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美人—— by夜雨行舟
夜雨行舟  发于:2023年0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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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萨忒修斯发出咆哮,正欲强行斩断部分本体与之链接,却忽然感受到又一层大网将祂笼罩而来。
令诸神震悚的死亡气息让祂一切行动都陷入僵止。
这是……死亡之主布下的法阵?
这里怎么会有死亡之主布下的法阵?
不对。不对。不对。
法阵并不是被提前布置在这里,而是来源于祂所附身的这具身体。
祂的祭司戴着的单片眼镜——!
所谓叛逃是虚假的,奉出信仰也是虚假,这是陷阱陷阱陷阱陷阱陷阱陷阱!
蜘蛛的节肢已经握住了祂,发芽的梦种从光团上破出树干。
不!!!!!!
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
谢眠从地上捡起一片单片眼镜。
镜片已经完全碎裂了,他放在鼻尖轻嗅,嗅不到任何残留的夜息花香,有些遗憾。
本打算将之扔下,想了想,还是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天空中,猩红的月泠泠照耀。
他感受着灵魂里逐渐被填补的空洞,呢喃。
“五分之四。还有……最后一片。”
漆夜找到谢眠的时候,对方正坐在树下。
那是一棵很高的、纯白色的巨树。根系扎于整个巨大坑洞的中心,白玉般的枝节延伸出来,发出淡淡的荧光,树梢上开满了纯白色的小花。
树的旁边散落着一些银白色的金属碎片,似乎被高温融化过,看不出原型。
谢眠背靠着树,长而卷曲的头发散落肩头,纯白的花朵落在他的衣服和发间,衬得平时那张漂亮得妖冶的脸,有种异样的圣洁。
他曲着腿,正低头把玩着手上一朵娇嫩的白花。听到声音,便朝他看来,道。
“你来啦。”
漆夜:“你在等我?”
“嗯。”谢眠歪头朝他笑了笑,“你不过来吗?”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在他身边飘洒着落下。
很奇怪,明明刚才地震的时候,那些变异的岛民们都尖啸着往这边跑,可是等地震停止之后,所有声音都不见了,包括岛民的踪迹。
就好像有一个橡皮擦,生生把它们都抹去了一样。
他又看向前方。
那棵足有几十层高的白色树木矗立在那里。
这样高的一棵树,之前在大坑上方的时候他们应该能看到,但却没有任何印象。似乎突然之间,这棵树就从泥土里长了出来,然后遮天蔽日。
不过,很快这些东西都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闻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他快步走过去,观察着谢眠。
血液是从对方的胸膛渗出来的,接近心脏的位置。
因为衣服是黑色,所以并不明显。
漆夜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让这个怪物受伤的存在,甚至下意识就觉得这是谢眠为了欺骗他设下的又一次谎言。
以前夏眠最怕受伤。
一受伤会喊疼。然后怯生生地缩在他怀里。上药的时候会闭着眼蹙着眉。用手揉皱他的衣襟。
都是谎言,他想。
低垂的视线落在谢眠掌心。
一朵被揉皱的白花正躺在那里。
“我站不起来了。”谢眠道。
漆夜面无表情:“你受伤的又不是腿。”
谢眠:“就算是怪物,被人洞穿了心脏,也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事情。”
漆夜拧起眉,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一句:“现在怎样了?”
“嗯……得尽快补充能量。不然血流干了,可能会枯萎掉。”
“……枯萎掉?”
漆夜抽了抽嘴角。
忽然想起对方本体似乎是一株玫瑰,用枯萎这个词形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所以,”他试图令自己的口吻变得更冷漠一些,“你要怎么补充能量?”
谢眠撩起睫毛看了他一眼。风流婉转的一眼。
然后朝他伸出手。
“拉我起来。我去觅食。”
于是漆夜握住了他的手。
滑腻冰凉的感觉。像柔软的玉石、流动的冰雪。反正不太像人。
下一秒。
虽然一直有所戒备,可是当无数白色的树根从周围破土而出,将自己缠住,同时右手被巨力牵引,整个人被拉到谢眠身上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出离的愤怒了。
“你、又、骗、我。”他咬牙切齿道。
谢眠闷闷地笑了起来。
漆夜能够感觉到他的胸腔震动。因为震动,洇湿衣服的血液还在不断地外渗,但谢眠脸上没有一丝痛苦模样——漆夜忍不住想,怪物是不是本来就不会感觉痛苦?
“你又被我骗了。”
谢眠笑道。
漆夜简直想要拔刀。但他看着谢眠此刻的笑容,动作却停了下来。
并不是夏眠伪装出来的天真纯洁,也不是惯常表现的魅惑妖冶。
而是纯粹的快乐,明媚地喜悦。
他弯唇笑着,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阴霾,就像个孩子一样。
一个想要讨糖吃、且计划得逞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谢眠这样的笑容。
或许以前见过。是什么时候?不是在乐园里,应该是更久、更久之前……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进入乐园的时候,曾经见过面吗?
他感觉头有点痛了。
脸颊湿湿软软地,是谢眠凑上来舔了他一口。
对方的动作亲昵得好像在吃糖。
就算不是糖,也应该是布丁、蛋糕,诸如此类。
树上的白色花瓣还在飘飘摇摇地落下。
漆夜还在想那个笑容。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为什么想不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起来。
该想起来的。
头脑开始有些昏沉。
世界的声音和画面在逐渐远去。
他想,或许是因为……玫瑰太香,熏得让人头晕眩。
【最后一片。】
树上的最后一片白色花瓣落尽了。
它们堆在同样纯白的骨上,形成一座小小的坟。
如水的月色为墓地披上一层银纱。
而孩子已消失不见。
“以利亚大人……”
繁华的诸神之国,洁白的云缠绕着高耸尖塔,一座座神之塔分散排布。
“以利亚大人……”
侍女怯怯的呼喊。
他斜枕于云床,手中拿着一管长烟枪,正吞云吐雾,听到声音,才慢吞吞睁开眼。
“什么事。”
侍女惶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以利亚大人,众神都在殿中等您商议,请问您什么时候才愿动身前往?”
他吐出一口烟雾,淡淡道:“就让他们等着吧。”
侍女不敢多言,迅速地退下了。
他把手中的烟吸完,才从云床起身。
悬浮的水镜倒映出他的脸。
漆黑蜷曲的长发散着,像是涂抹着石灰粉的苍白美艳的脸。白色长袍松松垮垮露出半肩,指间夹着一管细长的烟枪。
【不对。】
镜中的人也望着他,道。
【你是众神之王,欲望之主,立于宇宙无尽生灵之上的至高存在,世间所有欲i望的源头与归处,有什么不对?】
【不对。】
他依然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景象已如雾般散去了,却还有几缕蛇一样缠绕着他。
他正走在一片玫瑰花海之中。
风吹过,繁花如浪。
有人正站在花海中央。
是个男人。身形修长,穿黑风衣。整体看上去却有些透明。
“好久不见。”男人转过身来,面容与大学礼堂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面孔重叠了。
谢眠手插在兜里,淡淡道。
“好久不见。”
没什么食欲的时候,他脸上惯来是没有什么好表情的。
毕竟眼前的人,并不是死亡之主——真正的死亡之主已经沉眠。
也不是循环中的真名碎片——那片碎片已被毁灭,这只是一段被复制下来的记忆留影。仅此而已。
不能吃也不能啃。
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消散。
男人看着他,笑了笑,“我还是喜欢你电话里叫我铁柱老师时候的语气。”
谢眠:“铁柱老师给自己起名字的功力可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虚影又笑了一下。
“你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按照记忆的安排,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三个太多了。”谢眠道,“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够了。”
“祂的‘心’在哪里?”
似乎没预料到谢眠会说出“三个太多”这样的话,虚影怔了怔,反问。
“祂究竟安排了什么,你不好奇?”
“不好奇。”
“祂真正想要什么,你不想知道?”
“不想。”
“所以,你自私你冷酷你残忍你无情,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只在乎祂的‘心’在哪里。”虚影抬手抹了抹眼睛,虽然那里一滴泪没有,“事已至此,你依然想杀死祂,是吗?”
“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虚影叹了口气。
“眠眠,你诚实得令人伤心。”
谢眠:“承蒙夸奖。所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虚影沉吟了一会,道:“这个问题,我猜应该有人已经回答过了。”
谢眠:“如果你想说的还是祂把‘心’放在了我的身体里的鬼话,那我劝你还是不要继续放屁了。”
虚影:“为什么不能?”
谢眠转身就走。
“等等,”虚影无奈喊住他,“我是说真的。你既然已经确认,祂的‘心’就在祂的梦里。你自己也是祂梦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承载祂的‘心’?”
“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且不论把心脏寄放到一个想要弑主的容器体内有多么荒唐。如果死亡之主真的把祂的‘心’放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不可能会感受不到。
“有个地方,你之前一定没有好好注意过。”
虚影的语气却比他还要斩钉截铁。
“我说的是,你自己的梦。”
他自己的……梦?
谢眠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确实擅长编织和入侵梦境,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他本能就能感知和操纵别人的情绪和欲i望一样。
但是,那些梦归根到底都是别人的。所感受的情绪和欲i望,也大部分是别人的。他自己不会做梦,也不必做梦。
“不,你有。”虚影却道,“完整的灵魂怎么会没有梦呢?”
完整的灵魂。
倒也没错。
灵魂中的巨大空洞已经被填平,不再时刻叫嚣着亿万年无止无休的饥饿。
或许他现在的模样,已经确实能够称得上是“完整”。
“况且,”虚影斟酌着说,“梦也不仅只是生灵欲i念编织的幻想,也可以是对曾经历经的过去的缅怀。”
谢眠:“所以,祂把自己切成食物送到我面前,就是为了让我拥有一个自己的梦?”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虚影道,似乎有些惊讶,“原来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知觉的木偶。”
谢眠:“更不是只知道吃的猪。”
“……噗。”
虚影笑出了声,忙干咳了几下,“还是说回你的梦吧。你知道该怎么进去吗?”
谢眠给了他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你可千万不能搞错了。”虚影认真道,“哪一个才是你‘自己’的。这很重要。”
谢眠没说话。
他周围还有几缕缠绕不休的雾气,恍神的时候会看见云端上高耸的尖塔。
血红的月色照耀着他。
另一个自己与他紧密缠绕。
他们始终在一起。只要他活着,它就存在。
“不论哪个。只有我承认的,才是我自己。”
他淡淡道。

他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夜空中一轮红色的月,还有漫天繁星。
小院很安静,甚至听不到任何虫鸣细语,这里像是完全与外界隔绝开了——与那个硝烟弥漫、丧尸横行的末日世界。
如果忽略头顶天空那层巨大透明的防护罩,这里和末日到来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有脚步声接近。
“在看什么?”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道:“月亮。”
“又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么?”男人问他。
他能够觉察到对方的声音已经竭力放轻,似乎不愿意有任何刺激到他的因素发生。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今天还好。”又沉默了一下,道:“我们回去吧。”
很快。他被打横抱起。对方胸膛的温度传进他身体,伴着心脏沉稳的跳动。
他已经习惯了被抱来抱去,很自然地就抬手圈住男人脖颈。小院门口的警卫注视着他们,腰间的枪械在夜色中泛出冰冷的光。
他被放到床上。男人转身去医药柜前调配着今天要给他注射的药物。
他注视着男人背影,漆黑卷曲的长发散在脸颊边,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他时常感觉自己就像只散开的干瘪的水母,柔软、无力,水份每时每刻都在蒸发,需要被人类不断补充体i液才得以在这干涸龟裂的陆地上勉强存活。
药物调配好了。一共三管,被小心放在冷冻箱里。
男人提着它们放到了床边。
现在,要进行注射之前的准备了。
肌肉和神经需要尽量地放松,药效才能够更好地发挥。
末日里的药品都很珍贵,必须发挥最大的效用才不算浪费。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自主调节放松的能力。事实上,刚才他说了谎,尖锐的噪声和诡异的低语仍无时无刻不在挑动着他的神经。唯独他的爱人能够帮他寻得片刻安宁。男人总能很快将他带到那片温暖的波涛起伏的海里。让水流没过头顶,隔去噪音。他的四肢散乱漂浮着,又被温柔地握紧。
他短暂地重新活了过来,不再是一只干瘪的水母了。虽然他本该在末日到来那天就死去。
“眠眠。”男人低下头喊他的名字。
他吻他潮湿缠结的睫毛。吮去他眼角的泪水。
“老师……”
他喉咙哽咽着回应,眼里的泪珠有些控制不住地滚落。
他想起很久之前,末世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那时候是冬天,屋外还在飘雪,他们待在温暖的家里,浅黄色的灯光照耀,他被抱着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身前是刚刚冒雪回到家的男人,他们做着与此时相同的事情。
那时他们是快乐的。他亦因快乐与温暖而落泪。
他的父母在他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因意外故去。他很早就已习惯了一个人吃饭、旅行、读书、生活,从来未曾想过自己能够与另一个人执手相牵,在雪夜里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别哭。”
男人低声哄他。
倘若此刻对方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传到外面,恐怕会让基地里所有人大跌眼镜吧。
他想着,泪水还是蓄在眼眶。他并不是个多么脆弱的人,事实上,在遇到男人之前,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了。
但对方总是有让他落泪的本事。
他忽然用孱弱的手死死抱紧了他,像是绞紧的绳索或者藤蔓。但他的身体却又像一摊融化的水般柔软。他可以任由被肢解,也可以随意被切割。但他确信身上的男人并不会这样做。
因为……他爱着他。
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他坐在一个人的客厅里,看着已经过世的母亲出演的电影。
电影里,美人鱼的长发散于海面,目光追逐着海平面上远去的船只。
女巫问她:“你为何想要变作人类?”
“因为爱。”
“可人类的爱,是令飞蛾殒身的烈焰,是伊甸园中的禁i果,是永世难脱的锁链。你只是一条小美人鱼,不该踩着刀尖奔赴牢笼。”
“不,我想感受烈焰的温度,即使我会像蜡烛般被烧融;我想品尝果实的甜美,不怕为之承受责难与罪孽;我挣开的是牢笼,奔赴的是自我与新生。这海底太冰冷,我已片刻都忍受不住。”
当巨浪拍击到礁石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唇被紧密地封住。
他尝到了果实甜美的汁液,肌肉和神经在一种近乎战栗的麻痹下得以放松。
男人熟练地一只手从床头拿过针剂,注入到他手臂的静脉之中。
药物浸润到他的血管和神经末梢,为他竖起修复与阻挡的屏障。
那些堆挤在窗边的幢幢鬼影与魑魅魍魉散开了。外界从所未有地安静。连同他自己,也安静了下来。只有身体还在微微痉挛颤抖。
“夷渊。”
他喊他的名字。
“嗯,我在这里。”对方说。
殷夷渊给他注射了剩下的第二针、第三针。然后抱起他去了浴室。他的身体绝不适宜过多的折腾,仔细清洗干净之后,就又被轻轻放回到了床上。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
“睡吧。”
他有些不舍这片刻而珍贵的安宁。但是药物里含有镇静安宁的成分,让他的眼皮逐渐开始沉重。
爱人的气息就在身边,令他感觉很安全,终于,他被彻底地安抚了,陷入了沉眠。
梦中。鬼魅的。低柔的。黏腻如同蛇蜥的声音。
【看看啊,多么脆弱的城市。】
【看看啊,蝼蚁卑微地苟活。】
【到处是污浊而充斥肮脏的欲念,薄弱又动摇不定的意志。】
【洁白的灵魂,绝望的灵魂,美丽的灵魂。独一无二的灵魂。为何还要在这污浊的世上挣扎沉沦?】
【来吧。】
【来到星空之上。】
【吞下令人羡慕的永生之果,到达永恒幸福的极乐之国。】
【诵念我的名字,回应我。】
“确认,南美基地已经沦陷。”
“为什么南半球会忽然遭遇第二场陨石雨?”
“这是神的警告!是警告!”
“闭嘴!这些游民是怎么进来的,把他们拖出去!”
“你们——违逆神的旨意,妄想在神的审判下挣扎求存,但越是挣扎,越将承受神明加重的怒火,我们都会死!都会死!”
“天啊,他身上有炸弹——!”
纷杂慌乱的脚步声。
枪响。爆炸。通讯器里骤然断掉的信号。
药柜的针剂滚落在地上。玻璃破碎发出声响。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东西都在动?”
“地震,是地震!”
“不!!!空气过滤装置裂开了,得马上抢修——”
“没时间了,丧尸马上就会从缺口涌进来……快点疏散居民,快!!!”
密闭的房间。六面墙都是冰冷的钢铁,只有左手边有一扇铁门。
门上张贴着一张《基地观测值检查细则》。
“为保证基地安全,基地居民需要每日接受三次感染数值监控器检查。
数值70以上,可在基地自由行动。
数值50至70之间,必须接受基地监控与限制性防护措施,不可前往聚集性场所。
数值50以下,强制隔离。
数值20以下,直接抹杀。
任何试图隐瞒和修改观测值的行为,都将视为背叛人类基地,一经发现,判处死刑。”
他躺在床上,特制的感染数值监控器戴在他的手腕,始终保持开启状态。
监控器上显示的数字,是一个鲜红的“1”。
他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装着摄像头和机关枪口,大片的钢铁反射出金属的冷光。但他看的并不是它们。
而是星空。
就在他眼前,一轮红月挂在天边,漫天星辰正闪烁。
他过早地失去了父母。小时候,唯一会一直陪伴着他的,就只有这片美丽的、恒久的星空。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成为了天文系一名学生。他可以和自己喜欢的星空长相伴了。
再后来,有人走进他一个人的世界,执起他的手。
他们在星空下拥抱、亲吻、寻觅快乐、融合孤
谁陪着他?
他的肩膀忽然被大力摇晃。
男人低沉的、稳定有力地声音传进耳膜。
“谢眠,看着我!看着我!”
眼前景象变得模糊,如同烟雾般散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那张脸的轮廓线条冷冽优美,像覆着远山冰雪,又在凝视他的时候,消融了寒意,拥有了温度。
“夷渊。”他轻声开口。
而后,他才听到房间里尖锐的警报声。
视线越过殷夷渊的肩头,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在门口,对着他们大喊:“教授!这太危险了!他的观测值太低,随时有异变的风险,您是基地研究院所有研究员的领袖,不能这么靠近他!”
他认得这个人。对方是殷夷渊一位同事的儿子。
末世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去旁听爱人讲座的时候就经常见到这个人。几百人的教室里,对方永远坐在第一排的座位,讲座结束前的提问时间里,手也永远高高举起。
现在,看衣服,大概是研究院的助手之一。
“出去,云昙。”
殷夷渊道。
云昙愣住了,“可是教授……”
“出去!”
冰冷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门口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冷冰冰的枪械仍然正对着他们。
然后,男人俯身,宽阔的背遮住了他的视野。
他的额头被轻吻了一下。
他能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冷冽、遥远,和自己身上药物苦涩与死亡腐朽的气味混杂起来,形成一种新的味道。
像是黑暗潮湿的墓地里,一丛洁白的花的味道。它让夜晚安息,让死人长眠。
“你说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星空。”殷夷渊抱着他,低声道,“答应我,不要再看了。”
他问:“是新的感染源吗?”
殷夷渊沉默了一下,道:“还没有完全确认。”
“你既然来和我说,就已经差不多确认了。”他靠着男人胸膛,声音轻飘飘的,像个温顺的幽灵,“你还记得……最初那场陨石雨落下之后,我说过什么吗。”
殷夷渊:“你说,这不仅是一场陨石雨,而是星空看向人类的开端。”
“嗯,”他安静道,“也是从那一天起,我听到了声音。”
“那些声音……真的很吵。我不能够理解,却也没办法拒绝。很快,我就无法分辨哪些是周围的声音,哪些又是从虚空里传来的声音了。我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也丧失了控制身体平衡的能力。”
他侧过脸,看向房间那扇打开的铁门,“如果那天不是你死死抓住我,我已经从天文台摔了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就不会再听到那些声音了。”
殷夷渊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道:“抱歉。我确实有时候会忍不住这样想。但事实上,我很高兴你当时拉了我回来。我的神经系统在那一次陨石雨里遭受了不可逆的损伤,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治疗我的办法,即使代价高昂。”
“不,”殷夷渊道,“对我来说,那些代价并不算什么。”
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忠实记录着他们的交谈,旁边的枪管已经默默收了回去。
对于人类基地来说,失去一名立于现存人类智慧顶端、给基地延续创造了无数奇迹的科学家,是无法承担的代价。
他笑了笑。
“可是,我的病似乎已经好不了了。”
殷夷渊:“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反驳。
他静静地凝视爱人的脸庞几秒,忽然道:“其实我现在已经习惯那些声音了。我不再觉得它们吵闹。我甚至……好像能够听懂其中的一些了。”
“我想,我或许能够尝试和它们交谈。”
他斟酌着话语。
“我们……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始终太少了。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要以怎样的方法去对抗。”
“你看那些病毒……一开始只是由陨石传播,于是,基因里对病毒没有抗性的人死去了,有抗性的人则活了下来。”
“之后,死去的人变成了新的感染源,病毒在他们的体内得到增强,活着的人被咬上就会感染。”
“再然后,土地、水源、空气、声波、磁场、辐射……病毒传播的方式越来越无孔不入,人类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就好像有一个未知的生物,或者说一群生物,正旁观着人类的灾难,看着他们如何狼狈地应对,然后操纵病毒进行针对性进化。这让我想起了,人类孩子小的时候,也总是很喜欢逗弄路边的蚂蚁窝——先是用树枝去捅,然后用水浇,然后火烧。直到再不见一只蚂蚁从洞里钻出,才会丧失兴趣,起身走远。”
“我说这些,并非认为人类在未知面前如同蝼蚁,事实上,在这场难以想象的灾难面前,每个还挣扎活着的人、曾经为人类延续而死去的人,都已足够伟大。”
他说到这,忽然支起身,去吻男人的唇。
殷夷渊僵了一下,手臂搂住他的背。
明明是他主动的一吻,但殷夷渊回应的力道却有些出乎意料地凶狠。
自他重病以来,殷夷渊对他始终小心翼翼。
可此刻,男人近乎惩罚性地碾过他的唇,又蛮横地闯进来尝他嘴里的味道,似乎平日里那些旁人难以窥测的情绪,都在忽然间爆发了。
他的睫毛沾上细碎的水珠,呼吸也变得急促。忽然意识到,对方或许察觉了什么——
他才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听到男人冷沉的声音。
“无论基地里谁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劝说过你,无论你是否能听清楚它们的话,你都不能应答,不能交谈。绝对不能。”
他的唇被放开,伏在男人胸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为什么?”
很多年前,在末世刚开始的时候,所有听到他胡言乱语的人都当他是个疯子。
但是现在,基地明明已经确认了“它们”的存在,为什么殷夷渊还是不肯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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