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骨轮回—— by晒豆酱
晒豆酱  发于:2023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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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好功夫啊。”后厨的大师兄忍不住赞叹。这手艺,没有十几年的斋菜功夫是练不成的,斋菜只是素,但色香味不能失掉,要想将这几样简单的蔬菜炒好,简直难上加难。更何况这位女施主同时起五口大锅,放在寻常人家是十几位厨娘的辛苦活儿,就算放在他们寺里,一个人弄完也是辛苦至极。
钟言无心理会,这口爆炒的大锅用完了,六成熟的那口热油锅好了,他将挂了糊的蘑菇卷条下锅,慢慢炸至金黄,控完了油放在旁边。剩下的油大火升温,到七八成热时下笋丁和萝卜丁,大勺上下飞跃,翻花绳似的煸炒。
颠勺时钟言从旁边的锅里取几勺素汤,锅和勺的速度一直没慢下去,勾芡后才将炸好的蘑菇卷条翻炒入锅,最后淋的是芝麻香油。
厨房里顿时香气四溢,刚扫完地的小和尚们都走不动了。
这两道菜做完,最后才是鼎湖上素。大汤碗比寻常吃饭的饭碗要大,要深,焖透的材料要按照顺序,从碗底往上放,一层一层安排好,每一层都要一样的薄厚,不能坍塌。等到放满了再放碗心,满满当当填完,不留缝隙,最后取一个白色的大碟子,讲大碗严严实实地扣上。
单手将碗翻开,取碗,大碟子中央就只剩下一座山形的素菜,最后再用几滴黄酒和素汤调薄芡,一定要用马蹄粉勾芡,通透地淋到碟子里,直到浮起一层。这才大功告成,最后取一朵新鲜的花儿放在这山形的顶部。
“好,真好,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鼎湖上素,这回是头一回见着有人做这样漂亮!”大师兄拎着两口大锅,“这道菜最讲究,用料多,刀功稍差一些都堆不成山来,只会杂乱无章。这勾芡也要薄才行,一旦厚重了,这道菜看着吃着就不再清爽了。阿弥陀佛,冒昧请问施主师从何处啊?”
忙完这一通,钟言的双手都酸了。他找来托盘,将这三样菜放在上头,临走时偏头对大师兄说:“是我娘。”
大木桌旁,秦烁、秦泠和秦瑶都拿起竹筷,一边听着鸟鸣和虫鸣一边吃着斋饭,唯独秦翎没有动筷。他看向山峰顶端,奇怪,今日竟然没有钟声了,不知是何缘故。
“大哥怎么不尝尝?”秦泠好奇,掰开一个冬菜包子,递给他一半,“吃惯了家里的饭菜,这斋菜真是不错。”
“是,是不错,咳咳。”秦翎拿着半个包子,时不时看一看门口,直到见到钟言的身影。
“怪不得大哥不动筷子,原来是等大嫂。”秦瑶有三个哥哥在身边才忘却紧张,“大哥,在我嫁人之前,让大嫂多来我院陪陪我吧,我孤单得很。”
秦翎笑着摸了摸她的耳垂:“好,往后大哥不能天天见着你,大嫂会陪着你。”
“胡说,你明明好了,非要逗我。”秦瑶连忙不让他继续说了。
钟言亲手做的饭菜确实和其他桌上的斋菜不一样,一端上来,众人只有吃惊。他把筷子塞到秦翎的手中,不住地催促:“快尝尝,趁热吃。”
“辛苦你了。”秦翎将她多看了看,这才动了筷子。
这顿饭吃得当真辛苦,钟言一个劲儿给秦翎夹,可是耐不住谁都想尝尝,不能让秦翎独尝。秦翎的胃口看着倒还好,每一样都细细尝过,最喜欢的还是那道鼎湖上素。
“这菜能做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秦翎给她夹了一筷,笑着说,“往后我做梦都想着吃这个,怎么办?”
“那就把你打醒,醒了再吃。”钟言转手夹给秦瑶,“刚刚做饭时我吃过,这么多料,东切一块,西切一块,为了不浪费全进我肚子里,你吃。”
“谢谢嫂子,往后你来我院里玩儿吧,我们在床上说话。”秦瑶说完看了看跟着自己的嬷嬷,偷偷到钟言耳边说,“我也想学着做饭吃,嬷嬷们不让,说进厨房的女子将来要操劳,我将来出嫁是管厨娘的。”
“这话瞎说。”钟言越听越心疼她,“别管她们怎么说,有机会我教你做,从点心做起。”
“一言为定。”秦瑶生动地笑了起来,不再像一个精致漂亮的瓷娃娃。
等这顿饭吃完就该听佛经了,钟言一直守着秦翎,可秦翎却像寻常人一般,听经书、盘腿坐,只是动作慢一些罢了。他脸色很好,和他们大婚那天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几天的好日子就让他脸上长了肉,不像是一个半死之人。
给他们讲经的人也不是本寺方丈,而是另外一个高僧。钟言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荒唐,都说佛法平等,凭什么有些人可以好好活着,有些好人却活不下去?再有,清慧那老秃驴跑哪儿去了?
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报复,所以特意避着自己?这可避不开,等秦翎的事完了,自己头一件事就是杀回来,找他算账。
秦翎听了一个时辰的佛经,竟然觉着全身舒畅起来:“果真,人心不净就有诸多烦恼。”
“阿弥陀佛,有时候只需心净,出世入世皆是空相,还要听取心声。”高僧说。
“那……”经讲完了,可秦翎却忽然不想离开,他看了看面前的三尊佛像,佛像渡了金身,高大不可攀,却又降下了怜悯,“这生死之事,又该怎么放下呢?”
敲木鱼的声响咚咚传来,将秦翎刚刚平静的心再次敲乱了,他抬头仰视,和佛对视,佛可能笑他看不透,他不知该怎样答。
“生死之事,早有定数,施主切莫执迷于此。活便是活,死了,便有死了的归处,放心就是。”高僧回答。
“谢大师。”秦翎又咳了一声,“我是凡夫俗子,总是看不透眼前,还望大师告知,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可否有来生之说?还是一切只是虚幻妄言,给人一个依托而已。”
高僧一直闭着眼睛,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了,年迈的脸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中却不像有年龄的痕迹。“今世事,来生缘,若无缘,皆虚幻。”
“谢大师。”秦翎点头谢过,他们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他小心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平日里若是这样一下子直立必定头昏眼花,这会儿却毫无不适。他往后走了两步,走到钟言面前:“咱们走吧,回家。”
钟言正在发愣,心里总是无法安定,这会儿忽然醒来似的,抬手伸给他来扶:“走,回家。”
这会儿的寺里,香客已经多起来了。
永远有人为了心愿心甘情愿爬长阶,钟言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自己将来有没有这一天,为了某个人,把全山上的台阶都爬一遍。要回去先要收拾随身的东西,他们在僧人的带领下往回走,结果不知是不是有缘,再一次看到了那位高僧的僧骨。
这一回僧骨不是放在偏殿里,而是放在了枯萎的腊梅树下,若不是仔细看,两样的颜色都要融为一体了。
“这怎么放在这里了?”秦烁不解地问,“钱管事,你过来一下。”
“二少爷有什么吩咐?”徐莲连忙走近。方才她去对账、上香火钱,无一人察觉出这具身子已经换了芯子,钱修德总是清算账簿,她耳濡目染也会了一些,今日竟然用上了。
“去找人问问,这僧骨是不是不要了的。”秦烁说,“若是寺里不要了,咱们请回去好好供着。再如何说这都是高僧留下的东西,虽然没有舍利,没有金身,总是差了一层,但镇镇宅子想必不错。”
“是。”徐莲点了头朝外面去了。秦翎听着二弟的这番话,不知不觉地看向那尊尸骨,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风吹过他们当中,枯枝,枯骨,连带着秦翎头上的青色发带。他和这尊尸骨对视着,竟一时挪不开眼光。
钟言只觉得这会儿风大了,他往前两步给秦翎披上衣裳,刚想说咱们回屋吧,结果抬头已经不是枯萎的枝条,而是繁花成片。
腊梅开了,开满了一树,叶子还没长出来,可是花香已经让人闻着了。金黄色的花朵颜色纯正,花瓣当真和醇厚的蜡片一样,片片晶莹剔透又明艳出彩,又大又饱满。乍一眼看去,这满树竟然不像真花,而是质量上乘的蜡片凝结而成。
树梢还挂着冰晶,季节还是冬天,是腊月里头的一个晚上。钟言靠着树,贴着树干躲在后面,和人拥抱亲热之时绷不住精神,一不小心显出了鬼形。
“不、不要看,丑。”他立刻遮住那人的双目。
那人只把他抱得更紧,钟言笑吟吟地咬着他的耳朵,两只手在他背上乱抓,抓出一道一道痕迹来。想要张嘴说话,可一个字碎成好几瓣儿,颤得说不清楚,他又委屈又欣喜:“臭和尚,你不是说你不破戒吗……”
在尘埃落定的欢喜当中,钟言抬头看向树梢,满树的腊梅都开了。花枝随着他一起摇晃,掉下一朵腊梅,那人刚好接住,戴在了他的鬓角上。
再一晃眼,枯枝还是枯枝,根本没有开花的迹象,整棵树死气沉沉。钟言想不通方才怎么回事,赶紧拉过秦翎来:“咱们回屋等着,外头风大。”
秦翎又看了看那尊僧骨,这才点了点头。
回去坐坐也没等多久,家丁就来通报已经备好马车了。他们跟随家丁往寺院偏门去,从那边的台阶下去便是马厩和停马车的平地。到了地方,钟言先让秦翎上车,刚欲抬腿,一眼瞧见站在了偏门口的清慧住持。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他和秦翎打了声招呼,便爬上十几节台阶回到偏门。清慧住持像料到他会返回:“施主还有何事?”
“何事?”钟言回头看了看,见没人看着自己便伸出两只手抓住了这和尚的白色长眉,使了劲儿地往下拽,“你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秃驴,骗我进大钟还想扣住我?眼下我是没工夫和你算账,否则我这会儿就把你眉毛揪下来,插毽子上!”
“哎呦,哎呦。”清慧住持显然没料到他会上手拽眉,“施主请放心,秦施主在寺内是不会出事的。”
“那他屋里为什么会有水鬼?”钟言使劲揪一把,“你们寺里不干净!”
“阿弥陀佛,寺内怎么会不干净?那水鬼显然是有人做了法,紧紧缠着秦施主的,只要秦施主远离水,便可安宁。至于……”清慧住持生怕这两条眉毛没了,“老衲早已算出你在禅房内放置了替身符纸,虽说能力不大,但挡这劫数远远足够。若再不成,那老衲必定出手搭救,必不让秦施主在今早离世。”
钟言心里的气还没撒完,但缓缓松开了手。“你随口一说,我就相信?”
“只因秦施主的命数不会断在今早。人各有命,他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必须让他走,但时候没到,若有水鬼强行索命,提前收了他的魂魄,老衲不会袖手旁观。”清慧住持揉着眉毛说,“本寺的响魂大钟已毁,还望施主珍重,切不可行恶业之事。至于秦施主……到了时辰,便不要强求。”
“胡言乱语。”钟言抛下一句便走了,没给清慧什么好脸色。他装作听不懂这番话的样子,实际上是太懂了,才不敢听。
回到马车上,秦翎已经给她备好了垫子:“你刚出去找谁了?”
“和住持说了几句,没事。”钟言坐回了他的身边,才发现秦翎将马车里的窗账拉开了。车外面,秦烁和钱修德样子的徐莲正看着家仆往一辆车上搬东西,正是披着白纱的僧骨。
这一路,好像比来时要快得多,或许是钟言希望时辰跑慢点,希望今日不落日。秦翎的兴致很好,一直在看窗外景色,看到什么都和钟言说上几句,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那边是一座小山,底下有一条小溪流,小时候我经常去那里骑马。骑马回来顺路给小妹买桂花糕,她爱吃。”
“从前面过去是热闹的地方,不知道以前那家簪铺还在不在。若是还在就好了,多买一些,总是戴得过来的。”
“这里的树从以前多了许多,我上次来的时候,只看到一整排的树苗。”
“今年夏天好像比往年热一些,雨水也多一些,你觉得呢?”
“啊?”钟言没回过神来。
“我说,今年热,雨水也多。”秦翎笑了笑,“你瞧,外头又有乌云了,看来今晚要下暴雨,你记得关好窗。”
钟言只是这样看着他,竟然找不出回他的话来。他也看向窗外,早晨还万里无云的湛蓝天已经变成了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秦翎继续笑着:“前头是我以前练射的地方,那时我还拉得动弓。冬天下大雪,我带着二弟和三弟在这边堆雪人,那年我是三人中最高的。你以后若是有空来也可以堆个雪人,就当给我看。”
“我不喜欢雪,我不喜欢。”钟言别过脸去,“再说我也不会,往后你教我。”
这回秦翎没再回话,只是笑着低了低头。
等他们回到秦家的时候,这暴雨看着已经快要下起来了。头顶的天变成了一口黑锅,再低一些就要压到每个人的脑袋上。秦翎就是在下车的时候咳血的,这一次他没法再当看不见,因为咳得太多了。
小翠和元墨原本高高兴兴地盼着少爷和少奶奶回来,谁知盼了一整夜,一见面就是肝肠寸断。其他人也乱了套,谁也没想到大少爷会忽然不行了,明明上车之前还好好的。只有钟言没有乱了手脚,这病秧子的毒阳发作,他那点心脉已经不行了。
这两日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秦翎是坐在轮子椅上被推回来的,眼瞧着周围的人为了自己忙忙碌碌,他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这几天看似康健,实则已经用光了气息,这会儿喘一次都难。他不住地咳嗽着,时不时就有血咳出来,胸口全是红的。脸色也迅速地苍白下去,眼里的光逐渐黯淡。
等到他能说话的时候,就把元墨和小翠招到了身边来:“咳咳,你们……”
“少爷您别说话,省着力气。”元墨跪在他床边,“已经派人去叫郎中了,您换一个郎中肯定能医好!”
秦翎却摇手,他也没料到会这么快,还以为能拖到黑天。当真是阎王催命,不留三更。
“不……不医了。”秦翎勉强地笑了下,“翠儿……”
“小的在。”小翠站在元墨身后,强忍悲痛,“您放心,郎中一来您就好了。”
“你们……以后跟着她。”秦翎只有说这几个字的力气,昨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还能走,不咳嗽,他们一起说话、泡浴,像年少夫妻,“跟着她。别……咳咳……别守墓去。”
两个孩子都不吭声了,心里都下了死主意。少爷若真是走了,他们必定是要守墓扫陵去的,绝不让少爷孤单。
“她……她呢?”秦翎看向床边,寻找着那抹月牙白色的身影。他忽然又笑了一下,真是的,以前求死的时候死不了,现下有了不舍,却要走了。看来这亲还是不成的好,若没成亲,他便不会知晓什么叫舍不得,放不下,心不静。
“我去给您找。”小翠奔向外头,刚好和少奶奶撞了个满怀。钟言一个字都没说,到秦翎的床边坐下了。
秦翎费劲儿地喘着气,胸口起伏那么明显。“你走。”
“你就和我说这个?”钟言面无表情,“就说这个?”
秦翎吃力地点了下头,指了指元墨。元墨马上懂了主子的意思,他是要自己把置办的东西给少奶奶,让少奶奶带着走。
“还有什么要说的?”钟言的胸口微微起伏,只进不出,他早就忘了真正的呼吸吐纳。
秦翎的嘴唇动了动,显然是说着什么,可是却已经听不见了。钟言将他抱着扶起来,让他坐在身边,他脖子没力气,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咳。
钟言轻拍他的后心,等着他咳完。
“没工夫教你堆雪人了……其实……我多年没碰过雪了。”秦翎就这样,就着这个姿势摇摇欲坠,越说越困倦,大限将近,“我很开怀……咳咳……我好想娘亲……等我到了下面,见了娘,告诉她。”
钟言仿佛也要摇摇欲坠了,支离破碎,体无全肤:“告诉她什么?”
秦翎闭上了眼睛,歇了好一会儿:“……儿已娶妻,妻叫钟言。”
窗外一个白闪斜过天穹,好似将天空一分为二。
雨未至,风已起。窗棂被吹得乱拍,竹林和野草再一次东摇西晃。眼前人已是弥留之际,钟言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让他在肩上睡。
“少奶奶。”元墨不敢大声,“少奶奶?”
“做什么?”钟言慢慢地转过去,“小点儿声,他睡着了,别吵着你家少爷睡觉。”
元墨和小翠顿时不敢出声,这会儿的少奶奶可不能惊动,否则容易出大事。窗外又一个闪雷,暴雨如约而至落下,雨滴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屋檐上、窗子上,像来送一送。
走时下雨,这可真是好命,鬼走湿路,这是要这病秧子顺顺利利地走,不要回头。钟言将他放下,他鼻息还在,只不过撑不了多久了,甚至撑不到新的郎中过来。
“少奶奶?”小翠轻轻地叫,希望把大少奶奶的神智叫回来。
钟言只是点了下头,慢慢地起来朝外走去。喜台还在,墙上的大红囍字还没扯掉,他摸着门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单手接了一把雨。
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雨水里。
雨变得更为猛烈,如同天公发了雷霆之怒,怒视人间。一瞬间的功夫钟言就被浇透,从头到脚,全身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元墨和小翠都想过去,但两个人都不能沾水,怕少爷这边还需要吩咐,只敢在后头轻轻地叫着。
走到了院中,钟言抬头看天。水冲刷他的面庞,好似来自天上的神力鞭笞他,要打得他必须闭上眼。
可他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仍旧瞪视上方,像是要讨一个说法。白闪不断横过天空,雷声近在头顶,钟言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下雪?”
天自然不会回应。
“你现下为何下雨而不下雪!”钟言缓缓地问,“为他下一场雪,不行吗?”
风吹过他的眉梢,犹如刀削。
“天地为公,正道光明,可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为何好人不长命,恶人遍布世间?”钟言指向身后,“你这是什么公?又是什么正!“
回应他的仍旧只有雷声、雨声、风声,唯独没有真正的答案。
“说什么放下我执,人各有命?他是该这样的命吗?他是吗!”钟言迎风嘶吼,浅色的衣服被打湿,又被风吹得不断飘摇,袖口像两面势不可挡的旌旗,要和命宣战。
小翠和元墨在屋檐下听着,听不出大少奶奶究竟喊什么,屋内,少爷的喘息已经很轻了。
屋檐下方,大婚用的红灯笼还挂着,这会儿看着,倒像是一串串的血珠。就在这时候,他们面前的少奶奶忽然起了巨大的变化,原本乌黑的长发从发根开始泛白,逐渐变成了雪白雪白的颜色,他的皮肤也变了,不再是人肉色,而是微微发青的惨白,两只手的指甲也长了一倍,尖尖地长了出来。
“不让我逆天而行?我偏要给他续!”钟言将袖子一甩,袖口的水珠甩到了雨水当中。天上的雨水仍旧往下砸着,砸进他血红色的眼睛里。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我的鬼形很丑的。
秦翎:没事,我刚好是白发红眼控。
钟言:戳你xp了是吧?

饶是知道大少奶奶不是人,小翠和元墨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
“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小翠有点反应不过来,除了那肉纸人,这是她第一回见着鬼。
元墨见得比她多一点,故而装作老道些:“你别怕,鬼都是有形的,这想必就是少奶奶的真样子。别的不管,咱俩只记住她绝对不会伤害少爷就行。她是咱们的主子,咱俩都不是人了,主子也可以不是人。”
“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是担心……”小翠忧心忡忡,“少爷这一走可怎么办?少奶奶不得疯魔了?”
元墨也是无奈,他小小的脑袋瓜怎么想得清这些。少爷这一走,秦家必定要大办丧事,寿材准备好了,墓也选好了,说不定还会停灵。可是殃人还没除,少爷的魂魄真能顺顺当当去投胎吗?他也不敢想,这会儿只顾得难受。
“别说了,我想哭。”他看了看小翠。早知道少爷会有这样一天的,可元墨仍旧不能相信。
“我也难受,现在怎么办啊……“小翠难受得抓耳挠腮,只见刚才站在雨里的大少奶奶已经往回走了。她当真吓人,让自己羡慕不已的黑发变成银丝,如一夜白头,双眼流血了似的。更奇怪的是她这样一转过来,他俩才发现少奶奶的肚子有些圆润。
像是怀胎四五月。
钟言自然知道他们看什么,自身是饿鬼,饿鬼行走于人间都是这幅模样,肚子大。他快步走回房间,拖着一地的水渍到了秦翎的面前,手指在他鼻子下方试了试。
还有气,有气就好。钟言转身对小翠说:“快去给我接一碗酒回来,越烈越好。”
酒?这时候要酒干什么?小翠不懂,只会听从少奶奶吩咐。这院子里头没有烈酒,她顾不上身子,打一把红色纸伞就冲了出去。自己是泥,元墨是纸,泥好歹比纸结实。
等到她跑出院落才发现整个秦宅都忙乱起来,大家都在准备给少爷办丧事了,所有人都乱哄哄的。她的纸伞虽然抹了油,但如此大的雨甚是少见,可能还没跑到厨房就会碎掉。果然不出所料,等小翠到了后厨找到张开,右边的肩膀整个塌陷下去。
“张开!张开!”她用力喊,雨都下白了,看不清路。
张开也听说了大少爷的事,虽然大少奶奶早说过少爷阳寿不多,但仍旧没想到如此之快。“谁啊?叫什么叫!”
“是我!”小翠冲进后厨,“少奶奶要一碗烈酒!越烈的越好!”
“少奶奶让你来的?”张开从屋里出来,后腰还别着一把锃亮的杀猪刀。
“是。”小翠被他拉入屋里,厨房也乱糟糟的,大家都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要不要治丧。她怕张开不理会,赶紧抓住他的手说:“你的事我知道了!”
“啊?”张开打量着这个小丫头,从前根本没说上话过,“谁告诉你的?”
小翠拧干头发上的水:“元墨,我现在也是了。你快找,找完咱们拿大伞回去!”
“好……好,你等着。”张开顾不上多想,但小翠说她也是了,必定也是和自己一样,被恶人所害,留下一个怕水的身子。这里是后厨,不是秦家的老酒窖,最烈的酒也就是家丁偷藏的那几瓶绍兴。那黄酒是越陈越烈,有几翁都没人敢喝了,他直接拎了一翁,拿上打伞,跟着小翠丫头一起冲进雨水里。
半路上,小翠说:“你的事元墨都说了,我也差不多,我叫肉纸人的泥螺吃空了脖子。少奶奶给我捏了泥身子,往后咱们都是自己人。”
张开低沉地应了一声,又问:“烈酒干什么用?”
“不知道,但说不定能救人。”小翠聪慧,关键时刻也比元墨镇得住些。虽然少奶奶没说,但她猜少爷或许还有救。
有了大伞就是好办,两个人小跑着回来比去时快。一进屋,张开立刻把酒翁放桌上:“酒来了!”
“快,倒一碗出来!”元墨从睡房冲了出来,手里端着早就备好的大碗。张开二话不说倒了一碗,三个不是人的人一起进了屋,可进去一瞧,张开还是吓得一怔,怎么少爷床边坐着一个鬼?
微微发青的皮,白发过腰,手指尖长。
“拿过来。”钟言回过身,朝着张开伸手。
手里的酒水一晃,洒出一些来,张开从没见过这样的眼,通红的,血淋淋。但他还是把酒送上去了:“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钟言将大碗放在床上,“续命乃是逆天行道,无论我给他续几日,一日也好,一千日也罢,都是脱出了阴司往生的大事。往后这院里更不会太平,你们可愿帮我?如果愿意,就留下来,如果不愿,速速和钱管事结了银两,走得越远越好。”
他并不是考验他们,而是一种规劝。秦翎不死,身边的妖魔鬼怪会再次缠上他,想要害他的人会全部浮出水面,阴兵过道也会日日寻他,还有天道天罚。
屋里,张开,小翠,元墨,没有人离开。
钟言点了点头:“你们的好,我记着。”说完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腊梅金簪,在手腕上狠狠一划。
若是银或铜,都不会在他身上留这么深的伤口,唯有纯金。
随着伤口开裂,暗红色的血淌了出来,直接滴进了烈酒当中。这烈酒少说也有几十年,单单往外这么一倒就能把不胜酒力的人熏得流泪,就算是喝酒的个中好手也不敢轻易下口。它香是香,酒气绕人,可酒劲儿冲上头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样一大碗若是喝下去必定要喝死人。
谁知少奶奶的血滴进酒里,竟把浓烈的酒气逼退了。酒水瞬间失去了气味,宛如一碗白水。只有钟言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血太阴冷,要借烈酒抵消,秦翎就算体内有毒阳也经不住自己的阴血滋养。
滴了好一阵,半碗酒,半碗血,钟言拉起袖口一扯,撕下布条绕腕三圈。他单手将秦翎扶了起来,秦翎的头倒仰,他让小翠帮忙托着秦翎的后脑,自己昂头含了一口碗里的血酒,对着秦翎的嘴渡了过去。
嘴唇相贴,皆是冰凉。
秦翎已经喝不下东西了,血酒恐怕要吐出来,钟言嘴角挂着鲜血,轻轻地揉着他的喉结,催他下咽,又温柔地看着这个读书人:“喝吧,我让你见着今年的雪。”
一碗血酒灌下,刚才没有血色的秦翎竟然面色发粉,好似恢复了一些气色,就连呼吸也平稳许多。元墨怔怔地看着:“这是……这是成了吗?”
“不一定,得看他能不能醒过来,醒不过来便是活死人了。”钟言说完手里的碗一歪,掉在地上。酒碗大而厚,并没有摔碎,而是绕了弯在地上打转,小翠刚要去捡就听到院门口有人要进,她连忙撑伞出去拦着:“不见不见,少爷病重,什么人都不许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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