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雏菊还给了他。
“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留下这一句,我转身就走,他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只想要你……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我甩开了他的手,回头露出嘲讽的笑。
“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换一种方式就不是损害你苏维埃的利益了吗?亲爱的,我在这里,就意味着对你祖国的伤害。而我——你心知肚明,我是因为你才在这里的。”
“闭嘴!”萨连科脸上的肌肉颤动,一只手瞬间抬起捏住了我的下颌,堵住了我的所有话。通红的双眼,炽烈的愤怒,老实说,我从未见过他对我也有如此狠戾的模样。
倏忽间他却卸了力,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看着我脸上的红痕,他张了张嘴,仓皇地好似要说抱歉。
可我不堪听他说抱歉。
我推开了他,一步一步朝后退,我想我不争气的眼眸已经湿润了,连他的面容都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和扭曲。
“还记得多年前在德累斯顿你来到我的餐厅把我摁在桌子上说爱我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是敌人,而你,你却不顾劝告,强上了我,还要对我负责,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别告诉我你现在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立,一开始我就给了你选择。”
说完,想必我那悲哀的笑容让他陷入到一种梦的幻灭,他哑然地盯住眼前人,却忘记了挽留这个正欲离开的人。于是我转身朝黑夜深处跑去,很顺利,只是一种强烈的抽离感让我失去了方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无规律地跳,自己的脚步回荡在这宵禁后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一个转角处我吐了,嘴里满是恶心的味道。而后又浪荡着来到一个酒吧,这回我没有用红鹳的故事陶醉自己,而是用一瓶白兰地,浇灭了心中痛苦的火焰。
我只是觉得,他也该是理解我的——理解我从来都不愿意把他放在一个两难的境地,理解我从来都不想让他被迫做出选择。
“您发烧了……是的,您不能再继续喝了,没有朋友吗?我们这儿要打烊了,一会儿会有人来盘查,这里有电话,您记得号码吗?”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我却没有力气让这个手艺奇差的酒保闭嘴。
“给钱也不起作用,您得走了,五分钟之内,否则我得叫人把您给扔到街上去,我们可不想去史塔西蹲大牢。”
可我该给谁打电话呢?我在东柏林——这块了无生气、铁灰色的地土上是为何呢?难道,这么些年,不仅是他在做梦,我也在做梦吗?
混乱的神思被屁股上传来的钝痛打断,当我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的确已经被扔到了街上。凌晨五点,雪有一英寸厚,我来不及感概东德人民的无情,市政府也来不及派出扫雪车,我仿佛躺在一片寂静的空城里,无人,冰冷,风从西边簌簌地刮来,割人的脸。我想南希看到我这幅模样一定会很心疼,于是抱着根路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应该回家——我环视四周,妄图用宿醉后混乱的思维中找到回家的线路,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城市,也掩盖了回忆,所以应该回家,如果那所公寓可以算作家的话。脱了衣服,洗个热水澡,等下次见到他,示个好,服个软,有必要的话诱惑他一下。至少他没那么痛苦,我也可以好受一些。
三十六七岁的人了,不能像年轻人一样闹孩子气的别扭了。
“是的,没错,阿尔弗雷德,没错,要让步,要理解,他已经够伤心了……”我嘀嘀咕咕的,像个精神病患者在街上乱窜,从一根路灯移动到另一根路灯,多亏了下雪天没人愿意开窗,否则我这幅在街上的可疑行迹一定会被人举报。
还没走出两条街区,见鬼——我就说我们是注定的一对儿,萨连科手里拿着一条围巾,在雪中惶然地寻找着,直到看到抱在一根路灯上狼狈的我。他匆忙而慌乱的脚步霎时停住了,担忧的目光化作温柔的流水,穿透风雪来到我身上。
“对不起。”异口同声地说出口,仿佛昨晚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我们俩都笑了。
“还站得稳吗?”他把围巾套在了我头上,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个圈。
我撒娇般地摇了摇头,“站不稳,要某位中校抱着才行。”
他笑着俯身,抄起我的膝弯,金色的头发上和睫毛上都落满了雪,亮晶晶的,好看到就连太阳神阿波罗看了都会忍不住嫉妒。
“抱紧我,”他说,“我要带你回家,在黎明结束之前。”
我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带我回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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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了眼睛,心想回家的道路不至于那么漫长,睁开眼时,掠过车窗外的是陌生的街景,如果不是道路尽头现出的那盏暖色调的灯光,我真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所谓的回家是把我送到史塔西大楼。可是,烤面包的香气浓郁,咖啡苦涩醇厚的香味毫不留情地窜进鼻腔,唤起一阵缱绻的柔情。我被搀扶下车,用僵硬的双腿迈入一幢位于东郊的陌生别墅。
掩映在菩提树之后,斑驳的墙壁诉说房屋年代的久远。萨连科挽着我的胳膊,脸上挂着温和甚至欣喜的笑容,仿佛昨晚的争执从没发生过。我正疑惑,直到看到摁下门铃开门后的那道身影。
“哦,我的薇罗奇卡。”
所有的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我张开双臂,拥这位丁香花般的俄罗斯女性入怀。
“阿尔,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她握着我的手放在嘴下亲吻,在和萨连科交换过一道柔和的眼色后,带我走进了她烧着壁炉的屋内。走在她身后,我端详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变得丰腴的身姿,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位真正的母亲了。
“阿尔还在睡觉……哦,亲爱的,是我的孩子,阿尔……你瞧,我有多想念你,罗曼是个傻瓜,他曾害怕叫你的名字……”
她让我们坐在炉子前的沙发上,笑得合不拢嘴,不断进处于厨房和餐厅间,她在桌上摆上了茶炊,还端来了现烤出的新鲜列巴和亚美尼亚风味的肉汤。走过萨连科身边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擦掉了融化在他额头上的雪水,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言细语说着什么。
他们说话的空当,我扫视周围的环境——温馨的奶黄色墙纸上满是深绿色的格鲁吉亚纹饰,脚下的短毛地毯看风格和花纹似乎来自爱沙尼亚,暗红的底色上绣有一圈一圈朝外奔驰的姜黄色的马样图纹。门后胡桃木落地衣架上搭着的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手工男士羊毛围巾,深灰色的,勾着麻花结。摆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烟灰缸底部有一个深红的五角星,一本封面翘边儿了的马雅可夫斯基的俄语诗集压着杜那耶夫斯基的轻歌剧剧集安安静静地躺在窗前的红木书桌上……我扬起了嘴角,显然,这里是优渥的环境,还有是一位男人存在过的证明。
“我知道,薇罗奇卡,是他的意思,他早就想有这样一场安排……他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会在厨房里忙上一整天……”
“你们可真坏,都是坏人,现在要去哪里弄来做丸子的肉排?阿尔可是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可不能只吃土豆奶油汤,德国全是土豆,没完没了的土豆……他怎么身上脏兮兮的,像被你从街上捡来似的,满身的酒气……他的撒呓挣还没好吗?又在发呆,快带他去洗个热水澡……”
断断续续的对话穿进正在宿醉中出神的我的耳里,请原谅,我的思绪的确被东柏林昨夜的气温给冻住了,只知道接下来被萨连科牵起了手,就连什么时候坐在二楼浴室里满是热水的浴缸里都不甚清晰。
”我和你一起洗。”他挤了进来,热水满溢而出。
“怎么带我来这里?”逐渐地,在热水中我解冻了,也清醒了。
这个人潇洒地往后顺了一把金发,笑着说:“带你回家啊。”
“我没想到……”
他凑上前来,咬了咬我的鼻尖,狡黠地说:“你想不到的还有很多。”
“我以为你会很生我的气,毕竟……”
他用食指摁住了我的唇,制止般地摇了摇头(的确,在这里我怀疑他是出于逃避的心理),“待会儿想喝什么?伏特加?还是香槟?尝尝我们苏联的香槟好吗?我还想跳舞,跳卡林卡,你来做我的女伴?”
“我不会,薇罗奇卡可以做你的女伴。”
“她可轮不到我。”
“什么意思?”
萨连科罕见地坏笑,挑起一边眉毛神秘兮兮地朝后躺去,完全不顾他人高马大的把脚都戳到我胸口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惹恼他。于是我神经质般地抱住他那被水打湿后的毛兮兮的小腿,在他的脚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疼得一激灵,发出一声惨叫后慌忙捂住了脚。
“干什么?!”他缩回腿,抱着他的脚,一脸无语地看那脚背上的牙印。
“我没位置了。”我踹了他一脚,“出去。”
“脾气这么差?”他握住了我踹他的脚踝。
“出去!”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站起身,仿佛很听话似的一只脚就踩在了浴缸外,可我知道这人可没这么容易对付,那双眼睛根本不放过我,以至于欲/望的权杖都在毫不掩饰地膨胀。
“你敢……”
话没说完,我好似被拎了起来,那双握住脚踝的手自后捂住了嘴,叫人在这静谧的晨间浴室中不至于发出引人遐思的声音。除却撑在墙壁的马赛克瓷砖上的手所发出的嘎吱声响以及进出时刻不免扬起的水花四溅,所有的声音、存在都被我吞进了肚子里……
“罗曼,你在做什么?壁炉里的柴不够了,帮我去后院提点柴火。”薇罗奇卡的声音冷不丁地从门外传来,我吓了一跳,手还撑在墙上,两脚一个打滑,差点没站稳。
萨连科自后搂着我的腰,还在里面,激烈的动作顿时一个急停。
“我……我也在洗,昨晚在外面……”萨连科红着脸解释。
“真不害臊,这浴缸怎么坐得下两个大男人!”
“我,我……我站着洗。”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人,浑身发烫,窘得不行,支支吾吾的,连家伙都软了几分。
“洗好了出来,让他泡泡热水澡,你一会儿去后院提柴火。”
“知道了,薇罗奇卡。”
声音驯顺,像只听话的小狗,刚刚那个把我一把提起来摁在墙上的人去哪里了?
“喂,你行不行?”我转头刺激他。
萨连科抿了抿唇,双颊烧得跟熟透的番茄,恨恨地盯住我,仿佛是我让他难堪似的,“见鬼,我都快四十岁了!”
“你再四十岁五十岁,她……啊!”
某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几乎被钉穿,回头狠狠锤了他一拳,却被这个恼羞成怒的人死死钳住各种折腾,到最后就差跪地求饶。
“我要去告状!我要去告状!”
忿忿不平地穿起衣服提起裤子后我头也不回地就跑出了浴室,直奔厨房里的薇罗奇卡而去。清理墙壁的萨连科来不及抓住我,衣衫不整地追在我身后好言好语,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被我耳语的薇罗奇卡在逐渐冰冷的眼神中拎起了斧头。
于是就有了某人整整一上午都在后院里劈柴挥汗如雨的身影。
“把人赶出去自己泡热水澡,你还有没有良心?!”
薇罗奇卡教训着他,说他不劈完这些柴不准进屋吃饭。我靠在窗前乐滋滋地喝着茶,抛却屁股疼得要命,瞧这人在雪地里劈柴,也不失为赏心乐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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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七夕快乐,有读者说想看甜的,码了一章。但这章之后就要开始跑剧情啦,所有的铺垫都差不多了。另外,琴声在其后会补充大量东柏林没有交代的细节,但并不影响故事本身的阅读。只是读完东柏林后再来看这本书,会觉得有些地方得到了解释。所以我一直推荐读者把这本书放在最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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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魔法师,薇罗奇卡说家里除了土豆什么都没有却还跟变戏法儿似地变出奶酪、火腿和小麦粉,堆满了整个厨房,且还有不断增加之势。雪小了些,指针指向十一点,她站在后院门口招呼劈柴的萨连科进屋吃午餐。吃过午餐后,小阿尔抓着她的围裙在一旁嗦手指。这个细细嫩嫩、略有些孱弱的孩子将他瘦削的背影投在雪地的背景中,不知为何,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湍流忽地涌进我的双眼,尤其是当他回过头来,看向坐在壁炉前的我的时候。
我向他伸出手,示意他过来。他眨着双大眼睛,没有情绪,也没有犹豫,便摇摇晃晃地走来。
“你叫阿尔弗雷德。”我张开怀抱,把这个孩子抱在膝上,“我也叫阿尔弗雷德,多好。”
他依旧盯着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用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甚至后背发凉的稚嫩目光盯着我——在这一刻我仿佛又陷入了“玄”的漩涡,他柔软如丝绸般的头发,金色的睫毛,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眸、鹰钩鼻,岁月好似极速回溯,来到萨连科幼年时,我和他从未相见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坐在我膝上,看着我。
于是我明白,我看到不是他,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举起小手,撇掉我眼角的泪水,一言不发,却露出微笑。
在这微笑中,我的心就像被千百根刺扎中,颤抖不已。
“阿尔。”这时,萨连科把手摁在了我的肩膀上,“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
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从我怀中跳了出去,朝他舅舅伸出胳膊讨要怀抱。萨连科怜爱地抱起来,在他软乎乎的小脸上吻了吻就把他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去找妈妈。”
“不,别走!”我拉住了阿尔弗雷德,这个孩子疑惑地转头,不解地拧起了眉头,萨连科察觉到不对,撇开了我抓着孩子胳膊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
“阿尔?”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忧心我是否在发烧。他的手冰凉,让我恢复了几分清醒。
“大概是因为我累了。”我顺势靠近他的怀里,心里却升起一股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错,你只是累了,想睡觉吗?就在这里睡,我抱着你,别担心,一直到明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安心睡吧……”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阿尔弗雷德,轻言细语哄着我。在他暖烘烘的胸膛里我很快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或许是出于某种逃避心理,我急于进入睡眠,以至于忘记这样做是否合适。
途中感受到有人将毛毯放在了我们身上——是的,我们,在一呼一吸之间,我和萨连科到达了同一频率。他也在疲累中和我一样进入了梦乡,在他的家,我的家,在亲人的陪伴之下,在温暖的、烧着他亲自劈开的松木的壁炉前,在柔软如沼泽的沙发上,他自后抱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释放出昨日夜里所有的疲惫、前些时光所有的纠结与不快,就像两个孩子一样酣睡,梦里全是影影绰绰的温柔湖泊,我们划着桨,直到天色渐暗,雪再度飘飞在别墅前昏黄的路灯之下,菩提树如晨间一般被压弯了枝头。
汽车的鸣笛在门前响起,我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罗曼。”我叫了一声他,萨连科抿了抿嘴,醒了过来。
“天黑了,来人了。”我从他怀里坐起,壁炉里氤氲着小火,毛毯落到了地上。指针指向了下午六点,天色是幽深的墨蓝,两道光柱从玻璃窗前移动而过。
“来了吗?”萨连科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看向去开门的薇洛奇卡。
“爸爸,爸爸!”小阿尔在薇洛奇卡怀里欢欣地拍着手,嘴里叫个不停,片刻疑惑后,我看向萨连科。
“爸爸?”
萨连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凑上前来吻了吻我,说:“床上叫就好。”
我推开了他,“见鬼,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阿尔的爸爸?你是说?”
“没错,亲爱的,我就是带你来见他的。”
“上帝!”我清醒过来本能地在想该从哪里跑路,从后门翻墙?还是从前门硬闯?我再玩世不恭也不想亲自面对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可是——反应来后,我凝视眼前人,这个人又怎么会将我交给克格勃呢?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问。
他握住了我的手,笑盈盈地看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是家人。”
家人?我从沙发上转身,看薇洛奇卡打开门,走进来的那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人,深黑色长款大衣,灰色圆顶礼帽。灰棕色短发,双眼细长,温柔之后是一闪而逝的诡谲的光,自然而然地在薇洛奇卡脸上留下一吻后便接过了怀中的孩子,将目光落在了客厅里的、愣愣地在萨连科怀里看向他的我。
他朝我笑了一下。
“热尼亚,我要批评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都来不及准备丰盛的晚餐!罗曼一直想吃牡蛎,我现在从哪里弄?”薇洛奇卡取下他的大衣和帽子挂在落地衣架上,嘴里嗔怪不停,脸上是漫溢的幸福。
“我错了,亲爱的薇拉,我不想你太累。可是——”他仅仅是瞧了一眼厨房,就说:“你还是一天都没有闲下来。”
“因为这真的很难得,罗曼和阿尔都在!”
“热尼亚。”萨连科叫了他一声,朝他点了点头。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局促地站到了沙发前,看着眼前这个我在中情局的档案资料上看过无数次照片的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您好,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我紧张得甚至咽了口口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见,对我也并非毫无怨怼,但有什么让他放下芥蒂了,他径直朝我走来,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终于见到本人了,阿尔弗雷德。”
我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萨连科贴心地抓住了我的手。
“罗曼可是从很多年前就把你挂在嘴边,尽管让我伤透了脑筋。”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值得说抱歉的。”他松开我,拍了拍我的肩,和我在资料上所看到和平日里CIA之间所流传的传闻不同,上校似乎没有那么冷血,阴鸷……甚至,我记得被从蹲过克格勃大牢的同行曾对其如此评价——“疯狂而神经质的变态”。
可是,在这里,他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一位兄长。
所以说,人是无法被定义的,任何定义都是一种强行割裂。
萨连科一把把我扯到他怀里,我跌坐在沙发上,“才不要你说抱歉,我心甘情愿的。热尼亚,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如你的愿,今日我们团聚了。”
“是的,没错,团聚了。”上校弯起眼睛,和煦地微笑,不住地点头。他似乎有些哽咽,迅速地撇过了头,走向厨房,自后抱住了正在熬罗宋汤的薇洛奇卡。
收回视线,我看向萨连科,“是他要见我的?”
“是,是热尼亚说,家人总该团聚一回,哪怕…… ”萨连科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哪怕你是个美国人,是个敌人。”
大概在幸福中,有些人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反常视而不见。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对于萨连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尚且可能,可对于一个在血腥当中摸爬滚打爬上高位的间谍头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
除非……一些不好的念头窜进了脑海,我把自己吓了一跳,看向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我拼命摇头,把那些念头驱逐殆尽。扑进萨连科怀里,我蹭着他,说:“好开心,我有家了,和家人团聚了,谢谢你,罗曼,谢谢你……”
该怎么去描述这一晚,在丰盛的晚餐和香槟酒之间,我仿佛脱去了美国人的外衣、日耳曼人的内在,从里到外变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俄国人。我说着蹩脚的俄语,让萨连科给吹曲子,献上一首我新学会的俄语歌。果然薇洛奇卡轮不到萨连科,她在上校的怀里转着圈,洋溢着少女情怀。而我,抱着阿尔,一边唱歌一边跳,偶尔凑上前在萨连科通红的脸上啄一啄,又给我们的小阿尔喂上一块奶酪……也许,不,不是也许,我确信我们是家人,哪怕只有这一晚,哪怕只有这一刻。
等晚餐结束,薇洛奇卡带着昏昏欲睡的小阿尔上楼洗澡哄他睡觉时,上校指挥萨连科收拾餐具,单独把我领到了客厅的壁炉前,递给了我一只烟。
“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却懂得怎么让别人快乐。”他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说:“而我,时常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快乐。这些年来,我爱着他们,却总让他们伤心。”
“可他们现在很幸福。”我说。
“也许吧。罗曼,他总是很听话,自小就爱跟在我身后,我自以为给他打点好了一切,他却说什么都要加入格鲁乌,还和你这个美国人搞在了一起,老实说,我应该一枪崩了你,之前也不是没这个打算,可我一想到他会哭,薇洛奇卡会哭,我就下不了手。如今,看着你能让他们笑,我大概也有那么一点释怀了。”有什么闪烁在他两眼中,这一刻,属于上位者的算计和阴狠全乎不在,只剩下了满腔柔情。他的心,到底是柔软的,这让我想到了海岸上红了双眼的亨利。
“罗曼很爱你。”我说,“他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所以才如实告知了我的存在。”
“是的,没错,没错,阿尔,尽管别人不相信,但我这样的人,还是有人爱的,还是可以去爱人的,家人——他们是我的家人,尽管我把薇洛奇卡藏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尽管我和罗曼在官场上从不打照面,假装不认识,尽管那个叫我爸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给他我的姓氏……”他落寞地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因为这个孩子,罗曼恨过我,可是,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并非能绝对地自保,有了牵挂大概这姐弟俩会更好地活下去。”
“他明白您的用心良苦,真的,他都明白。”
“那你呢?”他突然话锋一转,凝视我,“你明白吗?”
有片刻愣住,我猜测这话中的含义,上校的双眸颤动,平静之下,猛烈的狂风四作,深不见底的悲伤涌起阵阵浪潮。突然,曾在午后袭击我的那道不好的想法再度攀升,我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可以,不行…… ”我流下眼泪,读懂了这眼神中的离别意味。
“果然,你很聪明,比罗曼聪明太多,看来你什么都明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竟有几分释然。
“否则我为何要见你?这是以家人的名义见你的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上层的博弈,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是无法从容脱身的,从我们开始获得权力开始,权力也将变为我们的牢笼,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尽管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他们的存在,却依旧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命抵三命,很值当。”
“他们不能没有你。”我哭着,蹲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泣不成声:“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吗?”
“要知道我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只要他们三个人能活,我就安心,哪怕是下地狱,我也安心。”他伸出手擦去了我的眼泪,微笑着说:“你会保密的吧?”
“他们该多么伤心……”我难过地摇头,啜泣不止。
“所以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要见你,中情局要你做的事,尽管去做,不要有顾虑,也许很快……你就自由了,和罗曼之间也不再有芥蒂,虽然知道以你的能力谈不上能保护他们,但你要尽你最大的努力,使他们安心,快乐——在失去我的日子里。”
壁炉里的干柴啪的一声炸裂开一团火星,就像一个小小的烟花。我凝视眼前这个第一次见,也注定是最后一次见的人,无声地流泪。上校平静地注视我,没有别的表情。火光在他眼底燃烧,像极了不受控制的命运。当时他的这番话里的含义我只明白了一层,便在对未来的恐惧和悲伤中再也无法细想。直到多年后,当我面对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到了那时,我将再度体味这世间的荒诞,可我却早已释怀,不再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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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看过东柏林的宝贝们不要剧透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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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萨连科穿着柔软的睡衣,给我眼角的伤口涂药膏,他说我总爱哭,所以伤口不容易好。我说我就算哭也能让你开心是吗?他点头,说我哭的时候很动人,尤其是为他掉眼泪的时候,让他很有把我扔到床上的冲动。
在我们隔壁房间,一对隐秘的夫妇进入了睡眠,而我们俩由于白天睡了太久直到深夜都没有睡意。他跟我讲他跟薇罗奇卡还有上校的过去。他说他很清楚,上校算不得什么好人,在格鲁乌里面名声十分不好,尤其还跟将军做对。但话锋一转,他又说,我们又哪里算的上好人呢?
“只有像薇罗奇卡那样的人,才称得上一个‘好’字。”我说。
可萨连科摇头,说他宁可薇罗奇卡没有那么好,好人容易与幸福擦身而过,因为他们太懂得谦让,也太懂得体谅,总忘记为自己争取。我抿了抿嘴,说,那么你呢?
他挑了挑眉,说:“我不是已经争取到你了吗?”
“不够!”我从他臂弯里爬起来,压在他胸口上,“不够,你还要争取更多,自由、快乐、幸福的生活!你难道会愿意我们俩像上校和薇罗奇卡那样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萨连科脸上掠过一缕落寞神色,“我能力有限。”
“没错,在这里争取不到,我们去别的地方!想想看,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继续我们以前对未来的畅想,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