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对着眼前这个一向不怎么受重视的魔神弟子,他并没有求饶示弱的打算。
“桃花兽只要有根,就永不会被杀死。唐尊使,你硬要掺和这件不相干的事,以至于眼下无法收场,却需怪不得我。”
程棂平日里对唐郁说话只有更难听,更轻蔑,但这时见贺罗不把对方当回事,他又觉得一股火气直冲上来,大步上前,冷笑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
贺罗没想到这后面还有一个,而且还是不好惹的程棂,抬眼见到,面色一变。
魔神这几个徒弟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论理程棂是不可能帮助唐郁的,可对方此时的架势,却好像也要在这里同自己干一场。
他的话……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还没等贺罗想好要说什么,那些幼芽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长成了小苗,说明这地缝中的煞气一定非常重,才能够给它们提供如此充足的养分。
慕韶光压根就没有理会程棂与贺罗之间的对话,直接一把将刘氏从地上拎起来,这样一个大活人在他手中就像轻飘飘没有分量一样,被他向坑上甩去。
“——接着!”
程棂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接住,然后像拿了个烫手山芋一边忙不迭地将刘氏放在一边,慕韶光已经紧接着把两个孩子扔给了他。
做完这件事,树苗越长越高,已经有树根枝条试探性地向他缠绕上来。
“程棂!”慕韶光喝道,“你看着上面那些人!”
他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吩咐的口吻,说话的同时斜身侧步,衣带袍袖飞拂,反手出剑三寸。
这是准备横刃斜斩的标准起手式,程棂原本刚想下去帮忙,但一瞥之下,便知道下一招定然威力不浅,随即又听见慕韶光的话,他忍不住说道:“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没关系,”慕韶光轻松地说,“做不到就算了。”
这是明晃晃的激将法,他甚至都懒得遮掩一下,可妙就妙在程棂明明能看出来,偏生还就是受不得激。
他冷笑着“呸”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反手一剑横扫,身后两个正想鬼鬼祟祟跑掉的魔修当场立毙!
程棂对这些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冷冷道:“没听见旁边那位说什么吗?今天若是让你们活着走,小爷的脸面就甭要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角还是忍不住去瞟慕韶光,似乎想看看对方那张刻薄的嘴会对自己刚才的一剑发表点什么见解。
可惜,慕韶光在吩咐他做事之后,就没再多看他一眼,程棂这一瞥,只看到对方的背影纵起,衣袂袍袖卷起风云之气,轻盈的仿佛一片半空中的飞羽。
随即,气势恢宏的剑光就从那道清瘦修长的身影之前轰然爆出,灼热的剑息盘旋而上,空气中金光暴涨!
“轰——”
巨响中,未长成的树苗顿时被连根烧去大半。
程棂觉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道身影,见过这煊赫华美,又一往无前的一剑。可是要是仔细想,一时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随手收拾掉其余的魔修,时不时心不在焉地看慕韶光一眼,发现对方又将两个人用剑锋挑了上来,没等慕韶光喊他,就连忙闪身过去,将人接住,随手稳稳放在旁边。
他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做完之后嘴角抽了抽,垂眸一看,只见已经被他踩翻在地的贺罗满脸都是震惊诧异,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什么被人夺舍的妖魔。
程棂:“……”
这事确实不对劲啊!老子来之前发誓要把这个山洞里的人都杀光,怎么倒成了救人了?我是那种做好人好事的魔吗?
凭什么他喊接着我就扑上去接,我又不是狗!
都怪贺罗!
程棂重重一脚,把贺罗踹晕了过去,冷声道:“瞎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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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惠风荏苒
程棂通过实际行动维护了自己作为魔头的最后尊严——除了留下贺罗问话,他把其他作恶的魔修杀的一干二净。
他可没什么伸张正义为民除害的概念,单纯是因为被这些人给惹了。
所以,等到慕韶光彻底灭掉桃花兽回来之后,整个山洞中只剩下他、程棂、贺罗,以及那十名面无人色的魔族百姓。
这些人虽然也算是程棂救的,但他却认为自己是不慎受了慕韶光的蛊惑,并非出自本意,实在有失威风。
于是程棂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并不跟他们交谈。
直到慕韶光上来,看了看满地尸体,眉梢轻轻一扬,倒是没说什么。
程棂看了看他,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眼睛看着旁边的山壁,从鼻孔里哼道:“受伤了吗?”
慕韶光随意瞥了他一眼:“和你有关系?”
程棂:“……”
程棂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救人?你明明……你不是挺想看我哭,看我倒霉的吗?只要今天不出手,说不定你就能达到目的了。”
慕韶光似乎觉得程棂这种情切的态度挺有意思,冷淡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神色。
“你当真想知道?”
程棂:“……是。”
慕韶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程棂耳边,温热的呼吸几乎吹动了他颊侧的头发:“那我也不妨给你介绍一下……”
程棂身体一僵,觉得嘴唇发干,忍不住轻轻抿住,只见慕韶光抬起下巴,对着刘氏稍作示意,一本正经地道:“这位,是舍妹。”
程棂:“………………”
他一句粗话如鲠在喉,硬是没骂出来,活生生噎在了嗓子眼里,慕韶光丝毫不以为意,骤然大笑起来,按在程棂肩头的手随意将他推到一边,转身向着刘氏等人而去。
“走吧,各位。”慕韶光看了他的便宜“妹子”一眼,跟着眼睫微微一扫,掠过一众百姓们惶恐不安又敬畏的脸。
魔族……唉。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终究不出声地慢慢叹出胸腔中那一口气:“……不用怕,我送你们回镇子去。”
此时的镇上正一片愁云惨雾。
本月的十个人已经贡上去了,现在能够留在家里的人全都逃过一劫,可是除了刚刚抽签完毕时大伙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全都是满心忧虑。
一个月就是一回,这次算是躲过去了,那下一回呢?
只要那妖兽一天还在,他们就将永远过这样惶惶不安,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更不用提还有亲人分别之痛,又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而且除此之外,眼下还有更严峻,更迫在眉睫的事情等在眼前——镇子上已经快要没有粮食了。
整个镇上的米铺都已经关门多日,之前老镇长明明说过,马上镇下的各个村子里就又要到了收粮的日子,到时候粮食一送过来,米铺立即就可以开张,保证家家户户都能买到。
可是一直到了现在都没有动静。
大家本来就因为妖兽吃人的事情窝火,如今再一看居然还闹了饥荒,都是群情激愤,不少人涌到了镇长那里要说法。
老镇长姓郭,已经一百七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很精神,但此时,他的脸色也十分黯淡。
听到外面的叫嚷声,郭镇长走出大门,看了看面前的百姓们,沉默了一会,才艰难地开口:“昨天的时候,各村的人都已经来过了,但是他们没有送来粮食。这几年,咱们的地里总是长不出粮食,收成不行,下面也交不上粮,没法卖了。我也在尽力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到别处去借借。但话是这么说,家家户户还是把裤腰带勒紧些吧,再……挨一挨。”
他咬着牙,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都给说出来了,对于听见的人来说,却都觉得简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不少人都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说好的事还能变卦?!”“镇长,咱们又不是那些修仙修道的,饿肚子这种事,挨不过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说:“镇长,这裤腰带就是勒的再紧也不顶事了。我一家都吃了好几顿树皮了,我家老婆子,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就说临死想喝碗米汤,我沿街乞讨都弄不来啊……”
他的身后就是一驾板车,上面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妇,裹在薄被中。
郭镇长几乎都要听哭了,这么多人期待地看着他,可是地里不长粮食,他也没法子。
这里的土地原本极其肥沃,百姓又勤劳,生活虽不能说十分富庶,起码衣食无忧,但自从妖兽出现之后,就一年比一年要贫瘠了,直至如今,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到了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步。
有人猜是妖兽吞掉了这里的地气,但是就算真是这个原因,他们除了默默承受,又能做什么呢?
偏生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子飞奔而来,高声道:“镇长,镇长,阿寄和元元不见了,他们舅舅过来找人呢!有人见过吗?”
刘氏是个勤劳而命苦的女人,再加上有个出了名无赖混账的赌鬼丈夫,这镇子上倒是大半的人都知道她,听到阿寄和元元,有人已经说道:“他们的娘走前,不就把这两个娃娃给送出去了吗?怎地这时候又不见了?”
刘氏的弟弟也随后急匆匆赶了过来,又有人想到,好像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路向着西面去了,那正是妖兽所盘踞的方向。
有人猛拍大腿:“坏了坏了,他们一定是想去找娘,结果也被妖兽给吃了!”
大家本来就在因为粮食的事情气恼焦急,再听闻此事之后,更是群情激愤。
刘氏的辛苦人人都看在眼里,但是各人也有各人的艰辛,帮不上太大的忙,可如果连她的两个孩子都遭遇了不幸,可就实在是太过悲惨了。
刘氏的弟弟僵硬地站在原地,咬了咬牙,忽然转身就走。
郭镇长看他神情不对,连忙上去一把抓住,沉声道:“刘二郎,你干什么去?”
刘二郎怒道:“我去杀了那个妖物!要是杀不了就干脆死在那陪我姐一家子好了,一辈子都要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话激发了不少年轻人的义愤,纷纷跟着叫嚷道:“刘二哥,我跟你一起去!再忍下去还是人吗?老子都快憋成活王八了!”
“带上我一个,反正饿死也是死,被妖兽杀了也是死!”
“老镇长,你就别拦着我们了,你放心,我们这些人签了生死状去找那妖兽,绝对不会连累到你。若是我们回不来了,也谁都不怨!你总不能让大家伙一直在这里一日日饿着等死啊!”
郭镇长总是让他们一再退让,说话的人心中悲愤,语气中也不由得带了几分不满。
郭镇长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仰起头闭上双眼,将一行浊泪硬生生忍了回去。
忽然有一道男子的声音,带了几分随意,轻飘飘地在他耳畔响起:“冤枉你们镇长了。”
这声音十分动听,在如此喧嚣的环境中,清清楚楚地响在每一个人耳中,一时间令众人心头都是怦然一动。
只听那声音似是轻叹,似是闲谈,徐徐道来:“……因为就在一年之前,他已经暗中集结了一批不怕死的勇士加以训练,并试图猎杀妖兽,可惜派出去的勇士全军覆没,郭老镇长也得到了妖兽的警告——除了他和他当时不在镇上的外孙之外,妖兽半夜杀了郭氏全家。他阻止你们,是不愿意你们再重蹈覆辙。”
郭老镇长浑身一震,愕然睁开眼睛。
“什么?镇长的家里人是因为这个去世的,不是……不是瘟疫病死的吗?!”
“谁,谁在说话!”
人们也都纷纷议论着,四下寻找,突然发现就在几步之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廿一二上下的青年,身材修长而秀颀,穿一件青色水纹的长衣,背光而立。
透雾而下的光晕落在他黑色长发、清瘦肩膀和流云一样波动的袍袖上,仿佛整个人都透着轻薄光辉,又在明华流转间,微微辗转出一点锋利冷洌的锐色。
灵标秀骨,清神雪韵,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魔域……怎么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物?简直就像是万年不见天日的密林深谷中骤然洒下的一抹晨曦。
一群人像傻瓜一般看着他,张口结舌,一时竟忘了说话。
对方信步走了上来,眉目五官从朦胧的光影中变得清晰,原来相貌也不过平平,但那独特的气韵却入股入髓,令人见之难忘,不敢亵渎。
郭老镇长一眼就看出来这绝对不是凡人,又惊又疑地走上前去,问道:“阁下是……”
慕韶光微微一笑,悠然道:“过路人,不重要。”
郭老镇长一愕,却见对方将身体一侧,抬手向后面随意比了比,道:“看这边吧。”
郭老镇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向后一看,就只见后面又过来了一个臭着脸的英俊年轻人,身上趴着两个孩子,正是他们刚才还要找的阿寄和元元。
刘二郎十分惊喜,上前一面道谢,一把将两个外甥搂进怀里,连声问道:“你们跑到哪去了?没事吧?你们娘呢?”
阿寄道:“娘在后面,舅舅,是这位哥哥救了我们。”
他指了指慕韶光,顿了一下,又颇不情愿地朝程棂那边示意,改口道:“……这两位。”
程棂站得老远,嗤笑一声,以示自己根本不想救,全是被迫的。
元元补充道:“妖怪也被哥哥杀了!”
郭老镇长简直惊喜交加。
虽然目前粮食的燃眉之急还没有解除,但如果妖兽当真死了,起码镇上不必每个月抽人去送死,外地来的客商也会逐渐敢到此处贩卖食物,慢慢的总可以好转过来。
而且刘氏一家没事,也颇让他欣慰。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那东西完蛋,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这样的结局,总算可以稍稍告慰他郭氏一家的在天之灵了!
别不是在做梦吧。
刚才被慕韶光提起的旧事在心里稍稍一翻,郭老镇长几乎又要哭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上前说话,便听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唤:“外爷。”
郭老镇长一回头,只见他仅剩的外孙正站在旁边,大小伙子红着眼睛冲他直笑。
之前妖兽为了报复杀他全家,除了他以外,就剩下这个外孙没在镇上,逃过一劫,可这次抽签还是抽中了他,郭老镇长本来想替他去,谁知道水里被这孩子下了药,一觉醒来,人已经走了。
他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剩下一个亲人,好端端地回来了。
他愣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抱住自己的外孙,嚎啕大哭起来。
天啊,他怎么可能遇上这样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所有的渴望和期盼就这么成了真,这位救了人的公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神仙吗?
郭镇长只有在祖辈流传的故事中,才听说到神仙的存在。
那个时候,人、魔、妖各族都是任意往来,和平相处,上天无差别地庇佑着每一个生灵,心中有愿望,去庙宇中诚心祭拜祈祷,往往都能实现……
自从人魔两分之后,他们生活在这片封闭的魔域当中,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神灵了。
难道如今……魔族终于又一次得到神仙的眷顾了吗?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听说妖兽死了,整个镇上几乎家家户户的人都跑了出来,要看一看“大恩人”的样子,大街小巷堵满了人。还有得知亲人没有丧命平安回来的,都在一块抱头痛哭。
程棂对这样的气氛感到全然的陌生与格格不入,他抱着手站得老远,身体隐在一处房檐下的阴影中,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他抬眼,轻易在拥挤的人潮中捕捉到了慕韶光的身影,发现对方此时正站在之前那名快要饿死的老妇身边,半弯着腰,眼睫微垂,不知道在仔细打量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手,轻柔地摸了摸老妇的额头。
从这个角度,程棂可以看到慕韶光从衣袖中探出那截修长的手指,以及半张看不分明神情的模糊侧脸,清风拂动过他的袖口和发丝,依稀间竟有种水波一样的温柔。
他瞧见慕韶光口唇微动,好像低声说了句什么,一道金光从他的指尖飞速划过,不到片刻,原本奄奄一息的老妇人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而后猛然瞪大,怔怔望着面前的人。
慕韶光手指在唇边轻轻一比,微微一笑,退后几步,融入了人群中。
那个冷冽的、刻薄的、仿佛任何事情都可以容颜不动的人,被他悄悄发现了惊鸿一见的温柔。
那一刻,程棂很难形容心中的感受,仿佛看到了一朵在夜色与冰雪中盈盈一绽的昙花,倾刻间暗香拂动,倾刻间花凋月冷。
他忍不住回手按了一下胸口,按到了在慌乱与不解中匆忙跳动的……他的心。
“程……程公子?”
程棂怔然站了很久,从未有过的情绪和体验让他感到十分茫然,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被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
他转过头,看见刘氏站在自己面前,那目光中是全然的感激和陌生,跟在刘氏身边的,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以及兄弟。
“唐公子说您姓程,是他的师弟,这回多亏你们除掉了妖兽,救了我们母子三人性命。你们真是好人。”
刘氏说的真心实意:“我们一家人想给您磕个头道谢,以后就算是当牛做马,也会记得、报答您的恩情。”
程棂负手看着刘氏,没有说话,见面前的四个人果真向他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好人这种东西,他这辈子都没当过,那一脸的桀骜冷酷也仿佛写着“别惹我”三个大字,更是沾不上半分“善良”的影子。
这几个人感激中又带着害怕,十分恭敬客气地给他磕了头,道了谢,才像是完成一件重要任务般地松了口气。
跟他曾经那种隐约留存于心底的想象全然不同。
所谓亲人,所谓血缘,不过如此。
凡事果然还是留存于想象中更加美好,或许今天这一趟,他根本就来错了。
程棂的手指动了动,又攥起来背到了身后,从头到尾没有跟他们交谈一句。
等到四个人有些忐忑和疑惑地离开了,他才看了看周围与亲人重聚喜极而泣的百姓们,又抬手摸了摸眼角,只觉得那里的皮肤一片干涩,没有半点潮湿之意。
什么哭不哭的,他根本就不会有那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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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暗里闻香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已经到了归家时分,百姓们依依不舍,挽留慕韶光和程棂在镇上住下。
原本在程棂的内心深处,也并不是没有过能够有机会同刘氏相聚片刻,稍稍体会凡间母子生活的渴望,但如今,这种执念到了眼前,所化成的却是现实的隔膜与陌生。
从来不是一路人,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选择。
程棂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站在这里,看着这帮凡人又哭又笑、感恩戴德,简直是蠢透了。
他用剑柄将一名大着胆子上来挽留自己的姑娘推到旁边,谁也没理,转身大步离开。
一步,两步,三步……他没有御剑,沿街越走越远,却又被一阵急一阵缓的凌乱心跳牵绊着脚步,耳朵不自禁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程棂没等到有人叫住他,但这时,突然有“轰”的一声闷响从远处响起,所有人脚下的地面都传来震动,也让他不禁步子一停。
百姓们都连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郭镇长对两个年轻小伙子说道:“好像是祖庙那边,快去看看怎么了?”
两名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很快折回来,告诉了郭镇长一个消息——祖庙里的神像,塌了。
魔族有寺庙,无道观,当然,他们的庙中供奉的不可能会是菩萨佛祖、三清老道,一般各族、各村的家庙供奉祖宗,而更大规模的祖庙供奉的则基本都是魔神鸢婴。
不过那只是碍于合虚的威势,从很久以前人们就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是不会得到任何庇佑的。
普通的百姓们不知道魔神的死讯,但肆虐的妖兽和绝望的饥饿贫穷让他们早就对这种没用的东西充满了怨气,这次神像会塌,估计也是有不少人暗中打砸泄愤造成的。
程棂忍不住看了慕韶光一眼,发现对方也正朝着自己看过来,魔神两位名义上的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没有替倒霉“师尊”发声的意思。
慕韶光摸了摸下巴,忽然说道:“你现在什么感受?”
程棂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感受?”
慕韶光觉得他对着一个魔头,已经非常努力地殷殷教导,循循善诱了,这完全是看在对方刚才救人还算配合的份上。
“就是,你看这些人的时候什么感受,他们感谢你的时候什么感受,你对今天的经历……什么感受?”
程棂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他们觉得很烦,谢我的时候更烦,我是不是今日的每一日都觉得很烦。”
慕韶光:“……”
所以说活了这么大没把你给烦死真是可惜啊。
程棂顿了顿,将慕韶光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又故作轻描淡写、好像毫不在意对方会不会跟自己一起离开的样子问道:“热闹你也凑够了吧,走吧?”
慕韶光摇摇头:“今晚我想留下来。”
程棂一怔,紧接着,慕韶光已经问他:“你要一起吗?”
他站在夕阳的余晖里,金水般流淌的光线将削瘦挺拔的身影层层包裹其间,眉目生辉,带着种令人蛊惑的璀璨。
程棂张了张嘴,虽然在这里各种烦,也实在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挣扎了好一会,他才冷冷说:“你留我做什么?不是看我不顺眼吗?”
慕韶光漫不经心地抬手在额前遮了下光,他瞳孔中映出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行孤雁盘旋着飞掠而过,扑向越来越暗的暮色中。
“因为有件要办的事,少了你还真有点麻烦啊……”他说道。
“他没否认看我不顺眼,还理直气壮地要我帮忙??”
“他主动开口邀请我,这是第一次哎!”
两种情绪在心头轻轻一撞,还没等混出个五味杂陈来,后一种想法就占据了压倒性的胜利。
程棂不自觉地点了头。
这时,郭镇长也已经将祖庙的事暂时放在了一边,走过来邀请他们去张富商的住处休息——那是整个镇上最好的房子。
慕韶光笑着说:“多谢郭镇长的美意,但修道之人不入红尘,我和师弟不好去人家打扰。既然这里有一座祖庙,我想住在那里,请问是不是方便呢?”
郭镇长有些惊讶,那庙已经荒废很久未曾打理了,没有床榻桌椅,再加上神像才刚刚倒塌,怎么想都不会住的舒服。
他忍不住劝了劝,可慕韶光执意要去,最后程棂在旁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摸着剑柄,已经大有“不让我们去住就砸了那破庙”的意思了,郭镇长才没有办法,答应下来,带着慕韶光和程棂过去。
刚才他让人将庙里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番,但仓促之间依旧破败,那已经倒下来的雕像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运走的残渣还堆在角落里。
郭镇长离开之后,程棂走过去看了看,随便踢了一脚。
紧接着,慕韶光就看见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他低头一看,正是魔神塑像的脑袋。
慕韶光:“……”
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不成体统,有时候真是不懂这些魔!
程棂抬起脚,慢条斯理地将那颗头踩成了一堆废土,嗤笑道:“既然师尊去世时都谁也没有哭上个一声半声,这会对着个假头,更没必要装模作样了,摆在这里碍事。”
慕韶光似笑非笑地扬起唇,也不知道是不是赞同,回头找到一只蒲团,撩下衣摆坐了下来,一言未发。
紧接着刘氏那名小儿子阿寄也端着一张放了饭菜小几过来了,说是郭镇长打发他来给两位恩人送晚饭。
饭菜简陋,想必这点粮食也是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慕韶光道了谢接过去,却看见阿寄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他于是问道:“你怕我吗?”
阿寄回过神来,连忙说:“不,绝不!您救了我的命,我怎么会怕您!我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小时候听我娘讲‘上神掉,恶鬼叫’,要是庙里的神像要是倒了,就是有恶鬼要来了……我,外面天太黑了,我有点害怕……”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一阵风忽然“呼”地一声顺着破窗吹进来,在空荡阴森的庙宇中旋绕。
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真是某种东西慢慢走来的脚步声一样。
阿寄的脸白了。
慕韶光头也未回地抬手一指,窗子砰地关严,“啪嗒”声顿时消失了,原来是方才窗棂与窗框在风中相撞时传出的声响。
慕韶光笑了笑,低声说:“魔域……也会闹鬼吗?”
他这句话很轻,语气不似疑问,更像感慨。
阿寄却怕他不信自己,连忙点头道:“会的!先前我们村里有个人,就是住在庙里的时候被鬼把命给索去了!”
他因为情急,声音有些尖锐,回荡在风中,倒还真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程棂:“嘁。”
慕韶光:“哦?”
阿寄说:“我听我娘讲过,十几年前的时候,我们村里也闹过一次饥荒,有一天,村头一座庙里的神像突然倒了,很多老人家便说,这是要来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