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
他脸上的郁色倒是因此消散了些许。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
罗衡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最近运转得不顺畅,他实在想不出来狄亚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聊这种话题。
“遇到你之后,我常常会想……”狄亚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他为什么要捡我回去,我对他并没有任何用处。”
罗衡一愣,隐约觉得这个状态的狄亚异常熟悉,在狄亚说话期间,好不容易才从记忆里翻找出答案来。
齐海生。
“是遇到我吗?”罗衡靠着桌子笑了笑,“我还以为是齐海生?”
他依稀记得,当初遇到齐海生的时候,狄亚也露出过相似的状态,之后他也承认自己是想起了养父。
“齐海生的确是一个原因,不过毕竟我没有跟他在一起行动。”狄亚轻描淡写道,“更何况,他跟我养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告诉我理由,可是爱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给我答案。”
罗衡沉默片刻才说话:“这倒是很让人心动的表白。”
狄亚难得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
“咳,没什么。”
狄亚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把这件事记住了,不过并没有纠缠下去,而是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晕过去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了。”
罗衡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以前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我都没有什么遗憾。”狄亚想了想,缓缓道,“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认识了很多人,不想冒险跟人结伴,所以更冒险的一个人行动,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样也很好。”
罗衡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没事,对吗?”
“我当然没事。”狄亚笑起来,“不过暂时还不能跳,背上的伤大概要养一段时间。”
罗衡急促地打断他:“我知道,那么大的伤,怎么也要养几个月,没伤到筋骨就算你命大了。所以……你真的没事,对吗?”
尽管狄亚一直都知道罗衡的眼睛很亮,可这一刻,罗衡的眼睛像是浸在凉夜的水中,剔透而柔润。
“干嘛问了又问?”
狄亚觉得有点好笑,又带着点不自觉的怜爱,伸手去摸罗衡的脸颊,略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因为你听起来就像是在说遗言。”罗衡皱了下眉头,他莫名感到深夜的寒冷,“电视剧里都差不多是这么演的,如果一个人快死了,他就会说出所有的事。”
“为什么?”狄亚思索了一下,“为什么要说出来?”
罗衡叹了口气:“毕竟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能给线索了,或者是……感情渲染,如果死前什么都没有说的话,难免让人觉得遗憾。”
狄亚完全明白了:“确实,我晕过去前也是这么想的,如果那就是我的结局,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很多话。”
“这会儿听起来就没那么像遗言了。”
罗衡轻轻松了口气,坐得放松一些,神色也显得轻佻不少,没刚刚那么正经:“这么说来,跟我在一起,你总算明白……嗯……爱是什么东西了?”
他对表白这种行为实际上并没有多么害羞,可提到“爱”的时候,却总会生出点吞吞吐吐的迟疑跟窘迫,在这点上,狄亚倒是比他平静多了。
“嗯,跟你在一起后,我就明白了。”狄亚相当平静地回答他,“其实后来想想,我的养父对我倒也算不上坏。真奇怪,我跟着他生活的时候,总觉得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分开这么多年后,反倒开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罗衡单手撑着脸,问:“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是个很早就该死了的人。”狄亚淡淡道,“很不幸地活下来,于是打算找点事让自己继续活下去,所以他挑了两件最麻烦的事,养一个孩子跟感兴趣的人上床,做得都不算好。”
罗衡庆幸自己没有喝水。
“倒是……很……”罗衡挑挑拣拣着自己开始退化的词汇量,努力找出一个没那么难听的形容,“很洒脱的人生态度……”
狄亚看出他的委婉,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必要,但也并没有反驳。
其实从狄亚的形容里,罗衡已经大概能勾勒出这位不太值得尊敬的长辈大致的模样,要说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要说好,这世道也确实容不得他变得多好。
不管是什么样的世道,什么样的时代,总会有贺奕这样试图改变世界的人,也会有齐海生那样满怀爱意的人,同样有莱兰这种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选择立刻行动的人。
然而除去这些向上的力量,更多的则是浑浑噩噩,不知所措,茫然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被苦难与卑劣拖着下坠。
即便是罗衡的世界,仍然有许多痛苦不幸的事情发生,更何况是这个底色就更为危险的时代。
“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他很像。”
嗯……嗯?
罗衡这下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他呆滞了一会儿,犹豫地看着狄亚,缓缓问道:“你觉得我跟他很像?”
“你们痛苦的样子很相似,有很多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狄亚淡淡道,“不过这一点又很不像,你不恨别人。”
罗衡总算找回自己的舌头:“所以……你在路上经常对我说那些话,问我为什么不放松情绪的那些……”
“是啊。”狄亚道,“我见过很多跟我养父一样发狂的人,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什么都不表现的样子更吓人。”
罗衡单手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那时候你就爱我了吗?”
这次的爱,他倒是说得干脆利落,没半点不好意思。
少见的,狄亚的脸微微泛红,他躲闪开眼神,犹豫而含糊地回答:“大……大概吧,不过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所以,你很讨厌你养父那样发狂的人。”罗衡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臂,忍着笑意说,“可是你却担心我不发狂?”
狄亚没有说话了。
罗衡给自己倒了杯水,也没再多说什么,他望着窗外的夜空:“所以你觉得自己要死之前,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啊。”狄亚说,“你不是很好奇吗?明明是你跟我说想知道我的过去的。”
罗衡笑了下:“嗯,确实让人很惊喜,特别是你绕了一大圈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爱我,以后可以多说一点。不过关于我跟你养父到底有多像这点就没有必要多说了,听起来还是有点吓人的。”
狄亚困惑地歪歪头:“嗯?你要是讨厌他,我倒是不奇怪,可是为什么是吓人?”
看着狄亚清澈的双眼,罗衡说不出来什么解释,网络上的黄色废料文化有时候容易让人把正常的话想歪,狄亚实在没有必要理解这个。
“没什么。”罗衡心虚地移开眼睛,“睡觉吧,睡了三天还睡得着吗?”
狄亚本来“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又改了口:“我可以看着你。”
“守夜就守夜。”罗衡哭笑不得,“干嘛要看着我。”
“反正以后也会看的。”
“……”
罗衡一时无言,他无奈地看了狄亚两眼,不过这一天下来的确有些累了,因此温顺地躺进被窝里,任由对方帮自己盖上被子。
月光融融,水一样地化在狄亚身上,将他照得仿佛发着光。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狄亚低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恨他,但是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很感激他,我很感激他让我活下来,让我遇到你,让我很遗憾,可是……起码有一个遗憾的人。我知道他一直想找这样一个人,可是他没有得到,所以他总是发狂,直到死的那天才感觉到平静。”
“我本来以为,我也会跟他一样。”
他在罗衡的颈上轻轻落下一吻。
罗衡轻轻握住狄亚的手,这只手是温热的,会活动的,狄亚甚至有点奇怪地动了动,在他的手心里像是某种独立的活物。
不过这很好,很安全,让罗衡能清晰地意识到狄亚还活着。
其实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罗衡的确时常感到变化,可有些时候,却又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世界经常被卷入让人无法改变的事件,在国家、政客、甚至科学家等等的人手中不断前进或后退,普通人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眼睁睁地等待着事情发生,向某个让人不知所措的结局前进,在其中痛苦而煎熬地忍受着,等待结局的降临。
这些结局或好或坏,对于忍受的人而言,不过是抱有希望跟绝望麻木这两种不同而已。
然而这点不同,就足以构成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曾经的世界里,罗衡无力改变陨石的降落;现在也是一样,他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他的力量实在太渺小,所能救下的也不过是一两个人。
这让罗衡偶尔会感觉到绝望,这绝望在狄亚昏迷的三天里达到顶峰,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试图向上天发誓,如果狄亚能够醒过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管什么闲事。
然而这一刻,看着鲜活的狄亚,听着他的声音,罗衡感觉到从身体里又再度萌生出勇气与希望。
“真的?”
狄亚忍不住笑了笑:“你会在想好的遗言上撒谎吗?”
罗衡闻言睁开眼睛,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是别人的话,我想不会,不过是你嘛,那就很难说了。”
狄亚无奈地摇摇头。
罗衡叹着气,揉着脑袋凑过来,搂住狄亚的脖子,将自己完全贴到对方怀里,忽然道:“你小时候可爱吗?”
“很可爱。”狄亚相当大言不惭地自夸道,“想对我动手的人可不少。”
就连夸奖的方式也非常有这个时代的特色,简直是什么地狱笑话。
罗衡:“……”
他又叹了口气。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罗衡忽然笑了起来,就这样沉沉地坠入睡梦之中。
梦里一片空白,罗衡不知疲倦地走着,突然望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蹲在地上,被一个没有面目的大人牵起。
他们慢慢走远了,罗衡追了上去,可不知为什么,始终跟不上对方。
那孩子越走越大,慢慢长成了一个大人,身边的大人也消失了,罗衡得以拉近了跟他的距离。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转过头看向罗衡。
那是狄亚。
他是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诞生并长大的孩子,经历过许多可怕的事,经历过许多绝望,然而正因为最脆弱无力的幼时,被人所保护着,因此才有能力去对抗一切恶意,以自己最健康完整的形貌见到罗衡。
罗衡望着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直到这一刻,罗衡才意识到——
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局面刚平定,贵人事忙,镇长没有再露面,而是派了副手来送车。
车上还搭着两颗冰镇人头,被装得严严实实,如果再拉上一条红绸带的话,打个蝴蝶结,就跟商场卖的礼盒差不了多少。
莱兰跟杜红上车的时候,都显得有点战战兢兢的,生怕冰块跟礼盒一起翻倒,从里头滚出人头来。
车里倒是没有什么太浓的气味,不过车子老旧,看起来总觉得咔咔作响,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松动的关节,让罗衡跑着跑着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虐待年迈的汽车人。
青苗镇并没做什么阻拦,只是出门的时候多出浓郁的血腥味,大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五具尸体,血淋淋地垂着,将泥土跟青草浸透成一种浓艳的紫黑色。
莱兰这时候却又不怕了,他趴在车窗上,注视着那些被悬挂起的尸体,神色忽然变得茫然。
“怎么?”罗衡观察后视镜里的莱兰,觉得他的怅然并非毫无缘由,就询问,“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且不说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实际上罗衡也腾不出太多只手来去救人,卖人显然是青苗镇的一条财路,如果他决定断掉别人的财路,想来镇长也会毫不犹豫地断掉他的生路。
有些事没触壁前倒不妨试试,可触壁后确定没有能力对抗,还要再继续下去,那就有点找死的意思了。
“有,倒也不能说是认识。”莱兰的反应显得过于平淡,“按照青苗镇的话来讲,他们有几个人享用过我。”
这句话的用词过于文雅,一开始除了罗衡,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杜红甚至惊恐了一瞬,想到了更惨烈的状况,差点以为莱兰哪个部分被吃了个干净。
力量能够享受美丽的女人,同样也能够享受美丽的男人,在这一点上,男女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真正拉开差距的只有外貌。
当人类的欲望萌生时,力量不会只吞噬某一类人。
罗衡旁观者清,试探道:“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伊斯诺拉没有这么粗鲁,情况也要好一点,不过说到底,跟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莱兰冷漠而疲倦地回答,“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当然是有差别的,光是伊斯诺拉的待遇就远胜过青苗镇,怎么会没有差别。
然而细说起来,又能有什么差别,说到底,无非就是皮肉上的生意,连伊斯诺拉都不例外。
“这就是平原吗?”莱兰将手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荒芜的草地,远去的尸体,还有那渐渐在视野里缩小的城镇,近乎呢喃,“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变化得这么快。”
狄亚开了一点窗,他醒来后就有点怕闷,车速带来的大风将他头顶的发丝吹得格外狂乱:“在平原上,一切死亡都是具体的。”
“具体的?”莱兰离开车窗,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狄亚嗤笑一声:“是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得到的东西能留多久,哪怕是权力,也许第二天就会崩溃,每个人睡下前都做好醒不过来的准备。所以杀人的时候不会留手,被杀也不会有任何奇迹。”
莱兰想了想,忽然说:“伊斯诺拉不是这样的,它要稳定得多。”
“这儿可没有稳定这个说法。”
“我感觉到了。”莱兰道,“我感觉到它跟伊斯诺拉的不同了,我倒是觉得它比伊斯诺拉有希望得多。”
在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洋溢起来的居然是天真而欣慰的笑容。
比起莱兰,杜红看起来就像正常人得多,她呆滞地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里头,小声道:“能送我回去吗?我想回基地。”
“这当然没问题。”狄亚把头发往后抓,笑嘻嘻道,“毕竟那两颗人头都是特意送给圣殿的。”
杜红像是被恶心到了,一脸菜色。
罗衡这才想起来车上还塞了两个人头,忍不住流露出些许无奈来:“你们开窗丢出去吧,这种玩意留在车上怪晦气的,又不是真的要拿来当礼物求和。”
镇长的误会无非是把他们四个当做来接杜红的圣殿成员,这谎言其实持续到离开青苗镇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
莱兰跟杜红拉下车窗,把人头盒子丢了出去,在滚动的草团里,冰块与人头也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冰会消融成水,人头会腐烂成骨,终究各自回归天地。
莱兰又看着那人头过了许久。
除了莱兰的执着之外,车速实际上不算快也占了一个原因,一来是这辆车上了年纪吃不消,二来是罗衡不想错过伊诺拉跟张涛的线索。
不过直到开出去很远,罗衡也没有看到第二辆车的痕迹,更别说是伊诺拉跟张涛了,他隐约松了口气,又觉得似乎有点遗憾。
白昼在这片天幕上剥离得飞快,下午仿佛是一眨眼过去的,也许是时间缺失具体的概念,谁也没觉得太快或太慢。
他们找到一座废墟,将车子停在安全地带,免得遭遇什么意外。
狄亚是伤员,暂时难以行动,他这会儿犹如武侠小说里身残志坚的暗器高手,主要功能是偷袭他人。
罗衡带着杜红与莱兰去捡柴火,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刚离开研究所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尚未意识到这道路如此漫长,如此衰败,如此的叫人心力憔悴。
莱兰倒是显出与之前不同的活力来,和愁眉不展的杜红不同,他离开青苗镇之后,神色很愉快,连口吻都显得轻松:“平日还会烧火吗?”
“大部分时候都烧火。”罗衡给他解释,“晚上有时候会很冷,也需要提防野兽,而且得照明,不过也会比较危险。”
莱兰的眼睛很亮:“我知道,会有人追着火来。”
罗衡点点头。
杜红仍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莱兰就转过头来,对她道:“杜红,别走神啊,晚上还要用这些木头呢。”
“木头木头!”杜红还没回过神来,对他发脾气,“才刚离开那个鬼地方,你就一点感觉都没了吗?”
她说着,眼睛红了一圈,像是又想哭了,硬生生忍住。
莱兰微微弯腰,端详着杜红,像是有点怜爱,又像是很认真地跟她说话:“杜红,你是在生气我没有感觉,还在生气自己还不能逃出来?”
杜红的脸煞白,她注视莱兰,忽然泪如泉涌,哭得不能自己。
如果说前面莱兰跟杜红给予罗衡的感觉都是平庸,那么这一刻,莱兰的形象就突然有了变化,他仿佛明白杜红为什么会选择追随莱兰,以至于亲身涉险。
杜红一边哭一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都是些大差不差的恐怖梦魇,她的身体离开青苗镇,可灵魂却还没从囚牢里逃出。
她仍然担惊受怕,于是不能理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莱兰。
莱兰端着枯柴,他沉思着,随后注视杜红,缓声道:“我是个浅薄的人,杜红,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也没法安慰你。只是我没时间困在他们带给我的失败里,我很忙,我忙着去学习我从来没学到的东西。”
杜红掩面啜泣着看他。
等火堆生起好一会儿,杜红才重新回到废墟里头来,比起初见时的活泼开朗,她显得愈发沉默寡言。
狄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罗衡,将一块干巴巴的饼干塞进嘴里。
罗衡什么都没说,他也不负责这个。
将杜红送倒基地门口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罗衡并没有冒险进入,而是在外围停留,看着杜红下车远去,才对莱兰开口:“你呢?你要到哪儿去?”
“常有你这样的好心人吗?”莱兰忽然问。
罗衡思索了下:“不常有吧。”
狄亚戏谑道:“这倒不是假话。”
莱兰笑了笑说:“这儿不太安全吧,毕竟是基地附近,开到安全的地方放下我吧。”
车辆很快驶上一条废弃公路。
公路仍保留昔日的光彩,沥青与融化的车胎黏合成一滩浓黑黏腻的污水,电线被烧得焦黑,如萎靡不振的蛇骨蜿蜒爬行在地,枯竭的老树剩下半截残躯,任由几只乌鸦站定。
路上有不少废弃的东西,却不多,更多的是茫茫的沙尘,黄土色的,仿佛土地枯竭后磨出的粉末,伴随着风轻轻飘散,显出一种死亡的衰败来。
莱兰说了停。
现在他已经学会最基础的保命知识,会生火,会找水,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应用,身上也总算有了把武器。
“垃圾里倒是也有些能用得上的东西。”罗衡的手虚按在喇叭上,他没有转头,只与镜子里的莱兰说话,“如果不想死,就不要轻易冒险。”
莱兰笑起来:“我知道死是什么,我看过很多,有些让人伤心,有些让人愤怒。”
狄亚看了他一眼。
“我触碰不到那些东西,它们离我太远,像是没办法解决的麻烦。”莱兰说,“所以我才来找找看,有什么是我能解决的。”
莱兰下车,走进了风沙之中。
罗衡注视着他,如注视一束微弱的火光。
这烈焰如此鲜亮明媚,究竟会点亮晨曦初生的太阳,还是照耀薄暮将沉的黑夜?
良久,车子已经熄火,罗衡重新拧动钥匙,车子慢吞吞地启动,发出陈旧而不甘的咆哮声。
他也驶入晨昏蒙影带来的一线光明之中。
养父不需要人拖地。
在狄亚的记忆里,那张脸要么已经是乱七八糟的,要么等着搞成乱七八糟的,比起拖地,更该给他拖个脸。
之后离开养父,在狄亚并不算漫长的独立过程里,他杀过人,擦过刀,偷过物资抢过车,如果搁在文明社会罪行差不多罄竹难书,牢都不用蹲,直接加急特报抓出去死刑。
他唯独没有拖过地。
不过并不妨碍狄亚在自己都不记得的二十五岁这一年,开始给自己的海边小屋拖地,墩布在水里泡着散开,像女鬼的头发,阴沉沉地飘浮在灰色的水面上。
最近天气很好,罗衡刚刚晒完衣服,开车外出采买东西。
衣服跟墩布,还有外头的衣架有些是交换来的,有些则是他们冒险到地下遗迹里找到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起来话就长了,当时他们刚刚给那辆老爷子车找到油,准确来讲是几个被废弃的油罐,还残留着一些油。
两人身上几乎什么设备都没有,想做条虹吸管都找不到一条软管,在到处找管子抽取的时候,罗衡还怀着强烈的忧虑,担心这些油不能适配那辆车,随后分头行动。
狄亚刚从废墟附近一个废弃的水龙头底下掰出一截塑料管,里头塞着软蛇般萎靡不振的橡胶软管,还没来得及抽出来,忽然感觉到大地震动,远处烟尘弥漫,远远就能看到几辆车活像拼了命一样冲过来。
“是鸡——”
站在高处观察情况的罗衡立刻连滚带爬地冲下来,招呼狄亚一起跑,他一边喊一边跑,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直到近了,狄亚才听清。
“是畸变兽!”
这会儿上车跟喂畸变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畸变兽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合群,总是单独行动。
狄亚当机立断,拉着罗衡往废墟里跑去,他们的运气不错,废墟里头有户人家做了地下室,里面都已经被搬空了,只留下个空荡荡的空间,勉强避过畸变兽的风头。
巨兽跑步惊起的震动让砂砾簌簌抖落,两人本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就吃一嘴灰,干脆什么都不说,只等着震耳欲聋的吼声从耳边消退。
他们在地下室里待了一整个晚上,饿得肚子咕咕叫,好不容易爬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车已经被撞飞出去了,这会儿正四脚朝天。
被狄亚丢在地上的软管倒是仍旧半死不活地舒展着,看起来比那辆车命长。
两人看着车子的残骸半响,现在算是仅剩的一点财产也没了。
罗衡叹了口气,踹开后备箱翻了翻,把还能用上的物资理成一个小包背在身上,两人凑合着往前走。
狄亚重操旧业,继续当他的猎户,两人在当天下午才吃上一点腥臊的油水。
又走了一天,路上遇到一条河,罗衡洗了把脸,看见河边淌着血,滴滴答答,从草地里一路延伸到灌木丛后头,不过时间应该比较久了,血都干了。
他摸了武器走过去一看,是两具被吃得残缺不全的尸体。
很快狄亚过来,说看到了两辆车。
看来他们吃上饭的时候,畸变兽也吃上了自己的饭,两人什么都没说,决定开着受害者的车走了。
有一辆车已经开不起来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外表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另一辆车只有车钥匙微微有点歪,能开得动,就是被撞碎了车玻璃,茬子上还刮着肉丝跟血,流得座位上到处都是,让两人非常郁闷。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两辆车上都有油罐。
不过快天黑的时候,两人很快得到了一个坏消息,畸变兽还在附近,而且它对这辆破坏过的车包括里面的食物非常感兴趣。
罗衡记得老师曾经说过,他有位朋友开车的技术相当逆天,让人乘坐时总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大概有一会儿了。
他一直不太能理解那是什么感觉。
直到又一次正面撞上畸变兽,把油门都快踩出火星来的罗衡在夜幕即将降临的瞬间,突然觉得一阵失重感袭来。
车子底下的大地一震,车辆与畸变兽一同坠入地裂之中。
罗衡终于意识到车在开,魂在飞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亏得罗衡跟狄亚命大,车子先是落在什么东西上,稳了稳,才又跌落在一截台阶上,磕磕绊绊地往下抖,上头大概是塌了,轰隆隆砸下来好几块石头。
车子铁皮包着,不知道扛住多少伤害,只有些许石屑粉末从车窗里落进来,倒是畸变兽先是重重摔落下来,又被石块闷头砸了好几下,一时间起不来身。
轮胎底下磕磕绊绊,不知是阶梯还是石头的阻碍,罗衡被晃得脑浆子都快摇匀了,狄亚伤还没好完,前后一晃,重重砸回椅背上,痛得面目扭曲,看上去像没了半条命。
地底幽暗,罗衡打开大灯,扫出地下娱乐广场的大概轮廓,他忽觉得眼前模糊,用手一抹,才发现是石片割伤额头,血不住流淌下来,黏腻腻地沾了满手。
罗衡随手一抹,绕开畸变兽往广场深处开去,这类广场往往会有停车楼,再不行也能给畸变兽形成一点阻碍。
商场里的东西不出意外已经搬运得七七八八,几乎到处都是空商店,落石阻断不少通路,罗衡一路上其实撞到不少装饰物了,身后隐约传来畸变兽再度发出的咆哮声。
幽暗的广场,空荡荡的商城,车灯照出玻璃窗后没有脸的人形模特,还有畸变兽传来的声音与震动。
罗衡的大脑短暂地断开了一会儿思绪,等他缓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了。
是地下商城连着的地铁站……
狄亚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魂,他刚刚实在痛得两眼发黑,还以为要死了,一眼就看到眼前熟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