由的歌者。
没有牵绊,不受拘束,不听教条。
只随高兴做事。
第58章 主城·58
微弱的耳鸣声逐渐变强, 安隅感到手指和扳机之间多了一层汗水,食指打着滑,随时会因一不留神而扣下扳机。
这个认知让他才刚勉强控住的心跳瞬间过速, 触电似地松开了食指。
握着他的手一紧,皮手套顺着他的指骨摩擦过。
秦知律在耳侧稳声道:“摒除杂念。记着,这把枪是你的权力, 枪口对准的是你要杀的人。”
安隅深吸一口气,凝视着百米外的靶心, 试着去勾扳机。
“很好。”秦知律稍微卸下些力道, 留给他屈指的空间,“扣下去时要果决, 别迟疑。”
隔着一层汗液, 安隅再次感受到了那枚小小的金属部件。
而就在触觉产生的刹那间,他的手却僵住了。
筋在皮下狂跳,拧出难缠的酸痛。
“抽筋了。”
秦知律说着,彻底松开了他的手,改握住他的腕,“放松,把枪转移给我。”
安隅听不清长官在说什么, 耳鸣声连成一条尖锐的线,手脚发软, 冷汗湿透全身, 心脏在胸腔内狂暴无序地撞击着。
秦知律左手抚摸着他的头,右手掰开他的手指,枪身贴着皮手套灵活一转, 掌心包裹住了枪口。
他平静地把枪擦拭干净放回原位, 瞟一眼安隅放在桌上的终端, “你看,你的生存情况和精神状态都没有波动,枪在别人手上是威胁,在自己手上就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这次持枪4分12秒,下次会更好。”
安隅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许久耳鸣声才减弱,他颤声道:“对不起长官……可我……不想有下次了……”
他无法克服对枪的恐惧,因为那是最不讲道理的杀戮方式。
秦知律的手覆在他的头上,一直没有撤走,许久,他轻叹了口气,“我给你留下的阴影?”
安隅沉默许久才看着地面轻轻点头。
“怕不怕我?”
安隅迟疑,似是想摇头,但又犹豫。“对您的感觉很复杂,之前还是有一点怕的。”他用手腕蹭了一把下颌上积蓄的汗水,腿还在发抖,只能有些吃力地仰头看着长官,“但在知道您也是基因诱导试验者后,就完全不怕了。”
秦知律一挑眉,“怎么说?”
“因为我完全相信您从一开始就没想杀我了。您亲身经历过,知道试验会对接受者的精神力带来怎样的挑战,但我的精神力却在试验过程中从未下降。在意志层面,我确实是您一直信奉的最高秩序。”
安隅的语气一如既往小心低顺,但那双犹在颤抖的金眸朝秦知律看过来时,却是一派笃定。
他打着颤仰头,与他平等相视。
许久,秦知律轻笑一声,转身从腰间掏出枪,子弹上膛,枪口直指最远端的八百米靶。
动作一气呵成,只发生在瞬息间。他扣动扳机之时,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的任务是保护靶子。”
安隅思绪尚未理清,数百米外,空气似乎就发生了一瞬微妙的波动,枪声落地时,枪靶没有丝毫破损,仍好端端地站在远处。
而在偏右一点的墙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弹坑。
“看,你对空间折叠的运用已经是本能,而你本能的速度,在八百米范畴内能跑赢子弹。”
秦知律平静地瞟了他一眼,随手换了声音较小的训练弹匣,转向七百米靶,“训练计划更改,我们一靶一靶来,测一下你的本能跑赢子弹的极限距离是多少。”
安隅没太明白长官的意图,可秦知律没有给他细思的机会,屈指又一枪。
枪声落,七百米靶毫发无伤。
整个场馆中都回荡着枪响的余震,安隅心有余悸,喘着粗气,却见长官轻轻勾了勾唇。
而后那只笔挺的手臂继续向一旁转动,“下一靶,六百米。”
走出射击馆时,安隅耳边好像还回荡着枪声。
他最终败给子弹的距离是在100至110米之间,根据弹速推算,他使用空间折叠的反应速度在0.13秒左右。
秦知律在走出闸口时忽然说,“0.13秒已经很难超越,除非让时间流速变慢,或者暂时停滞。这比时间加速更难,因为加速是推动熵增,顺应宇宙规律。但时间静止是熵停,时间回溯是熵减,都是逆势而行。”
安隅本以为长官是在宽慰他的失败,正想说自己其实完全不在意,不料秦知律回头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后面的任务里,你要继续摸索自己的能力。虽然人类始终无法解释超畸体对时空秩序的破坏力从何而来,但那些东西都能做到,你没理由比他们差。”
安隅:“……”
体训课与射击课无缝衔接,当羲德随随便便就在空杠左右各旋上100磅杠片时,安隅犹在回味长官那句话。
首先,他觉得长官说漏嘴了——他果然一直把自己看作是超畸体。
其次,他觉得长官不太是人——道德层面上的。
凌秋说得对,权势者哪有善人,所有甜头都是涂在皮鞭上的蜜糖罢了,而他们这些贱民的宿命相当固定,要么彻底烂死,要么选择与权势同行。一旦走上第二条路,那往后余生就是舔糖、干活、挨鞭子、再舔糖……无限循环。
安隅还没在心中感慨完,只觉得肩膀一沉,“咚!”地就跪下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镜子里双膝跪地的自己,大片红色正从脖子后面的皮肤下蔓延开。
镜子里,羲德站在他背后,用两根屈起的食指捞住那根总重量200多磅、差点砸实在他后颈上的杠铃,惊讶道:“你这具小破身板怎么还这么差啊?不不不,在53区时我也没觉得你有这么弱啊。”
安隅:“……”
羲德比安隅上次见他时瘦了一些,衬得那双眼睛更明亮犀利,他困惑地低头看着安隅,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大笑出声,随手像安隅放筷子那样把杠铃放在一边地上,“难怪律要把蒋枭换掉,他都锻炼你什么了?”
安隅扶着膝盖勉强站起来,“意志力吧。”
指忍受变态的能力。
他一边起身一边瞟着羲德的手臂——在他拿放杠铃时,大臂的肌肉只象征性地动了一小下,甚至可以理解为没动。
羲德洞察了他的想法,扬眉笑道:“不要和我比,我的畸变方向是凤凰,就算没显出翅膀,作为人类的上肢力量也早就获得了极大增益。”
安隅无言看着他,他思索了一会儿,“其实你练肌肉没有意义,你只是个脆弱的人类,再怎么练也就那样了。不如练体能吧,提升爆发力和耐力。”
安隅松了口气,“好。”
听起来简单很多。
二十分钟后。
“呼——呼、呼、呼——”
安隅仰躺在地上,双眸涣散地看着天花板的镜子里。
那里面有一只死狗。
死狗的心脏正在嗓子眼反复探头。
羲德笑眯眯地捞起他的终端,“生存值没有波动,但系统提示你低血糖了。我发现你比一般人消耗快啊。就你这身体,十个奶妈编队也不够。”
安隅躺在地上,艰难地侧了侧头,看着他向外面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长官说过,羲德是少见的极度认可并依赖畸变身份的人,因此他从不刻意收敛畸变体征,心情明朗时,走起路来周身会随着呼吸散发出一簇簇火焰般的赤色,明明没有显出翅膀,肩胛轻动的形状却让人仿佛看见了一对巨翼正随着呼吸鼓动。
安隅忍不住回忆起振翅在53区上空的那对流火巨翼,不知那些炙热的火焰能否融去极地的一角冰川。
几分钟后,安隅坐在训练室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冰淇淋的包装纸。
羲德太过分了,竟然用他的终端去给他买补给,事先都没征求他的同意。
支付系统更过分,20积分以下竟然免密支付。
而这支巴掌大的小甜食竟然要14积分?!
裂开的巧克力脆皮忽然向下滑了半寸,里面浓郁的奶浆向下滴落,安隅立即用嘴接住。
金眸倏然一愣,瞳孔缓缓地放大了。
“怎么了?”羲德挑眉,“你不喜欢吃冰淇淋么。”
冰凉丝滑的奶浆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安隅用舌头轻轻抿断巧克力脆皮,安静咀嚼。
“好吃。”他轻声说,专注地盯着手里缺了一角的冰淇淋。生气在那双眼眸中蔓延,镜子里,那双眼中竟然少见地染上一丝满足的笑意。
“凌秋……我之前的邻居,来主城后应该也吃过这个。他一定也喜欢。”安隅轻声道:“我的面包店以后也要上新几款冰淇淋。”
羲德很新奇地打量着他,漫不经心地往镜面上一靠,“我们搏也喜欢这玩意,不高兴了就用这个哄一哄,你们这些小孩都一个样。”
安隅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淇淋,含糊道:“搏似乎与您同龄,安和宁也是,只是他们两个来晚了两年。”
“是吗?”羲德啧了一声,不甚在意地笑道:“那就是他们太幼稚了,为了监管好他们,我都把自己的年龄忘了。”
羲德的光芒太强势,确实会淡化人们对他年龄的感知。
安隅看着他手上拎着的一罐酒精饮料,有些恨。
那也是花他的积分买的,18积分。
“您不吃冰淇淋么。”他叹了一口气,冰淇淋虽然也贵,但比这玩意还是便宜几块的。
羲德闻言敛了笑意,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讨厌那些冷冰冰的东西。”
安隅突然想起,传言中,羲德童年时期被开冷饮店的继父锁在冰库虐待,极度憎恶一切冰冷的东西,也包括冷食。
“对了。”羲德的不悦一瞬即逝,转而又开怀地笑起来,“为了欢迎典的到来,后天晚上有高层聚餐,律跟你说了么?去典那一层吃火锅,热腾腾的,帮他暖房。”
“暖房?”安隅迷茫了一会儿,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个古老的习俗,“可是典前天就搬进来了。”
羲德随意一点头,“本来要等人齐,定的是今晚。但今天主城突然预告要全城静默,也包括主城外围的尖塔,所以只能往后延期。明晚……哦,明晚是教堂的孤儿院夜祷会,典说想去看看,所以最终就定到后天了。”
安隅困惑,“静默是什么?”
“就是断电断能,切断信号和网络,全部活动停止,大家各回各家老实睡觉。”羲德打了个哈欠,“离主城很近的最内圈有两个饵城发生了畸种入侵,按照惯例,主城会将穹顶系统开到最大运转功率,并全城静默。好在这次没有超畸体,就是一些畸种捣乱,军部的人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
“断电?”安隅愣了一下,“要关灯么。”
“嗯,怎么了?”羲德将喝空的易拉罐一捏,随手投进远处的垃圾桶,“正好是晚上,关灯睡觉,不影响。”
安隅看着光秃秃的冰淇淋杆,迟疑着“哦”了一声。
晚上九点,主城上空响起九声警示音,而后全世界在一瞬间黑掉了。
外面还有一些月光,安隅摸黑走上塔楼顶端,从窗口向外望——整座主城在夜空下几乎隐匿,那些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仿佛不见踪影,路上的人也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
明明只是断电,但主城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庞大的空城感在静默中压抑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搏手上拎着两罐可乐正上楼,看到他愣了下。
“您在这?”搏脚步停顿,“那我……”
“我要走了。”安隅连忙说,将窗边有着淡淡月光的位置让出来,“你来吧。”
搏恭敬地朝他低头。安隅沿着台阶往下走了几步,又被他叫住。
整座尖塔都静悄悄的,搏也在不经意中压低了声音,“听说长官今天给您上课了,他的心情怎么样?”
安隅想了想,“抱歉,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常。”
“那就好。”搏无声地笑笑,随手将另一罐可乐抛给他,朝他隔空晃了晃饮料,“上课时请多和他说说话,辛苦您了。”
“好。”安隅点头,“他给我买了冰淇淋。”
停顿了下,又补充道:“用我的钱。”
搏长松一口气,“那很好,谢谢您告诉我。”
他说着朝安隅鞠了一躬,便转身对着窗外喝可乐发呆去了。
安隅在原地多停留了一会儿,没察觉出对方有任何替长官买单的意思,只能闷闷地下楼。
终端已经无信号离线,他借着屏幕微弱的光回到自己房门外——门口的地上多了一个盒子,是他为长官购买的新手套。
整个199层也黑黢黢的,长官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透出一点声音。
安隅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回到自己房间。
黑暗中,秦知律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的新终端已经没电了——毫无电子产品使用常识的监管对象显然在拿到之后摆弄了很久并忘记替它充电。此刻整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光源,只能闭目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枕头边上传来熟悉的药膏味道,秦知律闭着眼睛侧过身,抽下手套,拧开盖子挖了一坨涂在掌根破皮处。
基因诱导试验会在全身制造大量皮下出血,尽管大脑医护人员会在试验结束后妥善照料伤处,但有一些淤血会延迟撑破皮肤,在试验结束后的几天内,常常会突然又爆开小伤口。
之前秦知律以为这是自然现象,但见过安隅后,他的想法又动摇了——在53区,他一直留意着安隅腹部的大片淤血,那些恐怖的紫红色只隔着一层薄得惊心的皮肤,他本以为安隅随时会血爆,但他一直撑到最后也没有——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在战斗中摔打出来的,那具人类身体就和身体里的灵魂一样,看起来脆弱极了,但却有着超然的韧性。
他闭着眼睛又转回平卧的姿势,回忆着安隅熟睡时规律的小动物般的“呼——呼——”声,努力无视头痛,酝酿睡意。
房间里忽然响起拘谨的敲门声。
笃、笃。
闭着眼睛的秦知律深深拧起眉头,有那么一瞬,他的意识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试验室。
“长官。”一个低低的气声从门外响起,好像生怕被他听见。
秦知律停顿数秒,而后猛地坐起,愕然看向门口。
“您睡了吗。”外面的小动物似乎把耳朵贴了上来,门上传来摩挲的声音。
秦知律下地拉开房门,安隅正举着一根蜡烛站在门口,另一手托着个巨大的黑盒子,胳膊下夹着那只章鱼陪睡玩偶。
“长官,我睡不着。”
烛光在那双金眸中轻轻波动,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无辜,他小声带着一丝乞求般地问道:“能不能一起待会儿?”
如果秦知律是第一次认识他,就要信了。
安隅很自觉地搂着章鱼玩偶占据了沙发。
陈念的蜡烛放在床头柜上, 借着微弱的烛光,秦知律把手套从盒子里拆出来。柜子里常年备着几叠新手套,手上那双就是今天才新换上的。
他不动声色地换上监管对象送他的这一副, 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同。
右手食指指腹处似乎有一层轻微凸起的纹饰。
他将手指伸到烛焰旁,注视着那一片小小的雪花。
“工作人员说,同样的风衣和手套您有很多。所以我做了一个记号, 以免日后您想不起来我还过您送我衣服的礼了。”安隅顿了顿,又低声补充, “这个定制450积分。”
秦知律用没戴手套的左手摩挲着右手食指的那枚雪花, “如果我没记错,高分子材料的衣服, 我整整送了你6套。”
“我知道。”安隅有些不自信地挪开视线, “我最近从诗人那里买了很贵的东西,等面包店多赚一些钱,再多给您买几副吧。”
“买了什么?”秦知律随口问。
“一本教人中彩票的书。”
秦知律:“……”
安隅谨慎道:“现在看来,应该有点用。”
“中了么。”秦知律问。
安隅叹气,“因为我的一些错误操作,这次没有。”
秦知律没吭声,安隅偷觑长官的脸色, 隐隐觉得长官陷入了一种无语的情绪中,连忙说, “典也建议我先把书留着, 说不定以后真的会因为它发达。”
“离诗人远点,黑塔总觉得他不对劲,只是一直没找到异常点。”
秦知律将另一只手套拿出来, 发现小雪花只有右手食指有, 左手则是一只普通手套。
“为什么选择雪花图案, 便宜?”
安隅轻轻摇了下头,“因为雪被认为不祥。”
秦知律倏然抬眸。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那一簇轻微波动的烛光下对视。
“不祥,就像我一样。”安隅望进长官那双漆黑的眼眸,轻声道:“也像您的手一样。”
幽暗的空间中,那双金眸却被衬得更透澈了。
有那么一瞬,秦知律觉得自己注视的不是一对眼球,而是一星光晖,是某个庞大的东西诞生之际留存下的小小印记。他一恍间脑海里响起从前的声音,十六岁的他在回答心理医生温柔的提问时,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罪。”
这双手,这根扣动扳机的右手食指,送走了太多生命。那些畸变生物,意志弥留的人类,那些倒在警报声中的守序者,他的父母,还有妹妹……无数鲜血与命运在指尖纠缠,而在无数次重新上演的选择前,他都冷酷地扣下扳机,斩断一切。
安隅低低的说话声把他的思绪拉回晃动的烛焰下。
“您告诉过我,这些伴随畸变降临的东西其实不是雪,每一片酷似雪花的东西中都有科学无法破译的频率,也许那里藏着一个无法探及的时空吧。凌秋总是说,每当我睡着,世界上就有某个地方遭受风雪侵袭,会有畸种,所以我得把自己藏好,不能被别人发现我是个不祥的家伙。那时我不太服气,但现在,53区、孤儿院,这两个我生长的地方都遭受了灭顶之灾。”安隅被巨大的章鱼玩偶挤得快要掉到地上了,他往沙发上挪了挪屁股,把章鱼往旁边挤了挤。
秦知律深沉地注视着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安隅低头抱歉道:“我只是觉得人们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了解太少了。被认为是不祥的、罪恶的,也未必真如所想吧。”
“倘若真是罪恶,也不是一人的罪。”他摊开手掌看看自己的掌心,“至少,我也罪孽深重。”
他话音落,对面那双黑眸似乎震颤了一瞬。
安隅不确定自己能否安慰到长官,他甚至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比长官过得苦的人太多了,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惯,却久久难以忘记在探入长官回忆时心中的沉痛。
他确实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只有两次曾感到心痛。
第一次是亲手送凌秋离开,第二次是旁观长官的从前。
凌秋没来得及听到那声哥哥。所以在从记忆中出来后,他立刻拥抱了他的长官。
“很抱歉,我好像依旧没有太多人性,只有本能。”安隅低声道:“但我会继续学习的,长官。”
秦知律倏然起身,几步便来到他面前。高大挺立的身影遮住了烛光,安隅抬头,皮手套顺着他的鬓角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耳朵,皮革触碰到耳后那枚常被他遗忘的旧疤,他瑟缩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秦知律嘴角那枚小小的疤痕上,“我很多年没用镜子照过耳后了,您说的那道疤……”
“和我嘴角的很像。”秦知律轻轻摩挲着那块皮肤,“但比我的大一些,颜色也更深一些。”
安隅点头,“我用您的权限去看过尤格雪原的资料了。”
“怎么想?”
“您怀疑我是那个畸变的女科学家的孩子吗?”
秦知律沉默了许久,放下手道:“有过一瞬间的想法,但不太说得通。三周的胚胎只是一团细胞,没有离体还在垃圾场成长为婴儿的可能。即便用你异于常人来解释,可詹雪的异能是精神摧毁,或是诅咒,畸变特征是眼球,这些你都没有。”
安隅顿了又顿,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如果可以做基因鉴定……”
“人类没有留存她的基因。”秦知律叹气,“这是被恐惧催生出的愚蠢。詹雪是第一个超畸体,人们只想着彻底消灭她,越干净越好。明明谁都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超畸体,但人类对她的恐惧和仇恨从未停止,他们深度解剖了她的尸体后就丢进热堆焚烧殆尽,就连她遗留的东西,至今都还有一些在被搜索和销毁。”
安隅愣了愣,“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遗物?”
“她做科学家期间和很多高校都有联系,四处演讲座谈,总会触碰一些图书馆文献,或留下手札教案,要逐一排查。这件事很耗时,大脑安排了几个闲散人员,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扫尾。”
“哦……”
涉及到高校,就超过了安隅能聊天的范畴。他下意识搂紧章鱼玩偶,秦知律却忽然伸手抓住章鱼的头,把玩偶从他怀里扯走,拎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冷声道:“丑东西。”
安隅立即抿紧嘴,把正要套瓷的那句“这个玩偶和您表达章鱼基因时很像”给咽了回去。
粗壮的章鱼触手们无辜地在空中晃悠,秦知律随手把它丢到床上,“去床上。”
“啊?”安隅愣住,看看他,又看看趴在床上的章鱼玩偶,“您是要我和您睡觉吗?”
秦知律的脸色一下子有些木。
他伸手指指安隅屁股下面的沙发,“我睡沙发。”
“这……不太好吧。”安隅起身坐到床上,捉起一只章鱼脚在手里捏着。
秦知律冷淡地在沙发上躺下,两条长腿一伸开,脚踝就从扶手上支了出去。
他冷着脸问,“到底是谁告诉你……算了,是凌秋。”
安隅在长官柔软的大床上躺下,“嗯,凌秋说,大人物的脾性千奇百怪,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喜欢和人睡觉。紧要关头,可以考虑答应。”
秦知律:“……”
“但和您睡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吧。”安隅嘀咕着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子里还残留了一些长官的体温,他下意识把自己裹紧,“比利似乎对我有没有和您睡觉这件事很敏感,总是旁敲侧击,有点烦人。”
“……”
“长官,您还在听吗?”
秦知律的声音冷得好像回到了初见时的雪原,“一个纠正。不仅是和我不要,是和谁都不要。”
“哦。”安隅顿了顿,“明白的。严希说我现在应该适度考虑尊严和羞耻,毕竟我已经没什么生存压力了。”
“有也不行。”
“哦。”安隅抬头瞟了一眼床头柜的蜡烛,伸手轻轻把它往沙发的方向推了推。
“吹了吧。”秦知律闭着眼睛道:“我每次接受诱导试验后确实不喜欢漆黑的环境,但今天还好,不是一个人。”
话音刚落,安隅就“呼”地一声把蜡烛吹灭了,似乎很不习惯那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