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还韩桃自由便罢了,总归留在宫中彼此纠缠,叫两人都痛苦。
但他却又舍不得,想着就这么痛苦下去也罢了,做一对彼此怨恨的怨偶。
许久,殿内沉寂着,宫人皆已退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韩桃最终动了动指尖。
“陛下是要让我出宫?”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蜷坐在床榻上,“为何忽然如此说。”
“应承恩侯之所求。”
“陛下那日在浴池中,不是说想要臣的伺候吗?”韩桃偏头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很轻,“为何当初那般生气,如今却不计较了。”
韩桃像是真不明白,像是在奇怪赵琨的态度。
他只是毒发一场,赵琨却态度大变。
“韩桃,你真不明白吗?”
韩桃摇了摇头。
“万林院中,有奇珍异兽千百种,”赵琨幽幽看着他,“有的珍禽,是地方进献,衙役奉命千里送来,寡人给它最好的鸟笼,派人精心照顾。论吃食,它吃的要比普通百姓还要好,论生存,它要什么寡人便给它什么,然而不过一周,寡人养的那只珍禽却死了。”
“陛下……?”
赵琨俯身,沉沉压近。“承恩侯,寡人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寡人怕你死了——怕得要命。”
话是一字一句吐出的,命之一字,太过于重,韩桃的呼吸忽然一窒,他蜷起指尖,对上赵琨漆黑的眼,好像才刚刚见过,却又好像许久未见。
他若如此离开,即便是死在外头了,赵琨也全然不会知情,只会以为他与人双宿双飞,从此宁静完满。
但他对上赵琨此刻的双眼,听到赵琨如此说话,他不知怎的又说不出答应的话来,他是想一直留在赵琨身边,可他又怕赵琨将来会难过。他是贪婪又自私,渴望更多,到头来却叫赵琨更加痛苦。
这一切,早就被他的犹豫不决搞得一团糟了。
“赵琨……”他最终忍不住轻轻喊道。
“你莫再如此唤寡人的名字。”
“赵琨,他不是我心上人。”
“你说什么?”赵琨愣住。
“他——那个大夫,是我的二叔。”韩桃垂下眼,说的很慢,“他是南燕陆老侯爷之子,是当年战死沙场的安国侯的胞弟,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跟随医圣作了嫡传弟子……几年前我从南风馆中出来,就是他寻到了我。”
“……亲叔叔?”
“嗯。”
赵琨一下攥紧韩桃的手,忽然就有些说不上来,他为着此事郁结多日,难以入眠,现在韩桃却说那人是自己的亲二叔。
“承恩侯,你又在骗寡人。”
“我没有……”韩桃缓缓解释道,“绣使看见我们举止亲密,是因为我们本是嫡亲的叔侄,他是一路寻我到北齐,才会住在乐容的小院中。”
并不是赵琨以为的私下寻欢,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叔叔对于侄子的关怀与照顾。
“可你那日为何不说?”
“你不信我,我心中委屈,不想说。”
“……”
韩桃也没想到他才刚服过药,就会被盛怒的赵琨折腾到当面吐血毒发,他那时只是太过难过,所以来不及说。
他看向赵琨,忽然觉着有些事,或许不该再瞒下去。
“赵琨,”韩桃垂眸喃喃道,“我伏低做小,是甘之如饴,但我如今待你如此,并非因为你是北齐高高在上的帝王……”
“你每次都是如此说。”
“我从未骗你。”
呼吸微微停滞,他到底愿意将一颗真心捧出来给赵琨,即便是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犹如飞蛾扑火。
“你不信我吗?”
“你说这真的是你的二叔,寡人便信。”赵琨撑手靠近回答道,一颗心猛然跳动着,话语中却还存着试探意,“但如今他就在宫中,如今你还有反悔承认的机会,只要你承认,寡人便送你二人离开,绝不为难。”
赵琨这话说得不假,他酸溜溜地说出要让韩桃与人私奔的话,他也是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真的送韩桃离开。
陆得生早在韩桃毒发那晚就被绣使从被窝里一把揪了起来,半睡半醒地就被绑了手,任人叫喊也无用,一路堵了嘴由马车送进宫中,到现在还在冷宫中关着。
韩桃活着还好说,如果韩桃真有什么万一,他还要叫那江湖大夫娶妻生子,最好妻妾成群子嗣众多,还要长命百岁。
至于赵琨自己——
赵琨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活着,寡人送你离开;你死了,寡人就在皇室分支中寻个可靠之人接了这北齐,再来地底找你。”
以帝王之身殉葬,想必史书都要留名,既然他活着不能叫韩桃有半分留恋,那他便死了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纠缠,到时再叫韩桃看看,他与那位早已娶妻生子的好情郎究竟谁更称心。
“你疯了。”韩桃身子微抖。
赵琨重重咬了他一口,狎昵地吻过他的下唇,“寡人早已疯了不止一日了。”
殿内烛火轻摇,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韩桃苍白的面色被逼近的赵琨气息熏染地带了几分红意。
他还以为他在赵琨眼中薄情自私,赵琨于他不过侵占之意,然而是赵琨吓他也好,还是真心如此打算也好,堂堂帝王说出如此之语,都会叫人心惊。
“承恩侯,为何不说话?”
“我若死了,”韩桃轻轻问,“你真来陪我吗?”
“陪,寡人给你陪葬。”
“可我要是真的死了呢?”韩桃眼神微动,没有半点玩笑之意,“赵琨,你觉得我这样……能活多久?”
没有陆得生的药,他绝对活不到今日。这些年陆得生为他搜遍天下名药,几番调养,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如今他病情渐稳是不假,然而落在外人眼中,还是半生不死的时候居多。
赵琨养他在宫中,就如同养一株快死的花草,或许费劲心意,到最后还是要死,难道还要赔上赵琨这个养花人的性命吗?
赵琨盯着他的神情,缓缓收起笑容。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从现在起,对你说三句实话,第一……陆得生,真的是我二叔。”
“寡人信。”
“我心上人的身影,如今便在我眼中,我也盼望你能明白,”韩桃痴痴看着,烛火摇动,他眼中瞳孔倒映着的是赵琨的身影,有且只有赵琨一人,“这句,你信吗?”
“寡人信。”
韩桃摇了摇头。“你不信。”
“你要寡人如何能信?”
“我所中之毒,乃是南燕宫中秘药——服此药者会在一年之内油尽灯枯,药石无医。”韩桃蹙起眉头,仍旧在窥探赵琨面上的神情,“这些年,是二叔一直在为我寻天下之药,但我却不知,我能否真的能活下来。”
他又补充道:“但不管你信与不信,倘若我真的死了,我不想你也来陪我。”
赵琨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前。”
五年前,那是赵琨离开南燕的时候,赵琨只一听到韩桃那句药石无医,即便不能确定真假,心却还是漏跳一拍。但他还没有领悟到最关键的点,他的心猛烈跳动着,对上韩桃忧郁的神情。
“韩武礼?”
“不是。”
“除了他,还有谁?!”
赵琨攥紧拳头,隐隐感觉到这其中隐藏了莫大的事情。
韩桃若真是五年前就中了毒,那这毒必然是由南燕宫中皇室所下,他只稍稍一想,就能记起韩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当年赵琨父皇病重,然而因着夺嫡党争,致使北齐宫中无皇子,赵琨成了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那时他本来想带韩桃一起离开,或是在南燕再多逗留一段时间,替韩桃处理完他离开后要办的事情,因为赵琨知道朝堂上韩桃是斗不过韩武礼的,他怕他在走之后,韩桃又被韩武礼算计欺辱。
然而他几次暗示韩桃,韩桃却都没有回应,更不知为何开始郁郁寡欢,对他也日渐沉默起来。
他以为是韩桃还在犹豫纠结,却没想到他久留南燕不肯离开,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幕场景。
那夜月明星稀,宫中设置了夜宴,酒过三巡,歌舞升平之际,赵琨借醉酒的名义退了出来,没有再理睬各方人马无端的殷勤与讨好,他知道这群人都不过锦上添花之辈,不过是看他有了承袭皇位的可能,因此开始在他身上加码下注。
但他本不稀罕这一切,也用不着被吹嘘捧高。
只是赵琨没想到,韩桃那晚也不在席上,于是他便四处闲逛找寻韩桃的影子,想着人是厌倦这样的场景一同退了出来,却没想到他路过荒废殿宇时候,里头有动静传出,赵琨被这声音引着踏了进去。
然而他却听到了寂静昏暗里,熟悉的嗓音隔着窗子传出,他忍不住走近,透过窗缝看见,模糊里那人像是双手被反绑在床头,长腿圈抱着韩武仪的腰身,绷直了身子卖力抱弄着。
脱掉了的裳裤被挂在屏风上,屏风里的人衣衫不整,露出的长腿白皙。
赵琨知道韩武仪喜好男色,一直热衷于寻找与韩桃面容或是身材相似之人,然而他看到这幕还是被狠狠恶心了一把,窗内的韩武仪还在努力耕耘,像是压根没有发现窗外多了一个人,他见状快步想要离开,日后再找机会收拾这个色痞子,却听到韩武仪压着那人低声道:“哥哥们总要疼你。”
窗内,传出像是韩桃的低低迎合与亲吻声。
声音又急促起来,韩武仪发出笑来,狠狠捏紧了那人的大腿。
赵琨沉下眼,心中却只觉得荒诞,他只以为是韩武仪入戏太深,这一幕却又刺激得他忍不住靠近去窥探揣测,揣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若床上人真的是韩桃呢?
他控制自己不再多想,也不能再这样想,然而待他回到夜宴中去,韩桃却仍旧不在,一直到夜宴将要结束的时候,老皇帝喝得半醉,搂着淑妃就要回宫,他才看见韩桃慢慢地从偏殿处过来,面色有些发红,身子也有些半软,默不作声地在前头的席位上跪坐下,一言不发。
赵琨的心逐渐沉入谷底。
此后又多了许许多多这样的事,他发觉韩桃逐渐与韩氏兄弟亲厚起来,对他却渐渐疏远,当初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身边的绣使告诉他说:
“您若走了,七殿下在南燕就再无靠山,他兄弟姐妹、父母亲族俱在南燕,又怎么能随您离开?——在这都城中,他若想接着维持无限风光,恐怕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
“再寻新的人做靠山。”
他不信,他从来不信这些,直到韩桃那晚亲口向他承认。
他一直想韩桃为何会到这样的地步,一直想是不是韩桃本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问题他想了五年,到后来他觉着韩桃就是这般,自轻自贱,与他亲近也是为了借他权势,那为了保住权势爬上韩氏兄弟的床,是不是也不无可能?
赵琨每每想到这些,心中就犹如火焚,求而不得被背叛的阴郁与疯意几乎折磨得他夜夜难以安眠,叫他思之若狂,喜怒无常。这五年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攻下南燕,捉来韩桃,他恨不得将人一寸寸地打上烙印,折磨致死。
可是他真将韩桃捉来了,他却又舍不得。
“所以,是韩武仪他们给你下的毒?”寝殿内,赵琨眼中杀意一闪而过,猛然压着韩桃的肩问道,“是不是,当年是他们对你下了毒,强迫你与他们苟合,所以你才会顺从屈服?”
“不是——”韩桃眼中闪过诧异,不知道赵琨怎么会越想越偏,他抬手想要抗拒,却发现赵琨近乎失控地将他压得太紧。
他闷哼一声,忽然想到那时候的事,一下明白过来赵琨在想的是什么,然而赵琨当年所听所看的到底与事实又有出入,他张开唇想要说,只感觉赵琨越攥越紧,几乎叫他无力挣脱。
“疼。”
赵琨猛然松开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韩桃偏过头去,嘴唇微抿,“这毒,是我自己自愿服下的。”
他感觉赵琨的身子僵了僵。
“我一直觉着,今时今日的你怎样待我都是可以,因为我于你从起初也并非完全纯粹,”韩桃闭上眼,不敢再面对人的神情。“赵琨……其实当年你回国之时,我真的有想过……杀了你。”
第40章 没事我还活着
“当年你要回国,父皇看出你是在收敛锋芒,他忌惮你的能力和谋算,所以想借我之手,杀了你。”
月色渐渐西沉,韩桃围了件披风,被赵琨抱着在阶梯旁坐下。晚风轻拂过面颊,还有几分凉爽,他倚着柱子,喃喃着回忆起过往。
恢宏大殿,践行之宴,南燕老皇帝看赵琨迟迟没有回国,特意办了这场践行盛宴,就当众人都以为老皇帝是想借此向赵琨这位未来的北齐皇帝示好之时,却无人料到其中波诡云谲,暗藏算计。
韩桃自上回议事之后,就被老皇帝一直留在宫中,没有能出去报信的机会。偏殿内,管事太监还在仔细叮嘱韩桃。
“一会儿殿下会被安排与质子殿下坐在一处,歌舞起,婢女会端来美酒,届时需要殿下遮挡质子的视线,婢女才好在暗中更换酒壶。”
韩桃垂下眼睫道:“赵琨若是死在宫中,恐怕北齐便要大兵压境了吧。”
“殿下不必担心,此毒乃宫中秘药,待到毒性发作,质子已然出了南燕,他既离开齐燕边境,这便与我等无关了。”
韩桃展手,闻言心悸到难以呼吸,任婢女们为他更衣,沉默不语。他若不杀赵琨,老皇帝也就不会留他,更别提一旁还有韩武礼在虎视眈眈,他如今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再无路可以后退。
“殿下可是有别的法子?”
“无。”韩桃心思百转,然而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他强忍着心中那股难受意,只是淡淡道,“便就如此行吧。”
“是。殿下还要注意,届时酒杯不能翻了。此毒无色无味,只是溅到石砖上会有白沫,恐怕被看出来。”
“……好。”
许久,众人皆都退下了,韩桃缓缓走到殿内,屈身入座。
没有察觉到一切的赵琨从桌底偷偷抓住他的手,眼中带着烛火跳动的光,捏了捏他的手指。
“你手怎么这么冷?”
“没事……”
“他们倒是难得大发善心,将我与你排在一处,往常时候我都只能远远瞧着你,无趣的紧。”
韩桃不答。大发善心,倒也真是大发善心。
赵琨面上神情不显,一手把玩着酒杯,另一只手却在桌下想要捂热韩桃的手,捂了会儿,韩桃的手就渐渐带了热意,没有先前那么冷了。
韩桃却只是怔怔盯着桌上的酒杯,思绪混乱着。
赵琨就又来亲昵地撩拨他,叫他面色一变,呼吸都微微发颤。
直到那手指沾了酒液,在韩桃手心中漫不经心地圈划,五指相扣间指腹摩挲过指根,攥紧又松开,带着绵密糙热。
赵琨嘴角带了点笑意。“你今日穿得很好看,衬你气色。”
“嗯。”
“你若每次酒宴都能坐我身边便好了,我也不至于觉着无聊乏味。”
韩桃目光微动。
他想说,赵琨,你离开酒宴吧,然而他刚想开口,婢女就走过来了,他连忙想要抽回手,抽了几下没抽动,手掌中还留着赵琨的温度,韩桃垂下眼睫,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赵琨奇怪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
“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是有什么事吗?”
“……无事。”
一直到酒过三巡,淑妃入殿里来,这几日淑妃犯了头痛病,一直很少出来露脸,但其实众人多少有些能够猜到,是安国侯的忌日将至。
老皇帝一看她进来了,仿若无事人般招呼她坐到身边,连着一旁皇后的脸色很是难看。
淑妃一来,歌舞就开始了,宫婢来为他们斟酒,那婢女先为韩桃斟满。韩桃盯着那杯酒,目光又开始出神。
他看见赵琨先擦了擦酒杯,赵琨在南燕一直装作自己有洁癖的模样,碗筷都是自带,韩桃知道那是因为赵琨在防人下毒。
婢女跪在后边,轻轻扯了韩桃的衣袖,示意他为自己打掩护。
他僵了僵身子,没有动作。
过了会儿,身后的婢女又扯了扯他的衣摆,似乎是有些急了,老皇帝注意到他的不对劲,眉头微拧,也跟着看了过来。
“老七,”老皇帝扬了扬手中酒杯,“起来,与朕共饮。”
韩桃慢慢站了起来,对上前头赵琨犹疑的目光。他默不作声地端起酒杯,面向老皇帝。
“父皇。”
“这些时日,你母妃时常提起你,你虽未曾养在她的膝下,也该多去看她。”
“是。”
老皇帝笑起来,将酒饮下,韩桃也将酒杯端至嘴边,一饮而尽,而正当他像是要坐下来的时候,猛然像是没有站稳,对着赵琨斜斜摔了下去。
“七殿下!”
赵琨眼疾手快地攥他手臂想要撑住,而随脚底一滑,韩桃的整个身子都伏了下去,他的脑袋一下撞在赵琨腿面上,连着衣袖扬起,发丝散开,几分暧昧。
赵琨立时闷哼一声,韩桃身子也随之僵住,他仓皇仰起头来,几分面红不知是因为羞窘还是其他,看得赵琨一时有些怔愣。
宫婢趁机换了酒壶,趁这间隙为赵琨倒了酒。周围的人只当这是个小插曲,都移开目光去,唯有此间二人知道其中的狼狈意味。
触碰过的地方,仿佛炙热地发着烫。
“你没事吧?”赵琨暗暗问他。
“没事。”
韩桃重新跪坐稳当,空酒杯放在桌面上,也被宫婢倒了新酒。他面颊红意未消,看向赵琨杯中酒。
他们俩的酒,已然是不一样了。
他收回目光,心脏一阵阵收缩悸动着,只要赵琨饮下了这杯酒,那这位齐国质子就注定再无活路。可是事到如今,似乎也不能回头。
他不知为何,开始有些手脚发麻,单单只是想到赵琨服毒后七窍流血的模样,仿佛连着身子都要失去知觉,只有先前被赵琨捂热的手,还微微带着热意,指尖有些痉挛。
韩桃思绪混乱地想着,他生于寂寂深宫,受尽欺辱,无人问津,如果不是赵琨的出现,他大概会成为众位皇兄的禁脔,被囚于北五所里不见天日。
这世上待他好,肯给他一点热意的人,也不过赵琨一人。
他又怎么舍得赵琨横死,成一具冰冷尸身,而他却在南燕享尽权势地位的荣华。
“七殿下,殿下?”赵琨端起酒杯来,一边问他,“是身子哪里不舒服,怎么面色这么难看?”
“赵琨,我想喝你酒杯里的酒。”韩桃低低开口道。
“为什么?”
“你喝我的,我喝你的。”
如果这酒一定要有一个人喝掉的话,那就他来喝好了。
赵琨却只当他想要与自己共用一个酒杯,作势就要与他换酒,却又被韩桃挡下。
“……偷偷换。”他小声道。
“好。”
赵琨端酒的手垂下,大袖短暂遮住了一瞬,下一刻,酒杯就被换了过来。
赵琨接过韩桃的酒杯,抿了下韩桃抿过的杯壁,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而韩桃怔愣地盯着换过来的酒杯,对上赵琨望来的眼神,那眼里盛着跳动的烛火,很亮也很好看,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不喝。
他见状有些犹豫地端起杯子:“……赵琨。”
“嗯?”
“我先不喝了。”他捏着酒杯,“可以吗?”
“可以啊。”
“践行宴过了之后……你要早点回南燕,”韩桃垂下眼睫,嗓子已经有些哑掉了,“你不用非要带我回去。”
赵琨又饮了一杯酒,感觉韩桃有些不对劲:“可我想带你一起回去,看看北齐山河。”
“南燕很好。”
赵琨的面色变了变,扭头望过来:“你不想去北齐?”
“……嗯。”
韩桃很费劲地应了一声,他盯着酒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和赵琨一起去北齐。
赵琨打量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猜测他态度的变化,只以为他今天的怪异是因为藏了这样的心事,连着嗓音都有些轻下来。
“这件事晚点再说,好吗?”
“好。”他应道。
座下百官还在敬酒,很快就要敬到他这边来,如果他不喝酒的话,很快就会被看出端倪。韩桃的眼睛有些发酸,盯着自己的手,看见那手缓缓举起酒杯来。
“赵琨,那我敬你酒吧。”
就敬你坐拥天下,平安喜乐,最好一生顺遂,万事如意。
赵琨又看了眼他:“韩桃,你今晚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没有,”韩桃摇了摇头,“我只是在犹豫,该不该和你去北齐,可能明天就又改变主意了。”
嘴唇微动着,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发觉自己原来是在怕死,怕得厉害。他抬起杯,看了会儿还是闭上眼,终究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喝下去有点苦,有点辣,也没有其他的多的味道。
太监们说过,这个毒发作起来很慢,至少在赵琨离开南燕之前,他都不会死。
他不会死在赵琨面前,赵琨就不会那么难过。
韩桃缓缓睁开眼,听见赵琨低低问他说:“韩桃,我们这样,像不像喝交杯酒?”
他放下酒杯,轻轻嗯了一声,努力地扯开唇笑起来。
不过交杯酒是甜的,不会痛。
而如今,脏腑像撕裂般,不停地疼痛着。
五年后的殿外阶梯上,月色如水撒在庭院里,六角宫灯随夜风轻轻摇晃。
韩桃脑袋倚靠着柱子,刚又没忍住呕出一口血来,唇角带了点血迹。他的目光几分疲倦,最终虚弱地笑了下。
“但是幸好,我还活着。”
第41章 还好我没纳妃
赵琨最终沉默地陪着韩桃坐了半夜,一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月过中天,韩桃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赵琨就把韩桃抱回殿内,连同披风盖在韩桃的身上,轻手轻脚地生怕人有半分冻着,忽然才发觉怀中的人都已经这么轻了,轻得就好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可脆弱如韩桃却强撑着无事,在这些时日里纵容着他践踏发泄。
一杯毒酒,折磨了他的心上人五年,可他无知无觉。
幔子放下,赵琨缓缓捏紧了拳头。
韩桃说得很简略,只说是那晚夜宴不忍杀他,才饮下了他杯中的酒,说实话时候过去太久,他甚至都已经记不清那晚发生的事,只那一句交杯酒,他还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那场践行宴于赵琨而言,不过是一场应酬,他却不知那晚韩桃反复地犹豫害怕,乃至于到最后义无反顾地喝下那杯毒酒,身边人那一整晚内心的恐惧与战兢,他竟都没有发觉。
怎么会是那一杯酒呢……
想到这五年里,他无数次地念起韩桃,心中的滔天恨意与不平,原来皆化作折磨人脏腑的利刃。
韩桃笑着和他说没关系的,然而又如何能没有关系,这一杯酒本该由他来喝,这五年的苦本该由他来受。
“话本子里的狐妖与书生相恋,原先都是狐妖来报恩的,”韩桃靠在柱子旁的时候,对他轻轻说道,“我与狐妖也是一样,原本想着报恩,但是不知怎的……狐妖迷恋上了书生,我也好像迷恋上了你。”
病中的韩桃,嗓音沙哑虚弱,看向他的目光里除了疲倦,还流动着他从未发觉的隐晦的情思。
“我知道你一直在介怀之后发生的事情……但我心思意念,你当知晓,倘若我到最后真挺不过去……我只求你,替我活下来。”
“韩桃——”
“赵琨,”韩桃与他对视着,轻轻开口道,“我心悦于你,从未改变。”
赵琨盯着幔子里韩桃的睡容,恍惚间胸口也憋闷地开始发起了痛,密密麻麻,一阵接着一阵。就像是刚才他听韩桃讲这一切的时候一直刻意压抑着自己,如今那压着的一切如同洪水般汹涌出来,就好像要将他冲垮。
赵琨扶着床柱缓缓跪下,面庞因为咬牙用力而青筋毕露,他攥紧拳头,浑身开始发颤,痛到发颤。
他听闻民间有作丈夫的人,会在夫人怀孕时自己出现害喜的症状,都说是因为丈夫爱自己夫人太甚,才会如此。
如今他也像是因韩桃而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韩桃的痛。
他早知南燕老皇帝不会顺利放自己回北齐,那时处处提防,小心谨慎,却唯独没有怀疑过韩桃。
当年若他多留意盘问几次,多猜点韩桃的意图,是不是就不至于到如此境地?
他见着韩桃几次在韩氏兄弟手中受嘲讽欺压,只当韩桃是弃他而择了新靠山,活该受这一切,却不知道那时韩桃委屈苦痛,为什么,赵琨问自己,为什么自诩聪慧的他那时毫无察觉,是韩桃真的装得太好,还是他……从未真正相信过韩桃。
五年的时间,韩桃都经历了什么,可想而知。
“噗”一声,赵琨猛然间怒急攻心,吐出血来。
他压着冒起的青筋,忍住没有出声,风吹床幔轻动,他看了看幔子里的韩桃还在熟睡之中,狂跳的心脏好像在此刻才得一点喘息,赵琨指尖攥着床幔,努力平复情绪,连着身子里的痛意都压下。
他咬牙,韩桃也说这余毒清了大半,总归人还活着,就是去求那西天神佛,寻蓬莱仙人,也要韩桃万无一失地陪着他长命百岁。
“寡人陪你……”
赵琨擦了擦唇角,缓缓站了起来。
他低下头,隔着幔子去贴韩桃的面颊,贴至一半觉着自己血腥味太重,停顿了下又收了回来。
许久之后,等到赵琨重新从殿中出来的时候,东边的天甚至都有些泛白了。
又是一夜未眠,龙袍上沾着斑驳血迹,看不清晰,只有金纹勾勒的地方才有点红意,他仿若无事人一般,召御厨去做几碗韩桃爱吃的清淡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