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烟,游书朗抽出一支点燃,咬在齿间,又戴上了手套。
走了三五步,又退了回来。大过年的,总要吃点饺子。他劝自己。
饺子铺还真有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条木桌子旁,正往嘴里塞饺子。
听到门口有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大嗓门的向后厨叫人。
“白婷,有客人。”
白婷?游书朗一怔。
后厨的门帘被挑开,一个扎着围裙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
她弯眉笑眼的招呼人,在看到游书朗时,眼中只剩下了震惊。
“游哥?”
游书朗脱了手套,摘烟。
“白婷,你的电话一直不通,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摆着一盘热腾腾的饺子,白婷坐在游书朗的对面,为他掰开了一双一次性筷子。
筷子质量一般,竖着木茬,换了一双,还是如此。
“这个就可以。”游书朗接过筷子,却未动饺子,“你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能和我说说吗?”
五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吃完饺子,在桌上留了八块钱,白婷将钱一点一点捋进系在腰间的钱包,垂着头说道:“我就算……从良了吧。”
她语有歉意:“抱歉啊,都没和你说一声,我就是想……与之前的一切切断关系。”
“你担心了吧?”白婷素淡的面容,比曾经看着小了几岁,像做了错事的女孩儿,露出即将被责难的忐忑,“我应该和你说一声的。”
“可以理解。”游书朗笑得十分温和,“换我也会这么做的。”
他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扬眉赞许:“味道不错,你包的?”
从前的白婷,眼中总有悲凉和世故,如今却微微红了脸,得了天大的褒奖一样,轻轻“嗯”了一声。
游书朗接连吃了几个饺子才放下筷子:“你放心,今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他微微探身,像哥哥对待妹妹那样,在白婷头上拍了拍,玩笑道,“这位玩家,请重新开启你的人生。”
女人红了眼,话里带着鼻音:“谢谢你游哥,要是有机会的话,请你也帮我谢谢樊先生。”
游书朗正在撕筷子上的木屑,闻言手指一僵:“……谢谁?”
女孩不明就里:“樊霄,樊先生是叫樊霄吧?”
指尖一痛,木屑扎进了肉里。
“大半年前,我在夜总会不想接那些脏活,被那里的一个小头头威胁,他查过我,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他扬言要给我家里打电话,见我还是不同意,就没再为难我。我以为这件事情过去了,可没过几天,我爸和我弟就找来了。”
“他们以前被拘留过,这次怕我报警,只远远的跟着,并没有骚扰我。我上班的时候,他们一个前门,一个后门的守着,我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女人立目,恨得牙痒:“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蒙汗药,打算一有机会就迷晕我,然后以带女儿看病为由,把我弄回老家。”
“后来你是怎么脱困的?”游书朗犹豫了一下又问,“这事怎么跟樊霄扯上了关系?”
即便是回忆,女人此时也面色苍白:“我实在没有办法,能求助的只有你,可是你的电话打不通,最后我只能打给白三秒,他当时和我打得火热,酒后还说过要娶我的话。”
游书朗记起那段时间自己刚刚加入项目组,为了调整心态,同时也是为了躲樊霄,他的手机几乎一直关机。
提起白三秒,女人嗤笑:“他不但不帮,还冷嘲热讽,说我赚了这么多钱,回山沟里够盖一栋别墅了。”
“当时我压下心中的气,问他怎么才能联系到你,他阴阳怪气的说,找你可以联系樊先生。”
指节僵硬的回握,木屑刺得更深,游书朗的指尖氤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是你主动联系的樊霄?”
白婷点点头:“我想通过他找你,可他说你在搞什么研究,特别忙,这事儿不用惊动你,他能解决。”
“樊先生出手,我爸和我弟弟三天后就离开了。怕他们万一再找回来,樊先生让我在外面躲躲,我这一躲,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就不想再回去了,这饺子馆是我用所有积蓄盘下的,现在我每天过得都挺踏实的……”
游书朗有些恍惚,女人后面的话,他听了,也没嚼出意思。
几乎是截断了女人的话,游书朗问:“樊霄在帮你?他做了什么?”
见男人面有异色,白婷不敢怠慢,将事情和盘托出。
“我弟弟爱赌,樊先生从我这里知道后,装作不小心,在他面前掉了几枚地下赌场的大额码币。我弟弟捡了觉得自己命好,拿着筹码想方设法地找上门去赌,最后输红了眼,将身上能输出去的东西全都输出去了,还借了不少高利贷。”
“樊先生说他最后被打了一顿,小拇指按在菜刀下哭着给我爸打电话,让我爸出钱赎他。”白婷哼了一声,“当时我被樊先生安排躲了出去,我爸找不到我,自然只能倾家荡产地救了他的宝贝儿子。”
一滴血从指尖滑落,游书朗声音淡淡的:“像是樊霄的做派。”
怎么出的饺子馆,怎么与白婷作别,怎么走到的地铁站,游书朗全无印象。
他的手套握在手里,冷风一抽,扎着木屑的指尖隐隐的疼。
而他的耳边只有女人最后的话:“我要谢他,可他说是在帮菩萨做事,要谢便谢菩萨,不用谢他。”
樊霄最后一句与自己说的是什么来着?
“菩萨,你自由了。”
幼儿园周边绿柳低垂,清风一荡,丝绦似的,袅袅依依。
游书朗将添添送到幼儿园,看着强壮了一些的小男孩随着老师进门,又从门内伸出一个脑袋,高声喊了“叔叔再见”,才算完成了入园的所有程序,高高兴兴地开始了一天的新生活。
游书朗在园外不敢多留,曾经被接送孩子的妈妈或奶奶围着闲聊的记忆尤为深刻,他只如实答了“未婚”,便凭空多了三五个相亲对象。
沿路皆是垂柳,绿涛轻拍两肩,十分大方的留下了它馈赠的专属礼物——柳絮。
游书朗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薄开衫,衬得粘在身上的白絮更加明显。
他边走边摘,信步进了一家附近的药店。家中的常备药过期了两盒,有添添在,游书朗总是第一时间更换。
报了药名,等售货员取药的期间,游书朗职业病上身,走到货架前,查看起药品。
金银花饮已经上市,市场反响不错,一季度的财报已经送到了黄启民的案头,看他这几天的高兴劲儿,回报应该可观。
樊氏大厦倾倒,自然也波及到了品风创投。樊霄被传唤回去,品风创投由许忠接手,账目一应送到相关部门查审,却未听说查出什么纰漏,只是断了后续资金,因而被迫停了两个新进项目,好在金银花饮先期资金基本到位,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许忠虽不喜樊霄,却认同他定下的营销策略,按计划继续执行,果然达到了销售预期。
驱离繁杂的思绪,游书朗拿起一盒新项目的同类竞品,刚刚看了剂型,就听到货架后面的门帘儿传来一阵响动。
顾客罢了,他没抬眼。
不大的药店,算上收银,只两三个人,却都围了过去,连给游书朗拿药的女孩,白大褂在空中画了个弧线,急急转身,也向门口走去。
女孩们的声音都挺好听,绊在一起却有些凌乱。只听有人叫了声樊哥,还有人问热不热,渴不渴的。
相对女孩们的热情,答语却是不慌不忙,从从容容。
“今天不热,不用水,我来收集一下销售数据,记过数就走。”
男人低沉的嗓音中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不多,却中和了他偏冷的音质。
药架后传来一点细碎的声音,说话的男人瞄了一眼,只看到摆放整齐的药品,及间或露出一点的深色衣服。
收回目光,他转过身,摘下头盔,习惯性的用手摸了一把寸头,语气中透着一点温和的距离感。
“这周新上的那几个品销量怎么样?上次培训的知识,在销售中用得上吗?”
女孩叽叽喳喳的回答,短暂静默的间隙里,能听到落笔的声音。
不过三两分钟,本子一合,男人结束了话题,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笑着说:“别人给的,借花献佛。”
热情的相送中,门帘儿被再次挑起,又落回来,帘脚荡了三两下,送药的女孩儿才又想游书朗。
“先生,先生!”连唤了几声,英俊的顾客才回神,她忙将手上的药递过去,“久等了,这是你的药。”
游书朗望了一眼还在甩动的门帘,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被捏扁的药盒放在女孩手里:“这个我一起结算。”
绕过货架,游书朗走向收银台,他送出身份证,被提醒了一句,才换成了医保卡。
结算打印的滋拉声中,忽然混进了塑料珠子清脆的碰撞声,门帘儿再次被挑开,高大的身影与五月的清风一同而入。
“忘了拿钥……”
听到声音,游书朗下意识地望过去,没有货架的阻隔,四目相对。
还是那副带着压迫性的锋利长相,因为换了寸头,又添了几分不好惹的难驯。
眼底依旧深敛温柔,唇边的笑意妥当,不浓不淡,不过分招摇,又压下了因相貌带来的凌厉感。
打印机的滋拉声还在继续,时空被蓦地拉长扭曲,游书朗好像再次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五月,车窗缓缓落下,扑面而来的暖流从车里倾泻而出,唇角带笑,目光宽和的樊霄,闯入了自己的生活……
心尖一紧。
药店很小,收银台到门口不过两三米的距离,游书朗看着樊霄从初时的惊讶、继而的惊喜,最后转到了局促不安。
打印机的声音终于结束,装药的袋子和落下的钥匙,同时被送到游书朗和樊霄手边。
游书朗接了,樊霄被提醒了两次,才抬起手。
道了谢,游书朗提着口袋向门口走去,不过几步便穿过了两人之间隔着的清风和漂浮的柳絮,走到了樊霄的近前。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向对待每一个目光有过交互的陌生人一样,和善友好。
却又在身体交错时,尽量避开了堵着大半个门的樊霄。
一条腿跨出了门槛,室外的阳光已经扎进眼底,游书朗的手腕却被人一把扣住。
他蹙了一下眉,回头去看樊霄。
“有事?”他问。
樊霄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放开了手,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名片,递到游书朗面前。
“我是康达药业的医药代表,如果你在购买或服用我们企业生产的药品时,有任何问题都可以与我沟通,我会及时为你解决的。”
游书朗看了一眼那张递到面前的名片。樊霄,康达药业有限公司终端医药代表。
终端医药代表,是面对药店或医院的药品推广销售人员,一般没有底薪和福利,只赚提成,算是医药代表中的末流。
目光从名片上偏移几寸,便是廉价的工装服,大头鞋,任谁也想不到,眼前拿着摩托车头盔的樊霄,曾经的一颗钻石袖扣都要万把块钱。
只有腕子上的表是眼熟的,在晒成深棕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块原本的小麦肤色。
错开目光,游书朗没去接那张名片,回绝道:“我不用康达的药,没必要留你的名片。”
他迈出另外一只脚,与樊霄一人门里,一人门外,接着说:“康达的药价格高、疗效差,以前我不会选择,以后也不会用。”
说完,游书朗转身,毫无留恋地步入绿涛,逐渐远去。
荡悠悠的门帘隔着樊霄的脸,看不清神情……
沿路不知行了多久,当游书朗听到身后的摩托车声时,已经错过了公交站点。
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在他身边戛然而止。
绿树阴浓的路旁,半旧不新的摩托车,不算精良的工装服,却因相当惹眼的身材,凭添了落拓不羁的性感。
樊霄长腿撑地,摘下头盔抱在怀中,微微倾身,在斑斓的树影中看着游书朗。
柔软的柳枝荡在他的脸上,惹出了他的笑。他抬手伸向游书朗,在男人侧身躲避时,从黑色的衣服上捉下了一朵柳絮。
收回手,樊霄温和的声音比手中的柳絮还要柔软:“别怕,游主任,我来只想告诉你,即便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也不会再去打扰你,你踏踏实实的过你的日子,就当今天没有遇到过我。”
他戴上头盔,发动机车,在轰鸣声中从护目镜转头看过来:“不过,游主任要是哪天稍稍动摇了,我随叫随到。”
油门加到最大,摩托车冲向前方,飞扬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柳絮。
自从有了添添,游书朗便很少吸烟。他租的房子离研究院很近,城郊,老楼,所以便宜。
一室一厅,一个小阳台,刚刚好。
只是阳台外面没什么好景致,半棵绿色草木都无,只能见到一片窄窄的天空。
今夜的月亮正巧挂在那处狭窄之地,漫漫的清辉,与香烟的白雾搅缠在了一起。
添添已经睡了,游书朗倚靠在阳台上抽烟,一支烟燃烬,又点了一支,烧到了一半,男人终于拿起手机,查询了邻国一年前医疗界的那件大新闻。
检索关键词跳出很多新闻,游书朗挑了一个貌似最翔实的,点了进去。
案件的重点,落在了制假售假上,其中隐情诸多纷纭,因距事发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时的知情者、参与者,死的死、老的老,因而除了樊霄的父亲入狱获了重刑,其他只牵扯了些小鱼小虾。
至于樊家的三个儿子,老二樊余服刑三年;老大樊泊因积极赔偿,又得到了打压公司的谅解,只获缓刑。
拇指向上滑动,文章拉到了最后,却无樊霄的任何信息。
承诺了不来打扰游书朗的生活,便从春天到夏天未曾露过一面。
有时,游书朗会恍惚的认为那个清晨的柳絮好像从没飘过,男人也没有从自己的肩头摘下过一颗白棉,揉在指尖。
而这种恍惚又常常会被打破,就如今早,游书朗看到那条红砖路时。
游书朗租住的小区地势低洼,每至雨天,便会积存大量的雨水,加上小区内的路年久失修,浑水泥汤,极不好走。
今夏多雨,昨晚又下了半晚。清晨出门,游书朗抱着添添,挽高了自己的裤脚。
他住在二楼,没有电梯,顺着步梯下楼,与外出买早点的邻居打过招呼,听他说了几句不清不楚的“雷锋”,游书朗笑着应腔,并没在意。
推开单元门,便见响晴的天空坠着云朵,天气格外的好。
“咦?”添添在游书朗耳边轻轻疑惑,短短的小指头向下一指。
游书朗看过去,才发现单元门口铺了一条窄窄的红砖路,蜿蜒曲折,直通小区大门。
积水浅的地方只铺一层,深的地方加高了两三层,顺着路走,便不用再在积水与泥泞中辛苦地选择落脚的地方。
游书朗左右看看,这栋老楼有三个单元,却只有他这个单元门前铺着红砖路,其他两个只在水深的地方垫上了红砖,像打补丁似的,一块儿一块儿的。
添添觉得新奇,在游书朗怀里蹬着小脚跃跃欲试。游书朗将他放在红砖路上,屈身将自己的裤脚放平。
“昨晚那小伙子冒雨干了半宿。”议论声传入耳中,“我家老头子给他递烟,问他是要搬过来吗?人家说不是,说喜欢的人住在这儿,怕她进出不方便。”
“啧啧啧,为六楼那丫头吧?长得确实好。”
红砖路很窄,只足一人通行,游书朗跟在蹦蹦跳跳的添添身后,垂下眼睑,睫毛跳动了几下……
实验室都空了,游书朗才从实验台前站起身。
今天有一个聚会,游书朗的大学同学从国外回来,大家相约聚一聚,定了今晚。
拜托了邻居照顾添添,游书朗到更衣室换了西装,曾经做办公室主任时天天穿的衣服,如今穿着却束手束脚的不自如。
对着穿衣镜,游书朗系衬衫扣子,系到喉下,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想起了樊霄曾经的一句话。
男人贴着他的耳廓呼吸,湿糯的嘴唇若有若无的擦过敏感的皮肤,故意撩拨:“游主任,你包裹的越严实就越勾人,越令人兴奋。”
指间一顿,游书朗慢慢解开了喉下的那颗扣子,露出了修长的颈项。
因为回国的是女同学,所以订了西餐店。餐厅在被誉为地标建筑的双子星B座四十层,临窗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电梯上行,数字攀升,梳着大波浪的女同学笑着抱怨:“吃了将近七八年的西餐,回来还要吃西餐,张世成,你和我当年的仇还没解开吗?”
被叫做张世成的男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大学期间我交了三个女朋友,都因为你掰了,这仇我得记一辈子吧?”
“那是你们情不金坚。”
“我交往一个,你闹黄一个。你倒是和我情比金坚,怎么一下子躲到国外七年?”
一行四人,两男两女。女同学脸上的无奈与落寞迅速被遮掩,她一把挎住游书朗的胳膊,假模假式的撒娇:“书朗,张世成欺负你女人。”
游书朗噙着散漫的笑,并不走心的帮腔:“这里贵,我帮你吃他破产。”
电梯门开,环形的大厅,左右两个餐厅。
“卉卉,你要是不想吃西餐,对面这家也不错,新开的东南亚餐厅。”一直没开口的女人建议,“就不知没有预约还有没有位置?”
西餐厅的对面,仿制的黄蓝宝石耀目辉煌,充斥着火辣的异域风情。软烂多情的音乐低低倾泻,掠过心湖轻轻一扫,拨出一片涟漪……
咖喱,老电影,厚重的窗帘,两个人的周末……曾经的岁月残片,附着在轻柔的音阶中,潮水一般的涌来,瞬间席卷了游书朗……
再回神,身前的几个人已经步入了那家餐厅,张世成无奈地回头,向游书朗招了招手。
无需预定,几个人落座。导引礼貌的离去,服务生递上餐牌。
“请问几位点些什么?今天主厨推荐的特别菜品是泰式椰汁鸡汤。”
这声音……游书朗猛然抬起眸子!
真的是樊霄!
再一次四目相对,竟比上次还要震惊。
高大健硕的男人穿着传统泰服,米黄色对襟高领正装,肩上斜披深绿色绊尾幔,一条金色的装饰链斜挎在肩,腰间扎着同色系宝石腰带。
与西装革履的英俊不同,眼前的樊霄,衣着明艳华丽,虽然笑容依旧温和,却也难以遮掩身上的矜贵气质,和带着异域色彩的几分妖冶。
无人看出游书朗的异样,目光都落在了樊霄身上,连张世成都多看了几眼,心中感叹,旧情人难追,吃个饭都能让服务生夺去神魄。
“认识?”张世成的旧情人顺着樊霄的目光看向游书朗,在两人之间用手指连了一条线。
樊霄眉峰微动,却没言语,他掌握着分寸,在等游书朗给两人的关系定性。
“不认识”或“普通朋友”,樊霄心里权衡,想分得出哪个更容易接受一些。
餐桌临窗,窗外华灯初上,已经收了震惊的游书朗,在弧形的玻璃上映出了淡漠的表情。
迎着众人的目光,他眉目沉和地望向樊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两下,平静地说道:“认识,我的前任。”
一句话,在席间扔下了一颗巨雷。
却是无声的。同学几人眼皮子翻花,眉来眼去地经历了一场八卦风暴。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樊霄呼吸一滞,万般咀嚼思量,却仍嚼不出甜。
游书朗这话说得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像说糖是甜的,药是苦的,白云黑土一般,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他口中的“前任”品不出任何特殊的滋味,如同曾经的一件衣服,穿过,但是现在不喜欢了。
而此时,游书朗已经掀过了“前任”的话题,去摆弄手中的餐布,那条带着刺绣印花的餐布,好像比他这个前任还值得关注,铺展,放在腿上,又正了一下位置。
“我男人看男人的眼光真好。”大波浪最终打破这份静默,手臂支着下颌望着樊霄,“前任,好吃的菜上四道,你做主。”
樊霄的目光在女人脸上刮了一下,合上餐牌,周全的说道:“如果没有忌口,那我就去准备了。”
好冷,大波浪打了个寒颤。
樊霄刚刚离开,游书朗就在几个人的热切上浇了一盆冷水。
“别问,没什么好说的,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能连个前任都没有。”
“就一个问题。”大波浪举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悄悄问,“活儿怎么样?听说越帅的人活儿越一般。”
游书朗:“……”
同学相聚,总有聊不尽的话题,张世成与大波浪你来我往地抬杠,游书朗趁这个间隙出去抽烟。
卫生间的壁角,烟雾轻腾,烟灰弹了两三次后,樊霄推门而入。
游书朗并无诧异,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也未表现出抵触,甚至偏身让出半个壁角。
樊霄从繁复的衣襟中摸出花里胡哨的香烟,是胭脂。
“游主任来一根?”他弹出一根递到游书朗面前,“你以前不是喜欢?”
游书朗举了一下手中抽剩半截的烟,双指一抖,积蓄的烟灰簌簌落下。
樊霄将胭脂送入游书朗口中,又接过他手中的半支烟,咬进了自己齿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两人从未分离,仍是不分彼此,毫无忌讳。
火柴一擦,火光送了过来,游书朗看了一眼樊霄,低头就着他的手点了烟。
“在等我?”樊霄甩灭了火柴,笑着问。
深吞一口,吐出烟雾,游书朗才道:“怎么讲?”
“你进来六分钟,放水、抽烟足够了,还没出去,那就是在等我了。”
游书朗没答,算是默认下来:“不是医药代表吗?怎么,换工作了?”
湿糯的烟蒂含在樊霄口中,让他心悸得失神,片刻后才回了游书朗的话。
“医药代表还干着,白天跑药店,晚上到这里做个兼职,这里常有东南亚客人,我会说泰语,工资高些。”
游书朗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他举起手中的烟,细细端详:“一包胭脂,够你在这儿端两晚盘子的吧?樊总这样屈尊,到底为的是什么?”
被人逼问,樊霄反倒眼中有了笑意:“在里面也戒过,出来就管不住自己了,想你时想抽,心烦时想抽,试过别的烟,真抽不惯,因为这烟贵,所以现在抽得少了,只有特别想你的时候才会来一根。”
深情剖白并未软化锐利冷硬,游书朗告诫:“樊霄,有些话现在说着不合适,你最好咽回肚子里。”
未等樊霄有答语,游书朗淡声又问:“在里面?据我所知你没进去过吧?”
“六个月。”樊霄舍不得吸那半截烟,每次只轻嘬一口,“因为我是污点证人,按那里的法律,罪行较轻的污点证人可不向外界披露罪责。”
游书朗摘了烟,第一次郑重地看向樊霄:“污点证人?”
樊霄点点头:“我一直都想报复他们,海啸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可以带上我和我妈的,可那些人却自私的关上车门,一会儿也不愿意多等。”
夹烟的手有些抖,双目低垂,樊霄冷嗤:“我妈是他的妻子,是他们尽职尽责的母亲;我是他的儿子,是他们听话懂事的兄弟。可到最后呢?没人在乎我们的命!”
“报复他们我计划了很久,为了找到证据,也做了一些同流合污的事,后来我和当地的检方合作,答应帮他们继续调查二十年前的制假售假的案件,也确实查到了一些证据。所以案件审理期间,他们将我转为污点证人,从轻处罚,获刑六个月。”
话落,一时两下无言。游书朗目光深幽,望着的却是洗手台上一只正在奋力爬行的七星瓢虫。
它从水池弧形的内壁往上爬,用尽全力,累行数步,却又功归一篑,跌回了水池深处。
掐灭昂贵的香烟,扔进了垃圾桶,游书朗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洗手,在水流迸出前的一瞬,他捞起那只七星瓢虫,随手甩了出去。
哗哗的流水声中,游书朗问道:“樊霄,你给添添设立的医疗基金账户中的钱,品风创投以你个人名义投资的分红,哪一样需得你受这样的苦?”他关了水,抽出一张纸巾擦手,语中的戾气一闪而过,“所以,你又在搞什么鬼?”
半支烟,抽到现在,再也咂摸不出任何滋味,烟蒂仍旧夹在指间,樊霄透过镜子望着游书朗的眼睛:“给添添看病的钱,我就算再落魄也不会动,品风别说分红,如果我想要,整个公司都是我的。”
向前压了一步,樊霄几乎贴上游书朗的脊背:“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公司,收益不错,足可保我衣食无忧。”
“可是……”
话被忽然截断,走廊里传来低声呼唤:“樊霄,樊霄!经理找你呢,问你怎么脱岗这么久?”
“草。”樊霄骂了一声,一把拉住游书朗,推开了卫生间隔间的门,将人塞了进去。
“你!”
刚刚漏了话音,樊霄就捂住了游书朗的嘴,他一下子跃上马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有人进来,又唤了几声樊霄的名字,还挨个隔间的门底瞧了,看到游书朗的皮鞋西裤,才迅速地离开了。
手掌的纹路压在唇上,很容易翻起一些不可描述的记忆,游书朗微微红了耳根,一把打开樊霄的手。
“你干什么?”
樊霄蹲在马桶上,手上的湿润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用力压下想去吻自己掌心的冲动,站起身,接上刚刚的话题:“我还有话和你说。”
“刚刚你也听到了,我是有钱,可那些钱都是借助家族的势力挣来的,资本,关系,路子,无一不是我顶着我爸儿子的名头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