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审讯室的门被从外推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林队。”
郑治国看到林载川走进来,有些意外地叫了他一声。
林载川轻轻一点头:“辛苦了。剩下的审讯工作交给我吧。”
郑治国视线掠过他的伤处,神情有些担忧,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审讯室。
林载川坐在楚昌黎对面,淡淡问:“听说你想见我,有什么话要说吗。”
从林载川走进审讯室的第一步开始,楚昌黎一双阴鸷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语气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恶意,拖慢了腔调:“哦,现在没什么事了。”
林载川一条胳膊轻抵在桌面上,神情平静跟他对视,“既然你没有问题要问,那就该我问你了。”
“你跟何方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在不久前郑治国也说过,林载川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更加平静,落在楚昌黎的耳朵里,却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紧密压迫感。
楚昌黎面不改色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认识什么何方何圆的。”
林载川冷嗤一声:“是吗,但何方在审讯室的表现可不像是不认识你。”
听到这句话,楚昌黎心里猛的一沉。
难道是何方在这些条子面前说了什么?
但那绝对不可能——何方已经是他们非常成功的一代“实验品”、完完全全的杀人机器。
林载川一字一字清晰道:“何方是你们内部成员之一,你胳膊上的纹身图案,代表的是组织沙蝎。”
楚昌黎脸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但如果现在他的手上连着心率仪,就会发现他的心跳在林载川提到“沙蝎”的那一瞬间狂飙了起来!
林载川什么时候调查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连沙蝎都挖了出来!
是谁跟他说了什么?
楚昌黎心里惊疑不定,本能否认道:“沙蝎?沙蝎是什么东西?”
“沙蝎是什么性质的组织,你心里恐怕比谁都清楚。”
林载川没理会他的装痴卖傻,“在你们的组织里,何方这样的杀手并不是个例,从很多年前开始,你们就有意训练出许多跟他一样的未成年人,用来当一把替你们做事的、杀人不必偿命的刀。”
“………”楚昌黎额角猝然一跳,忍不住轻轻咬紧了牙关——这个条子到底还知道多少!
林载川的眼神仿佛能穿过皮肉,看透楚昌黎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以至于听上去到了冷漠的地步:“三年前,吴昌广为了抵自身债务,把在锦光孤儿院的何方卖给了那些放高利贷的人,而那些人又把何方送到了你们的组织里。”
林载川每说一句话,楚昌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都是他们内部秘密进行的交易,三年之前的事,林载川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那时候你们就有了培养一批专业‘刺客’的打算,而幼小的儿童就是你们选定的‘猎物’,因为不到十岁的孩子往往还不定性,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只要加以改造锤炼,能够让他们完全‘效忠’于主人,尤其在没有成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是最佳的犯罪武器。”
林载川在书记员噼里啪啦快速打字记录的声音中,语气毫无波澜地说:“对于沙蝎来说,这一群无辜的孩子们都是‘一次性用品’,即便过了十四岁也没关系。”
“这就是你的组织在沙蝎负责的‘工作’,事到如今,我想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他盯着对面的楚昌黎,“还有需要我补充的吗?”
如果说楚昌黎刚才还想在林载川面前故弄玄虚耀武扬威,现在他只剩下惊疑不定与心惊肉跳。
林载川手里掌握的信息,比他想象的要多的多!
楚昌黎心脏狂跳不止,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我好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啊,无凭无据就能编出这些……”
“不是无凭无据。”林载川直截了当打断他,“这些都是何方在审讯室亲口交代的。”
楚昌黎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可能!”
何方绝对不可能有胆子出卖他们!
时间和气流仿佛在刹那间一同静止,林载川一直没有一丝感情的眼中浮现起讥诮的笑意,他稍微向前倾身,轻声清晰说:“楚昌黎,你知道刚才你说的那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楚昌黎先是一愣,而后陡然反应过来什么,全身汗毛都瞬间倒竖起来!
“——不可能?你不是跟何方完全不认识吗?”林载川摇了摇头,“那你怎么会这么笃定何方不会背叛沙蝎、弃暗投明?”
楚昌黎的后襟不知何时湿了一片,他死死咬紧了牙关,两颊咬肌紧绷,带着整个五官都变得非常扭曲。
林载川平淡道:“你们的组织,是通过什么手段训练出何方这样守口如瓶的专业杀手的?”
林载川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字重话,可那话音里带来的重压感却简直让人难以喘息——楚昌黎面色极其难看,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被逼到无路可走无言以对的最后极限,忽然冷笑了一声,五官扭曲出一个尖锐恶毒的笑意,从齿缝挤出几个字:“想听实话?你想知道我们都让何方干了什么?林支队长,虽然我不知道市局其他条子叫什么,但是对你的名字可是早就如雷贯耳啊。”
从进了审讯室开始,信宿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像只是个会喘气的漂亮摆设,这时才终于抬起头。
他睁开眼睛,用看某种死物的冰冷眼神看着面前的楚昌黎。
楚昌黎似乎恍然未觉,只是直勾勾盯着林载川,话音竟然隐含某种扭曲的兴奋:“说起来,五年前我们还见过一面,不过林队那时候伤的太重,恐怕意识不清、根本不记得我了。”
五年前——
信宿从沙蝎的人手里救下林载川的那一年。
“既然你知道我是沙蝎的人,我也就跟你摊牌了,何方确实是我一手养出来的,冯岩伍也是我们的人。但是其他的问题,林队就没有想问的吗?”
楚昌黎一字一字道:“你难道不好奇你们的卧底‘斑鸠’——你的好朋友宋庭兰是怎么死的吗?”
宋庭兰。
林载川特训时期的同事、至交好友,二十一岁时受命卧底浮岫市乃至S省的大型犯罪组织“沙蝎”,身份代号“斑鸠”,卧底行动由国家公安部备案,行动编号U070010。
当年浮岫警方跟沙蝎发生过无数次正面冲突,如果不是宋庭兰在暗中传递情报,警方牺牲的人数比起现在恐怕要翻倍还不止。
最开始,卧底行动推进的相当顺利,宋庭兰在五年时间里就已经在沙蝎内部取得了极高地位,获得沙蝎首脑人物宣重的赞赏和信任、很快就能接触到这个组织最核心的犯罪骨干人员。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五年前。
那场由当地武警与刑警联手展开的、针对沙蝎的特别围剿行动。
没有人想得到,在行动开始之前,警方的计划竟然被全盘泄露,一整支精英小队自投罗网般落入沙蝎早有准备的埋伏中——
这场行动失败的结果触目惊心,市局在一天时间内牺牲了上百位优秀人民警察、损失惨重,宋庭兰身份暴露、音讯全无,林载川至今没能找到他的尸骨。
沙蝎从此销声匿迹,消失在警方视野当中。
楚昌黎跷着一条腿,语气遗憾道:“宋庭兰确实有本事,在沙蝎五年都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份,把我们所有人耍的团团转——要不是及时知道了他是条子,上面就要把整个北区分部都交给他管理了。啧,功亏一篑啊。”
听到“宋庭兰”这三个字的时候,林载川的肢体语言就发生了变化,冰冷、紧绷,又沉凝。
但那变化并不明显——整个审讯室里只有他身旁的信宿察觉到了。
听说林载川在审讯沙蝎内部的成员,局长魏平良也进了监控室。
“不得不说,宋庭兰的确是个人物,当初被宣爷用枪口顶着脑袋,连眼都不眨一下,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还气定神闲地冲我们笑——”
说到这里,楚昌黎别有深意地停了停,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林载川,神情里甚至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他问:“林支队,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崩溃的表情,是在什么时候吗?”
正在旁听这场审讯的每一个警察都很清楚,一旦卧底的身份在犯罪组织内部被揭穿,面对他的就只有犯罪分子们残酷至极、惨无人道的虐待与折磨。
林载川当然更加清楚,宋庭兰在死前很可能遭受过难以想象的非人折磨。
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楚昌黎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比他料想中最坏的可能性还要糟——
楚昌黎一字一顿道:“是他在我们的地下室看到你只剩一口气的时候。”
那场突袭行动,沙蝎的反扑隐秘迅速地让人根本猝不及防,行动小队连呼叫支援的时间都来不及,许多警察当场殒命。
但作为“斑鸠”的唯一线人,林载川是被要求“务必活捉”的对象。
狙击手避开了林载川的要害,在难以防备的暗处,精准射击他的手臂、肩头、小腿……
林载川身体多处中弹,坚持到清醒前的最后一刻,终于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又猝然被一桶冰冷刺骨的水流泼醒。
有人在耳边森寒阴冷地问他:“斑鸠是谁。”
那些人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三天两夜不眠不休,用上所有血淋淋的冰冷刑具,拷问林载川组织内部的卧底“斑鸠”的身份,他的身体状态看上去绝对不会太好看。
宋庭兰是被公安部培养出来的极具专业素养的优秀卧底,他在沙蝎五年,早就见过人性之恶的极点,不管面对怎样的画面,都能做到非人的果断与冷酷。
别说刑讯对象是林载川,就算是他的父母死而复生出现在他的面前,宋庭兰也不能在这群穷凶极恶的人表现出任何异样。
甚至为了获取沙蝎的信任,就算那些人让他亲手杀了奄奄一息的林载川,宋庭兰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因为这是一个卧底不得不做的事。
他们都非常明白,想要拔出沙蝎这个根深蒂固的巨大毒瘤,就一定会有流血牺牲。
地面上繁花盛开,要用无数英灵的血来灌溉。
宋庭兰怎么可能会在看到林载川的时候露出破绽!
在某个极短暂的瞬间,林载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那思绪有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不敢被证实。
楚昌黎直直盯着他,赫然撕开了五年前的真相:“林支队,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们早就知道斑鸠是谁了,在你们开始谋划那场行动的时候就知道——”
听到他的话,林载川面庞上的平静在刹那间碎裂,身体向前倾了倾。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里浮起许多情绪,愕然、震惊、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信宿心里无声叹息,轻轻阖上了眼皮。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这个反应似乎取悦了对面的犯人,楚昌黎大笑了起来,整个审讯室里都是他丧心病狂的笑声,面容彻底扭曲起来:“你猜宋庭兰是怎么死的?你在地下室被敲碎浑身骨头的时候,难道就没听见一声枪响吗……真可惜啊,宋庭兰就死在你一墙之隔的地方,你们谁也没救得了谁。”
林载川:“………”
楚昌黎的目光有如蛇蝎,近乎恶毒地一字一字道:“他自己拿着手枪,砰的一声,一枪爆头。”
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烟花炸开的动作,“砰!子弹穿过头骨的声音跟铁棍打断骨头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听上去真是悦耳动听极了!哈哈哈哈……”
“……他在说什么!这个王八蛋在说什么!宋庭兰——”
监控室里,魏平良又惊又怒地一拍桌子,猝然原地站起。
宋庭兰怎么会是自杀的!
楚昌黎的这番话简直推翻了警方此前的所有猜想!
五年前林载川被成功营救后,属于宋庭兰的通讯频道里,再也没有一条新的消息发送出来。
他们都知道宋庭兰牺牲了,但市局当时的猜测是,林载川落在沙蝎的手里,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宋庭兰在冒险送出他的定位信息时,不慎暴露了身份。
谁都没有想到,宋庭兰竟然早就被那些人控制了起来——
他甚至在林载川还没有获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魏平良脸色铁青,血压直线往上升,耳机里又传来楚昌黎恶咒般的声音:
“你的命是他换来的啊,如果宋庭兰不死,我们就会当着他的面、活生生剥了你的皮。”
楚昌黎神情诡异地笑起来,话音里不加掩饰的浓重恶意:“林载川、林支队长,你怎么能活到现在呢,你的命可真好啊。”
林载川从始至终一言未发,手指轻轻蜷缩,面庞是血色褪尽的苍白。
他的意识混乱,耳边炸起轻微但清晰的金属鸣响。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楚昌黎的声音恍恍惚惚、忽近忽远地传进他的脑海。
“你以为宣爷当初把你送去霜降,是真的想知道斑鸠是谁吗?”
“不过是投其所好,送阎王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本来打算让你在阎王手里过几天‘好日子’,到时候再告诉你真相——”
“没想到竟然让你跑了。”
楚昌黎的话让审讯室内外的刑警都全然骇然色变,只有信宿的反应是平静的,他是最早知道原委的那个人。
早在五年前,他就知道了一切内情。
当时林载川被警方神兵天降般截走,明显是有“内鬼”暴露了他的位置,而且那个人在组织内的地位一定不低。
沙蝎和霜降内部进行了一次彻查,也没找到那个通风报信的人。
于是两边互相踢皮球,都表示绝对不是从自己这边泄的密。查不出告密的人,这件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没多久,信宿就接到了宣重打来的电话,那男人一贯温和语调:“听说你从林载川的嘴里问出了斑鸠的身份?”
十七岁的少年信宿看着眼前的棋盘,慢悠悠落下一子,然后不慌不忙含笑道:“是啊。”
但其实林载川并没有说出宋庭兰的名字,最后那几个字声音轻微到完全听不清,唇形也难以辨别,信宿那时不知道“斑鸠”的身份。
但他是“阎王”,他说斑鸠是谁,斑鸠就会是谁。
信宿那时以为宣重会提出条件,换他手里的“消息”,毕竟那是警方插在沙蝎里的一根致命的“钉子”。
结果宣重却只是说了一句:“厉害。”
“斑鸠的身份,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信宿的瞳孔轻轻一缩,手里没落下的白子掉到了棋盘上,咔哒一声轻响。
几秒后,他语气不悦地质问:“那你要我问他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宣重则笑道:“当然是投其所好,难道你不喜欢这种游戏吗?霜降阎王的审讯手段,连我都如雷贯耳。送到你手里的条子,没有一个不开口的。”
“我想怎么做那是我的事。”信宿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道:“宣重,我不需要别人来制定规则。”
他又冷冷质问:“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斑鸠是谁,为什么还要从林载川的嘴里撬出他的身份。”
宣重意味深长道:“林载川最后说没说出斑鸠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过程。”
“宋庭兰在我的眼皮底下阳奉阴违了五年,不知道给警察通风报信了多少次,就在我的身边瞒天过海……这么鞠躬尽瘁的卧底,我当然要给他一个最配得上他的死法。”
“像这种软硬不吃的条子啊,皮肉上的折磨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只有让他的精神感到生不如死,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宣重之所以还要严刑“拷问”林载川,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宋庭兰感受到痛苦,让他无坚不摧的精神屏障主动崩溃,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而遭受万般酷刑。
……让他自己走上绝路。
宣重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他竟然信佛,相信那套“自杀不得善终,恶道果报无有休止”的说辞,他坚信自杀者不入轮回、永无来生,灵魂有罪坠入无间地狱。
他对宋庭兰痛恨入骨,恨不能欲杀之而后快,但他不仅要让宋庭兰死,还要让宋庭兰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让他彻彻底底地、永生永世消失在世界上。
所以他故意留下林载川一个活口。
只要宋庭兰不死,沙蝎就会永远让林载川留着最后一口气,受尽折磨、求死不能。
宋庭兰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
“………”信宿听完他的说辞,只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荒谬和讽刺。
林载川濒死都没有说出口的那个名字——
其实那时已经不在人间。
一个字一个字有如淬了毒的钉子,接连钉进林载川的脑海中。
这么多年来,林载川无数次设想过宋庭兰的死因。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被慢慢折磨至死,最终死于溺亡或者窒息,或者那些人在用尽残酷手段后,肯愿意给他一个痛快。
又或者死在某一场严刑拷打的中途。
……他从来没有想过宋庭兰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就在跟他一墙之隔的地方,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林载川闭上眼,身体某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剧痛,让他微微弯下腰去,有一瞬间他甚至无法控制他的意识、言行。
但这毕竟是审讯室,任何情绪都不能表露在犯罪嫌疑人面前、不能有任何破绽。
许久,林载川的嘴唇终于动了动,极为缓慢的开口,他轻声问:“宋庭兰的遗体在哪里。”
林载川清楚,审讯室内外、乃至监控室里的刑警们都非常清楚,宋庭兰在沙蝎内部暴露身份、受制于人,那些人不仅要让他不得善终,死后也会践踏他的尸骨。
现在完整的遗体都很可能不复存在。
……是不会有什么好归处的。
但林载川还是问了。
听到这句话,楚昌黎直接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更加肆意,“那你就要问问宣爷养的那两条狼狗了。”
“——我操他妈的!”
审讯室外,沙平哲神情暴怒,狠狠一拳砸到了墙上,胳膊上雪白的绷带渗出了血色。
“老沙!”
郑治国拦住他,低喝道,“冷静一点!”
审讯室里坐着的是整个市局最擅长控制情绪的两个人,外面刑警的反应就没有这么平静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像沙平哲这样暴脾气的就差踹开门直接给楚昌黎一枪!
尽管他们都已经愤怒到恨不能一枪崩了这个人性泯灭、无恶不作的混蛋,但穿着这一身警服,他们最终能做的也只有查明案件真相,维护程序正义,把所有罪有应得的恶人送到审判席上、送到枪决台前。
而林载川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忽略他僵直紧绷的脊背、手臂上不正常突起的青筋,林载川的表面上甚至是看不出任何痛苦的,那俊美的容貌好似冻结了一层刀枪不入的坚定,再恶毒的语言都无法动摇。
监控室的画面映出林载川苍白冰冷的脸庞,魏平良的声音在他的耳机里响了起来:“载川,就到这里吧。”
林载川低下头按了下耳机,“我明白了,魏局。”
他起身淡淡道:“审讯结束,让他在笔录上签字,押回拘留所。”
楚昌黎脸上得意的神情一僵,像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又扬声重复了一遍,“你没听见吗,我说宋庭兰——”
“闭上嘴!”
他身后的刑警猛地把楚昌黎提了起来,又狠狠按了回去,“审讯结束!保持安静!”
林载川喉结轻微滚动一下,走出审讯室。
离开楚昌黎视野的那一瞬间,他好像猝然被什么妖怪吸干了血色,唇色是冷灰一样的惨白,垂落在腿边的手指不受控制似的发着抖。
十多个警察守在审讯室的门口,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他。
他们都知道,林载川这些年一直都在寻找“斑鸠”的下落,抱着一丝极为渺茫的希望,妄想他还活着,或者只要能够找回他的遗体——
林载川没有看向任何人,一个人沿着墙边向办公室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喉间突然一热,口腔里涌上浓郁的血腥味,一股滚烫粘稠的液体难以克制地翻涌而上,他下意识抬起手捂住嘴,“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从他的指缝渗落下来。
“林队!”
“林支队!”
他身边的刑警勃然色变,都冲了上来。
“……我没事。”
林载川用手背抹去唇上的血,嘴唇轻微颤抖,又镇定说了一遍,“我没事。”
信宿没看到外面的情况——跟着林载川出来后,他又独自一个人进了审讯室,拦住了想要把楚昌黎带出来的同事。
这本来是不合流程的,但没有一个人阻止他。
楚昌黎看到去而复返的条子,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满脸挑衅地看他。
“斑鸠的身份暴露,他早晚都会死在沙蝎手里,说什么一命换一命,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信宿站在审讯椅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和善地冲他一笑:“应该说,多谢你们给了他一个痛快才是。”
“毕竟很少有卧底身份暴露之后能不受折磨,身体完整、一枪毙命的。”
“我听说,卧底落到你们这种心狠手辣的东西手里,被剥皮割肉都是轻的,宋庭兰前辈能用这种方式赴死,还多亏你们成全他。”信宿微笑道:“现在林载川活着,这位前辈也算是得偿所愿。在天之灵应该可以安息了。”
想到什么,他又感激似的补充一句:“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心慈手软,让他们两个人都有最好的下场啊。”
听到信宿的话,楚昌黎身后的两个刑警都从极度的震惊与愤怒里冷静了下来。
信宿说的其实没错——
宋庭兰在那种四面楚歌的环境下暴露身份,林载川行动失败被犯罪分子生擒,只要那些人下手够快够狠,他们两个本来应该都是必死无疑的,完全不会有一丝活路。
确实是当初宣重“手下留情”,才让林载川活了下来,被警方从他们眼皮底下救了出去。
被信宿这么冷嘲热讽了一通,楚昌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信宿走到他面前,稍微弯下腰盯着他,眼里浮着一层薄薄笑意,但语气阴沉冰冷:“反倒是你,一只阴沟里的蛆虫、见不得光的蝼蚁。”
“在石头缝里东躲西藏地活到现在,你怎么配在林载川的面前耀武扬威。”
“牺牲者的名字会刻在纪念英雄的碑文上……至于你么,连垫脚石都算不上的跳梁小丑,终有一天会死在林载川的枪口下,变成一块干巴巴的骨灰,不会有人记得你是谁。”
“生前没有任何价值、死后也没有一丝意义,啧,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啊。”
说完,不等楚昌黎有所反应,信宿就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他身后安静一瞬,然后传来男人暴怒的声音,但很快被强行制止——
信宿四处扫了眼,没有见到林载川在哪,反而其他同事脸上愁云惨淡,信宿意识到什么,“林队还好吗?”
贺争一脸愁容,“他办公室关了门……我们也不敢进去。”
就算林载川平时再亲切,其实跟市局里的普通刑警也是有距离感的。
他身居上位,对同事的关心照顾、一视同仁,大都出于他后天习得的修养与礼貌。
但真正了解、能够亲近林载川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章斐咬了咬嘴唇,看着信宿犹豫道:“要不你去看一下林队?”
虽然信宿刚来市局三个月,但章斐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跟林载川之间有一种旁人难以比拟的契合与亲昵。
信宿点点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林载川一个人站在窗户旁边,一身深蓝警服,冬日明媚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温暖又冰冷。
以贺争为首的几个刑警从门外探着头往里看,信宿向他们比了一个“交给我”的手势,然后轻轻关上了门,走到林载川的身边。
林载川的手里拿着一张老旧相片,看风格应该是几年前拍摄的。
照片上并排站了三个年轻人,穿着同一款式的黑色训练服,身形是如出一辙的精瘦干练,看起来细瘦修长、但极具瞬间爆发力——只有经过长期专业训练的特殊警种,才能有这样精悍利落的身形。
左边的男人神情冷冷的,面无表情看着镜头,五官线条也凌厉至极,气质冷冽如高山不化的冰雪。
站在中间的是容貌温和俊秀的林载川。
而最右边跟林载川勾肩搭背、笑容最灿烂、有两颗虎牙的那个年轻男人,是宋庭兰。
那是他们特训小组在分别前唯一的合照。
江裴遗的性格傲慢冷漠,惜字如金。
林载川又生性内敛,沉默寡言。
当年在特训组的时候,宋庭兰其实是他们三个里性情最外向开朗的那个人。
可最后只有他牺牲了。
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回来。
……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
林载川低头看着那张照片,削瘦的后颈一截骨头明显凸起,他的身体因为某种难以负荷的情绪而轻颤。
他的手指紧握着相片一角,眼眶隐隐发红,鼻翼起伏鼓动。
信宿站在他的身边,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还好吗?”
信宿知道宋庭兰是他年轻时期的战友,后来卧底沙蝎,林载川是他的唯一联络人,并肩作战十多年时间,二人的友谊相当深厚。
林载川静默半晌,把照片小心收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信宿,声音平静:“审讯结束了?你怎么来了?我……我没事。”
信宿:“………”
他很少听林载川这样说话毫无逻辑、语无伦次,毕竟时隔多年,骤然听到宋庭兰的消息,就算表面上表现的再风平浪静,心里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冷静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