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by宋昭昭 CP
宋昭昭  发于:2023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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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才见过不久,又好像许久未见。他先前从未注意到秦见祀疲惫的神情和眼中的血丝,可惜这张俊美的脸庞,如今看着都沧桑不少。
这厮这些天该是何等的不易。
他低下头,眼神晦暗:“你下了好大一局棋。”
“陛下看出来了?”
贺子裕微微颔首。
把他囚在殿中,而自己独自面对这凌人风雪,贺子裕只消往后推一推,就能猜到秦见祀原本的计划。
改革变法这样的大事秦见祀办得如此急,显然是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后路。
不论新政成败与否,变法者都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秦见祀qj他,不只是为了让他尽早醒来,更是将他从这件事中择出去。而秦见祀则独自转向朝堂,受千夫所指。
待到贺子裕从寝殿中踏出,一个不再受群臣拥护的摄政王,与一个名正言顺要亲政的帝王,秦见祀等同于是将这把趁手的刀亲手递到贺子裕的手上,用自己的性命和权势推贺子裕掌权上位。
可是这样,秦见祀图什么呢?
“你莫不是想前人栽树,叫朕这个后人乘凉。”
秦见祀闻言笑了下,“怎么,有何不可?”
“明明朕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是当真不怕朕不念旧情,打着清君侧的幌子诛你九族?”贺子裕转身来,对上他双眼几番说不出话,长袖一扬,溅起炭火意零星。“秦见祀,你赌得太大了,朕……实在不配你如此信任。”
“臣也想过,陛下醒来之后终究是要亲政的,”秦见祀眼中丝毫不觉意外,贺子裕生性便是多疑,其实他也是如此,但是他们之间总要有人妥协。
“臣既要放权,就得放得叫众人信服,能让陛下踩着臣掌权,倒也是条不错的道路。”
贺子裕话一顿,又是难以辩驳,“这些时日……”
“陛下心疼。”
“是。”
“那能得陛下心疼二字,应是足矣。”
火光摇曳倒映着那瞳孔中的自己,贺子裕心中愧疚但是难说出口,他从来都是太不相信秦见祀,又自以为谨慎地将一切情绪都隐藏的很好。因此他更心虚在寝殿中的半个月他所暴露出来的——
平素七分爱意,却要装成十分。
聪明如秦见祀,如今自然是知道的。
秦见祀抬手去摸了摸他头,垂眸去额间相抵。“陛下不必太过介怀。”
“朕还以为你会生气,”贺子裕叹口气,转过身去给自己倒了碗酒,“都是关在殿中,这次与你去振灾前那次,其实朕的态度并无差别,都说两人在一起的感情总该与日俱增,朕却是毫无长进。”
“陛下这是在反省?”秦见祀有些好笑。
“朕总该有所进步不是?”“陛下忘记一切后不信臣,臣想,也是有臣缘故在里面,”嗓音低哑,沉沉传来,“或许从前臣给陛下太多不好的记忆,让陛下先想起来的都是臣狠厉的一面。”
“没有,秦见祀。”贺子裕一口闷了酒,又闷声接话道,“朕觉得你挺好的。”
背后像是一声轻快的笑声。
贺子裕又倒了一碗酒,递给他去。“真的。”
热酒暖身,脱鞋上炕,贺子裕就倚靠在床头上,让秦见祀枕着自己的大腿。他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拍着窗子呜呜作响,内里噗呲着炭火声,却是很静谧的冬夜。
“陛下今夜就睡在王府?”
“嗯。”贺子裕点了点头。
像是这种时候,什么改革与新政就都可以暂时放放,他们操心的家国民生也可暂时搁置。只是像寻常人家暖炕过冬一样,享受一下难得的时候。
贺子裕的手摩挲着秦见祀鬓发与面庞,摸过耳垂捏了捏,手就被人轻拍了拍。秦见祀似乎难得这般放松的时候,一副困倦意重重的样子。
“那我们睡吧。”明日的朝堂还等着秦见祀继续主持大局。贺子裕摸上秦见祀喉结,任他抓着手去双眼微合,“以后等这件事过去,有朕替你扛着担子。”
他翻个身扯过枕头来,闭着眼睛笑了。“好。”
贺子裕就熄灭了床边的烛火,屋内一下暗了下去。他在黑暗中辨着秦见祀的五官轮廓,想着今日一天的事,和以前的事,却是毫无睡意。
又过了会儿,他就问,“秦见祀,睡了吗?”
“……”迷迷糊糊的,传来人沙哑的应答声,“……睡了。”
贺子裕就止住不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想到秦见祀在莲花池旁,还有在寝殿说的话,一次是说臣心悦陛下,另一次是说臣实在心悦陛下。
然而话说起来,他还从来没对秦见祀表示过什么。
“秦见祀?”
许久,黑暗里只有人绵长的呼吸声。
贺子裕趴了下去,觉得还是得补上,不然总觉得欠了秦见祀。于是他蹭着秦见祀的耳垂低低说:“秦见祀,朕中意你……朕实在中意你。”
人睡着了,那倒也没什么,床褥间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话说完,那朕睡了?”
倒也不算一腔感情付之东流,秦见祀醒着的时候贺子裕也说不出这样臊人的话来。
贺子裕正要满意起身来,想着这事就这么揭过,忽然间,一双掌就此抱上他的腰,翻身裹带着,狠狠揉入了怀中。
“秦、秦见祀……”黑暗里,贺子裕睁大眼。
“陛下慌什么?”醒转的秦见祀笑道,压了上来,“再多说几遍,臣必铭刻肺腑,牢牢记住。”
屋内一晌贪欢,贺子裕顿时有些遗憾。刚豪气万丈地说好帮秦见祀分担摊子,结果第一夜就把人给叫醒了,让本就疲倦的秦见祀又更加疲倦。
“朕多说几句,你可要早些睡啊,不许动手动脚。”
“好,”屋内传出声音来,带着几分欢愉,“抱着陛下睡。”

第69章 伺候朕
第二日,秦见祀上完早朝回来之后,就与贺子裕分析了时局,他们俩既然想要推广新政,革除弊端,那么首先就得合演一出戏。
秦见祀摩挲着手间扳指,“帝王之术无非平衡朝堂,这场变法要有人激进,有人打压。臣做这个唱白脸的,陛下便是唱红脸的。他们自以为操控陛下亲政可以对付臣,但陛下只用打压臣这个人,却将新政继续推行下去。”
就像秦惠文王将商鞅五马分尸,却用商鞅所变之法继续治理秦国,一样的道理,秦见祀甘愿成为贺子裕手中的刀。
他要贺子裕做这场变法中的粘合剂,借反对他的朝中大臣之力扶持贺子裕亲政,就使得新政能快速推行却不生太多乱子。
“这就是你最初的计划?”棋子落,贺子裕深深看向他。
“是。”
“可你这一身污名……”
秦见祀悠悠道:“千载过后,史书上自见分晓。”
贺子裕捻着白棋子与他对坐下棋,不住低低笑了声,是他的作风。
外头雪落纷纷,屋内二人对弈,闲敲棋子,贺子裕的白棋一路稳扎稳打去,而黑棋步步退让,拱手相迎,自甘退入樊笼里。
午后,城东一间被人租下许久却无人居住的宅院,突然间热闹起来。
先是仆从扫水,搬入炭火,而后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为首者揭下斗篷,轻拍了拍身上的雪踏入书房,收拢的油纸伞就放在墙边,他望向外头的风雪,笑着摸了摸胡子。“今年的雪下得这般大,瑞雪兆丰年啊。”
“太傅。”
书桌旁,贺子裕起身相迎。
“陛下下诏,老臣必然先至。”太傅拱手道,自熬过那场病后,他的身子受太医调理好了许多,如今倒是精神矍铄,“不知还能陪陛下再过几次冬,京城的雪,倒是看一场少一场。”
贺子裕知道太傅因为自己,一直拖着没有告老还乡,心中还是几分内疚。
“陛下啊,”他拍了拍贺子裕的手,“照您心中所想,大胆去做。老臣只要还有口气,总会站在您的身后。”
贺子裕闻言,有些微怔,“朕何其有幸,能得太傅青眼。”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呐。”太傅最终晃了晃手,送他走入隔壁厢房中。
郑庭芝与林小侯爷他们也陆续进来了,还有几位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众人陆续到了之后,偌大的书房顿时有些拥挤。
众人只知是太傅宴请,却不知那位传言中缠绵病榻已久的帝王此刻便在一墙之隔外。
茶桌上的新茶,刚刚煮开。
太傅转过身来,扫视众人,随即深深一拜。
“太傅请起,太傅这是为何?”几人连忙搀扶道。
“诸位大人都知,”太傅缓缓抬起头来,“如今朝中形势已然是到了如何的地步,摄政王把控朝堂,视天子于无物,现下更是改革变法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
众人一愣,“太傅怎么忽然说这些?”
“……不才便是问一句,”太傅盯向众人,“诸位大人可服这新政?”
官当到这个岁数,谁没有个几亩良田挂在名下,朝廷所发俸禄自然不足以维持偌大家族的生计,这也是他们反对新政的原因之一。
如今太傅这一问,他们面面相觑间,大概猜到了太傅召集他们的意图,原是反对新政,要为那位摄政王使绊子了。
“几日前,楚统领曾秘密潜入寝殿之中,”太傅拱手道,“我等才知,陛下并非如摄政王所言缠绵病榻,乃是潜龙在渊。”
众人一瞬皆惊,“您是说陛下——”
“不错。”太傅微微颔首。
“朝野之中本就是议论纷纷,我却料那秦见祀没这般胆大,原这竟是真的。”
“他秦见祀好大的胆子!”兵部尚书猛然甩袖,“竟敢将陛下拘禁起来,枉先帝临终之前,还请他辅佐新帝,让他做了独一位的异姓王。”
“难怪他近日如此肆无忌惮,竟是有制衡之术在手。”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他真起了谋反的心思……”
“诸位,诸位大人,”楚非抱拳道,“现下新政之事为难我等,皆是因摄政王为人暴虐狠厉,可里头那位陛下,却不一定会支持如今所立新政。”
众人一下止住了声,面面相看。“楚统领的意思是——”
“倘若我等能趁此时,将陛下救出,再扶持陛下亲政,新政之事岂不是就迎刃而解?”林小侯爷笑道,“他秦见祀有再大的能耐,也敌不过正统二字。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何等多,我等个个穿着朱红官袍入宫去,强行施压摄政王,他岂敢不放人?”
“此言极是。”郑庭芝俯首道。
“这……或许不失为一个法子啊。”一大臣忍不住出声道,“既可保皇室正统,又可将变法之事解决,可谓是一箭双雕。”
“想来陛下也是个好说话的,先前摄政王把着陛下不放,占着摄政的理,可一旦我等上奏说要陛下亲政,他自然也无可再推新政。”
“可这施压,只凭我等之力……”
众人既知道这位陛下受了摄政王的拘禁,如今潜龙在渊,如此时刻若能忠心一把,怎么也能落个从龙之功,史书上也能留下名姓。
“当初陛下将在下贬出京城,做江州的刺史,其目的是为了寻访江东大儒,”郑庭芝拱手道,“本来是想为扳倒左相而埋的手笔,如今倒是可以用上。”
“朝中之臣有近三成出自江东,郑御史所说大儒可是——”
“便是那位诲人不倦的齐先生。”郑庭芝微微笑道。“我回去便下拜帖,拜访几位尚书去,”兵部尚书率先出声,“这种事情,人多力量大,相信他们也不愿意受这新政的苦。”
“那我也去。”
“算我一个!”
卷轴展开,推去十几尺长,郑庭芝当先研墨提笔去,写下自己的名姓,既盖了印章,便轮下一个大臣接着写去,没过多久,满纸墨色纵横,手印斑驳。
太傅一一俯身谢过,赞叹诸位大臣高义。
而此时此刻,贺子裕正坐在隔壁厢房之中。桌上堆积着奏章,无不是各地的上报,庄稼收成情形,所缴赋税几何,贺子裕指尖划过纸面,摩挲过新政二字。
他抬起眼来,手炉捂在手中渐渐发热,浸出微薄手汗。
既入此瓮中,岂有再出去之理。
晚间,贺子裕顺着王府里的密道回到了宫中。
那场大火的余烬早已清扫去,被褥也换了新的,他还没完全想起来从前,许多事还是模糊着,点起灯火,烛火摇曳,他便就继续坐在床榻上,任锁链覆身。
沉冷的感觉其实算不得美妙。他的目光看向那道柜门,想起里头的铃铛和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假把式,想到那几日的沉沦与胡作非为,耳尖又有些滚烫。
但其实,当时虽然有些苦恨,如今回想起那滋味来,却也是不错。
“秦见祀……”
夜幕沉沉降临,他坐在这寝殿之中,是这天下的君王。然而此刻,君王处理一天政务之后,还是可以作为贺子裕来思念一下他久久未归的爱卿。
秦见祀这会儿,应来寻他。
外头灯笼摇摇摆摆,发散着光,如今雪是停了,院中仍然积着一层的雪,结了冰路面也有些滑,其实并不好走。他有些疑心秦见祀是不是路上摔了,又想着堂堂摄政王在宫道上摔得四仰八叉的模样,顿觉有些好笑。
他索性从架上抽了本书来看,权当打发时间。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秦见祀手提着一样东西进来,贺子裕扬起眉头却不动声色,依然坐在床边翻着书,看的是本游记。
空气中隐隐沾着荷叶鸡的香味,伴随着书翻过的纸张声,在昏黄烛火中浮动着。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懒散看去。
“秦爱卿,怎么来得这般迟?”
秦见祀将油纸包起的食物放在桌上,偏头来看他,对上那锁链目光先是一顿,而后意有所绝般的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作什么?”贺子裕合上书。
“臣想着陛下忙碌一天,恐未果腹,专程买来。”秦见祀笑着收回目光,解开包扎的细绳,“尝尝?”
“不是御膳房的?”
“知道陛下吃腻了膳房。”
贺子裕于是将书放在一旁,等着秦见祀打开荷叶鸡,那香气就彻底飘散出来。秦见祀洗净了手,看着这位陛下仍坐在床头像是等着饭来张口,只好捧着油纸走近。
贺子裕眼巴巴望着。“朕要左边那鸡腿。”
“陛下?”
“嗯?”
秦见祀撕下腿来,送到他嘴边,“您前世,恐怕是懒死的。”
贺子裕才不理这调侃,只管一口叼下肉来,卷舌缠去,肉汁带着荷叶清香四溢,嚼咽入腹间,秦见祀再将手往前伸伸,连着两指也送入唇中。
贺子裕一下扬起眉眼看他。
好像舌尖舔过指腹,卷缠间被推了手去,只留一串晶亮水渍,锁链叮当,用膳的陛下径自推开他,接过油纸来吃着。
“陛下。”秦见祀的眼有些幽暗。
“爱卿,莫要觉得朕宠你,你便肆无忌惮。”贺子裕勾勾手,秦见祀又将汗巾递来给他垫着,“伺候朕,是你应尽之责。”
秦见祀深深看着,压嗓道:“陛下说的是。”
“那爱卿来说说,该如何伺候朕?”贺子裕眼中闪过揶揄笑意。
秦见祀半跪下伸出手,贺子裕还不明其意,又被人摸了摸唇瓣,掌心就接下了贺子裕吐出的鸡骨头。秦见祀又将鸡骨头丢到一边去,等着陛下慢慢用膳。
鸡胸肉有些柴了,矜贵的陛下只吃最嫩的腿肉,余下分给了他养为面首的秦爱卿,秦爱卿伺候得也很好,汗巾擦干净了陛下五指的油沫,连着唇瓣上的也吻得干干净净。
秦见祀慢条斯理地把汗巾丢到一旁,屈膝上床榻间,拢身下来。
贺子裕抬眸看着,仍要硬气地勾起身上人的下颔。“那现在,朕准你来好好服侍,但你要听明白——”
“明白什么?”
他低声耳语,床帐内隐约只听得一句,“你要是…………,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下一刻,秦见祀拢住他手,欺身压上,“那就要看陛下有没有杀臣的本事了。”

铁钳捣入炭火中,一下又一下。
而此时,御膳房内正准备做几屉包子,厨子的手大力搓揉着前边的面团,指腹摩挲着中间一点凸起。
“是谁把茱萸放面团里了,给老子站出来!”
他想到擀面杖或许捣不开面团,指头勾了些酒曲,生涩一指试试柔软度,师傅偏头看了一眼。
“面团还没发酵正紧着,别给糟践了。”
厨子不听,用了更多酒曲,并指捣去,一定要让这面团发酵,没曾想捣过的地方面块确实柔软起来。他觉着有趣,揉搓着面团几下拍打,外边枝头上雀鸟一声啼鸣,他拿起擀面杖硬塞进去。
“我们这是做包子,哪有你这样给包子上馅的。”
老师傅咬着牙,最终没舍得多说自己的傻徒弟几句,孩子做包子新鲜,总不能怪他把面团蹂躏成这样。
然而擀面杖的头已经戳在面团中了,直挺挺立着,厨子觉着很满意,开始拿擀面杖捣起面团来,一下下捣得更深。
旁边师傅几次想要开口最后都放弃,外头枝上的雀鸟几声婉转啼鸣,叫得压抑又欢快。
面团里加了更多的水和酒曲,又被手挤压倒腾着,擀面杖深深浅浅捣得更快更欢,厨子不满足,又对其他的面团下手,这下师傅也忍不住了,出言制止。
“算啦大师傅,”旁边人说,“你就多体谅体谅他。”
于是厨子在庖屋折腾了很久,外头雀鸟不知为何,断续高低叫着,一直到那坨面团像水一般摊在桌板上,不能再发酵了。
寝殿中,秦见祀从后抱紧贺子裕,偏头看向他,“你怎么哭了,嗯?”
而贺子裕身子微颤,指尖攥着枕巾,瘪着嘴唇一言不发。秦见祀的指腹摩挲过镣铐,伸去与他五指相扣。
头渐渐压下去,抵着枕巾闷闷道:“朕命你给朕收拾。”
秦见祀笑了。“不砍臣的头?”
“滚。”他很凶地扒拉了一下。
天亮之后,贺子裕才清洗完重新在床上躺下。
他睁着眼看窗子那边有些发白,外头偶尔有宫人踩雪而过的声音,撤下了殿外灯笼里燃尽的蜡烛,拿着扫帚三两扫雪。
偶尔能听见暗卫们低低的交谈声。
先前贺子裕还是半痴傻的时候,就听他们谈论说是大太监病了,有时候说哪家宫人怀春绣了帕子,有时候说王爷又是一夜没睡,倒也八卦得厉害。
秦见祀换了身新袍走进来,瞧见他正睁着眼。
“陛下不继续睡了?”
贺子裕摇摇头,坐起来疑惑问道,“谁病了?”
秦见祀拿过木架上的斗篷来,手微滞,随即围着来给他盖上,凤眼微抬,嗓音沉稳。“王孝继。”
王总管在祭坛之事过后就病倒了,一个月来卧病在床,几次喃喃说着要见陛下,但是贺子裕既是那般情形,秦见祀也只能拦阻着不让他见了。
近几日御医去过,说是有回光返照之象。
“人到了岁数,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秦见祀替他系上带子,“陛下想要去看他?”
贺子裕微微一愣。
小皇帝离开虽然只有一月多的光景,对他像是过了很久,当初撕心裂肺的感觉像是尚在,记忆中小皇帝的脸渐渐和胞弟重合,贺子裕还记得那时王孝继说:
“因为那样的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君王要如何老奴不懂,可老奴只愿老奴的陛下,他能平安……平安顺遂……”
“陛下啊……”
“待此事落定,看看他去吧,”贺子裕垂下头,“恐怕他是这世间,除你我外,唯一惦记小皇帝的人了。”
“好。”贺子裕视线缓缓看向窗外,风雪掩着看不见之所,他与秦见祀亲手所计划之事,正在逐步实现。
风雪愈盛,敲钟人撞开晨钟。
古朴的钟声回荡在宫城之中,一圈圈悠扬地扩散开去。
马车咕噜噜地来了,停在宫门之外,下来的老臣们隔着风雪,在阶上遥遥相拜,随即不约而同地解下身上的斗篷,彳亍着朝宫门走去。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纷纷扬扬,守门的禁卫军惊讶地看着这一群臣子走上宫道,多是耄耋之年,三品以上的大臣,每一个在朝堂上都是顶梁之柱,清一色的朱红官袍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格外注目与震撼。
“诸位大人,你们这是……”
风雪下,雪落肩头,太傅拱手清朗笑道:“我等死谏,不必相拦。”
“咚——咚——”
晨钟被一下下撞响,数十臣子来到殿门前,在风中静静站着,随即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风雪呼啸着灌入其中,扑灭炭火。
秦见祀身披狐裘走了出来,青玉冠发,凤眼微眯。
“诸位大人,是要逼宫吗?”
“臣等岂敢,”太傅率先掀袍,颤巍跪了下去,朗声道,“臣等是来求见陛下。”
随即是一个接一个大臣,俯身跪了下去,“臣等,求见陛下——”
“臣等,求见陛下!”
清一色的朱红官袍皆都俯身跪下,一排排挨着在风雪之中,除此句外再无别的多言,便是以此施压摄政王,逼得摄政王释放陛下。
“你们好大的胆子!”秦见祀长袖一挥。“来人,全部拿下!”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伴着盔甲撞击声传来,楚非率着禁卫军赶到了,随即禁卫军一排站开,环绕着守住整座宫殿。
秦见祀的脸色恰到好处地微微一变。太傅接着朗声喊道:“臣等求见陛下!”
“求见陛下!”
然而谁也不知大殿之中,贺子裕坐在床榻中静静听着那一声声呼求,扬起唇角。这是他们亲口所求,求他亲政,求他君临天下。即便只是为了他能掌权取消新政。
但既是你们所求,朕便应允。
镣铐解开了,锁链凌乱挂在床间,他站了起来。
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站在门口的秦见祀别过头来,看见贺子裕一身玄衣冕服缓缓走出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
光暗线间视线交错而过,一切尽都在不言而喻之中。
他让了几步退开来,拱手作揖。“微臣,恭迎陛下。”
众臣都抬起头来,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从黑暗里一步步走出,袍裾迈过门槛,贺子裕走了出来,睥睨向宫门前俯身跪拜着的数十臣子。
一切像是早有准备,贺子裕垂眸看着雪中的那一片朱红身影,唇角划开笑意。
“众爱卿,平身。”
后世将此事载入史册之中,名为紫宸宫变。都说武德宗自此亲政,带起末日王朝的余晖,不过都是后话了。
而此刻冥冥大殿之中,烛火未燃,带着点昏暗。
秦见祀平静地半跪在贺子裕脚前,还是那般风华与贵不可言。他抬起头来间,漆黑的瞳孔中涌动着浓烈的墨色,嗓音低沉间带着些许沙哑。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微臣?”
坐在皇位之上的君王微微一偏头,指尖轻佻地抬起了他的下颔。“你当向朕行礼——”
呼出的气,炙热地铺洒在指上,低头时的吻,狎昵地落在手背上,“陛下万岁,万万岁。”

第71章 午膳用你
几日之后贺子裕颁了旨意,提高了各级官员的俸禄,将原本不再免除举人土地税的政策改为可减免一半的税收。
他又召了吏部户部尚书侍郎进宫,详细修改了税法。
“传说宋国养猴人狙公养了很多猴子,由于家境经济开始不济,就想限制猴子的食量,于是他对猴子说以后的栗子一律是早上三粒,晚上四粒……猴子不同意,他便改口说那么早上四粒,晚上三粒,猴子听完,便满意了。”
宫道上,太傅慢慢走着,拱手望向那日头,秦见祀的新政要求举人也要交税,如此才会激起朝中大臣不满,贺子裕出来后改政策为只交一半的税收,少交一半的钱,众人感恩戴德,却忘了原本举人是不用交税的。
“听闻陛下还在税收方面改革颇多,明里像是为大臣们利益考量,然而于国库却也不亏损。”郑庭芝跟在太傅身边。
林侯爷推着四轮车笑道:“我们这位陛下啊,是越发懂人心了。”
贺子裕的新政预备在元月正式颁布,而御书房中,他在处理完上午的政务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召了前些日来为他请命的十几位前三品大臣。
年三十将近,风雪已经停了,众臣拥在御书房内,炭火烧得屋子暖和。
“如朕昨日所言,这些时日因着北秦的压胜之术,朕一直不得清醒,是摄政王为稳固社稷,才将朕关在殿中,”贺子裕坐在书桌旁话一顿,看向秦见祀,“这些时日朝中大臣对摄政王多有误解,朕在此替他道个实情。”
秦见祀端坐在一旁像是一本正经,嘴角却微微上扬。桌底的手指还相勾着,摩挲捏弄着指根。“臣所尽乃臣子本分。”
他想收回手却不成,轻咳一声,“摄政王自谦了。”
底下的大臣脸色不是很好看,都是一群活久了的人精,自然知道这次是被人当枪使,陛下和摄政王摆明了一条心,他们却想打出清君侧的名义。
都说这位傀儡皇帝心思单纯,容易拿捏,如今既被他们亲手捧上了皇位,才露出了那条狐狸尾巴。
“现下朕已亲政,众位爱卿都是朕的左右手,也该是冰释前嫌的时候,”贺子裕从座上起来,“摄政王是一心为了社稷,众臣也是为了朕龙体安康考虑,又何罪之有?”
底下稀稀拉拉几声“陛下圣明”。
“如今却还有一件事,需要众卿早做准备。”贺子裕微微笑道。
众人以为又是新政有哪里能减免,都提起了精神。“陛下请说。”
贺子裕抬手起来,倏然展开书桌前卷起的舆图,轴端滚去至完全摊开,皆是山川关隘与各地地形,他的指腹摩挲过泛黄纸张,缓缓间指落之处,乃是北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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