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考生感叹:“我女朋友也发癫了,硬说这医院里有恐怖的黑妖怪,当场饮弹自尽了。我跟你们说,在这座医院最好不要睡觉。我刚眯了一会儿,竟然也梦见那个黑妖怪,一直在喊我名字,用的还是我女朋友的声音。草,吓得我差点尿出来。”
姜也记得这个考生,他就是苗寨那个养虫奴的。他身上带着股清淡的药香味,领口还钻出了几只刺蚁,在他的脖子周围绕来绕去。姜也不是很喜欢昆虫,坐得离他远了点儿。这样一来,他又靠近了靳非泽些许。本来就几乎靠在他身上,现在又贴得更近了。姜也扭过头,便见靳非泽的脸庞近在咫尺。这家伙动人的眸光像星夜下的水波眨呀眨,别有一种神秘又诱惑的美。
姜也身子一僵,想着离远点儿。靳非泽锢住他的后腰,轻声说:“怕就待在我身边。”
姜也吸了口气,疲惫地说道:“放开我。”
他低低笑了声,偏要与姜也作对。
“我不要。”
张嶷悄悄过来拍了拍姜也,说:“你看,那妹子一直冲我抛媚眼。”
姜也望过去,那也是一个给他献血的考生,扎着麻花辫,脖子上戴着昆虫琥珀。她正望着他们,水汪汪的大眼睛拼命眨呀眨。
张嶷笑嘻嘻,冲她比了个爱心。
那女生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
张嶷摸不着头脑,“我做错什么了吗?咋不理我了?”
姜也问:“道士能谈恋爱吗?”
“我们天师道的不禁婚配,不然咋那么多人追阿泽?”张嶷咧咧嘴,“不过我还没谈过恋爱。”
“为什么?”
张嶷摸了摸自己的白毛,“因为没人信我是正经道士。”
姜也:“……”
霍昂的手机忽地响了起来,张嶷接通视频通话,屏幕里出现沈铎的影像。
“我们正在寻找禁区入口,你们怎么样?”沈铎神色凝重。
考生们聚到手机前,纷纷大喊:“沈老师快来救我们!”
“目前还有多少人幸存?”沈铎问。
张嶷举高手机,所有人都拍了进去,包括趴在地上昏迷的霍昂。
“医院其他地方还有多少人我们也不清楚,我们现在这儿有九个人。”
“九个人?”沈铎扫了一眼他们密密麻麻的人头,“你数错了,只有八个人。”
“不对啊,”张嶷又数了一遍,“确实是九个人。”
沈铎笃定地说:“八个人。”
张嶷慢慢明白了,这里明明有九个人,沈铎却坚持说只有八个人,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中间有一个不是人,沈铎在警告他们,他们之中有一个是鬼。
事实上,姜也在沈铎一开始说八个人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姜也冷冷看向靳非泽,靳非泽事不关己地微笑,瞧见姜也冷冰冰的模样,也只是投来一个无辜的眼神,好像他是这世界上最单纯最善良的人。
还装。这个可恶的混蛋,他拖来了一具尸体为姜也输血。
姜也厉声问:“你疯了吗?”
他很无辜,“我救了你,你却骂我。我拖他来的时候他还没死,傻小也,只有活人才有血压,才能采血。”
“可因为你不救他,他死在了这里。”
“伤太重了,救不了呢。”靳非泽笑眯眯道,“反正他都要死了,那些血不用白不用。这群废物为你献血,是他们无用人生里唯一有价值的事。”
算了,这个家伙冷酷无情,根本不是正常人,和他说不清。姜也最后问:“他是谁?”
靳非泽往他身侧抬了抬下巴,姜也转过头,对上那苗寨考生的阴森长脸。所有考生都发现这家伙的不对劲,全部缩在了房间另一头,张嶷还拖上了昏迷的霍昂。之前冲张嶷“抛媚眼”的女生拼命向姜也眨眼睛,做口型道:“自杀的不是我,是他。”
苗寨考生眼睛一翻,一只黑漆漆的刺蚁爬过他的眼球。姜也终于明白了,他已经死了,所以这些嗜血吃肉的蚂蚁往他身上爬。他露出极端的恐惧的神色,脸庞扭曲得不像话,“为什么这里只有九个人,多了谁?快告诉我,”他脸上爬行的刺蚁越来越多,“多了谁多了谁多了谁多了谁多了谁?”
那女生含着泪举起枪,瞄准他的后脑勺。
姜也举起手,示意她不要动。
“沈老师的意思是,这里有九个人一条狗,”姜也凝视他浑浊的眼睛,“霍昂不是人,是狗。”
苗寨考生没有因为姜也的谎言而平复,他的五官越来越扭曲,几乎成了个漩涡,“你们会抛下我吗?这里有黑妖怪,很可怕很可怕。你做过那个梦吗?祂站在你的背后,你怎么跑也跑不出那片黑暗……”
姜也想起昏迷时的梦境,轻声道:“是,我做过那个梦。”
“祂不会放过我们。”苗寨考生簌簌发着抖,“祂会把我们都吃了。”
姜也发现了,似乎所有死在这里的人都会沉浸在黑妖怪的恐惧里。他闭了闭眼,心里像被刀割开了一个口子。妙妙死在这里,她会得到安息吗?她是最怕鬼的,她也会像这座病院的病人和死去的考生那样迷失在永无止境的恐惧中么?
“我也不会放过祂,”姜也咬着牙,说道,“我会把祂赶出这座医院。”
只有这样,妙妙才不会彷徨在恐惧里。
考生的脸庞终于不再扭曲,定格成一副倒错的五官。
“你会杀了祂……”他喃喃。
姜也一字一句道:“那只黑妖怪,我去杀了祂。”
苗寨考生的脸逐渐恢复平静,他凝视着姜也,慢慢闭上眼,肤色变得青紫,尔后直挺挺倒在地上,成了一具尸体。那麻花辫少女走过来,跪在他的尸体旁,泣不成声。
她对姜也说:“我叫庄知月,是靖州庄家人。如果你真的能实现他的遗愿,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房间里陷入沉默,大家都紧张了起来。不用靳非泽的提醒,大家也都感觉到这所医院的不正常。待在这里的人,似乎都会慢慢发疯。精神病院的病人生病到底是因为自己本身有病,还是因为这座医院有东西让他们生病?
沈铎要多久才能找到入口?不能再等了,姜也想,再等下去,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他下了床,扶着墙站起来,道:“我出去一趟。”
张嶷神色凝重,“不是吧,你真的要去杀他说的黑妖怪?”
姜也回答得很干脆,“是。”
神梦结社提供的狙击枪还在三楼导诊台,姜也打算过去拿。
“你有办法?”
姜也道:“我想把它引到地面停车场,然后狙杀她。”
“你有装备?”
“有。”
“你练过狙击?”
“没有。”
“……”张嶷无语,“那你不是找死?她速度多快,普通的狙击手恐怕都无法保证狙击成功,何况你这个没练过的青瓜蛋子。”
张嶷说得没错,姜也对自己的狙击能力也并不自信,这个计划的危险性很高。
然而姜也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一如往日般平静。他道:“我必须试一试。”
张嶷凝视他良久,心情非常复杂。姜也明明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他却总觉得这小子跟电影的亡命徒似的。做事全力以赴,不留退路,死了也在所不惜。别人考试拼实力,他拼命。
张嶷想他的命真是苦极了,队友不是靳非泽这样的杀人狂,就是姜也这样的亡命徒。
他叹了口气,道:“你刚醒,别好不容易被你家这个疯子从鬼门关拽回来,一会儿又嗝屁了。算啦算啦,哥们儿我舍命陪君子,和你一块儿去斩妖除魔。要是能侥幸活下来,记得来哥的演唱会上捧场啊。”他站起身来,背上自己的高尔夫球杆筒,对其余人道,“霍老师交给你们了,千万把他拴住。”
大家一起比了个OK的手势,又指了指靳非泽,“你们不带上他吗?”
靳非泽靠在墙边,懒洋洋地对姜也笑:“带上我胜算更大哦,不过我不从不白干活儿,你快想想要用什么贿赂我。”
姜也把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摇了摇头。
他道:“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躲施阿姨?是因为害怕么?”
靳非泽眯起眼,漫不经心的笑容从脸上消失,“我说过,我不会害怕。”
“那是因为什么?”
他压低声音,神情变得有些阴郁,“我讨厌她,这个理由有说服力么?她太吵了,我讨厌有人不停地喊我的名字,这会让我做噩梦。”
“你讨厌的真的是她么?”姜也抬起眼,淡然的眼眸将他望着,“你讨厌的是你自己,讨厌自己一个人从这里逃跑,没有把她救出去。你知道她很害怕,你知道她被黑妖怪抓住了,但你无能为力。靳叔叔不管她,许媛恨不得她死,你是这世上唯一能救她的人,但你却什么也做不到。”
房间里一片沉寂,地上的考生莫名感觉到一种紧绷的气氛,不敢说话。大家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靳非泽以非人的速度冲到了姜也面前,扼住了他白皙的咽喉。张嶷大惊失色,拽住靳非泽的手腕,却根本无法撼动他。
靳非泽审视着姜也,笑道:“小也,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多管闲事。或许你不该活,死了之后的你更安静,更讨人喜欢。”
姜也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惧,他毫不退缩地凝视着靳非泽,那双静静的眸子仿佛穿透靳非泽的眼睛,望穿他布满乌云和长满泥沼的内心。
“够了,”姜也轻声说,“原谅你自己吧。施阿姨在生下你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根本不会怪你。那个呼唤你,怨恨你的怪物,不算是你真正的妈妈。你和我不一样,我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亲人朋友。妙妙死了,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牵绊就断了。我死了,不会有人难过。你死了,施阿姨会难过,你爷爷会难过。”
一旁的张嶷惊讶得说不出话,这一刻他总算读懂了姜也。常人畏惧死亡是因为在现世有所羁绊,自然而然恐惧未知的死后世界,而姜也不一样,李妙妙死后,这世上没有人真正留恋他,他也不再留恋任何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的未来和一无所有的过去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靳非泽定定望着他,黑眸里没有笑意。
姜也最后说:“所以,好好活下去吧,即使当个疯子,也要疯得开心。你的妈妈,我帮你救。”
他掰开靳非泽的手指,拧动门把手,头也不回地步出门外。
张嶷急道:“哎,等等我啊。”
姜也的声音遥遥传过来,“张嶷,不要跟过来。你们有亲人,有朋友,有想做的事,你们不能去。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赴死。”
他的背影无比决绝,在长廊里越走越远。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像个刚高考完的学生,而是奔赴世界末日的孤胆英雄。靳非泽心里有一种没来由的烦躁,姜也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将来要做的事,靳非泽当个快乐的疯子,张嶷当明星道士,那姜也自己呢?死在怪物的手下,从此做个复读机一样的鬼魂么?
真无聊,无聊透顶。靳非泽头一次碰到姜也这种怪胎,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自私自利,比如他的父亲靳若海,看起来尽忠职守作风正派,其实是个伪善的衣冠禽兽。再如那些不顾后果为他冲塔的人,要么是想睡他,要么就是想被他睡。而姜也竟然是个十足十的大圣人,他竟然可以为靳非泽这样纠缠他侮辱他欺骗他的神经病去死。
从在网上认识开始,姜也为他花钱,帮他扛罪,背他离开禁区,从来对他别无所求。为什么?靳非泽发现自己忘了问,之前在手术室姜也快要死的时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可恶,可恶,第一次有一个人让他看不透。
他心里再一次有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只有抓住姜也,才能填满心房。
张嶷看他脸色阴森森的很不对劲,警惕地说:“小也不在,你别又失控啊。”
靳非泽忽然举起枪,瞄准地上那些坐等救援的废物,“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杀了那只怪物。”
“不行!”有人脸上浮起惊恐,“我们打不过那种东西!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那只异常生物的评级起码是A。你的小男朋友不要命,你不能强迫我们也不要命!”
其中一个女生举起枪,毫不畏惧地同靳非泽对峙。
“你最好别乱……”
她话还没说完,靳非泽眼也不眨地扣动了扳机,子弹打穿了她的手。
他温柔地微笑,“你们不是姜也,我才不管你们死不死。像你们这样的废物,能在小也狙杀我妈妈之前为他抵挡片刻就已经是你们人生中最大的意义。你们不去,我现在就杀了你们。晚点死,胜过早点死,你们说对不对?”
他又开了一枪,子弹打进一个考生耳畔的墙壁,所有人被电击似的震了震。
“现在,”他居高临下,神色冷漠,“能跟我走了么?”
姜也下了三楼,安全箱还在原地。他提着安全箱,来到地面停车场。之前为了躲刘蓓的鬼魂,姜也录了一段靳非泽的录音,现在再次派上用场,他决定用这个来吸引施医生。他设置好定时播放,进入门诊大楼。根据梦境里的观察角度,江燃的射击点应该在门诊大楼三楼的某个窗口。
姜也潜入门诊大楼,悄无声息地上到三楼。门诊大楼没有恢复用电,走廊里仅仅有尽头窗户的一格天光,整个走廊像一口深深的井,不知羁押了多少幽魂。
三楼靠停车场的方向是一溜妇科诊室,从1排到15。姜也举着手枪,挨个进入诊室确认射击点。1不是,2也不是,角度都不对,和梦境里的相差太大。姜也继续往前走,进了12诊室,从窗户望下去,几乎正对地面停车场。应该差不多了,再往前走一间。
他正准备打开门,忽然听见外面有“咯……咯……”的声音。
有鬼来了。
姜也并不惊慌,贴着门细细听,那咯咯声停在门口不远处,似乎就是冲他来的。大概他之前就已经被这只鬼跟踪了,只是没有发觉。姜也放下安全箱,抽出别在后腰的制式手枪,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开了门,脚步迅速左转,瞄准咯咯声的来源。
即将扣下扳机的刹那间,姜也的眸子一缩,僵在了原地。
眼前满身鲜血的少女一寸寸扭过头,露出她苍白如天光的脸颊,还有一双黑得无比纯粹的眼眸。她的头发上还别着兔兔小发卡,是她最喜欢的一款,身上的JK又破又脏,裙子沾了泥泞的血污。她显然不是人了,甚至发不出人的嗓音。
“咯……咯……”
她向他走来,越走越快,脸上露出狰狞的凶狠表情。
最后,她像豹子般冲了过来。
疾风扑面,危机将至,姜也却下不了手。
她什么时候“活”过来的?在这所医院死去的人都会再回来么?然后从此被禁锢在这个禁区,在恐惧里彷徨?
悲哀是一层一层的纱,紧紧缠住姜也的心。
“别怕,”姜也轻声说,“哥陪你。”
在李妙妙迎面奔来的刹那间,姜也放下了手枪,闭上双眼。以前看电影的时候,主角发现自己的亲人变成怪物,即使含着泪,也总是能干净利落地爆了他们的头。可姜也做不到,他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妙妙的头颅碎在他眼前。如果到了世界末日,他宁愿变成怪物哥哥,和怪物妹妹相依为命。他静静地想,没关系,就让别人来爆他们的头好了。
他放弃了抵抗,从容等死,等待着她的利齿嵌进他的身体。可是凛冽的风从耳边掠过,料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李妙妙从他身侧擦肩而过,扑向他的身后。
姜也讶然回头,眼见李妙妙用手刀斩断了一具女尸的颈骨,把那尸体的头颅揪下来。鲜血喷了她满头满脸,她眼也不眨,睫毛上带着刺目的红,仿佛是血画作的鲜艳眼影。方薇薇——护士小姐走脱的病人——满脸怨毒地瞪着姜也,发现自己“复仇”失败,扭曲着脸在李妙妙手里哭泣。
李妙妙提着这哭泣的头颅,把它交给姜也。
“哥……哥……”
姜也怔在原地。原来她不是在咯咯怪叫,她是在喊他。
她艰难地说着话:“我……不……怕……了。”
姜也望着她脏兮兮的脸颊,一滴泪划过脸颊,喉咙像被石头堵住了,说不出话。
“我……不……怕……了,”她看见他落泪,有些惊慌失措,吃力地重复,“我……能……帮……你。”
姜也沉默地抚上她的发顶,微红的眼眶泄露他失而复得的喜悦。原来靳非泽没有骗他,他不知道靳非泽用了什么办法,总而言之,妙妙回到了他身边。李妙妙低着头,乖乖让她哥摸她的头。姜也的眼睛酸酸的,纵然习惯了面对血淋淋的变故,习惯了心硬如铁地去战斗,他也忍不住想要落泪。
“妙妙,”姜也问,“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一样了?”
李妙妙认真想了想,说:“心里、少了、东西。”
“什么意思?”姜也蹙眉,“心脏不舒服?”
李妙妙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说,干脆闭上了嘴,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姜也。
姜也慢慢明白了一点儿,李妙妙的意思或许是她的情感有了变化,靳非泽变成凶祟以后成了没有感情的怪物,甚至不再在乎他曾经奋力拯救的母亲。
当然,这点存疑。事实上姜也猜测他一直在不自觉地逃避,他这么做很有可能是他内心深处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自我折磨,下意识启用的自我保护机制。只要屏蔽自己的情感,就能够不再痛苦。
李妙妙的情况和他差不多,虽然还保有着亲情,但恐怕其他情感所剩无几了。
姜也摸了摸她的脑袋瓜,说:“跟紧我。”
李妙妙用力点了点头。
地面停车场设置好的录音已经开始播放了,事不宜迟,姜也进入13诊室,把一张桌子推到窗前,打开安全箱,在桌上搭好可调两脚架和狙击枪。这把枪是巴雷特M82A1重型狙击枪,通体漆黑,枪身冰凉,握在手里仿佛握着死神的手掌。姜也听过这款枪,它不仅能狙杀人,还能狙击轻型装甲。神梦结社给他这把枪,估计是考虑到施医生表面皮肤的坚硬程度。
现在问题来了,姜也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狙击枪。他摸了摸巴雷特的枪口制动器、机械瞄具和特种橡胶肩托垫。他回忆了一下电影里面的士兵用枪的姿势,又搬来一张桌子,和前面的桌子并在一起,然后趴在桌上,肩膀抵住托垫,一手握住枪托,一手摸住扳机。
冥冥中似乎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很多年前他曾经无数次使用过类似的枪械,所有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他自然而然地调整好了瞄准镜。
太熟练了,熟练到姜也不相信此刻此地这个射击的人是他自己。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完全复制江燃的动作?
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思考,他到底是谁?
停车场里的手机早已开始播放录音,起码得有二十分钟了,姜也没有等到施医生的影子。支着身体的手肘保持了太久的静止,肌肉开始酸痛。李妙妙倒是毫无压力,像个人工制成的娃娃一样杵在他身边,这二十分钟以来一动不动。
计划失败了。姜也想,录音的声音太小了么?可是他明明记得,监控录像里的靳非泽不过跳了支舞,就把施医生引过来了。恐怕是神傩舞有些特殊的作用,这些家传的绝学手艺都有不为人知的道理。
必须换个计划,姜也思忖着,忽然听见录音戛然而止。姜也抬起头,透过瞄准镜观察停车场,眸子蓦然一缩。
是靳非泽,那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停车场,还踩烂了姜也的手机。
考生们抖抖索索地围在不远处,举着枪瞄准周围,生怕哪个斜刺里窜出来可怕的怪物。
姜也拿起对讲机,厉声问:“靳非泽,你干什么?”
“小也,你真笨。”靳非泽戴上了金色的面具,“只有我能引她出来,我们是母子啊。”
姜也看他茕茕立在天光下,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
“妈妈最喜欢看我跳舞。”
姜也神色一凛,“你疯了!?”
靳家的神傩舞是驱邪的神舞,虽然不知道它驱邪的原理,但用脚趾头也知道,一个凶祟绝不能跳这种舞。更何况,八年前他就是因为跳神傩舞激怒了施医生,被开膛破肚,差点死在这里。从前的施医生喜欢他的舞,现在的怪物施医生厌恶他的舞。
靳非泽自顾自地说:“好多年没跳了,有点忘记舞步了。你会喜欢看我跳舞么?”
“靳非泽,”姜也一字一句道,“你不要乱来。”
“小也,我的命交给你了。”靳非泽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这个混蛋向来是这样任性妄为,不听指挥,胆大包天。靳非泽轻轻笑道:“要保护好我哦。”
他开始跳那支舞了,依旧是八年前的《太子驱邪》。幼时的面具太小,只能扣在额上,可金色的神面反射着日光,更衬得他肌肤雪白,熠熠生辉。他在天心下起舞,手里虚虚握拳,仿佛举着一把凛冽的长剑。劈砍、突刺……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神圣庄严。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比起舞前要更静了。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像蛇虫潜伏在阴影里焦躁地耸动。
住院大楼的灯光忽然一层层地熄灭,从上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顶楼奔了下来。考生们大惊失色,纷纷寻找掩体准备射击。
大厅顶棚下爬出了一个漆黑的怪物,她金色眼眸眨也不眨地望着远处的靳非泽,嘶哑的声音呼喊着:“阿泽……停下……不要跳那支舞……”
靳非泽充耳不闻,舞步绕着中心旋转。
姜也注意到,他每走一步,就在水泥地上留下星点的血迹,那血仿佛星星梅花,在他足下鲜艳地盛放。姜也眉头紧蹙,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却又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哪里在流血?
施医生额心的脓包颤抖了起来,一派要破裂的样子。姜也迅速待命,准心瞄准她的额头。
“阿泽……停下!”
脓包在狂抖,却没有张开裂缝。姜也额头大汗淋漓,心里默念着快开快开。施医生朝靳非泽冲过去了,虎豹一样不可抵挡。明岳和庄知月率先开始射击,可施医生的速度太快,在普通人眼里是急速闪现的几个朦胧幻影,每一枪都打空,甚至没有伤到她的边角。其他考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呼吸之后,她就到了靳非泽眼前。
“靳非泽!快跑!”姜也大声喊。
靳非泽竟没有动,按照他的速度,他本可以轻松躲过施医生的撞击。等等,姜也忽然明白了,出血的是他的脚底,鲜血多到浸过鞋帮,滴在地上。这就是他跳神傩舞的代价,他的脚很可能几乎废了。
靳非泽被当胸撞了出去,仿佛被重型炮弹击中,靳非泽的胸腹碎裂开,鲜血迸射。太痛了,脚上的伤相比于胸前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疼痛,痛入骨髓和魂魄。活着真没意思,他想,他为什么要陪姜也做这种自找苦吃的事?
第二次撞击紧接其后,这一次他深深嵌入了围墙的砖壁。肋骨碎了,其他地方的骨骼也岌岌可危,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他虽然是凶祟,但还没有到他妈那种程度。再撞一次他就要散架了,没有人能帮他抵挡。考生们徒劳无功地射击着,施医生的表皮厚如钢甲,子弹射进去她半点儿反应也没有。张嶷急得团团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施医生暴怒地咆哮,伏低身体,准备再一次撞击。
她额心的脓包活跃地鼓动着,可依旧没有裂开。
姜也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攥紧了枪托。
不能再等了。
在施医生猛然暴起的瞬间,姜也瞄准她的额头,发射了一枚水银子弹。子弹爆裂在施医生跟前,打碎了一台小汽车的前挡风玻璃。狙击枪太难用了,今天的风挺大,姜也不知道怎么估算风速调整角度。
张嶷吼道:“姜也你的枪法真他妈好!”
他试图跑过去拉靳非泽,但是施医生离得太近了,他实在没办法。就在他绝望的时候,施医生把头扭向了姜也的方向。水银子弹没有打中她,但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一瞬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从天而降,仿佛沉重的山头压在心间。施医生歪着脖子注视着姜也,脓包越来越活跃。
她在打量他。
姜也镇定地说:“妙妙,跑。”
李妙妙不听,“我、不。”
“听话,”姜也道,“去找靳非泽他们。”
李妙妙仍不动。
“李妙妙,”姜也咬牙道,“听话!”
李妙妙看了他一眼,从窗户翻了下去。与此同时,施医生也朝姜也过来了。姜也拿出手枪,迎着施医生趴在墙面上的脸庞连续射击。朱砂子弹无法突破她的面甲,她蜘蛛一样快速爬动,逼近姜也。仅仅眨眼之间,她爬上了三楼窗户。她没有立刻攻击,而是蹲立在窗台上,一双癫狂的眼眸注视着姜也。
姜也抱起狙击枪后退了几步,心头发寒。施医生不太对劲,她原本是个疯子,现在却有种沁人心脾的恐怖。
她开了口,用一种无法描述的怪异嗓音和语调,仿佛不是人说人话,而是怪物牙牙学语。
她说:“江——燃——”
姜也蓦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怪物。说话的是施医生,还是那个藏在背后的神明?
李妙妙忽然从窗后闪出来,跃上怪物的肩颈狠狠咬住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太过坚硬,李妙妙的白牙同时崩断。李妙妙松了口,攥住拳头,狠狠砸在怪物的脓包上。怪物那坚硬如铁甲的眼睑竟然裂开了数道裂纹,可还没等她使出第二击,怪物已经把她扒了下来,抡锤似的把她撞在墙上。李妙妙的脑袋在诊室的白墙上击出一个大洞,她顷刻间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