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他竖起两只耳朵,然后抖抖毛,抬起头。
风声中,似乎隐隐夹杂着衣物窸窣拉扯与哭泣的声音,隐约是两个人在说话,一个语气急促,另一个却像是在哀求什么,跟着喘息和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大,倒是没人再怎么说话了。
早知道魔修好勇斗狠,都喜欢打架,但这架打的时间也忒长了,真是粗鄙。
慕韶光再转了一圈,感觉四周完全没有人注意他,于是站起身来。
他用爪子在地上勾勾描描,不一会,就在地面的石板上画出来了一幅惟妙惟肖的懒猫酣睡图。
画完之后,他端详一会,又在水碗上照了照自己的样子,修改两笔,终于满意,按下一个小小的爪印。
地上的猫形逐渐凸出,立体,最终变成了一只看起来同慕韶光一模一样的猫,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慕韶光悄无声息地从笼子另一头钻了出去。
呵,愚蠢的魔修们,这笼子栏杆之间的缝隙那么大,关得住谁?!
慕韶光悄悄往殷诏夜的住处潜去。
有了之前和程棂打交道的经验,他在寻找眼泪一途上也越来越娴熟了,并且更加懂得灵活变通。
白天给殷诏夜喂了根小辣椒,慕韶光看见他咳嗽时眼中几乎有泪花闪烁,当时心里便觉得十分可惜,想着若是能将对方立时按倒在地,在他眼皮上用力一挤,说不定那眼泪就到手了。
虽然碍于形势无法付诸实践,但这个想法给慕韶光提供了思路,让他还是想再尝试一下。
心中盘算,他也已经很快到了殷诏夜的住处之外。
魔神这几名弟子的居所各有各的风格,与程棂和唐郁都不同,殷诏夜所住的地方竟然连一扇窗子都没有,让慕韶光少了一个可以窥探的地方。
但好在,门是半掩的。
慕韶光犹豫了一下,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悄悄绕到门口,从缝隙处向内张望。
他先是闻到了一股酒香。
再往里面探探头,只见殷诏夜身上穿着白色的寝衣,衣襟未掩,露出精壮的胸膛,他手里拿着一只酒坛,正仰起脖子往口中倒酒。
晶莹的酒液溅在他酡红的双颊之上,愈发增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俊美。
上次慕韶光会直接闯进程棂的房中,是因为他有伤在身,但修行之人可不会因为醉酒而完全失去意识,所以此时在殷诏夜这边,他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对方,一动未动。
殷诏夜将坛子中的酒饮尽,忽然扬手,一把将空坛朝慕韶光的方向砸了过去,声音几分醉意几分冷意:“看够了吗?滚出来!”
酒坛砸在地上,碎片溅的到处都是。
这个瞬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犹豫的时间,只能全凭本能设法应对。
慕韶光退后一步,一步之前,他的身形还是娇小稚嫩的奶猫,一步之后,就化为了身体挺拔颀长的男子。
同时他低低开口:“主上,喝酒伤身。”
这短短的六个字,将西海的口音模仿的惟妙惟肖,听不出像谁,又仿佛谁都像。
殷诏夜冷冷地说:“谁允许你来干涉我的事情?滚出去!”
慕韶光柔和地说:“是方鳞长老。长老也是关心主上。”
“关心”两个字让殷诏夜觉得可笑,在他身边,从来不会有人说出情感色彩这样浓郁的词汇,方鳞是他的下属,对他尽忠,他看重对方的能力,给以庇佑,双方合理交换,仅此而已。
这是哪个不懂事的人,竟敢在他面前卖弄这样的口舌?
殷诏夜想开口刻薄地讥讽对方几句,甚至若是在别的时刻,他都要怀疑这是有人打着方鳞的旗号故意接近他了。
可是门外这人模糊的剪影,温和的话语,以及难以形容的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气息,却让一向警惕的殷诏夜从中感觉不出任何敌视和伪装之意,只有仿若深入心灵深处的温柔,将心底的烦躁与不快丝丝化开,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听从。
他千杯不醉,此时却微醺了,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水流中,眼皮倦倦地发沉。
他定了定神,脸色陡然转冷,说道:“滚!”
慕韶光道:“是。”
他没再多说什么,躬身向外退去,步伐却极慢,当走到庭院里的时候,慕韶光的脚步略顿,听到殷诏夜卧房那边的方向传来一声门响。
他眉峰挑起,继而微微一笑。
慕韶光跟殷诏夜的几句对话,内容看似无关紧要,实际内含极其高级的心法,是以精神之力对目标进行压制。
这门心法乃是慕韶光的师尊问旻独门而创,头一次运用时,便在修真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甚至有人在嫉妒之余背地里嘲讽,酸溜溜地说这种邪门的功法跟合欢宗的媚术也没什么两样。
实际上,确有相通之处,但媚术只流于表层,并且十分易被识破,而这门功法则是通过声、言、容、形、气直接对目标的精神进行影响,威力发挥到极致时,甚至可以达到迷惑神志,任意驱使的地步。
只是这门功法对修习之人的资质要求也极高,若是运用的时候稍有失手,遭到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问旻的众多弟子里,也就只有慕韶光学得了其中精髓。
殷诏夜仇深似海,疑心极重,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控制的对象,当时慕韶光除了声音和侧影外,又不能用任何肢体动作与面部表情对他进行诱导,难度更为加倍。
但慕韶光一向不畏惧冒险。
或者自少年时便风风雨雨行至今日,早已经让他将生死看的很淡,既然是下定决心说什么都要完成的事情,他就不可能会因为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对前路望而却步。
否则他也不会站在这里。
庭院中草木扶疏,一片寂寂,慕韶光将袖子轻轻一拂,轻风乍起,把一颗花籽吹落在了他摊开的手上。
他低下头,对着那粒种子吹了口气,轻声道:“空花无根着恨梦,离乱悲凄向死生。”
随着这句话,花种竟然一点点渗入到了慕韶光的手心中,而后,一朵幽蓝色的花朵重叠绽放,在朦胧的月光下,宛若轻轻呵一口气就会化掉的清梦。
慕韶光将手掌合拢,将那朵花捏成了一把晶莹的光点。然后他才重新变成小猫,进了殷诏夜的房间。
殷诏夜没有完全被慕韶光控制住神识,但也没有抵过刚才那股放松困乏之意,此时已经躺在床上沉沉入睡。
梦魇之花化成的蓝色荧光感受到了梦的气息,围着殷诏夜盘旋了一会,渗入到了他的身体里,在他神识中生长结实,化作一个个噩梦。
慕韶光站在殷诏夜的枕边上,幽幽低下头来凝视他,窗外的月光映亮了黑宝石一样的猫脸。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殷诏夜睡梦中的神情逐渐不安,眉头皱起来,舒展开的双手紧握成拳,知道噩梦已经开始困扰对方了。
梦魇之花会根据他内心的畏惧、悲伤、愤怒,生长成种种殷诏夜不愿见到的情景,慕韶光无法看到对方会具体梦见什么,但他根据唐郁的过往记忆以及看到的天机,对这人的经历倒也有所了解。
殷诏夜是西海龙族的皇子,龙皇妃嫔和儿子众多,内部的皇位之争也十分激烈,因为殷诏夜被魔神选为弟子,倒是一直很受他的父亲重视,但他生母早逝,没少被各种兄弟和庶母们陷害,可以说是吃尽苦头,所以也自小就养成了多疑冷漠的性格。
就像他这回眼看要经历的天劫,便有好几名龙子意图算计,希望这个实力强悍的兄弟可以渡劫失败一死了之,不过据慕韶光所知,殷诏夜最后是有惊无险,成功度过去了。
他的危机要再过三十余年,那时,殷诏夜练功走火入魔,遭人追杀,身陷绝境,重伤之后坠入悬崖。
不过他当时没有死,像很多话本所记载的那样,坠崖之后反倒阴差阳错遇到机缘,捡到了一块血玉。
血玉得天地精华,人间血气,孕化出一只玉灵,趁殷诏夜重伤奄奄一息之时附在了他的身上。
这玉灵与他同生共体,帮助他脱离困境,报仇雪恨,但同时也控制了他的身体。
然而殷诏夜此人心性坚韧,隐忍数十年之后,魔神的力量碎片在他身上彻底觉醒,让他反过来用自己的魂力将玉灵吞噬。
从此之后,他浑身肌肤化作玉石,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修成一方大魔,作恶无数,最后不知所踪。
慕韶光伸出小猫爪,扒拉了一下殷诏夜的眼皮,检查他有没有酝酿出眼泪,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是一名命运悲惨,却也谈不上无辜的魔修。
他那些惨痛的过往、不得已的原因都是真的,但有无数无辜的人因为他变得同样凄苦也是真的。
殷诏夜暂时没有流泪的迹象,慕韶光出门之前,将玄玉瓶缩成了指甲大小挂在了脖颈上,此时小瓶子藏在长长的毛里,温度也丝毫未变。
他的心,比程棂更狠,更深。
慕韶光看了会殷诏夜睡觉,又无所事事地从床头跳上书柜,在他房间里转了两圈,可惜,殷诏夜似乎并没有程棂那样明显的软肋,他并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
慕韶光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书柜上一行熟悉的字迹——《控灵》。
慕韶光陡然一怔。
他没想到,竟然会在魔域这种地方,看见这本尘封已久的书。
刹那间,回忆翻腾,席卷而来。
穹明夜阁,顶层书楼中。
窗外一轮明月朗朗高悬,窗内,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青灯上跃动,将微晃的光晕洒在紫檀木的书桌上。
他写下“……此为控灵之术也”几个字,洒金宣纸用尽,翻过一页,发现已是最后一张。
正顿了顿,忽有个人从斜后面倾身过来,问道:“这位师弟,可是没有宣纸了?”
他微微侧头,尚未回答,已经有一摞纸放在了桌案边:“如不嫌弃,请用我的吧。”
慕韶光顺着那双递纸的手抬起眼来,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暖黄色的灯火映的仿佛满是温柔,清雅俊秀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陌生的面孔。
他收回目光,说了句“谢谢”。二传盗文团biss
那人微笑颔首,坐回位置:“栉雨峰步榭。”
“朝云峰慕韶光。”
“我知道。”对方笑了笑,“我昨天在师叔那里读到了你写的《控灵》,真是一本好书。”
慕韶光有些意外,淡淡说:“书里还有很大的漏洞。”
步榭道:“听闻这是因你一直没有找到正玄功法第九层以上的人配合试练,我已经第十一层了,是否可以合作?”
慕韶光眯起了眼睛,冷淡而俊美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步师兄,掌门首徒,好像没有向我示好的必要吧?”
“那么……如果我说我想和你做个朋友,这个理由可以吗?”
“我知道你每天都来这里读书。”步榭微微笑着,示意自己的座位,“我也每天都坐在你后面一排,已经三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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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刚才上课去了,发现忘了在手机里放稿子,下了课我就冲回来打开电脑迅速更新,还是晚了一点点。
龙族全体为猫猫沦陷,小样的,这还不迷死你们!!!
如今这本已经成稿,并且刊刻外传的《控灵》,就是慕韶光和步榭合作完成的。
这书上也是他的字迹,不过不是他写的,而是别人摹的。
慕韶光在修真界一向深受追捧,所谓“慕君韶色,风月成尘,敛光按剑,夺日倾波”,不少人光是模仿他的衣饰,研习他的剑招还不够,甚至衣服要注意布料纹理,发型要精确到发丝摆放。
现在甚至连学点剑招心法,誊抄他写的书时,都追求自己也要模仿的一模一样了。但慕韶光那一手书法也不是谁都能轻易练出来的,有人便只能用纸蒙在上面,照着描。
不过有形无神,是真是假,慕韶光自己当然能够一眼认出,他只是奇怪殷诏夜竟然会看他的书。
他抬起爪,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要不要翻看,忽然就感到脖颈上挂着的小瓶一热!
猫咪的眼睛陡然瞪圆,瞬间从书柜上跳起来,在空中一个转身,闪电一般落到了殷诏夜的枕边,出爪如风,按在他的眼角上。
——果然有些湿润!
这恐怕是慕韶光自从到了魔域这个倒霉地方以来心情最为兴奋的时刻了,于是口中默念引水咒,只要这点湿润能够汇聚成泪,他就是打死殷诏夜也得弄到手!
然而,引水咒用了三遍,殷诏夜的眼泪还是没能流出来,他反倒双目紧闭,开始挣扎。
慕韶光见状,心中微微一沉,殷诏夜的警惕心极重,而且修为强悍,不好控制,此时他只怕已经在梦境中感到了威胁,心生防范,那么事情就难办了。
可机会难得,慕韶光还是不想放弃,他又尝试了两遍,殷诏夜却一下子从噩梦中脱身而出,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间,慕韶光迅速往被褥间一倒,闭上了眼睛。
同时他甚至不忘默念了一句口诀,放在笼子里当替身的假猫幻影顿时散去。否则殷诏夜看见他在这里还不算最严重的,如果发现他是一只会用替身术的猫,事情才叫不可挽回。
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殷诏夜惊魂未定,呼吸急促,在床上埋头装睡的慕韶光思绪如潮,满心计策。
房间中一时十分安静。
殷诏夜躺在床上,双眼沉沉地望着头顶的帐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胸膛在不住起伏,冷汗布满了额头。
刚才梦境中出现的一切,再次勾起了过往的悲伤与痛苦,那一张张隐藏在欲望与算计背后的面容,充斥着恶毒的话语,永远阴森与孤独的前路,以及死亡那一刻深刻透骨的绝望。
他甚至梦见他的父皇放出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顶着一身怪异的花纹,咆哮着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意图咬断他的喉咙。
噩梦仿佛急不可耐想要将他吞噬的兽,虽然殷诏夜及时警醒,挣扎着从其中逃脱出来了,但呼吸间那种椎心的焦痛依然久久不去,燃烧起心中熊熊的怒火。
重生以来的每一天,那些痛楚所化成的深切仇恨,都在日夜咆哮着,呻/吟着,催促他一定要做点什么,比如撕裂那些可恨的面孔,捏碎他们的心脏,让那些人在烂泥地里打着滚烂尽全身的血肉……
可是……
可是此时此刻,噩梦初醒,月色深深,床榻冰凉,又让他疲惫的一动也不想动,甚至感到一种孤独。
殷诏夜缓缓抬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他是龙族,龙性本淫,殷诏夜自幼也看见过不少同族放浪形骸,寻欢作乐,喜悦了、悲伤了、恼怒了,都喜欢以这种形式进行发泄,简直把它当成了如人族喝酒一般的放松活动。
但殷诏夜性格冷淡,不喜与生人接触,加上为人又挑剔,于此道并不热衷,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沉迷于色/欲。
——大概独自在这个世间行走,无人理解,无人同路,实在是太过孤独和荒凉了,所以也只能找一找身体上的慰藉了吧。
一个人躺在床上,还是……
还是……
殷诏夜的表情有些凝固了,然后他慢慢从枕头上转过头来,瞪向自己被褥间的另外一个生物。
清浅平稳的呼吸隐约传来,对方几乎整个被埋在松软的被子里,一时看不清楚模样。
不过可以肯定,这名寂寞时出现的枕边人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妖娆美女,因为殷诏夜已经捕捉到了一小撮橙白相间的绒毛。
这个颜色,和他梦中毛色怪异的“猛虎”十分相近,只是没有那么大,因为这其实是——
殷诏夜:“……”
殷诏夜整个人都暴躁了,也不管小猫咪“浓睡正酣”,一把将慕韶光给揪起来,拎着他质问道:“你怎么过来的?谁准你上我的床的,啊?!”
他的两只大手举着猫,就几乎能把整只小猫给包进去了,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看上去非常可怕,仿佛一收力就能当场把小猫给就地掐死。
殷诏夜也确实有这样的打算,管他什么灵兽不灵兽的,这东西居然敢胆大包天到爬他的床,还盖着他的被子睡觉!!!
刚才在噩梦中被老虎扑倒的怒气也全都翻上来了,更过分的是小猫居然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眼睛都没睁开,全无半点尊重,这还能不让他付出代价?
殷诏夜心里想着,手指关节已经微微曲起,打算用上几分力气。
结果正在这时,小猫忽然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的殷诏夜,然后他抬起两条前腿,一下子挣扎着向前,抱住了殷诏夜的脖子,毛茸茸地扑了他个满怀。
殷诏夜:“……”
猫毛滑不溜手,就这样在殷诏夜使劲抓住之前从他掌心中“流”了出去,此时一人一猫的姿势变成了他两手捏着猫的两条后腿,猫的前腿则抱着他的脖子不放。
殷诏夜木然松手,“啪嗒”一声,整只猫的身体完全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小猫打了个哈欠,竟然得寸进尺,一下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脖子旁边。
殷诏夜:“……”
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
猫咪的身体软软小小的,趴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沉,似乎十分信任依赖他的样子,两条前腿揽着他的脖子,小脑袋则在他颈窝上蹭来蹭去,那一身的毛蹭的他直发痒,却又觉得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小猫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殷诏夜头皮发麻,寒毛直竖,好一会才记得呼吸。
他的表情古怪极了,抬起手,又放下,过了片刻,再一次抬起手,向猫抓去。
指尖刚刚碰到小猫后背上的毛,猫头就动了一下,吓得殷诏夜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
他唇角抽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了自己的手好一会,终究,彻底放弃。
算了,不过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畜生,跟他计较什么?反正迟早要弄死的,就容他多活几天,也免得方鳞又来闹腾。
而且也正巧就是……他此时此刻觉得有些冷罢了。
殷诏夜的手落下,终究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闭上了眼睛。
梦中浓烈的情感太耗费精力,他也想再休息一会,感受着呼吸的起伏,体温的热度,以及心脏有力的跳动,那种活在人世间的感觉,好像确实变得鲜明了一点点。
慕韶光微微侧过头,睁开一只眼睛,瞥了殷诏夜一眼。
还是在师尊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师弟年纪还小,完全难以接受,每日不是哭闹不休就是乱发脾气,他为了哄那小子无所不用其极,本事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师弟都已经接任掌门了,这招用在同样喜怒无常的魔头身上,还是无往而不利。
也罢,今天的牺牲算是巨大,就这样趴在他身上凑合一晚吧,大不了回去之后把这身沾了魔味的毛剃了便是,反正还能长出来。
慕韶光面无表情地伸爪捋直被殷诏夜挤得窝起来的耳朵,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并未种植竹子,他却总是隐隐闻到一股竹香,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负责看守灵兽的魔修们大惊失色地发现,笼子还关的好好的,但是昨天被他们盛情围观的猫咪不见了。
这些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没奈何只能去向方鳞禀报,被气急败坏的方鳞臭骂了一通,急匆匆地去找殷诏夜。
但等到他们到了那里一看,却惊愕地发现,那只到处都寻不到的失踪小猫,竟然出现在了殷诏夜这里。
这简直比猫丢了还恐怖——因为眼前的一人一猫,正在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块吃早饭。
说实话,就算是看见殷诏夜把猫给吃了,都没有现在的场景这般让他们觉得震惊。
当然,殷诏夜辟谷多年,无论是猫还是饭,他原本都没有半点兴趣的,可是他认为这只小猫应该需要吃东西,于是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些猫可能会吃的食物,用来喂他。
在方鳞等人的眼中,主上华服金冠,倚桌而坐,如往日一般的俊美,一般的威风,他此时眉头微蹙,像每回遇到了什么棘手事情的样子,更添三分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可是他注视的不是高深的武学典籍,也不是复杂的卷宗,而是面前那只坐在桌子正中间发呆的小猫。
猫的周围摆满了和它身体差不多大小的碗碟,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清蒸鱼、红烧鱼、酥炸鱼、生鱼……
“你倒是吃啊。”
殷诏夜十分不耐烦,难得他几百年才发了一次善心,这猫居然不识抬举,有的吃还挑挑剔剔,动也不动。
慕韶光:“……”
或许他应该感激殷诏夜,没给他再放盘老鼠在这里。
好在方鳞来了,虽然这老头看起来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但好歹年纪大了,见多识广,也能说得出几句人话。
方鳞道:“主上,灵兽还小,只怕这鱼太过油腻,不好下咽。要不然,喂他一些牛乳试试?”
殷诏夜道:“拿来。”
侍女很快就拿了满满一壶牛乳并着两只小碗过来,给猫咪倒了一碗,牛乳上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这一次,小猫终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迈着优雅的猫步绕过满桌子各式各样的鱼,走到牛乳面前,低下头闻了闻,这才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一点。
见他总算吃了东西,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他们不明白这有啥可高兴的。
“喝了喝了,他喝了,太好了!”
相比其他人的兴奋,殷诏夜却依旧双眸沉沉,一副难以讨好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慕韶光,面色不辨喜怒,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到小猫只在那牛乳上舔了两口就要抬起身子,殷诏夜伸出一只手指,按住猫头,硬压进碗里:“再喝点。”
慕韶光把殷诏夜的手指推开,殷诏夜却反过来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拎到自己跟前的桌面上,轻轻用手抚弄着幼猫柔软的绒毛,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你当真不想吃了吗?”
听到这句话,慕韶光蓦地觉得周身一冷,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凶险。
果然,殷诏夜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轻轻摸着猫毛,仿佛对眼前的小动物无比心爱宠溺,但那种轻柔带笑的语气却使得他口中的话语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可惜,可惜,我本来想看在昨夜的份上,让你当个饱死鬼,可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
虽然已经习惯了殷诏夜的脸色说变就变,方鳞等人突然听到这话,还是不禁被吓了一跳。
方鳞道:“主上!”
殷诏夜瞥了他一眼:“你可别又跟我说这东西是什么灵兽,让我饶他一命,糊涂的东西!我让你将他看管好,他却半夜摸进了我的卧房中,我倒要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鳞惊道:“这、这……竟有此事!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他们虽然知道猫不见了,但在殷诏夜这里看见慕韶光之后,就以为是殷诏夜一时兴起,把他给带过来了,所以没有多想,却没料到竟是小猫自己溜出了笼子跑过来的。
竟然还能找到殷诏夜的卧房。
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表情也凝重起来,请罪之后,立刻对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这些人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很快,他们就回来了,并且取来了不少的法器。
慕韶光不动声色地用眼睛一扫,只见其中有刻着古怪花纹的波浪装铜镜,散发出浓郁香气的白水,半面笑半面哭的神像等等,全都是可以用来甄别变形术、照破原身的法宝。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走上前去,挠花了镜子,打翻了显形水,推倒了神像,然后傲慢地冲着殷诏夜“喵”了一声。
遍地狼藉,唯独猫还是那只猫。
殷诏夜沉吟着,修长的指尖轻轻按了按眉心,片刻之后,他说:“关着他的笼子呢?拿到他面前来。”
殷诏夜这样一说,方鳞也瞬间了悟,连忙亲手将笼子取过来,放在小猫面前,然后观察他的举动。
慕韶光直接从笼子的栏杆缝隙间钻了进去。
殷诏夜:“……”
方鳞:“……”怪他没经验,之前没怎么见过这东西,谁想得到这小一只猫,长了那么厚一堆毛!
方鳞的老脸都丢光了,连忙又给殷诏夜请罪。
殷诏夜缓步从上座走下来,双手负后,站在笼前。
他金色的眼瞳中显不出来半分灿烂温暖之意,永远都是眸光阴沉,冷冽深邃,像是笼着一层雾,透露不出真实的内心。
“看好他,别让我看到再出什么岔子。”
殷诏夜说完之后停顿了片刻,又淡淡地说:“这几天,派些人盯着点唐郁,有什么消息不必行动,及时禀报。”
慕韶光微怔,心头陡然升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他这个时候提到唐郁,是什么意思?
但殷诏夜并未就他这个命令再过多解释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方鳞这次的事情没办好,本以为会遭到重责,没想到就这样被轻轻放过去了,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感动,恭恭敬敬地应了,拎起装猫的笼子,退出魔殿。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殷诏夜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一下头,看见小猫乖乖地趴在笼子里,像是根本不知道刚才他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那双又亮又大的眼眸如同纯粹的黑色琉璃,满是天真,映出此时自己面上的防备与算计,倒好像……倒好像刚才那番试探多对不起他似的。
不,有什么对不起的,魔又没有良心。
殷诏夜移开目光,转过身,重新坐回到了自己那张宽大的座椅当中,光影交错,明与暗在他脚下分界,他将身体后靠,完全被黑暗淹没,微微阖上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