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心里无声叹息,而后道:“宋庭兰的身份在沙蝎内部暴露,当时那种情况,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他生前没有遭受太多身体上的痛苦。死后……也算得偿所愿。”
“以怎样的方式死去,那是他做出的选择。不管当初怎样,现在你还活着,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林载川一时无言,许久轻轻“嗯”了一声,自嘲般地说:“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知道庭兰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只不过心里总还抱着一丝侥幸,他只是隐姓埋名地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能跟我们联系。”
但现在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片刻后,林载川又开口道:“我还在想另一件事。”
信宿问:“什么事?”
这么多年林载川一直以为,宋庭兰当初是为了救他才暴露身份,每次想到五年前的那场行动,都不可控制地陷入自责乃至于自厌的负面情绪中。
但如果宋庭兰一开始就被沙蝎密不透风地控制了起来,那么一切的顺序就都颠倒了——
当时林载川之所以能够获救,是有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来定位,告诉了警方他的精确位置。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斑鸠”铤而走险传出来的信号。
可如果宋庭兰在林载川被送到霜降之前就已经牺牲了,那么当时在犯罪组织内部给警方报信的人又会是谁?
信宿听到他的疑问,神情有些微妙地变化。
他若无其事把双手揣进口袋里,身体倚在桌子上,“当时你们在沙蝎组织内部,没有其他的卧底吗?”
林载川道:“打入沙蝎内部的同事有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走到庭兰那一步,他们当时分布在各个犯罪窝点,都很难接触到这个组织的核心人物。”
“而且,我并不是在沙蝎被营救出来的。”
顿了顿,林载川看向他:“你听说过霜降吗?”
信宿继续面不改色道:“嗯,当地一个制毒贩毒的组织,略有耳闻。”
“霜降是浮岫市规模最大的贩毒窝点,几乎垄断本地甚至S省的毒品生产、交易链,跟隔壁禁毒支队经常打交道,比起沙蝎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载川道,“在那个组织里,有一个非常擅长刑讯逼供的人,代号‘阎王’,我们有许多优秀的卧底都牺牲在他的手里。”
信宿:“………”
他保持脸上八风不动的表情,继续听他说。
“一开始我以为,宣重把我送到霜降,是想借阎王的手逼问出斑鸠的身份,但按照现在的信息来看,庭兰那时大概已经死了,宣重只是想让我最后死在阎王的手里。”
“所以当时的定位信息,很可能是在霜降内部暴露的,但我不知道那个传信的人会是谁。”
信宿感觉这个话题是聊不下去了,手指划过下颌,神情若有所思,而后奇怪道:“斑鸠身份突然暴露,同时你们的行动计划被完全泄密,这不可能是巧合……你们没有怀疑过是市局内部出了问题吗?”
“当然怀疑过。但如果用排除法来推断,最有怀疑的人是我。”
林载川话音一顿,稍微垂下眼帘,神情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恸,“在市局,除了魏局,只有我知道庭兰的身份。所有参与那场突袭行动的人,最后也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当时他们一整支小队按照行动规划闯进沙蝎的犯罪窝点,察觉到对方有埋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迎面而来就是狂轰乱炸般的枪林弹雨,身后的退路早就被埋下一线炸药,也切断了他们的后续支援。
市局刑警连同当地部队武警一百多位骨干精英,除了林载川外全部牺牲。
这场行动的损失之巨,在整个S省公安部门都是史无前例的,不仅省厅领导满座皆惊,甚至震惊了国家公安部。
雷霆震怒。
中央直接派遣武装部队驻扎浮岫,联合市局对沙蝎进行了全方位剿灭般的追杀,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拔除数个犯罪窝点——以至于时至今日,沙蝎都不敢在浮岫市地面上活动。
但当初的行动计划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到现在都没有论断。
知道计划内容的警察,现在大都已经离世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都像是林载川这样绝对不可能动摇丝毫立场的核心骨干,查无可查。
信宿闻言眉心紧蹙:“省厅那边呢?”
“那次突袭行动并没有上报省厅。”林载川摇头道,“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一次跟往常一样的联合清扫行动。”
信宿单手撑在桌面上,迅速思索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宋庭兰在沙蝎天衣无缝地隐藏了五年,只差一步就能帮助警方摧毁瓦解这个组织,信宿不了解宋庭兰,但他了解宣重,能在宣重的眼皮底下伪装这么长时间,宋庭兰一定是聪明绝顶且相当小心谨慎的人。
如果斑鸠不是为了救林载川而暴露,那他的身份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
又是谁向沙蝎泄露了警方的行动?
既然活人都被排除,那么当年通风报信的,就只能是“死人”了。
信宿神情阴郁着没有说话,办公室一时安静下来,但很快房门被“砰!”一声打开,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载川——”
房间里两个人一齐转过头去。
林载川上前两步:“魏局。”
这时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滴水不漏、不形于色的刑侦队长,神情沉凝而平静。
魏平良见到信宿在办公室里,明显有些意外,而且信宿是一个人来的,其他刑警都没进来,就更奇怪了。
魏平良本来不太喜欢这个小年轻,长相妖异的很,看着就不正气、不正派,又文文弱弱的,站在外面都不像个人民警察。
但是这人自从进了刑侦队就屡建奇功,帮助他们接连破获两起大案,林载川更是对他除了赞赏没有一句不好的话,连带魏平良对信宿的印象也改变了许多。
魏平良打量他的脸色,“听贺争说你身体不太好,怎么样了现在?”
林载川道:“没事了。”
信宿本来都快懒散地坐到办公桌上去了,见到大领导进门直接跳了下来,乖乖站在林载川的身后,“魏局。”
魏平良冲他一点头,“我跟你们林队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信宿神情顿了顿,片刻后点了一下头,抬步向外走——
林载川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腕,对魏平良道:“魏局,您有话可以直接说,他知道庭兰的事。”
听到林载川这么说,魏平良的反应就更惊讶了,这五年时间,林载川从来没有主动跟人提起过宋庭兰,甚至在他的面前都很少说到这个名字。
……而现在竟然会愿意跟信宿说起。
魏平良是林载川的半个父亲,以往他每次跟林载川谈话,涉及一些私事,都是“闲杂人等回避”,林载川也从来不会留同事在办公室里。
信宿是第一个。
魏平良几十年刑侦工作养成的敏锐嗅觉,直觉这两人的关系不正常,他用审视打量的目光看了信宿一眼——然后发现后者似乎也有些意外。
信宿低头看着林载川的手,微微站定在原地。
魏平良沉默了几秒,“也没什么事。”
他就是听贺争在下面一惊一乍的,不太放心林载川所以过来看看。
“楚昌黎落网,宋庭兰的死因明确,沙蝎时隔多年又出现在警方的视野当中,”魏平良往椅子上一坐,感叹道:“年关了,什么东西都出来走动,地面上也不太平啊。”
“吴昌广和冯岩伍都已经被灭口,何方只要接受审讯就会有强烈的应激反应,目前只有楚昌黎这一条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
林载川道:“但楚昌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审讯室里表现出来的态度也相当恶劣,想要从他的嘴里直接撬出关于沙蝎的线索,恐怕非常困难。”
魏平良的神情沉重,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笼罩一层阴霾。
沙蝎当年风头最盛、敢跟警方当街枪战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副支队长,眼见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如果卸任之前没能把这个组织彻底根除,魏平良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他缓声沉定对林载川道:“一定要从楚昌黎身上挖出线索,在那些孩子们还没酿成大错之前,把他们救出来、让他们回到社会上生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在正当合法的范围内,就只管放手去做。”
林载川颔首:“我明白。”
说完公事,魏平良又长长叹息一声,“……庭兰那边,想去就去看看他吧。”
可能因为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刑警的缘故,魏平良这次没坐多久就走了。
直到魏平良起身离开,信宿才终于“吱”了一声,原形毕露地坐回了桌子上,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说:“队长,我在这里是不是影响你跟魏局交流工作了。”
林载川平静道:“不会,没有什么要避忌你的。”
他走到门边,拿起衣架上的黑色风衣穿到身上。
信宿抬眼问:“要出去吗?”
“我去墓园,晚点回来。”
林载川对自己的情绪有很精确的判断,眼下他的状态,不适合继续进行审讯工作。
信宿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林载川看他一眼,而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林载川开车带着信宿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傍晚的时候到达一座墓园。
信宿下车扫视四周环境,他在浮岫市生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市内还有这样一处墓地。
从外面其实完全看不出这是一片墓园,园外四周种了一排四季常青的树,生长的郁郁葱葱,走进大门后才能看到一块又一块青白色墓碑——这些大都是几十年来为刑侦、缉毒工作牺牲的卧底,他们生前潜伏在各种犯罪组织中,为了避免被组织内部的成员报复,市公安局为他们单独开辟了一座陵园。
太阳悬在地平线的边缘,远处天边翻滚着一层又一层暗红色的云浪,晚风凄厉呼啸,落日余晖鲜红如血,墓园的气氛压抑、庄重、悲壮。
林载川穿着一身黑风衣,显得冰冷又锐利,他走进墓地,在台阶面前停留片刻,然后抬步走了上去。
虽然市局没有找回宋庭兰的尸骨,但仍然为他立了墓碑,骨灰盒里存放的是宋庭兰生前穿过的衣物。
他的碑上只刻了一排小字:
“人民警察宋庭兰之墓。”
林载川微微弯下腰,把手里的手枪放在碑前,他垂着眼,眼中的情绪落寞而肃穆。
信宿在他身后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相片。
照片上的少年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五官俊俏,笑起来有一对酒窝,乍一看就是个面相极讨人喜欢的男孩子,甚至有点娃娃脸。
但就是这样一个本性开朗外向的年轻人,却可以完全割舍他的原本感情,披上一张狠辣阴冷的皮,把自己伪装成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相同的一类人。
甚至差一点就被宣重那样老奸巨猾、生性多疑的犯罪头子委以重任。
“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刑警。”信宿有些遗憾地心想,“可惜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宋庭兰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暴露身份,再加上楚昌黎在审讯室里那句“要不是及时知道了他是条子”,十有八九是有人向沙蝎透露了警方卧底的存在。
林载川的手指慢慢在宋庭兰的名字上抚过,他的神情明明非常温和,却又有一种孤独的清冷,好似他独自走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岁月。
信宿抱膝坐在旁边的石阶上,仰起脸望着他,稍微眯了下眼睛,“要跟我说说你们的过去吗?”
“……嗯。”
那些事本来是国家机密,绝对禁止外传,但现在他们都恢复了地面上的身份,而且“遗火”计划也早就已经停止,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在宋庭兰的碑前,林载川轻声开口:“十几年前,上级公安部有意培养一批由烈士子女组成的特种精英部队,用以完成常人无法完成的危险任务,比如反恐、边防、潜伏,他们把这个计划命名为‘遗火’计划,意为遗留的火种。”
“选拔上来的成员由国家特种突击队的前辈们进行特训,三人一组进行各项考核,综合成绩最差的小组会被淘汰,经过五年训练,最后只留下十个小组。”
林载川道:“庭兰,裴遗,还有我……当初我们三个人被分在同一组,裴遗的性格很孤僻,他向来喜欢独来独往,除了训练,跟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不算多。”
沉默片刻,林载川又轻声道:“但庭兰跟他的性格截然相反,他最喜欢热闹,喜欢人多喧哗的地方,每次其他队伍间发生什么事,庭兰都要拉着我们两个一起去。裴遗被他烦的总是跟他吵架,他们两个人的身手不相上下,打到最后都筋疲力尽,也没有力气吵了。”
“我年幼的时候性格内敛,又不善言辞……所以当时我们组的对外交流基本都是庭兰一个人负责的。”
闻言,信宿弯唇微微一笑,可以想象出一个聒噪的社牛小孩带着两个自闭社恐队友在严格的训练场一路横冲直撞的画面。
但那笑意很快被墓园毫无生机的冷风吹散了。
最开朗乐观的那个人,却最先离开了。
他的声音永远不会再响起,他的画面永远褪色成黑白。
信宿想:宋庭兰在扣动扳机的前一刻,他的心里会想什么呢?
功亏一篑、会觉得遗憾吗?
还是希望林载川能够活下去?
林载川的眉眼间带着深深的缅怀,他的手指温度罕见的冰冷,抚摸着石碑边缘,指骨都透出雪白。
“卧底沙蝎的任务,本来应该由我来完成,我在浮岫市长大,对这个组织也有一定了解。”
“但因为一些原因,上面最后决定的人选是庭兰。”
林载川吸了一口气,眼睫轻颤,声音带着某种难以察觉的哽咽:“信宿,我其实……是一个很软弱的人。”
信宿诧异地抬起头。
这是信宿第一次听到林载川说这种话,相处这么长时间,林载川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无懈可击、没有一丝弱点的。
他竟然说自己软弱。
如果林载川都算“软弱”,那信宿可能找不出第二个不软弱的人了。
信宿迟疑站起身,手指安抚性地碰了碰他的后颈,轻声开口道:“如果你们的身份颠倒,结局未必会比现在更好。宋庭兰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
林载川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既然宋庭兰在当时做出那样的选择,那就是他认定的最优解,否则以他的身手,就算鱼死网破,也能拉下去几个垫背的。”
“你现在走的路,其实也是他的意愿。”
“……许久不见,你应该也有话想跟宋庭兰前辈说吧。”信宿善解人意温和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林载川轻轻“嗯”了一声。
信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墓碑前那道黑色瘦削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墓园给人的感觉总是非常沉重压抑,信宿呼出一口气,慢慢走过一块又一块石碑。
他们都是已经牺牲的前辈,陨落在奔赴黎明的路上,是真正的孤胆英雄。
但除了市局同事,没有人再知道、再记得他们的名字。
是埋葬在和平年代之下的无名荒骨。
突然,信宿的脚步轻轻一顿。
他看到了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碑上落下两行文字。
“浮岫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人民警察秦齐之墓。”
忘了秦齐是谁的可以回头看第四十二章
第六十六章
等两人从墓园离开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林载川开车把信宿送回家,又一个人回了市局。
信宿今天跟着上级领导在医院市局奔波了一天,四肢都快走麻了,洗了澡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就到床上躺着了。他把一箱零食搬到枕头旁边,打开一部当下流行的无脑恋爱小甜剧,打算看完最新一集就睡觉。
信宿欣赏不来男女主的颜值,但是看剧情看的津津有味——他品味奇怪,很喜欢这种一看就粗制滥造毫不走心的工业糖精。
看到一半,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信宿爬起来按了外放:“什么事?”
对面声音戏谑:“例行关心一下小领导的精神状态——最近怎么都没什么动静了,不来找我喝酒了?”
信宿目不转睛地盯着平板电脑,“市局这几天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还在调查。”
秦齐话音一顿:“需要我们这边帮忙吗?”
“暂时还不用,你们能查到的东西,林载川也可以。”
信宿快进跳过男女主接吻的两分钟画面,随口问:“你对楚昌黎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没有接触过这个人。”
秦齐思索着:“楚昌黎……沙蝎的人?我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没跟他打过交道——怎么,你们市局那个未成年犯罪的案子跟他有关系吗?”
信宿道:“他现在已经在市局的拘留所了。”
秦齐:“………”
想起什么,信宿又挑了下眉,后背靠到床背上,懒洋洋道:“我今天跟林载川一起去墓园看望宋庭兰,看到他们还为你立了一块碑,人民英雄啊秦警官。”
秦齐那边诡异安静了几秒,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是,托您的福,我还没死呢,回头劳烦帮我多烧点纸。”
他没跟信宿贫太多,又说起正事:“楚昌黎在市局交代了什么吗?”
信宿神情冷淡:“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关于沙蝎的其他线索只字不提,宣重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秦齐不知道市局现在调查到了什么,但信宿不说,他也很识趣地没有再问。
“困了。”
视频进度条见底,信宿打了个哈欠,“睡了。”
秦齐对他的睡眠质量简直五体投地,沉默了两秒钟,干巴巴道:“晚安。”
信宿挂了电话,跑下去洗漱,然后回到床上把棉被盖过头顶,身体卷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林载川回到市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很多刑警已经下班回家,只有两三个同事还在办公室里加班。
见到他回来,贺争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一叠打印出来的文件交给他,“林队,这是我们统计出来的近五年来失踪的、很可能跟现在调查的这起案件有关的未成年男生资料。”
林载川接过来翻看一遍,经过初步筛选,像何方这样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整个浮岫市大约有五六十个人。
林载川点点头,“辛苦了。何方那边现在是谁在看管?”
那些人能杀冯岩伍灭口,难保不会对何方起杀心,林载川一直把他放在市局眼皮底下看守着。
除了楚昌黎,何方是这起案子至关重要的证人,不能有任何意外。
贺争道:“老沙去了,他一个病号也不能过量运动,跟那小杀人犯在房间里,也顺道能休息一下。”
林载川联系了沙平哲,确认何方还没休息,直接去了看守室。
沙平哲见他进来,起身道:“林队。”
林载川看着他包裹着纱布的手臂,轻声询问道:“伤还好吗?”
“没事儿。”沙平哲晃了晃胳膊,“身体强健着呢,就是脑袋有时候发晕,没什么大事儿,医生都让我出院了。”
“不舒服的话不要硬撑。”林载川轻拍他的肩膀,“早点回家休息吧,今天晚上我在这里。”
沙平哲一点头,扶着脑袋走出了看守室。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何方睁大眼睛看着林载川,一双眼珠空洞洞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可能有信宿的审讯在先,给何方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他并不是特别惧怕眼前这个男人,起码比起信宿,这个刑警看起来要温和的多。
林载川把一张批捕令放在他的面前,低声清晰开口:“这个人叫楚昌黎,是杀害冯岩伍的凶手,今天下午在市人民医院落网,已经在警方的控制当中。”
他轻声对何方道:“以后你不需要再害怕他了。”
何方盯着照片上男人凶悍硬朗的脸,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也没有开口。
从见到楚昌黎的照片开始,他的身体就明显变的僵硬起来,双手撑着膝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林载川知道他对这个人仍然有根深蒂固的恐惧,而这种恐惧被长期反复训练深深刻在何方的脑海里,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克服的,他没有把人逼的太紧,转移了话题,“吃一点东西吧。”
他过来的时候给何方带了一点零食——时间太晚来不及去外面买,临时从信宿的小冰箱里拿的,一盒蓝莓蛋糕和一小袋爆米花。
何方愣了愣,然后默默低下头,用勺子挖着蓝莓蛋糕,机械地塞进嘴里。
那蛋糕的味道应该极好,何方本来一脸味同嚼蜡的呆滞,吃到最后把盒子刮的干干净净,一点残渣都没留下。
等到他吃完,林载川才坐到他的身边,把手里的另一份资料递给他看——是那些失踪少年的照片。
“看一下,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看到那些少年人的脸庞,何方迟疑了一下,呆呆抬眼看着林载川,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载川轻声道:“这些都是跟你差不多时间失踪的同龄人。”
何方反应过来什么,犹豫着伸出手拿过那些照片,一张接着一张看了起来。
少年人的脸庞不同,但神韵都是相似的,眼神纯净懵懂,看起来天真又稚嫩,好像没有经过风雨摧残的幼竹。
何方缓慢地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在见到某张照片的时候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浑身剧烈发起抖,嗓子里吐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近乎是悲鸣:“呜……呃、呃!”
林载川神情微变,“你见过这个人吗?”
何方浑身抽动,眼泪从眼眶里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手指不受控制用力握紧,薄薄的纸张在他的手心里扭曲变形。
于是林载川换了一个问法:“……这个男生,现在还活着吗?”
何方没有说话,他好像陷入了某一场极为不好的回忆中,身体最大程度地弯了起来,痛苦地用两只手用力抓着头发,嗓子和鼻腔中发出哽咽的哭泣声。
何方明显记得这个少年,而且他十有八九已经遇难了。
结合何方的反应,林载川骤然想到信宿跟他说起的一段话——
“他们像养蛊一样培训这些少年杀手,把蛊虫放在一起,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是蛊王。”
何方是怎么做到可以全然麻木地杀了吴昌广的?
就算是天生反社会人格,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波澜——
还是说,在那些人的“训练”之下,何方对“杀人”这个举动已经没有丝毫反应了?
林载川脑海中快速掠过几种可能性,但每一种结果都相当不乐观。
何方几乎要把指甲深深陷入头皮里,疼痛让他产生了一丝清醒,他极为狼狈地抹了一把眼泪,重重倒抽一口气,一边抽泣一边摇头,终于颤抖着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他、死了。”
林载川没有问这个男生是怎么死的,关于“训练”的过程,何方一定无法在警方面前开口,否则又会像上次一样陷入被电击后的应激反应中。
……何方说不出来,但楚昌黎一定知道。
林载川神情沉静,瞳孔温度冰冷。
等到何方的情绪逐渐平定下来,他才又缓缓开口:“何方,我知道这几年来你或许做了许多事,出于自愿、或者更多出于非自愿的。”
林载川垂眼盯着他,语气温和又带着一丝严厉:“以后你会回归正常的生活,那些人不会再有机会控制你。你的一生还有很长的路,难道未来打算就永远这样麻木、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何方低着头没有说话。
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血,他不可能再回到社会上,他永远不会再变成“正常人”。
他也是异类、是个杀人的怪物,他不会再跟社会融入到一起。
没有人能够接纳他,永远不可能。
林载川没有再说什么,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那是三年前的何方,在镜头前灿烂大笑的脸。
他在何方身边低声道:“想一想曾经的自己。在三年之前,你所幻想的未来是怎样的。”
第二天,信宿来上班的时候,发现他昨天晚上刚买的蓝莓蛋糕不见了。
虽然说他小冰箱里的各种零食是市局公共财产,谁饿了都能打开拿个三明治吃,但男刑警都不喜欢吃甜食,唯一警花章斐为了保持身形从来远离奶油蛋糕——所以他的甜品几乎从来没有人碰过。
而且那个蓝莓蛋糕是他打算早上吃掉的!
信宿神情严肃地在冰箱面前蹲了一会儿,也没想清楚是哪个“嫌疑人”拿走了他的饭后甜点,只能拿出手机再订了一单,结果显示十点以后才开始配送。
一早上的快乐“啪”一下就没了。
信宿一脸幽怨地回到他的位置,没精打采趴在办公桌上,决定拖到八点三十的最后一秒再开始工作。
这时,林载川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手里好像还拎着什么东西。
他进门就往信宿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抬步走过去,把手里的袋子轻轻放到他的桌子上。
信宿:“……?”
他看了林载川一眼,犹疑伸手打开袋子,看到里面有形形色色的甜品,芒果千层、豆乳盒子、巧克力熔岩面包、抹茶麻薯……几乎包含了各种口味。
林载川垂下眼看他,轻声问:“我没有找到那家甜品店,这些可以吗?”
信宿反应过来,抬起脸说:“……所以是你吃了我的蓝莓蛋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