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就在景眠离开前,这场比赛就早就胜局已定。
景眠切换武器,洞穴内本就稀缺的光线明暗交替,勾勒出景眠角色的影子,而阴影覆盖在小女孩身上,笼罩了全身。
小女孩在这一刻,真正流露出可以称得上惊恐的表情。
因为远处母亲变成的怪物还有残血,系统的设定,牵动着女孩小声喊:
—“妈妈,快点!!”
妈妈,快点。
他在宋知念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断重复的那句话,也同样在自己脑海里,回荡了半生。
受到召唤疯了一般冲出来的怪物母亲,被埋伏已久的Greek手起刀落,断送了仅剩的虚弱的生命。
小女孩在那一刻哭喊出声,声音悲恸而回荡。
见求生无望,她抬头看向景眠,颤抖着启唇:
—“我做错了什么?”
哪里都做错了。
景眠盯着她,无声地回答。
如果不是当晚他临时让司机变了道,如果车祸的那一刻前,自己没有一再催促妈妈快一点,那下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的车是不是就不会和那辆失控的大货车相撞?
可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
为什么唯独是他?
为什么他没能死在那场车祸里?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是那辆大货车司机喝了酒,还闯了红灯,任何人都可能经过那个路口,这是场命中注定的意外。
所以,不是你的错。
景眠眼前阵阵发黑。
可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
那个晚上,他们之所以去见景国振,是因为妈妈发现自己的思念而主动提议;因为他讨厌坐公交车,所以宋知念请来了爸爸的司机;如果不是他那么迫切地渴望交到朋友,就不会让同学看到钱包里的照片,奔赴那个不该存在的目的地。
每一宗恶果,都是他亲手种下的。
他亲手杀死了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
所以他理应没有被爱的资格。
可为什么只有他。
为什么只有他,
如此幸运的、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游戏里的声音慢慢褪去。
细微的灰尘在洞穴里漂浮,像是没了光芒的萤火虫,落到脚边,旁边是浓密的斑斑血迹,在这一刻,仿佛万籁俱寂。
小女孩抬起头,发红的眼眶噙着泪痕,轻声问他:
—“真的要杀我吗?”
“真的。”
景眠唇瓣微动。
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两分钟后。
场馆背面的大屏幕光影转变,一行醒目的字体瞬时映入眼帘,伴随着场下爆发热烈的欢呼声:
——「ME.WIN!!」
留言区疯狂爆涨:
【牛逼】
【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我见过杀Boss杀的最利落的,连变厚血怪的机会的都没留给小女孩,看的好爽】
【同人不同命啊,Blue那场比赛输的惨不忍睹】
【有1说1,有了Sheep之后,对上TR.战队完全变成了断层式碾压】
【快点,我要看Sheep和Dawn在全国赛碰上!!】
解说们对着镜头,热烈而畅快地讨论:
“犹记得两年前全国赛第一场ME.也是对战TR,那场Mole因为手伤没能参加,后来ME.战队惨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能在全国赛成功晋级。”
“现在看来,简直是宿命之战。”
“感谢ME.战队和TR.战队的选手们,为我们带来这场精彩绝伦的比赛。”
“让我们恭喜ME.!!”
“恭喜!!”
赛后,被队友们抱作一团的景眠,头发都被揉乱了。
ME.战队的名字,成功登上了全国赛第二场候选名单,这是自战队成立以来,令人振奋而又弥足珍贵的第一次。
一场庆祝结束,赛场上的观众已然散去大半,后台通道不断有三两选手结伴走过,凉风微许。
景眠叫住了宣城:“队长。”
宣城停住脚步。
两人走到通道边。
景眠的发梢覆上通道略暗的灯色,映照的根根分明,眼睫下的眸子染上看不真切的光影。
“眠眠,刚才……”
景眠声音有些小:“能不能、不把我的病公布出去。”
一瞬间,宣城喉咙酸酸的。
他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在景眠的头上,往下压了压,说:“我知道了。”
“眠眠。”
宣城低声道:
“你帮我,帮ME.赢得了比赛。”
“我从来没后悔签了你。”
宣城看着他的帽檐,慢慢地说:“现在也是如此。”
景眠抿住唇,眼睫垂了下去,好半天都没说话。
“宣城哥。”
“嗯?”
“官方有没有说,我没有理由离席的话,需要面临的处罚是什么?”
宣城:“还没说。”
“不过,根据以往两次的经验,很可能是罚款一万块。”
宣城揉了揉景眠的脑袋:“你不用操心这个,说起来,这次全国赛的第一场,你可是我们战队的MVP。”
“没有你,第一场的奖励金都可能打了水漂,我怎么能让我最大的功臣交罚款?”
景眠牵动了一下唇角,却没有笑出来。
沉默了两秒,又小声问:“是要现金吗?”
宣城挠了挠头:“可能是吧。”
“不过那都是后话,你先去好好休息,接下来的比赛可是持久战,你需要养精蓄锐,照顾好自己。”
景眠点点头:“嗯。”
他轻声道:
“谢谢队长。”
景眠回到酒店房间。
他没关门, 在背包里找到了银行卡,没有耽搁地下楼,找到一个就近的银行取款机。
景眠输入密码前,查看了一下余额。
四万零三千。
这是小半年来直播陆陆续续攒下的积蓄, 还有上次跨服赛、以及省级赛的奖金。
全部取出的话, 超出了取款机最大取现金额,景眠犹豫片刻, 最终提了一万, 整齐放入从保洁阿姨那儿借来的黑色拎袋里。
景眠带着这一万块回到酒店。
他找到了纸和笔,写了一张标注着“全国赛罚金”几个字的纸条。
贴在了装满现金的黑色袋口上。
接着,那张还留有余额的银行卡, 被景眠放在另一边, 也被贴上了纸条, 上面写着:
“密码是1123,我先生的生日, 麻烦寄给住在临水区柳口胡同155号的李师傅。”
“麻烦告诉李叔,以后景眠不能再寄去钱了,对不起。”
“希望他以后一切都好。”
景眠的字迹有些潦草,甚至称得上漂浮。
但好在旁人还看得懂。
景眠不确定最先看到的会是谁。
可能是ME.的队友, 或是清理房间的保洁, 也有可能……是任先生。
说起任先生,
景眠心脏不自觉跳动了一下。
他颤抖着拿过手机, 找到了和先生的聊天框。
目光落在几格字母上,指尖在输入框里停留半晌,删删打打, 最终也没能连出一段完整的句子。
景眠放下了手机。
他又拾起纸笔,低头, 趴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会儿,最后在页脚的边缘,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折起的纸页上,落款是:
——给先生的信。
紧挨着那封信,是一张崭新的、没被使用过的卡。
任先生在婚前赠予他的五百万,景眠没有碰过,也想不出用的地方,好在,如今可以原封不动归还给先生。
景眠在这一刻,再也想不出临走前还需要交代的人或事情,就像他已经想不出,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联系。
他的世界太小了。
妈妈抛弃他,
父亲组建新的家庭,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继母憎恶他,
没有朋友,
就连哥哥也不要他。
而任先生是一轮清冷的月亮。
把他从深不见底的潮汐里拾起,擦干水雾,掌心捂暖,恍惚间,他好像短暂地回到了十六年前,做了场浅尝辄止的梦。
先生是他短暂且晦暗的人生,第一缕穿过缝隙、从腐朽发黑的木板里透进来的光。
他的世界就此天光大亮。
景眠时隔很久,再一次触碰到了他偷偷藏起来的月亮。
可惜,他没能把那串小星星送给月亮。
可惜他已经腐烂。
景眠站起身,戴上帽子,把手机也留在床边,他关了灯,只在床头留了一盏微弱的壁灯,晦暗的光线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走廊交错的阴影之中,他好像融进了夜色。
回忆很残酷。
或许更残酷的,是害怕触及的记忆反反复复浮现在脑海,一帧一画,句句清晰,每当伤口结了痂,便会被鲜活锋利的碎片生剖血淋。
景眠没觉得命运不够公平。
真正不公平的,是他还在假装一切如常地参加比赛、结婚生子,而妈妈的尸骨埋葬深土、墓木已拱。
这是留下来的人,需要赎的罪。
但这罪是他的,
不是任先生的。
景眠在原地站了很久。
接着,他转身。
房门被轻轻关上。
被陈列在床边的物品被染上余晖,一切陷入沉睡,静悄悄的。
夜风透着一股沁人凉意。
刚刚入春,这座城市还没能褪去晚冬特有的寒气,人们依旧穿着厚实的卫衣和外套,三两结伴,在林荫街路上慢慢闲逛。
景眠走着走着便蹲下身。
他摸到了林荫带旁的树根。
膝盖着地后,景眠开始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明明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生理性泪水肆意滑下脸颊。
景眠擦了擦嘴,低喘了口气,支撑着想站起身。
腿却是软的。
没有任何一次发作比此刻更加严重。
胸腔仿佛被悲恸绝望的气息浸润得密不透风,又像是沉入大海后无声的溺毙,脑海中的一切感知都被抹去,只剩下车祸那天浮光掠影的场景,伴随着接近真实的声音,不断地循环往复。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最经典症状,是‘闪回’。
从赛场钟表倒数的那十分钟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意志和身体,
都再也撑不住了。
这也是景眠没有药物干预缓解时,撑的最久的一次。
景眠隐约记得,上一次如此汹涌的发作,还要追溯到两年前,他十八岁那年。
那一晚,是妈妈的忌日,他被景国振拉着出席某个大人物盛大的生日宴会,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发病,却被一个身体残疾的哥哥安抚下来。
虽然直到现在,他也没能记起那个人是谁。
遗憾的是,自己再也没机会和对方道谢。
景眠口唇干涩。
站起身后,走了几步,又因为小腿发软而不受控制地摔倒,再撑起身。
“妈妈…”
“妈妈……”
景眠没有擦眼泪,只是向前走着,一边小声道:“终于可以见您了。”
他重复了很多遍。
二十岁的少年,此刻却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在街路上无措又漫无目的地前行,一边张口不断喊着妈妈。
“神经病。”
一个路过的男人嘀咕着,轻声骂了一句。
旁边挽着他胳膊的女孩打了他一下:“喂,你说什么呢。”
男人不以为然:“你听他嘴里在喊什么。”
女生仔细听了听:“妈妈?”
男人不以为然:“对啊,那么大个人,满嘴叫妈妈,也没闻到酒味,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是什么。”
女生有些于心不忍:“都没有家人管他的吗?”
“还穿着电竞服,像是个选手呢。”
“哎呦,这是怎么了?”
旁边另一位路过的大爷发现了景眠,俯下身,把自己的矿泉水递给景眠:“小伙子,来,喝点水。”
见青年没有反应,大爷担心地嘀咕道:“用不用去医院啊?”
他把人给扶起来,对方像是没听到他说话,或者说是根本没留意到他。
只顾着继续赶路。
大爷拿着矿泉水,疑惑地挠了挠头。
他隐约发现,这位年轻人走的方向,好像是……距离街市最近的那片海岸线。
由于没什么娱乐措施,所以这片靠近临城市郊区的海岸对外开放,海面暗潮涌动,尽管与夜空融于黑茫茫的一色,却依旧能瞥见洒在潮汐边缘、倒映出的粼粼月亮。
这个时间,基本没有慕名而来的旅客或路人。
海岸的风有些硬。
越靠近沙滩边缘,越能感受到细微的风浸入毛孔,像是被冷意抱了满怀。
说起来,先生和他求婚,好像也是这片海域。
只是,这次浪潮没了淡淡的蓝色光芒,黑寂且黯淡。
月影浮动。
浸润了一轮又一轮的沙滩,亲手把岸边染成了浓重的水墨画,又扔下痕迹,独自褪去。
生命在这种地方结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但他给任先生添了很多麻烦。
景眠迈过一只脚。
他垂眸,看着鞋底陷入柔软湿润的沙子,下一秒,浪花从前方席卷而来,仅是一瞬便包绕过系着鞋带的鞋子,没过小腿。
不久之后,他会变得和海水一样冷。
海浪因为没有挪开的左脚,掀起一个小小的漩涡,四散奔逃。
景眠抬起另一只脚。
“眠眠。”
景眠心脏猛地一震。
顺着声音转过头时,他发现,就在自己背向海岸的不远处,清冷低沉的嗓音响起,那是一个高大墨色的身影。
残留着淡淡的呼吸声。
不知何时—
先生竟出现在身后。
空气仿佛在这一霎静止。
拂过耳廓的海风停滞不动, 周遭一切的声音都戛然而止,景眠喉结忘了滚动,因为垂着眼睫,就连抬头的动作都不自觉迟缓。唇边呼吸并不均匀, 氤氲着丝丝寒气。
世界都安静下来。
只剩下两人无声的对视。
心脏重重跳动着, 鼓动胸腔。
景眠语塞。
他舔了下唇,好半天才勉强挤出几个字, 声音干涩:“任先生, 你怎么……”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景眠清楚记得,分别后,男人这几日要离开临城, 甚至今夜全国赛首场前几个小时, 任先生还远在另一座城市, 面向无数闪光灯,出席某大型商务活动。仅仅两个小时, 男人是怎么赶回临城,在自己没随身带着手机的情况下,一摸黑地盲目找到这片海域?
而此刻,
这一切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景眠手心微抖。
他这个样子, 竟然被任先生看到了。
景眠不自觉地垂眸, 看到男人脚下沉寂的浅滩, 皮鞋边缘被水浪洇湿, 他愣了愣,嗓音发涩:“先生,你的鞋子湿了。”
对方的视线在漆黑海夜中沉静而寡言, 仿佛将景眠牢牢锁住。
唯有清冷的声音隐忍低沉:“没关系。”
月影也变得沉寂,像是与海岸线融为一体, 唯有潮汐风流不止,卷动着沉寂的海水,夹杂着带着湿意的夜风,衣服下摆都被吹得微微拂起。
景眠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不知道,任先生此刻有没有察觉自己即将跳海的事实。
但心里的预感愈发浓重。
正当景眠思忖着。
“我们的戒指呢?”
任先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景眠心口猛的一紧。
他想起,刚才把手机留在酒店时,自己的视线不经意触及了无名指上熠熠发亮的环戒。
犹豫片刻,最终,他把和任先生的戒指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
没想到此刻,竟被先生察觉到了。
“…在酒店。”
景眠声音有些哑。
本以为会被追问为什么他们的戒指会在酒店,谁知,听到自己的回答后,任先生竟有些沉默。
随即,他听到先生开口:
“还有什么留在了酒店?”
景眠喉结动了一下。
这句话听不出语气,令人耳垂发麻,景眠无法抑制的涌上不知所措,修长的指节紧张蜷起。
先生…大概知道了。
心里隐隐涌上了这个念头。
景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是鞋跟刚刚着地,湿沙的柔软触感袭来,他才留意到自己这个动作的幅度,任先生大概也已然察觉。
脚步不由得僵住。
他不知道任先生有没有生气。
“我的背包、手机,全国赛中途离席的罚金,还有银行卡。”景眠轻轻回答,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抖,但在这一刻,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们的戒指。”
“还有,给先生的信。”
最后的声音也变得很小。
任先生的表情看不出明显的变化,或许是男人本就不形于色,也或许是因为明暗交替的夜色里,对方逆着光。
过了几秒,他听到先生启唇,问:“信里都说了什么?”
景眠一怔。
“……”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牵动了呼吸,就连简单的开口都变得艰涩。
那封信原该由别人托付给先生,也或许,那封没有涉及到任何交代遗产的、不论于警方还是当事人而言,可能都不具有任何意义的信,男人甚至可能不会收到。
抱着这样想法的景眠,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写下那封信后,竟还有机会和任先生当面亲自开口。
他抿了下褪去血色的唇,硬着头皮开口,声音很轻:
“说了一些告别的话。”
“对不起。”景眠抿了下唇,口腔内的触感酸涩又艰难:“我耽误了先生。”
“在我八岁的时候,发生了一场车祸。”
“那场车祸中,妈妈死了,开车的司机师傅失去了一条腿。”
“唯独我活了下来。”
“我早就该死在那场车祸。”少年的声音有些哑,夹杂着无言的干涩:“我从以前就想不通,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安排,思绪似乎也永远陷入了一个死结。”
“因为最不该活下来的人,是我。”
“那场车祸是我造成的。”
也或许,他早就死在了那场车祸里。
以至于余生的每一天,他都活在愧疚中,近乎溺毙。
只是在这一刻,已然坦言至此,他终于再也不必继续紧张隐瞒。
景眠小声唤:“先生。”
男人缓缓一怔。
“谢谢那场荧光海上的求婚。”
“还有我们的婚礼,以及初雪的那个吻。”
“收到地球仪的那个晚上,我开心到整晚睡不着觉。”景眠说着,眼睛慢慢弯起来,似乎就连想起来,都忍不住浮上笑意,他说:“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也是从小到大,唯一有人记得我喜欢地球仪。”
景眠微微吸了口气,泛凉的指尖摩挲指腹,戴戒指的地方此刻却空空荡荡,他低声道:
“我为数不多的美好的记忆,都来自于先生。”
睫毛随之敛下,少年小声说:“我的病,小时候就有了,有好好吃药,也在治疗,在和您订婚之前…已经很久没发作了,我以为慢慢会好。”
“对不起,欺骗了您。”
景眠轻轻道:“您是很好的人,不该和我联姻。”
“以后的日子,请先生好好照顾自己。”
“我……”
“眠眠。”
景眠的声音被打断。
对方声线低沉,引起耳膜微微震响。
这成功让景眠胸膛微滞,又骤然跳动。
察觉到男人像是听不下去了似的,果然,任先生垂下眸,低声道:“不要误会,这不是威胁。”
“今晚,我大概不会一个人离开这片海。”
景眠的瞳孔,有些诧异的缩紧。
或许是他疯了。
结合前面的语句,景眠察觉,任先生似乎不是要阻止他的意思。
不会是…
对视的那一刻,景眠才发现自己并没会错了意。
一股慌忙和焦灼的情绪莫名涌上胸腔,隐隐压抑着,鼻息都微屏住,景眠慌了,诧异道:“那个,您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不是没必要。”
任先生浅色的瞳孔被弥亮的海月浔染,却莫名晦暗沉寂,男人语气没什么异样地启唇:“是我一直都只有一个选项。”
“那个选项,就是你。”
景眠喉结滚动了下。
冰凉的海浪在这一刻涌了过来,伴随着厚重窸窣的声响,这一次没过了膝盖,冷意让景眠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却引得先生在那一瞬皱起眉头。
随即,又不动声色地垂下手。
景眠像是没察觉。
任先生停了下,开口:
“眠眠,到我这儿来。”
景眠哽住,怔愣的同时,身体却没动。
好半天,他才小声道:“对不起。”
他敛下眉梢,喉结滚动的迟钝缓慢,指腹捏紧手心,是紧张到局促的表现:
“先生,我在全国赛上发作了。”
景眠说话时,微微扬了下嘴角,似乎想以一个轻松的姿态叙述这件事,才显得没那么尴尬凄凉。
可那笑容却一片苍凉。
“我对不起战队,差点…把一切都搞砸了。”
“以后还会有很多这种时候,人不可能一再纵容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会为我停下脚步,即使先生也是一样。”随着浪潮褪去,景眠依旧没能朝岸边前行,下一波高涨的海浪,大约能将少年吞噬大半,景眠小声道:“我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太痛苦了。”
“走不出过去的人,不配拥有未来。”
声线夹杂微颤的哽咽,似乎说服自己的同时,景眠也在试图说服男人:“但先生没有我,会过的更好…”
“我们的宝宝要出世了。”
景眠一怔。
随着男人说出这句话,
心跳在这一刻,近乎凝滞了几秒。
任先生看着他,低声道:“还记得吗?”
景眠眸光隐隐微震。
血液里的暖流仿佛突破桎梏,奔向四肢百骸,让景眠心头猛跳的同时,又难以言喻的不知所措。
“岁岁。”
任先生的声音缓慢冗沉:“你给他起了名字,叫景岁。”
“我们会成为很好的监护人。”
任星晚的身影背对着弥烁而遥远的城市光景,与沉寂的海岸交错,轮廓的边缘被一点点染亮。
“我们的岁岁,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男人低声道:
“没有你,这些都实现不了。”
任先生的底牌并不多。
但他正在一张一张地展示给对方,企图让他的爱人,能停留在这片海。
似乎不确定这个理由是否能让景眠停下脚步,先生沉默良久,缓缓开口:
“如果这些都不能成为你留下的理由。”
男人声线喑哑低沉:
“就当是,为了我。”
水浪伏到沙滩上,没来得及停滞,下一抹浪花便接踵而至,碰撞的哗啦迸溅声响,在夜晚显得孤寂且平和,隐蕴着温柔而又浓重的月亮。
任星晚墨色高大的身影,仿佛融进了无边深沉的夜色。
他轻声道:
“先生不能没有眠眠。”
“创伤后应激障碍, 别称PTSD。”
“就是人们常说的,经历重大创伤后,引起的应激性心理创伤。”
“以前的话,常发生在退伍后的军人。”医生抬起眼, 慢慢地说:“当然, 这种强烈的创伤应激也包括自然灾害的幸存者、重大车祸、至亲离世……”
“最难熬的,不是灾难当天。”
“而是接下来余生的每一天。”
“一个简单的、特定的场景都可能会轻易触发症状, 患者会常年做噩梦、回避、情绪抑郁、绝望。”医生的笔尖点了点厚重的纸页, 叹了口气,沉声说:“但最严重的,是患者可能会面临的——创伤再体验。”
“简单点说, 他每次发作, 脑海里都会重现出创伤那一天的场景, 清晰而真实,就像回到了那天一样。”
“用医学术语统称的话, 也叫做“闪回”。”
“相当于一遍又一遍的,重新经历那时候的痛苦。”
“永不休止。”
“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患者,这辈子都不会治愈,直到死亡才能得以解脱。”
“这是难以想象的。”
“…任总。”
景眠不自觉屏息。
“先生不能没有眠眠。”
男人的这句话, 沉静而低沉, 让人睨不出过多情绪。
因为诧异而脊背僵硬的少年, 却隐约察觉到, 这句话背后似乎藏着无尽温柔。
脑海里震撼纷杂的车流和撞击声,在这一刻,竟慢慢消失了。
景眠的听觉, 霎时间和这片海一样,沉寂而安静。
窒息感随之褪去。
唯有耳边的风声簌簌作响。
景眠深吸了口气, 感受到清列而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络活了每一根滚烫的神经,血液变得炙热,又柔缓地冷却。
恍惚间,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先生不能没有眠眠。
景眠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其实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甚至恰恰相反。
不是先生不能没有眠眠,
而是眠眠不能没有先生。
在下一波海浪袭来前,任先生敛下眉眼,薄唇微抿起,朝景眠伸出手。
“眠眠。”
“跟我回家。”
景眠瞳孔怔愣地缩起。
不知过了多久,景眠垂眸,不自觉地压紧下唇,喉咙涌上无言的酸涩,牵动了鼻尖。
他抬起手,指腹握住边缘,摘下了帽子。
下一秒,他朝任先生的方向走过去。
跌进任先生怀里的那一刻,景眠感觉到任星晚的一只手揽住自己的后腰,同时,力道收紧,甚至仅是一瞬,便将他的鞋子带离海面。
淅淅沥沥的水顺着鞋尖淌下。
景眠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忍不住将脑袋埋在男人的颈窝,鼻尖轻颤。
任先生抱着他,一直走到海浪无法触及的沙域,景眠这才感觉两脚着了地,有了沉甸甸的实感,腰间的手却没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