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冢中有禁制,那些怨煞不能杀死本宗弟子,他们真要扛不住了会被禁制强制送到万剑冢外。
有本宗医修在外头守着,多送一两个人进去历练问题不大。
顾然自己进去也不单纯是为了看着骆凌云两人,而是打算挑拣些相对温和易驯、听得进人话的怨煞来给本宗弟子当陪练,最好能在万剑冢外围开辟一处试炼场地。
他早便有这个念头了,此前也与长老们商量过着筹备试炼场地事宜,长老们也都同意并着手准备了。
所以现在顾然需要再去摸摸那些怨煞的底、确定那些怨煞有陪练意愿。
骆凌云与温辞树对视一眼,都振作精神表示自己没问题。
人对禁地这东西都是充满好奇心的,骆凌云刚入门时就听人讲过这个地方,说是旁人都不能进,只有大师兄能进去。他一直觉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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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师尊与长老们偏心,把这样好的试炼之地列为禁地、只允许顾然自己进去。
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进去一睹万剑冢真容,骆凌云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温辞树的想法也差不多,平时他们师兄弟几个大都是在宗中修炼,顾然的境界却甩了他们一大截,必然是因为师尊和长老们给顾然的许多额外安排。
比如万剑冢这个只有顾然能进去的禁地。
骆凌云两人并不知道顾然全程都把他们这些想法尽收耳里。
顾然其实也不想听。
可是他们一直在说。
他们一直不停地说。
哪怕早已知晓多年同门情谊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顾然此时的心情还是不太好。可能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不喜欢你的便永远不喜欢你,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喜欢。
不喜欢便罢了。
他也不是非要他们喜欢不可。
就在顾然要带着骆凌云两人进入万剑冢的时候,忽地察觉玉简轻轻动了动。
他掏出来看了眼。
是谢重明的传音。
“我出发了,到时候见。”
顾然没想到谢重明还会专门和自己说一声,听完对方的传音后不由轻笑起来,给对面回了句“到时候见”。
谢重明没再说什么,应当是已经开始御剑赶路了。
顾然收起玉简,敛起笑对骆凌云两人说道:“走吧。”
骆凌云两人恍然回神。
刚才顾然神色一直很冷淡,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顾然说话,没想到顾然听完那个传音后就轻轻笑了笑。
传音这东西只要顾然不想别人听见,他们是听不见的,只能从顾然的唇形变换判断出他回的似乎是“到时候见”。
……那是谁的传音?
等到顾然转向他们时没了笑容,他们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从什么时候起,大师兄再也不对他们笑了?
可惜没等骆凌云两人好好回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凌厉的杀意已经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袭来。
——万剑冢可不是一个能分心的地方!
顾然把人带进万剑冢便没再管,他足尖轻点数下,已经悄无声息地没入剑冢深处,去寻自己的老朋友们切磋交流。
骆凌云和温辞树也很快被分散开,他们没入过万剑冢,哪怕是外围那些相对较弱的怨煞也足够让他们寸步难行。
两人心中大骇。
万剑冢居然是当真这种步步凶险的地方吗?
那当初年仅十岁的顾然是怎么在这里待满三天的?
顾然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也曾年少轻狂过,犯错的次数并不少,长老们知道了还会纵容,师尊宴知寒知道了却绝不姑息。
记得那次是他把外宗某位长老的孙子打得满地找牙,宴知寒得知后便把他扔进万剑冢反省,并告诉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确实是看不惯对方的作风才故意设法让对方主动来挑战自己,好名正言顺地揍对方一顿。
既然已经揍完人了,顾然觉得自己被罚也不是什么事,心甘情愿地进了万剑冢。
对于年方十岁的半大少年来说,在万剑冢确实连喘气都很艰难,就连里头实力最弱的怨煞都能尽情欺辱和戏弄他。
许是因为怨煞们许久没有碰到活人了,所以它们愣是把他留足了三天,直至他虚弱到再也站不起来了才触动禁制被送出冢外。
那可是整整三天。
眼看顾然竟在里头待足了三天,且出来后修为突飞猛进,长老们便没再阻止宴知寒罚他入万剑冢。
自那以后,少年时的顾然就是万剑冢常客了,几乎年年都要进去跟那些怨煞打好几次交道。
第22章
怨煞本就是几近失去理智、只余杀戮本能的存在, 哪怕精通的剑招依然留存着各自的特点,想和他们沟通依然难上加难。
顾然一步入剑冢深处,马上受到了怨煞们的热情招待。
他没有轻忽, 而是把这次突破后的新领悟尽数使了出来,竟与过去单方面追着他戏耍的高阶怨煞打得有来有回。
顾然酣畅淋漓地跟怨煞们轮流打了一架,才与它们商量起设置试炼场地的事。
他每次入万剑冢都能给人惊喜, 以至于高阶怨煞总孜孜不倦地追着他跑。
那些高阶怨煞压根没兴趣给那些实力低下的弟子当陪练,不过它们对顾然兴趣很浓,表示如果顾然要是能好好陪它们过招的话它们愿意招呼些那些实力低下的怨煞去当苦力。
当然了, 即便那些怨煞在它们眼里实力很弱, 对于内门弟子来说仍然是难以匹敌的存在。毕竟万剑冢中这些怨煞都是曾经的剑灵所化,一般的剑能拥有剑灵吗?
顾然与怨煞这边沟通得还算顺利,温辞树他们却待得很不顺利,不到半日他们就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为了得到片刻的喘息机会,温辞树挤入了一处狭窄的石穴中暂避。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正要往后靠着石壁休息一下,却不经意地碰落了不知被谁嵌在壁上的玄影石。
温辞树疑惑地把摔落在地的玄影石拿起来, 试着往里注入灵气,却见眼前出现了许多年前的场景。
那是十岁大的顾然。
他被众多怨煞折腾得非常狼狈,每一次呼吸已经变得极为艰难, 不仅握剑的手轻轻发颤, 连强行支撑着的双腿也都有些打颤。
可他还是一次次地站起来迎敌。
此时哗啦啦落下来的一场大雨, 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身上惨烈的伤口,殷红的血混着雨水顺着他冷白的肌肤不断地往下流淌。
那是从未展露在人前的顾然的另一面。
没有人能够轻轻松松到达顶峰, 顾然也不是生来便站在顶峰之上。
他也曾有过这样弱小且青涩的时期。
他同样是在一次次濒死的历练中反复挣扎、极力突破, 才能一次次地脱胎换骨更上一层楼。
只是他从未与旁人说过自己受过的这些苦而已。
温辞树握着玄影石的手轻轻颤抖,想到了年少时自己追逐着的那个背影。
他一直努力地追赶, 却永远都赶不上对方万分之一。可每当他想累得想到放弃的时候,对方就会转过身来眉目温柔地朝他笑,摸着他的脑袋勉励道:“累了可以休息一会,不用急,慢慢来。”
所有他想象中师尊会对他做的事,那人都做了。
所有他想象中师尊会拥有的优点,那人全都有。
他似乎永远那么可靠,总叫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温辞树蓦然把那块玄影石收入自己的乾坤戒里,再次陷入怨煞为他们准备的剑阵中。
像是为了不让他忘记刚才意外窥见的一切,万剑冢中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他身上那些被剑气割伤的伤处被密集的雨点反复击打——
好疼啊。
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能闻到粘稠的血腥味。
……大师兄从十岁起就在接受这样的磨炼吗?
即使温辞树与骆凌云实力比当年的顾然都要强,在万剑冢的最初几天还是很不容易,不到五天他们就把带进来的伤药全都用完了,身上的宗服更是破破烂烂。
好在顾然适时地找了过来,分别给他们扔了两批伤药并指出几个可以供他们短暂休息的地方,让他们怎么都得再坚持坚持。
离一个月还早得很。
这次骆凌云两人头顶的黑杠都没再说什么了,应该是被怨煞们折磨得没空再瞎想。
看来他们那些毛病果然是闲出来的,合该让他们多到万剑冢历练几次。
顾然把两个师弟安排妥当,又去应对那些因为他半路跑了而有些暴躁的高阶怨煞。
依然是没完没了的车轮战。
顾然再一次萌生了把谢重明引荐给它们的想法,它们不知疲倦的打法恐怕只有谢重明这个好战分子才吃得消。
幸而顾然早在满二十岁后便已经能轻松在万剑冢中待满整月,只要它们别全都一起上就没多大问题。
这短短一个月对顾然而言过得很快,身上远没有上次待三个月那么狼狈。倒是温辞树和骆凌云几乎是横着出来的,出来后宗中几个医修围着他们忙碌了半天。
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天上簌簌地飘起了雪。
顾然稍作休整,正要去与长老他们聊聊试炼场地的事,没想到又收到了谢重明的传音。
“我到了。”
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顾然想起自己早前还想拉个横幅报复回去,结果在万剑冢中待了一个月竟把这事给耽误了。
这家伙御剑飞行可真快。
顾然通过玉简给长老们讲了这件事,亲自到南剑宗大门外接谢重明。
谢重明在雪中飞了一路,头上、肩上、剑上全是雪花,不过他降落时给自己使了个清洁诀,那点儿雪色眨眼间便消失了。
他见到顾然后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神色就变得有些严肃:“你刚和人打过一场?”
顾然:“………”
怎么感觉这语气有点不对味,听起来有点像看见自家对象背着自己偷人似的?
不过他一直没答应和谢重明放开了打一次,谢重明这个满脑子只有剑的好战分子知道他和别人打过的话估计比知道他偷人还不高兴。
毕竟他偷人和谢重明压根没啥关系,他要是背着谢重明出剑可是让他损失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顾然道:“没有,我只是进了万剑冢,跟你进镇魔塔差不多。”他朝谢重明笑了起来,“我这段时间还在想什么时候让你进一趟万剑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谢重明闻言果然跃跃欲试:“我可以进去?”
顾然道:“我与长老们提过了,他们说进去没问题,只要你不要把里头的怨煞打散就好。”
长老们对这些怨煞的态度都很复杂,既觉得它们非常棘手且非常烧钱,又觉得这是先祖们遗留来下的,不能让它们就这样消散。
尤其是顾然在里头探索了那么多年,已经差不多摸索出了利用之法,所以里头的怨煞未必没有“变废为宝”的可能性。
能多留点还是多留点好。
谢重明“嗯”地赢了一声,便问顾然是不是现在就去。
顾然道:“谢兄远道而来,不如先吃点东西休整一晚再去万剑冢。”他补充了一句,“我刚从里头出来,也需要歇息一宿。”
谢重明道:“也好。你有事要忙的话明天把我送进去就好,不用陪我待在里头。”
顾然想了想,点头说道:“那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谢重明跟着顾然进了南剑宗。
比起一到了冬天就光秃秃的北剑宗,南剑宗这边称得上是山明水秀,即使是下雪天,雪也下得很秀气,不少山头都还能看到绿意,尤其是顾然所住的朱雀峰,那更是奇花异木环绕,连入了冬都仍有一树树繁花绽放。
顾然将谢重明引到湖心亭中,落座后便有飞鹤次第衔着食盒飞来,为他们送上富含灵气的茶食瓜果,为首的白鹤还走到顾然身边张了张翅膀,宛如在向顾然见礼。
顾然温声笑道:“辛苦了。”
飞鹤满足地领着同伴们飞去。
谢重明静静地看着周围的景致,只觉兴许只有这样秀丽不凡的地方才能养出顾然这样的人,就连顾然的剑招都好看得叫人一见难忘。
见谢重明若有所思地看着飞远的鹤群,顾然解释道:“那是我朋友送我的机关鸟,不是真鹤。”
盛无衣因为知道他不太喜欢别人接近他的住处,所以给他送了批制作十分精巧的机关鸟兽,这些机关鸟兽可以包揽大部分杂活,打扫、送饭、取物乃至于给他做衣服都没问题。
谢重明一下子想到顾然那个爱穿艳色红衣、长相也昳丽过人的朋友。
那人似乎不太喜欢他。
谢重明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剑柄。
他也不太喜欢那个人。
顾然招待谢重明吃过东西歇了一宿,才带谢重明去见了几位长老。带外人入万剑冢不是小事,须得让长老们知晓才行。
长老们看着谢重明这位北宗天骄,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但凡骆凌云他们几个能有谢重明一半的天资,他们都得不至于这么心疼自己看着长大的阿然。
既然北剑宗能热情招待顾然,连镇魔塔都让顾然随便进,他们自然也不介意让谢重明见识一下他们南剑宗的禁地。
顾然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而且他刚和那些怨煞缠斗了整整一个月,一时半会还真不想再把自己送上门。
他送谢重明到万剑冢前,说道:“等我把这段时间堆积下来的事处理完了就去找你,你要是待腻了也可以出来找我。”
谢重明道:“好。”
谢重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万剑冢中。
顾然刚准备去找长老们议事,就收到了宴知寒的传音。
“过来一趟。”
顾然眉头动了动。
师尊出关了?
既然是师尊相召,顾然自然没有耽搁,如往常般第一时间去寻宴知寒。
一路上遇到些内门弟子,顾然都和煦地朝他们笑了笑,信步踏着铺了层薄雪的青石道迈入宴知寒的住处。
里面静悄悄的,连个洒扫的弟子都没有。
这也是因为宴知寒常年闭关的缘故,否则一宗之主的居处不至于这般冷清。
顾然上前叩门。
“进来。”
宴知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顾然推门而入,本想如往常般上前朝宴知寒见礼,却赫然看见宴知寒头顶上……有根他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黑杠。
——五格全满,黑得发亮。
顾然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顾然从来没想过, 师尊宴知寒也会像二师弟、三师弟那样厌恶自己,甚至怀有恶意。
在他心里,宴知寒一直是如师如父的存在。
虽然宴知寒对他要求很严格, 但顾然自己比谁都清楚教导弟子本来就不能一味地宽纵。如果连师尊宴知寒也像长老们那样处处维护他、不让他做任何涉险的事,他必然不可能这么快成长起来。
这东西显示的真的是所有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吗?
一开始顾然就对此怀有疑虑,后来从三师弟他们的言行举止里印证了许多事才渐渐相信了这荒唐的奇遇。
可现在顾然又不确定了。
不管多少人跟他说起过师尊宴知寒的闲话, 他都挨个反驳过去。
不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朋友,也不是他顽固不化容不得任何人说师门的不好,而是他一路走来师尊确实对他关爱有加。
除了在修炼方面对他要求严格以外, 师尊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考虑他能不能用上, 每次他负伤归来师尊也对他分外关切。为人师长的,对弟子严厉些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的。
许是因为顾然久久没上前喊人,原本正站在窗边远眺的宴知寒转过身来,看向怔立原地的大弟子顾然。
冷不丁对上了顾然那张令他感觉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还是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知道我收了个魔族当亲传弟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吧。】
【我真像个笑话。】
【我做了那么多,什么都没改变。】
【所有人都信任他,所有人都只信任他, 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师徒俩都没有说话,顾然却听到了宴知寒的所有想法。
“……师尊。”
顾然喊道。
声音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嘶哑。
宴知寒没听出顾然语气中的迟滞,仍是和往常一样朝顾然笑了起来, 邀顾然坐下陪他喝茶。
两人坐在窗边, 就着屋外无边无际的云海煎茶, 一如过去许多难得的闲暇时光一样。
那时候如果顾然进步得足够快,宴知寒便不会逼着他专心修炼, 而是陪他聊聊修炼时遇到的问题, 聊聊年轻时经历过的趣事,这个时候宴知寒又不仅是如师如父了, 还是一位阅历丰富、见闻广博的朋友。
顾然很喜欢这样的放松方式,从宴知寒身上学会了聆听与分享。后来他交了许多朋友,大多能以这种相处方式和他们相谈甚欢。
那样的师徒情谊,他不愿相信是假的。
如果虚假的情谊能维系这么多年,那它为何不能算是真的呢?
“阿然你有心事?”
宴知寒先开了口,目光落在顾然的眉眼上。
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顾然父亲性情疏阔,胸中仿佛生来便有万丈豪情,而顾然……顾然更温和,更听话,更容易驯服。
【可惜那些老东西太护着他……】
【要是没有那些碍手碍脚的家伙就好了。】
顾然只感觉宴知寒正用他的视线抚触过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那种眼神分明像是有实质般粘稠而恶意,他从前对此却一无所察。他压制住想就此离开的冲动,回道:“师尊为何这么问?”
宴知寒道:“你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没太纠结这个问题,目光转到了顾然的衣襟上,“这次入万剑冢可曾受伤?”
他已经许久没触碰过顾然的身体,很想念那凝脂般的手感以及特意刺激伤处时顾然强忍着疼痛的颤抖。
随着顾然一天天长大,他享受这种乐趣的机会便越来越少,毕竟继续这么做太容易被那群老东西瞧出端倪。
顾然猛地站起身来。
宴知寒微顿,抬头看向顾然。
仿佛刚才满怀恶意想象着如何折磨及享用顾然身体的人并不是他。
“我有桩急事要办,先告退了。”
顾然说完不等宴知寒反应,转身直接大步离开。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哪怕刚才听到的一切只是他的幻听,他也不想再多听半句。
这是他敬如亲父的师尊,对方却对他怀有这样深的恶意,甚至想要与他行不伦之事。
顾然曾经认定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哪怕知道就这么离开是件十分失礼的事,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片刻。
外面还在下雪。
几片冰冷的雪花落到了顾然颈边,凉意很快便传遍全身。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希望自己的“奇遇”是假的。
他所在的师门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荒唐事。
顾然环顾一周,只见天地一片苍苍茫茫,整个南剑宗都覆盖在白雪之中,叫他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好。
真是好大一场雪。
这在南大陆是非常罕见的。
顾然在雪中静立许久,没回头去看那道仿佛黏着在自己背上的视线,迈步走向了万剑冢。
那里有他的许多朋友,包括陪着他长大的众多怨煞以及谢重明。
他都没有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真是个不称职的朋友。
顾然这样胡乱想着,心绪总算是慢慢平复过来。
他提着剑一路找怨煞打架,即使弄得自己一身是伤也没有停歇,直至见到了正和几道怨煞打得难舍难分的谢重明才收了剑。
邀对方先去就近的一个补给地点歇歇脚。
谢重明见顾然不太对劲,颇为难得地在战意正浓的时候收了剑,与顾然一同进了个内里还算宽敞的石洞。
他掏出瓶伤药递给顾然。
顾然道:“不用,我自己有。而且都是小伤,不碍事。”
谢重明看着他脸颊上的一道划痕,皱了皱眉。修士的身体修复得很快,伤疤过几个时辰就会愈合并消失,不过这会儿看着还是很碍眼。
“我帮你涂。”
谢重明道。
顾然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坚持,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
谢重明凑近替顾然擦掉脸颊上的血液,细致地将清凉的伤药涂在那道伤口上。他的动作很轻,带的伤药疗效也极佳,那长着薄茧的指腹所过之处伤口几乎立刻便消失。
顾然没想到谢重明看起来这么冷峻一个人,上起药来竟是这么轻柔,全程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顾然不由想到了宴知寒所说的“故意刺激伤处”。
他从前觉得师尊亲自帮他上药是待他亲近的表现,基本不会太抗拒,也从不认为师尊会故意折腾他。
都是修行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上个药还要求别人全程都放轻力道未免太娇气了。
顾然从来没想过师尊会把欣赏他在上药过程中的痛苦反应当做一种享受。
更无法接受宴知寒泄露出来的那些恶念。
他曾经最亲近的师尊与两个师弟都对他满怀厌憎。
顾然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讨喜。
顾然抬起头看向谢重明。
两人因为上药而挨得很近。
近到谢重明可以轻松数清他长而弯翘的眼睫。
也可以看清他眼底藏不住的伤怀。
谢重明呼吸一滞。
他本想握住自己本命剑的剑柄,手落下去前却突然不想那么做。
谢重明听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咚、咚、咚,仿佛在他胸腔里卖力地擂着鼓。
“谢兄,你在我身上能发现魔物的气息吗?”
顾然哑声发问。
事到如今,他还是想确定这是不是魔族的阴谋。是不是他们那位“小师弟”在他身上弄了什么东西想挑拨离间,而他自己发现不了。
谢重明不知顾然为什么会这么问,但察觉他此时此刻低落的情绪,当即拉顾然一起起身,认真地绕着顾然转了一圈,鼻子还稍微凑到顾然近前动了动。
没闻到魔族遗留的气息。
只有他昨晚沐浴时沾染上的木叶清香。
还有非常浅淡的雪的气味。
谢重明忍着没有去握住腰间的剑柄,而是独自消化了因过分靠近顾然而生出的莫名悸动。他把顾然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遍,摇着头说道:“没有,我没在你身上发现什么古怪。”
“这样啊。”
顾然低低地说。
谢重明听着他极淡的语气,不知怎地有些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交流沟通的人,这次之所以从出发到抵达都有给顾然发消息,还是厉宗主出去游历前教他的。
厉宗主说交朋友要主动一点,要去拜访别人更是得提前说好,否则那是很失礼的行为。
谢重明以前从来不考虑这些。
每次如果听说顾然出现在哪儿,而自己又恰好在附近,肯定得径直找过去问顾然有没有空和他打一场。
哪怕顾然每次都拒绝,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闻讯找过去。
他师尊要是不给他讲,他都没觉得过来拜访前应该提前和顾然说一声。
平时谢重明从不觉得自己不善言辞有什么不好,这会儿却终于意识到嘴拙的坏处了。
谢重明只能提议道:“我们出去吧。”
顾然“嗯”地应了一声,与谢重明一同出了石洞。
外面围着一圈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怨煞,一看他们出来便给他们来了场密集的剑雨。
顾然没空再思索师门中那些糟心事,全神贯注地应对起四周的怨煞来。
两人酣畅淋漓地陪怨煞们打了一场长达两个时辰的架。
最后两人又不知不觉背靠背地聚在了一起。
汗水从脸颊滑落到颈边,又从颈边滑落到背脊。
而背脊上传来对方温热的体温。
“我想去你们北剑宗。”
顾然突然开口。
“要不,我们成亲吧?”
谢重明背脊一僵。
顾然说道:“就说是我父亲的遗愿,信物都是现成的,在你师尊手里。就当帮我个忙吧,谢兄,我想离开这里。”
他现在只想离开南剑宗,离开可能把过去一切美好彻底绞碎的无底漩涡,不管是暂时的离开还是长久的离开都可以。
所以顾然想到了厉宗主开玩笑似的话,想到了厉宗主随身带着的那根剑穗。
顾然并不想叛出南剑宗,不想让向来偏爱他的长老们为难,而且他还有许多必须做的事要完成。
他需要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做那些事的身份,而不是成为无缘无故叛离本宗的叛徒。
南北两剑宗本是同宗同源,却都自认正统、争端不断,后来更是分据于南北大陆,千百年间互不往来,还是当初他父亲与北剑宗宗主厉战交好以后才正式破冰。
他作为父亲唯一的血脉,理当完成父亲的心愿,弥合分裂已久的南北两宗。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怨煞在虎视眈眈,顾然还是轻而易举地列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谢重明。
最后他还开始对谢重明进行利诱——
“我答应你,等我们成亲以后我就跟你好好打一场。”
“所以,我们成亲吧。”
谢重明不知道顾然在过去短短小半天内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他突然不想待在自己曾经那么看重的南剑宗里。
不过他知道自己从听到顾然说出“成亲”两个字起,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好”字说出口。
连他手中的本命剑都变得格外欢欣。
顾然两人很快离开万剑冢, 相携来到昨天曾对坐饮茶的亭子。
此时天色已擦黑,周围的奇花异木也已笼上一层雪,密匝匝的云层把圆月当得严严实实, 透不出半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