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信宿本人都同意了,林载川没有再说什么。
检察院的人一路调查过来,明显也是知道了林载川孤身跳海救人的事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二人的关系,非常识趣地说,“进去看看他吧,我们就暂时不打扰了。如果以后有配合调查的需要,我会再跟你联系。”
顿了顿,他又由衷道:“你们这个小孩儿,确实挺厉害的,当时怎么没考我们检察院呢,啧。”
林载川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检察院的几个人调查完前因后果,很快收拾东西离开了,林载川推开门走进病房,在门口稍微停住脚步,信宿听到声音抬起头,跟他对视。
有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任何动作。
病房里陷入一瞬间难以言喻的静默,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发酵。
几秒钟后,两个人又同时开口——
“你醒了。”
“……你还好吗?”
林载川走到病床边,垂下眼睫,用眼神一笔一笔地勾画他的轮廓,又抬起手指轻轻触碰贴在他额头上的纱布,语气里压着轻微的颤音,“……疼吗?”
信宿说:“疼。”
他稍微低下头,喃喃地说:“好疼啊。”
消毒的时候很疼、缝针的时候很疼、上药的时候也很疼。
林载川的手指一颤,好像不太敢触碰他了,收回来垂落到了腿边。
看到从对方眼里流露出来的杂糅着自责、心疼的情绪,信宿终于心满意足笑了一声。
他伸直双腿,语气放松下来,“但是医生说没有其他问题,伤口不深,可能一个星期就恢复好了。”
他又问:“你呢?”
“我早上去看过你一次,但是你没有醒过来。”
林载川轻声道:“我没事。”
他早在很多年之前就习惯了这种如蛆附骨的疼痛,现在也确实算不上什么。
他望着信宿明显又削瘦了的、没有血色的脸庞,“有想吃的东西吗?”
信宿不知道是什么体质,吃两个月吃不胖,但只要两天过的不好就立马会反应到身体上,体重断崖式往下掉,他现在看起来简直虚弱的有些可怜。
“我在酒店订了午饭,应该很快就能送过来了。”
信宿稍微往另外一边动了动身体,“上来坐吧。”
林载川坐到他的病床上,两个人都穿着病号服,并排坐在一起。
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有许多话可以说,但万千思绪在心里拥堵着,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信宿先开口,他垂眼静静地说:“我其实面临过很多次在生和死之间做选择的局面,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的过往远不是现在看起来这么光鲜亮丽。”
“但不管陷入怎样的境地,就算是濒死,我都从来没有幻想过会有人对我伸出手。”
信宿知道他从来不是会被神明眷顾的那个人,在绝境中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也只会是他自己,那么多年,向来如此。
信宿弯唇轻轻笑了一声:“林载川,你真的很不一样。”
林载川喉结轻微滚动,他低声说:“我会拉住你很多次。但是我更希望以后你不必面对这样的选择,太危险了,信宿。”
信宿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掌,就像那天在海面上那样,将手心轻轻贴在林载川的胸口上。
指尖温度透过衣服布料传递到皮肤上,林载川怔怔片刻,心脏猝然一跳,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是在他昏迷失去意识的时候,缠绕在他心口的最后一丝余温。
“但你松开我的手了。”
林载川沉默片刻,对他解释道:“我的身体曾经受过很严重的损伤,在极度寒冷的条件下,我无法坚持太长时间。当时那种情况,如果我们只能活下来一个人,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信宿没有说话,手心贴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一阵规律起伏的心跳。
那些凝固在他脑海中冰冷的东西,在这样鲜活的跳动中逐渐消融下去。
林载川消失在海面上的那几秒钟的画面,好像梦魇一样盘踞在信宿的意识中,只要他闭上眼,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那个冰冷死寂的场景。
信宿收回手腕,指尖微微轻颤,蜷缩了起来。
他不知道如果林载川真的死在那片海里,他最后能不能从那几秒钟的时间里走出来。
但好在林载川没事,所以都已经过去了。
他轻而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感觉有一股沉重压抑的力量终于脱离身体。
林载川又轻声说:“对不起。”
信宿一怔,有些莫名地抬眼看向他:“为什么道歉?”
林载川跟他对视,喉结轻轻滚了滚,几乎是郑重的语气,“不管是因为无妄之灾牵连到你,还是在那个时候留下你一个人。”
林载川不知道信宿有没有“害怕”这种情绪,很多时候信宿看起来是命运的掌控者,永远冷静理智——但他觉得信宿应该也是会害怕的,不管是被从高处撞下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孤零零浮在广袤海面上的时候。
……他大概也会害怕。
闻言,信宿安静片刻,又笑了一声,带着轻微鼻音道:“嗯……原谅你了。”
过了没一会儿,外卖小哥在病房外面敲了敲门:“你好,您的外卖送到了。”
信宿马上从床上爬了起来:“送进来吧。”
林载川起身接过外卖员手里的盒子,对他道:“多谢。”
他单手扶起病床上的桌子,把外卖盒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在上面,打开一双筷子递给信宿。
信宿看他好像没有过来的意思,问:“你不吃吗?”
林载川微微摇头,他还有一点低温反应的症状,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信宿想了想:“那我自己吃了,你等一下要是饿了,再给你点一份吧。”
林载川“嗯”了一声。
因为生病忌口,不能吃海鲜、也不能吃任何油腻的食物,信宿只点了两个口味清爽的炒菜和一份菠萝咕噜肉。
他实在是饿了太久了,住院这几天没有心情吃东西,几乎是风卷残云的速度解决了三个满满当当的外卖盒。
信宿意犹未尽舔了下嘴唇,转头想跟林载川说什么——
然后他看到林载川就那么在病床上坐着,后背倚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信宿猜他应该是刚睁眼就到楼下来了,身体恐怕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于是也没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饭盒,放进垃圾桶里。
信宿平日里本来就有一点“黏”林载川,往他办公室里跑的时间比他在自己办公桌的时间都长,而这种朦朦胧胧的亲近,从他确定某种感情后就更加清晰、肆无忌惮,他平躺到病床上,把被子蒙过头顶,被角搭在林载川的腰间,在他身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晚上六点。
护士按时按点到林载川的病房里查房,结果发现病人竟然失踪了,在走廊上找了一圈也没人,“3号房的病人呢,病人家属呢?在不在?准备输液了!”
章斐连忙从卫生间冲了出来,“我们队长应该去楼下了,我们还有个同事在楼下病房呢,你看能不能给他们转个病房,把他们安排到一间啊。”
护士皱了皱眉,“这个我不清楚,要转病房的话你去前台问问吧。你先把病人叫回来输液,刚从重症转出来,不要到处乱跑。”
章斐只能跑下楼,把他们离家出走的队长喊回来。
推开门,她就看到林载川一个人在病床上坐着,闭目养神,而信宿不知道去哪儿了。
“林队!”
林载川缓缓睁开眼,“什么事?”
章斐道:“医生喊你回去输液——信宿呢?”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到林载川的旁边,从被子下面探了一个脑袋出来,信宿好像还没睡醒,眯着眼睛转过头看着章斐,嗓子里含含糊糊“唔”了一声。
章斐:“…………”
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两个人怎么睡在一张床上!
林载川思索片刻道:“给我办理明天出院吧。”
章斐再次:“………”
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第二天就要出院,这种事也只有他们林支队长能做出来了。
章斐有点头疼,委婉提醒道:“林队,你刚醒没多久,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后遗症,最好还是……”
“没关系。”
林载川本来就没有受伤,现在身体上的反馈也只是骨头受寒后的剧烈疼痛,住院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那天袭击信宿的人还留了三个活口,确定身份信息都是潜逃在外的罪犯,沿着这条线调查下去还不知道会查出什么,楚昌黎那边迟迟没有进展……市局里有很多事等着林载川去做决策。
信宿在他旁边跟着说:“那我明天也出院好了。”
林载川转头蹙眉看向他:“你在医院里多观察几天。”
信宿不以为意道:“医生就是建议我静养,今天连点滴都不打了,反正我在病房里也是躺着,在你办公室也是躺着。”
“还不如坚守在工作岗位呢。”
听到信宿这一长串有理有据的说辞,章斐脸上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这人分明今天早上醒的时候还一副死气沉沉、与世隔绝的自闭模样,谁跟他说话都不怎么搭理,结果转眼这会儿就又变成“阳光彩虹小白马”了!
漂亮女人善变就算了、怎么漂亮男人也这么善变!
章斐心道:果然美人心、海底针。
信宿坚持要出院,林载川去问了大夫,确定他的情况可以带回家里静养,于是也给信宿一起办理了出院。
去办理出院手续的一路上,章斐走在林载川的旁边,唉声叹气地耸拉着脑袋,从嘴里发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语气词。
林载川有些莫名看着她:“你怎么了?”
章斐本来就不是能憋住事儿的人,被他这么一问,马上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道:“林队你是不知道,就是你从重症监护室刚转到普通病房那会儿,信宿坐在轮椅上半身不遂地去看了你好几次,特别身残志坚,我跟贺争两个人劝也没劝听。”
“他当时都也不理人,谁也不理,就那种生无可恋的感觉,我感觉他的眼神都是死的,看谁都冷冰冰的,可吓人了。”
章斐道:“结果我就一下午没看到他!他就又活蹦乱跳的了,真的就是那个词怎么说,判若两人!”
林载川的脚步微微一顿。
章斐说起信宿,又忍不住有点心疼,小声道:“他在医院这两天,过的可不好了。”
“刚送到医院的时候,检查出他脑震荡又失血过多,身体状态已经很差了,但是他一直硬撑了几个小时,听到你脱离生命危险才愿意闭眼休息。”
“后来醒了也不太吃东西,我们给他买什么都不吃……那可是信宿啊,我在市局的时候就没看到他的嘴停下过。”
“感觉他生病这一次,看着更瘦了。唉,也不知道得吃多少才能补回来。”
林载川从头到尾静静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滞涩沙哑,“我知道了。”
章斐想到什么,又问:“对了林队,你知道信宿的凝血功能障碍是怎么回事吗?他说是后天造成的,但是我后来私下问过医生,医生说这个病基本上都是遗传,后天损伤凝血功能的条件其实很苛刻,除非是放化疗那种强刺激性的药物损伤……但以前信宿好像看着还挺健康的。”
林载川也不清楚信宿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很早就问过信宿这个问题,当时信宿给他的理由是“小时候长期营养不良”,听起来勉强算是个合理的理由。
但信宿有没有在他面前说谎,那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即便他们已经相识许久,有关于信宿的一切仍然像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扑朔迷离。
林载川抬手轻轻捏了一下眉心。
章斐清清嗓子、又摸了摸头发,一顿抓耳挠腮之后,假装不经意地八卦,“咳、那个,林队,你是不是喜欢信宿啊。”
林载川没有直接回答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问她:“很明显吗?”
“这件事之前本来不是特别明显的,但是……”
章斐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带着某种希冀语气问他,“林队,以我们十几年的交情,要是我不幸掉海里了,你会在一秒钟内推开车门奔向岸边然后从二十米高的地方跳下来救我吗?”
第七十五章
章斐这个问题当然没得到回复,她在林载川开口之前就给自己强行挽尊,假装无事发生地说起了别的话题。
第二天,林载川跟信宿跟一起出院。
林载川本来是想让信宿在他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他中午晚上回来可以照顾他,但是信宿可能是觉得无聊,又不想跟家里那条退役警犬前辈大眼瞪小眼,软磨硬泡地让林载川带他去了市局。
他的脑袋上还贴着一块白色纱布,等下个周回去拆线换药,就基本上痊愈了。
信宿刚一回到办公室,就收获了来自同事们的全方位关怀,本来都快见底的零食箱子还有他的小冰箱里都被重新塞的满满当当。
另外一边,沿袭了领导工作狂属性的贺争跟林载川汇报这几天的工作进展,“林队,这是那三个嫌疑人的审讯笔录,他们交代了雇主信息,还有交易时间、交易方式,我们现在正在沿着这条线索向下追查——另外,需要签字的文件都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
林载川点了点头,接过他手里了文件,“辛苦。我知道了。”
林载川回到办公室,堆积了三天的工作量,消化起来相当麻烦冗长,等他处理完手头上的所有工作,已经是临近傍晚。
信宿一个人回家了——他说这段时间要去林载川家里“暂住”,先回去收拾他的衣物行李了。
……不过信宿没说实话。
他在医院里已经三天没洗澡了,浑身难受的长毛,林载川说他伤口没恢复、身体还不好,不许他洗澡,信宿一个人偷偷摸摸开车回了郊区别墅,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钻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结果第二天早上,信宿没来市局,给他打电话也没打通。
第三次通话自动挂断,林载川微微蹙起眉。
他起身离开房间,走到楼下,“信宿不在吗?”
办公室里的刑警面面相觑,“信宿?他早上一直没来啊,我以为他请病假了。”
章斐说:“他要请假的话肯定会说的,给他打电话问问?”
林载川道:“打不通。”
贺争有点担心地问,“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毕竟信宿刚死里逃生一次,脑袋上的伤都还没好,昨天来市局的时候,也不太像是完全恢复好的样子。
林载川拿过风衣外套,转身离开办公室,“我去信宿家里看看,局里有事给我打电话。”
贺争一脸忧心忡忡的:“信宿不会有什么后遗……”
章斐从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嘶,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贺争想起自己那乌鸦嘴体质,立马闭上了嘴巴。
林载川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到了信宿的别墅门前,他抬手按下门铃,等了两三分钟,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开门。
林载川不能确定信宿是不是在里面,他名下的房产光林载川已知的就有四栋别墅、以及若干买了不住的小洋楼,说不定信宿昨天根本没有回来。
他原地思索片刻,而后后退一步,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从侧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抬步跃起,脚尖踩着那一点凸出的窗棱,沿着近乎平面的玻璃两次攀上,他伸手抓住上方护栏托起身体,右腿向上一荡,直接利落翻进了二楼阳台。
……这人连阳台的门竟然都没锁。
可能是因为宽阔又空旷的缘故,信宿的别墅总是有一种没有人气的冰冷,林载川从阳台走进二楼客厅,又上到三楼卧室。
他抬起手,轻轻推开卧室门——
黑色枕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床上看不见人,只能看到被子鼓起来一块弧度。
信宿睡觉喜欢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以前在办公室沙发上他就总是这样睡,把自己严严实实包成一个蛹。
林载川走到床边,轻声喊他一句:“信宿?”
里面没什么回应。
林载川犹豫片刻,伸手把那一“卷”人揽到床边,看着那严严实实的一团,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他抓住棉被的一角,沿着同一个方向往外抽,终于把信宿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信宿没有穿裤子,上半身只套了一件皱皱巴巴的丝绒睡衣,发丝散乱湿润,不用触摸都能感觉到他的皮肤滚烫,整个人泛着不正常的湿热潮红。
“信宿。”
林载川拢上被子,双手把他抱起来放在枕头上,感觉到他烧的很厉害。
昨天晚上在他家睡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一晚上没放在眼皮底下,这人就能自己折腾到高烧。
林载川转身走向浴室,用水浸了块毛巾,折起来垫在他的额头上。
信宿在被窝里出了很多汗,浑身都泛着一股潮湿,乌黑睫毛都湿成了一簇,浓浓密密乌压压连在了一起。
带着冷意的毛巾触碰到皮肤,信宿似乎被冰了一下,无意识躲了躲,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很轻的哼声。
林载川又从楼下酒柜里打开一瓶不知道价值多少钱的白酒,从被子里轻轻拿出信宿的右手,垫上酒精棉,给他进行物理降温。
信宿的身体有一种很病态的清瘦,握上去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就能摸到骨头,他的手腕被林载川单手握着,看起来有一种细伶伶的脆弱。
信宿意识还不太清醒,没有认出身边的人是谁,隐隐约约只感觉到有人在超过正常距离的触碰他,他一下抽回了手臂,用一种非常厌恶的声音冷冷道:“滚开,别碰我。”
林载川抬起眼,看到他眉眼间的冰冷不耐烦,顿了顿,轻声开口道:“我是林载川。”
“………”听到林载川的声音,信宿周围那道自我保护到近乎尖锐的屏障就碎了似的,他勉强睁开眼睛,长睫微微颤动,整个眼角因为高烧都是泛红的。
“林队……?你怎么来了?”
信宿声音迟疑沙哑,他的反应难得有些迟钝,一双水汽朦胧的眼睛茫然望着天花板,“……我又睡过头了吗?”
林载川道:“你发烧了。”
信宿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什么,浑身都不舒服,好像真的发烧了。
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慢吞吞说:“那临时跟领导临时请个病假。”
林载川伸手将他湿润的发丝拢到额后,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他低声道:“昨天下午还到市局上班,我以为你真的没事了。”
“怎么会突然又发烧?”
信宿心虚抿抿唇,沉默两秒钟,老实交代:“晚上回家洗澡了。”
林载川:“………”
他叹了口气,问:“伤口碰水了吗?”
信宿有气无力道:“没有,我包着脑袋洗的。”
“你烧的很厉害,要再带你去医院看看吗。”
信宿抗拒道:“不去。”
林载川知道他不太喜欢医院,“那等一下起来吃点东西,把退烧药和消炎药喝了。”
信宿恹恹地点了一下头,又无精打采缩回被窝里,脸颊浮着一层虚弱的绯红色,看着竟然有点可怜。
林载川轻声问他,“冷吗?”
信宿小声道:“不冷。”
没过多久,信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回去,他对林载川几乎没有任何防备,被怎么摆弄都没醒。
林载川坐在床边,解开他脑袋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给伤口重新上药。
那看起来是很长的一道伤口,明显有缝针的痕迹,在白皙皮肤上交错凸起的两道线痕。
那仿佛是烙印在无暇美玉上的狰狞裂痕,于是看起来更加让人触目惊心。
林载川盯着他的伤口看了许久,然后轻轻闭了闭眼睛,眉间透出某种难以克制的隐痛。
林载川去厨房给信宿做了早餐,因为信宿生病就做了口味清淡的,一碗虾仁蒸蛋,还有一碗海鲜菌菇汤。
他把信宿喊了起来:“起来吃点东西。”
信宿一脸不情愿地离开被窝,头重脚轻地坐起来,整个人都软绵绵没力气。
要不是鼻腔还残留了一丝丝嗅觉功能,闻到了林载川端过来的鲜香味道,他根本都爬不起来。
信宿这会儿味觉丧失的差不多了,勉勉强强能吃出一点点鲜甜,填补他的食欲空白。
吃完饭半小时,他又老老实实捏着鼻子把退烧药喝了,不然林载川可能会直接提着他去医院。
林载川坐在床边,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信宿躺回床上,一双眼睛望着他,声音微弱气息不足问:“你不回队里吗?”
现在刑侦队里的事应该不少。
林载川道:“下午回去。”
信宿大概不会想让别人过来照顾,他还发着高烧,林载川不敢也不想留他一个人在家里。
“那几个人昨天交代什么了吗?不过也无所谓了,能盯上你车子的,除了沙蝎我想不到别人了,”信宿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上次你在他们行动前处理了刑昭,拔了一颗钉子出来,那些人恐怕早就想置你于死地了。”
林载川跟沙蝎积怨已久,更别说现在还有一个楚昌黎,以信宿对宣重的了解,他对林载川恐怕已经是欲杀之而后快。
林载川没说什么,只是道:“睡一觉吧。等睡醒就退烧了。”
信宿本来就没什么精神,吃了退烧药脑袋更加浑浑噩噩,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他又睡了两个多小时,捂在被窝里出了很多汗,床单和被褥都浸湿了,浑身黏糊糊的,躺着很不舒服。
信宿生生被热醒了,他本来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醒了就开始提出要求,对着门外说,“林载川,我要洗澡。”
林载川听见他的动静很快走了进来,手心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
信宿的体温明显降下去了很多,没有早上那么烫了。
信宿见他无动于衷,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洗澡。”
林载川垂下眼望他,“你发烧的时候还想干什么?”
信宿:“………”
他进退有度地缩回被窝里,带着一点鼻音抱怨道:“我身上黏,躺着不舒服。”
林载川思索片刻,把他严严实实卷进被子里,然后连人带被一起抱了起来,放到旁边的长沙发上。
信宿本来就病殃殃的,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整个人动都动不了,只能被卷成猫条一样的很长一只,只有脑袋能露在外面。
他软软瘫在沙发上,扭过脖子仰起头盯着眼前的人。
林载川换了一套清爽干燥的床褥,又拿了一床新被子出来,“退烧以后再洗澡。”
虽然躺着还是不太舒服,但比刚才好很多了,信宿知道林载川肯定不会去放他洗澡——这个条子看着温温和和很好说话,但事实上林载川决定的事,不管是谁都没能改变过。
林载川抱着他换下来的被套床单,放进洗衣机里。
这套被褥信宿睡了一晚上,摸起来湿漉漉的,表面勾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男香味道,林载川就触碰了几分钟,手指、手心甚至指缝里都染了这股味道。
林载川本来打算下午回刑侦队,但信宿的体温反反复复,一直没有彻底退烧,几乎是三四个小时就烧起来一次,让人放心不下。
他直接请了一天的假,市局还有郑治国在那边坐镇,其它不太重要的事可以远程指挥。
白天一整天信宿都没有什么精神,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直到晚上吃过了晚饭,他才终于好了一点,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
结果好不容易不发烧了,信宿又开始腰疼。
他的腰伤本来就是“陈年旧疾”,寒冬腊月在海水里浸了半个小时,那股寒气近乎冷到骨头缝里。
……他还不敢让林载川知道。
信宿不能接受身体上的任何不美观,后来去做过伤疤修复手术,虽然后腰已经看不到枪伤的痕迹,但以林载川的心思细密,说不定会发现什么。
他默默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
信宿揉了揉后腰,突然又想到林载川的伤。
他只是伤了一块骨头就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也不知道林载川是怎么行动如常、看不出一点不适的。
可能这么多年,他可能早就习惯、适应了这样的疼痛。
……信宿以己度人,发现自己又有点心疼他。
他从被窝里探出一个脑袋:“你今天晚上要在这里睡吗?”
信宿房间的这张大床能码下一个篮球队的人,放一个林载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信宿主动提起,林载川当然不会拒绝,去浴室里洗完澡就躺到了床上。
……不过他没到半夜就被冷起来了。
信宿睡觉非常热衷于把被子都裹在身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那被子被他卷了一层又一层——把林载川那边盖的被子生生都卷走了。
他好像也从来不用枕头,就那么正正当当睡在床中间,把被子从头裹到脚。
林载川在黑暗中伸手向旁边摸索,不出意外摸到了一团卷在一起的棉被,他有些无奈叹了口气,下床抱了一张新的被子。
他坐在床上,往信宿那边靠了靠,好不容易在一团乱七八糟的被子里找到他的脑袋,确定信宿半夜没有再次发烧,才闭上眼睛,直到天明。
信宿的落水后遗症断断续续,退下烧以后又接连咳嗽了两天,好在症状都不是特别严重,没去医院“二进宫”,自己喝了整整两大盒药——这几天他都住在林载川的家里,林载川把他照顾的很好,起码口腹之欲是得到满足了。不过信宿“静养”不来,不想一个人闷在冷冷清清的卧室,就抱着他的保温杯,带病坚持在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