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月—— byRedo CP
Redo  发于: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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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本是以找元虎为首要任务,段月白却所有事情都兴致缺缺,只“攒功德”这一样,能让他提起兴趣。
快到重阳,邵溪从城郊到街里,遍地开满了菊花,段月白的马车进城,他都窝在银狐裘里打盹,无心去看外面的景色。
宋潮青看着他的侧脸,从中读出失去至亲的悲伤,他知道段月白重感情,没有那么容易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真正走出来。
“月白,外面风光不错,你看看,也透透气,在马车里面闷了好几天了。”宋潮青劝道。
段月白漠然地抬头,掀起眼皮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了一眼,满眼的菊花映入眼帘,他扁了扁嘴,又把自己塞回了狐裘当中:“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宋潮青让段月白的话噎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可他也理解段月白的心情,脑袋又飞快运作着,要想下一个办法,好让段月白慢慢开心起来。
马车往前走着,聚集的人群惹得宋潮青注意,他往前看了看,道:“好像有告示。”
“告示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挂着通缉犯的画像,悬赏捉人,不然就是赋税啦治灾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段月白嗅到一点冷气,喊道:“宋潮青,我们快走吧,这里好无趣。”
负责赶车且向来有问必答的宋潮青这次却没有及时回复段月白,他将马车停好,下车去看告示上到底写的什么。
“宋潮青?”见他没有回应,段月白便掀起轿帘去看,正巧抓到宋潮青玩忽职守——那道淡青色身影如今正窝窝囊囊地钻进人群中去——段月白本就不悦的心情雪上加霜,自言自语道:“什么人啊这是,告示都没见过的乡巴佬,琴川大小告示一年也要贴个百十来回,怎没见他这么上心过。”
段月白赌气地摔了轿帘,又钻回狐裘里躲好,那狐裘像是他新生出来的壳,里头安全无比。
直到现在,他脑子里还是空白的。
段三娘刚死的时候,他还觉得没什么,可时间越是过去,他就越是能想起娘亲在身边的时光。
姓段十几年,他头一次独自离开琴川这么远,要是他以前偷跑出去,好多天不回家,别说好多天不回家,就是一天不见人影,段三娘就会想办法杀将过来,耳提面命让他注意安全,注意身体,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段月白以前老是觉得娘啰嗦絮叨。
他现在鼻子痒痒的,老想打喷嚏,却没人在他耳旁念叨这些话了。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郁结,郁结过头便成了愤怒,反倒想找什么东西撒气。
宋潮青掀开轿帘,钻进一颗头来,语气中略带兴奋:“月白,你听我说,那告示……”
“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影,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烦!我不仅要不远万里帮你找小厮,还得费劲去找动不动就失踪的你,你以为我是什么,大罗金仙啊?”
宋潮青刚回来就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明显表情有些呆滞。
段月白其实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心里还一直骂自己:“自己心情不好,干嘛迁怒人家宋潮青?快二十岁的人了,就这么让我这么骂了一通,是个人也要生气的吧?”
不过宋潮青情绪还算稳定,钻入马车当中,摸了摸段月白的额头,给了他一个想当和缓的台阶:“嗯……有些发热,我听见你早上便开始吸鼻子,是最近在车中也闷坏了吧?外面天气舒爽极了,我们下去走走,说不定可以缓解不适,若是再不好,我们就去医馆看看。”
段月白身上“当归”已解,怎么还会像个凡人一样发热?
他所有的怒火都打在了宋潮青这团棉花上,让他没了脾气,甚至有些羞愧,立马借坡下驴道:“哦,倒也不是不行。”
宋潮青先下了车,在马车下等着对方,还在段月白要下车前伸出了手来接他一把,弄得段月白都快不好意思了。
“怎么样,外面空气是不是比车内要好多了?”宋潮青适时地松开了手,体贴极了。
“还,还行吧。”段月白偷偷看宋潮青的脸色,发现对方真的没有将他方才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对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好,便略微放下心来,问:“方才你想说什么?告示怎么了?”
“唔,我大略看了看,也听了路人议论,原来是知府家里出事了。”宋潮青从善如流地将方才的见闻分享给段月白,“知府大人老来得子,快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据说天资聪颖,三岁识千字,八岁背五经,十一二岁事已经能写出好文章了。”
“那又怎么了?”段月白满不在意地说。
他心道:“什么天资聪颖,这天资比起我序临师兄来还是差远了,我师兄十一二岁的时候便已经修得金丹了,凡人的聪颖在我师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宋潮青见他的脸色一时一变,不由得无奈地摇摇头:“本是没什么的,可他这宝贝儿子突然就失了智。”
“什么?”
“就是人傻了。知府以五十两金子聘请名医,为儿子治病。”
段月白不以为意:“傻就傻了,他们这些凡人最好也要懂得人世无常,哪儿能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想的发展,那天道用来干什么?说不定是知府他本身恶贯满盈,天道报应在他儿子身上。”
“非也,我也担心是此情况,特地问了问,百姓都说知府大人是个好官,不仅上奏减免赋税,还经常与大家一块儿下地干活,”宋潮青含笑摇摇头,“有穷苦人家过不下去,他还会自掏腰包送钱送物,方才我打听的那些人,没人说他的不是。”
“那又如何,又或许是知府官做得太清白,同僚眼红,下毒谋害。”段月白皱了皱眉头。
“非也。”宋潮青领着段月白穿过小巷,继续往前走,其目的地便是知府家里。他带路边说道:“若说起知府儿子失智之原因,大家确实各有各的猜测,可他出事之前,发生过一件小事,或许有所关联。”
段月白扬扬眉毛,表达疑问。
其实他也并不是很想听,可宋潮青如此殷勤,他方才又无理取闹地骂了人家一通,多少付出点儿耐性也是应当应分的。
“在小公子失智前,他曾上山一趟,回来以后,自述不小心踏坏了一个蛇洞。”宋潮青老神在在地说着,语调中夹杂着适度的悬念,确实很有当个说书先生的潜质。
“这倒是很奇怪了。”段月白的兴致果然被吊起来,他的头脑也飞快转着:“蛇洞幽深,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轻易踏坏?”
宋潮青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仅仅是这么短的功夫,宋潮青不仅将知府的为人摸个七七八八,还打听出了这么关键的信息,段月白略微有些吃惊了。
他当然知道宋潮青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中用,可他也的确没想道姓宋的竟然这么能干。
“嘶……”他倒吸了一口气,摩挲着下巴看向宋潮青:“宋家哥哥原来是个厉害角色,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得到这么多有用信息,还能抽丝剥茧地将其中的疑点讲给我听,你不考官,真是可惜了这一身断案的本事。”
宋潮青却谦逊起来,摆摆手,道:“哪里哪里,这还不都是段小姐教得好,从小对我言传身教,我耳濡目染多年,出门也不会给你丢脸的。所以这事当中的蹊跷……段大师是不是要亲自断断?”
他一摊手,知府宅邸就在眼前,段月白并不恼怒他私做决定丢下马车,反而对宋潮青这一幅费劲心思讨好自己的样子有些动容。
段月白望向宅院朱红色的大门,酸溜溜地说道:“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来看看。”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却从一阵清风中嗅出了一丝异样。
段月白微闭双眼,静下心来,甚至无需强化嗅觉,他就能闻到整个府邸都充斥着一股不属于人的野兽味道。
这会儿,他才算是真正对那失了智的知府公子有了兴趣:“那小孩自己说是踩坏了一个蛇洞?”
段月白冷哼一声,睁开的双眼像是夜空中的两道寒星:“恐怕他是捅了全邵溪所有的蛇窝吧。不然,知府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大一股……”
“畜生味儿。”
作者有话说:
这篇的时间线是在第一卷 之后, 第二卷 之前~
晚点还有一更哈(估计会很晚)

“你这是有头绪了?”宋潮青问道。
“算是有些头绪吧。府内有很浓重的蛇妖气味,不过我要先看看那孩子,才能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段月白话音刚落,下一刻便去猛敲知府家的大门,很有一种不把人敲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开门的是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已经有些年纪,右耳不太好使的样子,听什么都侧过左脸来:“请问您是?”
“你家少爷不是傻了吗?我是来给他看病的道……”段月白上来就说,根本一个字也没过脑子,压根也不想合不合适。
自“当归”禁制解了以后,他仿若新生,之前所有伤痛几乎在瞬间治愈,多年来他一直担心心口的伤疤掩盖之下的重伤会不会随着禁制的解除而卷土重来,可没想到,那伤口不但痊愈,而且灵力更胜当年,仿佛当归是在滋养他一般。
有了如此充沛的灵力加持,段月白本就不惧天地的性格便更加狂妄了起来,因此说话口无遮拦。
宋潮青连忙用手拦了他一下,彬彬有礼地解释道:“老人家,我们是来给小公子看病的大夫。”
那老人停顿了好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他所说的话,又像是根本没听清。
宋潮青正想重复的时候,老人开口了:“请跟我来吧。”
他步履很慢,摇摇晃晃的,一阵风来都能将他吹倒的样子,段月白倒也不是嫌弃他腿脚不好,他就是受不了这个慢劲儿,凑在宋潮青耳边说:“怎么回事,知府都能用五十金来给他儿子请大夫,却没钱请几个伶俐的下人?这老……”
“老头”二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老先生都多大年纪了,知府竟然还让他接待客人?他能看见路吗?别回头大夫请来了还得先给他看病……”
宋潮青失笑道:“我与你相识数载,了解你的为人,这才知道你是好心,是担心老先生身体才说出这番话来。可这些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可就是其他意思了。你这张得罪人的嘴啊……”
“行行行,别说了,念得我又想起某些人了,像我娘……”段月白一拨浪脑袋,差点把辫子甩在宋潮青脑门上。
领路的老人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话音儿,接起话来:“狼?我们这儿山上没有狼,蛇多,好多家里都信奉蛇大仙呢。”
“谁可说狼的事儿了……”段月白小声嘟囔着,又将嗓门吊得老高,问:“蛇大仙都管什么啊?管不管送子投胎?”
“哎呦,呆,可呆了……我家小公子原先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娃娃啊,现在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天天不是睡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坐在窗边剪彩纸,他才多大的手,剪刀根本拿不好,剪到手指也不知道疼的啊……”
老人说着说着便有些哭腔,自己走在前头,偷偷抹着眼泪:“可怜哦,可怜哦……那小娃娃的手指剪出好几道血口子,他瞅见了还笑呢……哎呦……”
“行,我说的话他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段月白翻了个白眼,又被宋潮青眼神制止了一下。
老人此时在一处房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两人说:“二位神医再此稍后,小的去通传一声……”
“您请。”宋潮青行了个礼,于心不忍道。
这老人看起来年过花甲,已经如此高龄,还要在客人面前自称“小的”,怎么听怎么心酸。
段月白皱起鼻子,显然是房间中的“畜生味”让他难以喘息。
不多时,老者缓缓归来,对他们说:“二位神医请进屋吧,我家老爷就在里头呢……”
他又缓慢地为客人开门,弄得段月白也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我们自己可以,你……你歇着去吧。”
那老人没听见他说的话,开门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固执,宋潮青接过了他开门的手,对他会心一笑。
此时又有重重的敲门声传来,老者叹了口气,将半开的门彻底交给客人,自己吸着鼻子又给新的客人开门去了。
宋潮青凑在段月白耳边打趣道:“段大师,您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呢,心疼就说心疼,何必将自己架得如此高呢?”
“要你管,架得高风景好,掉下来摔死也不用你埋。”段月白的好意没被老者领到,却被这杀千刀的宋潮青领了,真是浪费感情。
一进屋,宋潮青与段月白酒顾不得吵嘴了,他俩几乎同时让屋内的景象吓了一跳——房间里的苦药渣子味浓重异常,像是用大药罐将一床被子煮了三年。
屋里挤满了人,这些人有的穿着华贵,有的衣着朴素,可是无一例外,个个手里都提着药箱。
那告示刚贴上去半日,便有这么多人到此处来诊脉,要说不是为了那五十金,段月白可不信。
由此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
因药味太重,段月白差点吐在当场,好容易忍住了,突然听见房间深处突然传来声音:“两位神医也是来帮小儿看诊的吗?请稍候吧,这位丁神医还没有诊完脉,待他有了诊断,二位再看不迟。”
知府正襟危坐,就在儿子的床边,他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虽两鬓斑白,可观其魁梧身材,可知其年轻时一定也是风华绝代。
那位“丁神医”头上戴着高帽,留两撇小胡子,一边诊脉还要一边捋捋小胡子,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张嘴便能胡诌命数的半仙。
“小公子这病……”半晌之后,丁神医终于开口:“这脉象正常,有如洪钟,根本不是有病的样子啊,大人,我看小公子的智力是无法提升,不过他今日食欲不振的毛病我倒是有办法治愈……”
还不等他说完,知府便抬手拍向一旁的案桌,当场废了黄花梨的案子:“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我儿的痴呆症是天生的?是我周崇山一直在骗人,夸口说自己有个聪慧的儿子了?!”
丁神医赔笑:“大人,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可令公子这,这……这本来也没有病啊……”
“谁说没病?”段月白的声音像是穿云箭,将满屋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迎上这些大夫质疑的眼神,却丝毫不落下乘:“小公子的病,我能治。”
丁神医“腾”地一下从病床上窜起来,恨不得一步就窜到段月白面前。见叫嚣之人还是个“黄毛丫头”,他心中怒火更盛:“哪里来的乳臭未干的小鬼,你师从何人,属哪门哪派?你才几岁,连字都还认不全吧?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怎能容你在这里胡编乱造、肆意撒野!你可知看诊须得望闻问切,你连小公子的面都没有见过,连他的脉都没有诊过,就说你能治?你怎么治?治不好你该当如何?”
段月白拨开宋潮青拉架的一只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管我师从何人,我说了能治就是能治,可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个庸医?我要和知府单独谈,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诸位神医还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身处知府宅邸之外了,虽然都暗自悔恨没有得到那金灿灿的五十两金子,却也庆幸没有继续在这摊子烂事中陷得太深,纷纷回家去了。
唯有丁神医,他气不过段月白那黄毛丫头抢了自己的风头,愣是在知府家门口大啐三口,才愤然离去。
屋内,段月白把手放在鼻尖前扇了扇,宋潮青立马心领神会,无需段大小姐本人亲自动手,他就像元恒元虎一样,极有眼力劲儿地将屋内窗户尽数打开,终于将那股经久不散的药汤子味儿散了出去。
知府看着段月白,也是将信将疑:“请为您……我该怎么称呼二位?”
宋潮青谦逊地自报家门,知府点头道:“段……神医,您既然知道如何医治小儿,那就请快点开方子吧,若是能将我儿治好,莫说黄金五十两,我有的东西,统统都可以给你!我发誓!”
段月白眉心不自觉地一皱,道:“周知府无须起如此重的誓,你有的东西我也用不着,帮你纯属是为了功德一件,毕竟稚子无辜。”
“段神医此话何意?周某不懂……”知府右手摸着儿子的额头以示安抚,虽是疑问,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疑惑,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令公子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邪。”段月白在屋里浓重的药味中不断分辨着蛇妖的味道,惊讶发现蛇妖的味道来源其实不止小公子身上那一处……
“中邪?”周崇山重复道。
“正是。”段月白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掀开小公子的被子,在怀里掏了“听蕉”出来,用指尖碾起一点,轻轻吹进周知府眼中。
顿时,周崇山像是被蒙蔽了多日,终于清醒了一般,他讶异地看着儿子发黑的四肢,磕磕绊绊地说道:“这……这都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儿子的手脚像是被黑气所缠?”
“这东西就叫‘缠’,是蛇妖擅用的法术,用一种气缠住目标,让其魂魄深陷美梦当中,无法动弹。”段月白说:“你儿子根本不是傻了,而是他的魂魄正在做美梦,不想醒来。”
“这东西该如何解?”周知府焦急地问道。
段月白嫌恶地将手缩了回来,反复用宋潮青的衣袖擦手,仿佛刚才盖在小孩身上的被子上有千年沉灰,脏污了段小姐的玉手。
“好解,这东西不过是蛇妖吞吐之物,只要抓住蛇妖,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段月白眯着眼睛,盯着周崇山看个不停——嗅觉无法分辨另一处气味来源,他只能用眼去看——终于,目光落在其颈间时停下,脸色瞬间变得很冷。
“可……可我儿与蛇妖怎么可能扯上关系,为什么蛇妖会突然盯上我儿子呢……”周知府这次是真的疑惑。
“这应该问我吗?”段月白凉飕飕地问道:“这难道不该问你吗,周知府?”
周知府一脸的无知,缓缓抬起头来,与段月白四目相对:“段神医何出此言?我怎么会知道?”
“若你一无所知,那你颈间的蛇妖印记是怎么来的?”
空气寂静极了,周崇山像是被突然揭开了伤疤,又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大街上,他整个人都无地自容起来。
良久之后,他开口道:“既然你能看见这个印记,看来段大师不只是神医,更是仙人……
“我……这蛇妖的印记是……是我年少不懂事……是我小时候留下的。”
他支支吾吾,段月白愈发地没有耐性。
宋潮青干脆给段月白搬了把凳子,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一伸手便有宋潮青递上来的茶水,他喝了一口润喉,不紧不慢地说:“行,反正着急的又不是我,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开口。”
他的目光移到小公子身上,道:“可你儿子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就不敢打包票了。毕竟离魂时间越长,还魂就越困难,到时候弄丢了个几魂几魄的,这变成个傻子也未可知啊。”
这话明显是在吓唬人了,可周崇山是个凡人,他又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自然是对段月白的话深信不疑,很快紧张起来,道:“我说,我说……
“邵溪山上蛇类繁多,城中也有许多人家信奉蛇仙许多年,我就是邵溪本地人,家里祖祖辈辈也都信奉蛇仙。若是家里有什么事,都要拜蛇仙求一求,像是……家里太穷,或是丢了东西,只要拜拜蛇仙,提出问题,蛇仙不过多久就会帮我们渡过难关。”
“这‘蛇仙’……听起来怎么和有些人有点像呢?”宋潮青小声嘀咕道。
段月白正处在五感灵敏之时,登时就捕捉到了他的声音,没好气地说:“你指桑骂槐地说谁呢?”
“我可没骂人,”宋潮青笑眯眯地辩解,“我的意思是说啊,若是琴川也有人信奉鸟仙,那鸟仙一定是你。”
段月白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鸟仙!你会不会说话!那是神鸟!”
两人小声争吵让周知府不知所措,他的故事还没开始,便出师未捷,段月白见状,清了清嗓子,问道:“这些事情与你的印记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我正要说呢。”周崇山挠了挠有些发白的鬓角,继续说道:“我从小便刻苦读书,寒窗苦读许多年,可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
“落榜之后我备受代价,也分外不甘心,私塾里许多同窗平日里功课都没我的好,文章也鲜少得到先生的肯定,凭什么他们便能一年考中,我却屡次落地?”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急促,周知府费了点力气才重新静下心来:“所以我……我向蛇仙许了愿,若是我能高中做官……”
“便可以献出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东西。”

“这个印记就是求蛇仙的时候,香灰不小心落在脖子上留下的。”
段月白眯眼盯着周崇山,眼神像两把小刀子:“你的意思是……这是你许愿过后,蛇妖给你留下的标记?”
周崇山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随后又像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慌乱地将儿子的衣服攥出许多褶子:“是,是,现在想来是的!我以为……我以为蛇仙顶多是要些金银财帛……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相安无事。若不是你们提起,我差不多要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蛇仙,蛇仙他要的竟然是我儿子吗?”
周崇山被段月白盯得浑身不自在,赶忙移开目光。
可段月白却像是放过了他一样,率先收了眼神中的锋芒,说道:“那是自然,谁告诉你最宝贵的东西,就一定是指某个物件儿?我听闻你老来得子,以这早慧的孩子为荣,想必也没少当着外人的面夸口孩子聪慧吧?”
周崇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倒有些结巴:“是,是,我儿确实打小就聪明,我也经常……炫耀,可这,这……”
“没事,问题不大,我可以让周小公子恢复原样。”段月白见他慌乱的样子是实打实的担心,于是开口便将此事应承下来:“不过……”
“不过什么?”周知府立马接道:“只要能够医好犬子,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段月白的眼神又犀利起来,他一声不发地盯着周崇山。
虽然周知府看起来比他要年长许多,可不知为何,段月白的眼神带着寒意,好像能够看透变幻的画皮。
周崇山被他盯着,不眠一哆嗦。
“周知府,你这随便许愿的习惯可不好,你怎知我不是仙呢?我若是要你的性命来换,你也能换么?”段月白道。
“这,我……我……”周知府支支吾吾地说着,显然是对献出性命这一措辞犹豫起来。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轻易许诺。”段月白起了身,走到周知府面前,用手心捂住他脖颈上那个蛇形印记。
不知他用了什么心法口诀,那块黑色的印记竟然像窗花一样从周崇山身上揭了下来,安安静静躺在段月白掌心!
周知府目瞪口呆,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段月白则轻飘飘地收了手,攥紧掌心,对宋潮青勾了勾手指,意欲带他出门了。
“仙人,仙人请留步!”周知府追了出来:“小儿……”
段月白挥挥手,说:“这小孩不要紧,先这么放着就行,按时喂点水饭,别饿死了就成。我定将你儿子的魂儿找回来。”
话毕,他招来七曜,拉着宋潮青跳了上去。
秋风刺骨,宋潮青在后面看不见段月白的脸色,只能看到他在空中舞动的发丝:“你方才好像很不高兴。”
“当然,我不高兴得很明显。”段月白头也不回地说道。
“为什么?”
“周崇山是个骗子。”段月白冷冷地说:“若是普通道士,肯定会将他说的话信以为真。可我不一样,我是妖,妖典在我手里,其他妖怪的习性与术法,我比人修要清楚。”
风将段月白的声音变得更冷,从前面吹到后面来,最后钻进宋潮青的耳朵里:“这印记根本就不是什么许愿后的标记。就不说蛇妖,单说蛇吧,你可知蛇有什么习性么?”
宋潮青犹疑答道:“蛇性本淫?”
“正是如此。”段月白说:“据我所知,蛇妖只会在自己认定的伴侣身上留下这种印记,跟什么许愿不许愿的没什么关系。”
“可周崇山好歹是个知府,难道会轻易拿自己的前途做掩饰真相的借口吗?”段月白回头看了他一眼,宋潮青连忙说道:“我不是想反驳你,我是在认真地和你探讨这个问题。”
段月白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道,你这么紧张干嘛。他为什么撒谎我不知道,不过……站在凡人的角度来看,或许和妖精有情,比向菩萨仙人许愿做官更丢脸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落寞,连带着背影都有些黯淡了,像是在说周崇山,更像是在说自己。
宋潮青一时语塞,他倒也不是被段月白的话给噎住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些话会从段月白口中说出来。
他竟能从对方的口吻中听出自卑的意味,实是令人震惊。
宋潮青以为他目空一切,没想到……
“不过我也好奇,周崇山这番说辞不像是现想的,更像是经过缜密思考后编出来的。一般现想的借口都不够圆满,错洞百出。”段月白的声音将宋潮青的思绪打断:“所以我觉着,他跟那蛇妖好了以后,蛇妖可能将官职什么的赠给他了。”
“这也能赠?”
“有何不能,用功德换,用寿命换,用修为换,凡人气运最好提升,又不是非得中状元才能当官。周崇山这个年纪还在当知府,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到皇上身边任职了。”
段月白张开手心,看了看那印记,放在鼻尖嗅了嗅,似乎更坚定了往深山老林走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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