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
“而且……”
而且,即便不是因为我,我也会拼尽全力地救你,因为那个人是你。
不再需要任何理由。
林载川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那透骨的寒冷仿佛连带他的唇齿一起冻住了,让他没能说出话来。
信宿心脏一跳:“载川?”
他心里蓦然腾起一分不详的预感,抬手去摸林载川的脸,发现他的牙齿在不停地打颤,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咯咯”响声。
温热的鼻血从林载川的唇上滴落下来,他潜入水下时间的太长,体内外压强差骤然变化导致皮肤内部脆弱的毛细血管破裂,血液从鼻腔里流了出来。
因为身体曾经遭受过重创的缘故,林载川对寒冷的耐受程度一直不高,刺骨的冷水侵蚀身体,他的所有感官在某一瞬间疼痛到了几乎麻木的程度。
他们的头顶上,浓郁的夜幕遮住了天边星月,也看不出半分银河的影子,入目一片惊心动魄的深黑,海面上的风声从最西边缓缓而来,分成一丝一缕,如鬼泣般幽幽吹过两个人的耳畔。
在不见万物的环境下,天地似乎倏然间变小,转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人的体温在降到三十二度之下就会使四肢僵硬、丧失肢体协调感,再往下就会麻痹温度调节中枢,出现反常脱衣的举动,林载川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信宿到现在还没有产生严重的低温反应,他一定能等到救援队过来。
“……我没事。”林载川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的神智陡然清醒一瞬,他稍微跟信宿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声道:“身体放松,不要紧张,两条腿像我这样在水下交错摆动,试着自己控制身体平衡。”
信宿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按照他的话,慢慢用四肢踩着水保持平衡。
“对,就是这样。”林载川轻轻护住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教他,“速度不需要太快,控制这样的节奏就好。”
信宿已经反应过来什么,停下动作,盯着他说:“你在这里,我不想学。”
林载川感觉他的意识已经快抓不住了,难以支配身体动作,很可能马上就不能保持平衡浮在海面上,他的喉结缓慢滚动一下,用轻微到听不清楚的气音对信宿说,“如果我失去意识……你就放开我,如果感觉坚持不住,就双臂打开在海面上漂浮。”
顿了顿,他慢慢抬起右手,用最后一分力气握住了信宿的手腕,轻声一个字一个字说:“不管我能不能离开这里……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信宿。”
信宿的瞳孔在黑暗中紧缩到了极致,有如极度警惕的猫科动物,他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手握紧了林载川的手腕。
人体在长期失温的状态下,就会丧失最基本的体温调节能力,等到体温降到28°,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以现在的水温,不超过半小时,他们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信宿其实并不畏惧死亡,甚至在过去十多年里他每一天都在等待死亡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
但今天他突然不想了。
信宿短短舒出一口气,抬起手将掌心贴在林载川的心口,试图透过衣服渗进一丝暖意。
他喃喃道:“你不要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感觉到林载川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水下双腿的摆动逐渐停止。
信宿此时的情况也非常不好,四肢明显开始不受控制,耳朵里一片嗡嗡鸣响。
信宿的体重很轻,他可以尝试躺下浮在海面上,但他还不想放开林载川的手。
信宿双手环抱着他,低下头,脸颊贴在林载川的脖颈间,“我其实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
“但如果在这一天跟你一起死去,对我来说大概也是很好的结局。”
“而且,我刚才好像对你有点心动。林载川,你听到了吗?”
林载川微微闭着眼睛,脸色已经是没有一丝血气的霜白。
人在水里都有自救的本能,会拼命地抓住身边任何能够借力的东西,但林载川最后的最后只是无力垂下了双手,海水没过他的脖颈,身体逐渐沉没下去,无声无息消失在水面上。
信宿好像没有一丝反应,四肢像刚才林载川教他的那样机械地浮动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漆黑水面。
那可能过了只有不到半分钟,指针走过半圈的时间,几个呼吸起伏,但信宿感觉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搜救队的人终于到达落水区域附近,远处海面上传来呼唤的声音,白色灯光忽明忽暗地扫了过来。
远处遥遥响起混合在一起的焦急呼喊声:“林队!信宿!你们在哪儿——”
信宿突然有了反应,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型手电筒,两根手指把开关推了上去。
刑警经常晚上半夜三更出外勤,都有随身携带光源的习惯,信宿虽然不怎么上“夜班”,但今天出门的时候身上也备了一个。
那手电筒的质量明显不太好,进了水之后就垂死挣扎似的闪烁了一下,一道光线亮起又熄灭。
然而足够了——
下一瞬间信宿听到了贺争几乎咆哮激动的声音:“调头!快调头!!在那边!在那边!我看到他们的信号了!!”
然而在看清楚海面上情况的时候,穿着救生衣的贺争下意识愣了一下,整个人呆在原地。
信宿的脸颊苍白如纸,沿着侧面轮廓落下一道血痕,甚至现在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血,这让他看起来格外妖异,仿佛不是人类。
他一个人浮在海面上无声望着他们,眼神里有一种难以理解的、甚至可怕的平静。
贺争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心脏狠狠抽来一下,他甚至没有时间思考这种恐惧从何而来,“林队呢?!”
信宿轻声道:“在下面。”
搜救艇上的众人反应过来什么,几个水性好的刑警和搜救员扑通扑通直接毫不犹豫跳了下来,两个刑警抱着信宿的身体把他送回救生艇上,另外几个人齐刷刷一头扎进了水里,继续向下搜寻。
信宿靠坐在救生气囊上,双手垂落下去,整条手臂因为寒冷和使用过度而不受控制发着抖。
章斐马上给他盖了厚棉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他的身上,又塞了暖水袋在他的胸膛附近,“快披着,捂上两个暖水袋,在水里冻坏了吧。”
章斐没看到海面上的情况,把人接到救生艇上,才发现信宿的头上、脸上、脖颈上都是血,被水一浸漂成了一大片淡红,就算他再盛世美颜看起来都有些惊悚。
淡色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柔软棉被上。
章斐拿过两条毛巾,小心把他脸颊上的血擦去,露出一层极为苍白的底色。
突然,她倒吸一口冷气,“你的额头受伤了,我先用绷带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信宿嘴唇轻轻动了动:“我有轻微的凝血障碍,可能需要凝血酶。”
章斐脸色一变,“救生艇上没有凝血酶,但是救护车已经停在岸上了,医生也到了,我们很快就回去。”
她又问:“还有哪里疼吗?哪里觉得不舒服?”
信宿平静回答说:“没有了。”
信宿的情况比他们预计的要乐观许多,起码还能意识清楚地跟他们对话,但章斐总感觉眼前的人不是以前的信宿——冰冷的海水好像在他的身上渡了一层冷静又冷漠的薄光,那美到非人的五官上,看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感情了。
信宿的伤口在额头贴近太阳穴的地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割破了,但好在不是特别深,章斐用绷带帮他临时处理了一下。
“好了,没有看到其他的外伤,伤口等一会儿让专业医生过来给你处理,然后我们就去医院做详细检查,没事的,别怕啊宿宿。”章斐怕他冷,又从棉被的缝隙里塞了两个暖水袋进去,膝盖上也塞了一个。
信宿无动于衷地任由她摆弄,又转头看向海面,轻声地说:“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第七十二章
从知道林载川沉海后,章斐的眼圈一直是红的,听到信宿的话,她低头快速抹了一下眼睛,故作轻松隔着被子拍拍信宿的肩头,“咱们林队那么厉害,他肯定没事!别担心,说不定马上就有消息了!”
几乎是章斐话音刚落,一个搜救员突然破水而出,大声道:“我找到林队了!”
信宿猝然抬起眼。
听到这句话,救生艇上所有刑警都是精神一振,那搜救员把林载川带回救生艇,两个人在下面把人托递上来。
“哗啦”——
林载川躺在甲板上,周身染了一圈湿润的水痕。
“林队!”
专业救援队的人员在林载川的身边蹲下来,伸手查看他的心跳脉搏情况,片刻后神情凝重道:“情况不太好,清理一下口腔和呼吸道,准备CPR和AED除颤,拿一床棉被过来,马上掉头,必须快点送到医院——另外一个状况怎么样?”
信宿睁着眼睛,目光落在林载川的身上一动不动,像是长时间的注视,但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瞳孔其实是涣散的。
他抱着被子靠在搜救艇边缘,平静的跟整个船上警察的格格不入,只是盯着床板上的那个人。
搜救艇迅速返航上岸,两个搜救人员跪在林载川的身体两侧轮流进行心肺复苏,除颤,那可能足足过了几分钟,林载川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他微微偏过头,一口海水“哇”的从嘴里吐了出来!
“咳咳……咳……!”
林载川猝然弯了弯腰,双眼紧闭,无意识剧烈咳嗽起来,胸膛终于开始有了极为微弱的起伏。
看到他有了反应,一直在做CPR的急救人员松了一口气,直接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了船板上。
搜救艇的速度很快,市中心医院的救护车早就提前在岸边等着,到岸后,信宿单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个刑警连忙过来伸手扶了他一把,关切道:“还能走吗?需要担架吗?”
信宿摇了摇头,收回被触碰的胳膊,一个人缓慢沿着船板向下走。
旁边的搜救人员看他这幅随时要断气的模样,直接不由分说把他背了起来,大步上岸奔向救护车。
救护人员在车旁接应,把信宿送进车里,问:“病人情况怎么样?”
跟在后面上车的章斐马上道:“他脑袋受伤了,有凝血功能障碍,我在搜救艇上帮他包扎过,麻烦您再给仔细处理一下,不要细菌感染。”
护士迅速拆下信宿脑袋上的纱布,头也没抬问:“凝血功能障碍?患血友病吗?”
章斐看向信宿,信宿轻声回答道:“后天的。”
护士有条不紊处理好信宿的伤口,“伤口不是特别深,回医院缝两针就可以了,被头发挡着看不出来,不用担心破相——”
她这才有时间打量眼前的病人,随即就明显愣了一下。
这位病人的脸上仍然残存着一分湿润水色,皮肤惊心动魄的苍白,那一双深邃而漆黑的眼睛简直能摄人心魄,一眼看上去,就像刚从水里走出来的妖鬼。
那几乎是一张堪称完美的脸颊,然而被这样毫无情绪的目光扫过一眼,那护士却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过了两三秒她才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说:“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穿病号服吧。”
信宿在车里就穿了一件薄衬衫、里面一件保暖衬衣,护士拿着剪刀从后剪开他的衣服,露出的大片脊背细瘦而苍白,他的皮肤泛着朦胧水光,像白瓷。
那是一具纤瘦的好像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年的躯体。
信宿穿上病号服,章斐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在他的身上。
“路上有任何不适都告诉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信宿坐在担架上,向下垂着眼,浓密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所有情绪,他像一樽冰冷雕像安静无声地坐着,救护车里雪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都显得孤僻阴沉。
章斐不知道在那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信宿跟林载川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林载川把他从海里救了上来,又放开他的手、一个人沉没。
……最坏的可能,是信宿亲眼看到了全过程。
章斐不敢想象信宿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去医院的一路上警车开道,没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市中心医院,林载川被送进了急救室,章斐负责带着信宿检查他的身体情况。
她直接推了一辆轮椅过来,让信宿坐上去,推着他走进电梯,“走,我们先去拍片子做个检查。”
“别害怕信宿,”章斐又对他道:“相信林队,只要有一丝生还希望,他就一定不会放弃的。”
信宿的眼珠动了动,他轻声道:“我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担心信宿坠海有什么内伤,章斐带着他把各项身体检查几乎从头到尾都做了一遍,其中有几项报告出的很快,三小时内就出了结果。
病房里,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拿着手里的报告单:“失血过多,血液红细胞含量偏低,中度脑震荡,万幸是内部脏器都没有受伤,真是福大命大。”
说着他看了信宿一眼,好像对他还能保持意识清醒这件事感到非常诧异。
听到医生的话,信宿也没有什么反应,那宽大的蓝色病号服挂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显得格外羸弱。
医生觉得有些古怪,但是没有多说什么,“总体来说没什么大事,不过病人患有凝血功能障碍,保险起见还是建议再输一袋血浆,这段时间在床上躺着不要四处走动。体温35°4,还是太低了,多给他灌几个暖水袋,尽快恢复到36°5左右。”
章斐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信宿被三辆面包车的人追杀,一晚上又是撞车又坠海,被捞上来竟然只有一点皮外伤和中度脑震荡,简直可以说是奇迹了。
这时,贺争推开门大步走进来,又带来一个好消息:“林队那边脱离生命危险了!现在已经从急救室出来了!”
听到他的话,章斐狠狠松了一口气,吊了一晚上的心脏终于落了地,“太好了,我就说林队肯定逢凶化吉!”
她扭头看向信宿:“你也可以放心了。”
信宿只是盯着贺争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看了一眼,长长的眼睫蝶翼般颤抖两下,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章斐一愣,然后马上小心扶住他歪倒的身体,轻拿轻放地让他平躺在病床上,轻声道,“小可怜,好好休息吧。”
贺争倒是吓了一跳,白着脸问医生,“他这么昏过去没事吧?”
“没事,这个溺水啊,只要脏器和脑袋没进水就没大问题。”医生波澜不惊道,“给他多盖两床被子,空调温度开高点儿,睡一觉就好了。”
林载川溺水时间不长,最严重的是低温反应,他从急救室出来,先在恒温仓里恢复体温,又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二十四小时,然后才转到了普通看护病房。
他睁开眼,看到一片轻微晃动的雪白的天花板。
刑侦队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刑警们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医院,只有章斐和另外一个男警留在这里。
章斐看他醒了,立马跳了起来,惊喜道:“林队你醒了!”
林载川意识清醒的那一瞬间,大脑就传来强烈的眩晕感,他闭了闭眼睛,低声询问:“信宿呢?”
“………”章斐沉默片刻,道:“信宿没事,额头缝了两针,中度脑震荡,睡了一整天,现在已经醒了,昨天就通知他的家属了,他家里那边的亲属还有小夏一直在病房里照顾。”
林载川没说话,只是缓慢坐起身,垂眼看着床下,双脚踩在拖鞋上。
章斐就算是再迟钝也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关系不正常了,不管林载川对信宿、还是信宿对林载川,那种重视与关心都是前所未有的。
章斐伸手扶了他一把,“你现在要去看他吗?”
林载川微微一点头,慢慢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章斐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她咬了下嘴唇,轻声说道:“林队,医生说你暂时不要下床走动,最好保持静养,信宿那边我们照看着,你不用担心他。”
林载川低声道:“我没事。”
“………”章斐站在原地,低着头没说话。
林载川抬起眼看着她,直觉她有事瞒着自己,“怎么了?”
章斐憋了一会儿,在林载川的注视之下,还是说了实话,她小声道:“市局联系海上搜救队,昨天凌晨连夜从海里打捞上来翻下护栏的那辆车,找到了被困在车里的四具尸体,除此之外,撞上山壁的车后来发生了爆炸,车里的三个人也因为伤势严重抢救无效全部死亡。”
“……那七个人的尸体现在陈列在市医院太平间,排着队等待法医确定身份。”
“案发路段不在监控摄像头的拍摄范围内,案发的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除了最后一辆车的那三个嫌疑人,就只有信宿本人知道。”
章斐观察着林载川的脸色,犹豫着开口:“信宿上午刚醒没到两个小时,检察院和纪检的人就都来了……现在还没走。”
一夜之间死了七个人,放眼整个浮岫市都是特大案了,信宿的身份特殊,触发监察程序是正常的。
“我知道了。”顿了顿,林载川平静回复一句,他披了一件外套,步伐缓慢地走出了病房。
信宿的房间在楼下,一个检察院的人在他的病房外看守,看到林载川走过来,有些诧异,“林队,你也醒了?”
林载川转过头,透过长长的玻璃,静静地看向病房内部。
三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病房里,其中一人在记录着什么,一架黑色摄像头对准了病床上的男人。
信宿穿着白色病号服,坐在三人对面。
他看起来还极为虚弱,唇色发白,但神色极为平静,嘴唇轻轻开合,正在说什么。
那检察院的人眼神里里外外打量了一圈,心领神会问:“林队,你要进去吗?我跟我们陆检打个招呼。”
林载川“嗯”了一声。
那检察院的进去说了什么,站在中间的男人马上站了起来,往病房外面看了一眼,抬步往外走。
公检法部门常年有工作上的接触,互相都是老熟人,那检察官出来就问,“林支队,什么时候醒的?”
林载川轻微抿唇:“你们这边结束了吗?”
那检察人员道:“结合案发现场情况和当事人证词,基本可以确定是正当防卫,但还需要继续调查取证,下午我们再过来一趟。”
林载川直视着眼前的人,语气罕见的冷淡:“陆检,我不认为信宿现在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可以接受长时间高强度的问话。”
且不说信宿的自救行为是正当防卫根本不涉及犯罪,他刚醒不到两个小时,检察院的人就立刻追了过来,也太不合情理。
听到林载川这么说,那检察院的工作人员神情微妙,轻轻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载川的肩膀,笑了一声道:“那你真是太小看你这位下属了,林队长。”
两小时前,加护病房内。
一夜之间信宿身上牵扯了七条人命,除了袭警的犯罪嫌疑人,现场没有其他任何目击证人。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刑警身上是非常罕见的,信宿刚睁开眼没多久,检察院、公安和纪检的人就全都从病房里走了一遍。
三个穿着检察院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信宿靠坐在病床上,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他本来看着就瘦条条的,大病了一次,五官轮廓更加立体突出,那种形销骨立的感觉在他的身上愈发明显。
随行的检察官助理调整监控摄像头,对准了信宿,准备开始进行讯问。
那检察院的人语气严肃道:“信宿,你是警察,应该很清楚我们这次过来是要调查什么。请你如实说明,当时的情况是否真的紧急到需要用七条人命的代价来解决危机的程度。”
检察官常年在法庭上跟各种犯罪分子打交道,说话习惯性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那语气其实是很不客气的,信宿只是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他一眼,面容冷淡道:“我不清楚你们对紧急的定义是什么,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被人从海里救上来算紧急吗。”
这句话一出,病房里几个人都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冷又尖锐的屏障,甚至带着某种微弱但清晰的敌意。
刚刚说话那个检察官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满意信宿的态度。
他旁边的那个人倒是笑了一声:“信宿,我们并不是来审问你的,相反,是来帮助你排除犯罪嫌疑的。”
“你只要把那天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说明一遍就好,至于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判断。”
信宿这次沉默了片刻,微微调整坐姿,而后开口说了一段很长的话:“案发当晚我在市局加班,在九点多的时候开车离开市局,大约在十五分钟后,我突然发现身后有三辆可疑的车在尾随跟踪我,当时我不确定他们的意图,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他们的目标就是我,所以没有改变方向,一路驶出了津阳路。”
“在大概又过了两分钟,他们三辆车开始分别在路上对我进行堵截,他们的目的是逼停、一路上不断变道超车,很有可能伤及来往的路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掉头,把他们往人烟稀少的盘山公路上带去。”
“他们那三辆车一起跟着我上了公路,我最开始并不确定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采取防卫措施,直到他们对我的车辆开出第一枪,子弹击中了车窗防弹玻璃之后,我意识到他们很有可能是来杀我的。”
“于是我立刻将这件事通知了我的上级,同时在盘山沿海公路上与他们进行周旋。这些人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至我于死地,他们不停用枪对我进行射击,汽车的防弹玻璃很快碎成了蛛网状,子弹多次擦过我的汽车轮胎,当时的情况下,我有合理的理由推测下一秒子弹就会穿破玻璃、击中我的身体,汽车也很有可能被迫撞上山壁车毁人亡。于是我选择进行了反击。”
“对方手里有枪,并且占据人数及体能优势,而我能依靠的只有一辆状态岌岌可危的汽车,无法下车与他们正面对抗。”
“我在公路上转向急停,将距离我最近的那辆车撞下了防护栏,另外两辆车很快包夹过来,试图用同样的方法将我撞到海里,在跟他们的对峙之中,我身旁的那一段防护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弯曲。我从两辆车的夹击里挣脱,跟第二辆车相撞,他的车撞向山壁,随后发生了爆炸,同时,我由于剧烈的冲撞震荡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意识,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
“即便我已经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自卫,最后依然被连人带车撞下了防护栏,当时的情况非常危险急迫——假如我再多犹豫半分钟,恐怕你们今天要调查的人就轮不上我了。”
信宿神情平静道:“对方在公共场合下公然袭警,手段恶劣,行为危害严重且对我的人身威胁程度相当紧迫,我认为我的防卫目标、防卫时机、防卫手段、防卫程度都在正当且合理的范围内,我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自我保护,但最后也并没有成功。如果不是我的队长及同事将我从海里救出,我也不会存活下来。”
信宿说完这段话,房间里的几个检察官都沉默了片刻,用跟方才截然不同的眼神看着他。
陆检早就对信宿这个人有所耳闻,不过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从很多同事口中听说过市公安局有这样一号人物。
富家子弟、容貌漂亮、智商很高,据说在市局里非常招人喜欢。
但真正见到这个人,就知道他的能力远不止如此。
能在三辆车、七个人的围追堵截之下活下来,换作旁人可能早就走投无路手忙脚乱,信宿却还能临危不乱地从中为自己找到唯一的那一丝生机,在死亡边缘游走了一圈,半只脚都踏进了地府门口,苏醒后还能如此冷静理智、逻辑无可挑剔地向检察机关进行陈词,把自己从这七个人的命案中完完全全剥离出去、摘的一干二净,心理素质强悍的吓人。
在场的检察官都听过了无数诡辩,也不得不承认信宿这一段陈述简直是完美无缺。
陆检看着他那张苍白美丽又不露声色的脸,不由心想:“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最后,信宿又十分平静地道:“另外,当时我开的那辆车是我们林支队的,也就是说——”
“那些人本来的目标应该是林载川。”
听到这句话,在场三个检察官的脸色都瞬间变了变。
林载川是整个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一把手、浮岫市公安系统最坚固的那一根脊梁骨,竟然有人敢明目张胆到对这样的领导人物动手,简直是无法无天。
陆检迅速消化着这条消息,然后面不改色冲他点点头:“大致经过我们已经了解了。不过还需要再询问一些案发细节,你还能坚持吗。如果感觉身体不适的话,我们就过段时间再来。”
信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明显有些虚弱,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轻声清晰道:“你问吧。”
加护病房外。
陆检看着他这位合作了十多年的同事,从向来风轻云淡的林支队长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微妙的质疑与不满,他有些无辜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辜,“你应该知道这是我们检察院的正常流程,而且我们来之前可是提前跟信宿联系过的,特意询问过他是否能配合相关调查,他明确向我们表示他的身体状况可以接受调查,我这才带着人过来了,先说好,不存在什么不近人情、冷血无情的审讯手段。”
陆检心说里面那小孩能把他们三个检察官说的哑口无言,绝对不是无法接受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可能就林载川对他带有什么“柔弱无害”的错误滤镜,一过来就开始责问护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