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决定和亲——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3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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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谢重明觉得应该试着解决问题,他便在婚前日程上添加了采购事宜,顺便再带谢重明领略一下真正的南大陆风土人情。
谢重明很少这样到处拜访朋友、选购生活用品,他过去的生活非常单调乏味,基本上不是在修行就是在出宗门任务,单纯为私事腾出几个月空闲这种事于他而言着实罕有,说是前所未有都不为过。
“我给我师尊传音过去了,只不过他经常到一些非常偏僻的地方去修行,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见。”谢重明边和顾然前往沿海一个集市边和他说着北剑宗那边传来的消息,“几个师叔倒是说要来,现在出发正好赶得上婚期。”
长老们坚持要挑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举办他们的结契大典,吉日最终定在明年二月初,这么长的空挡足够让北大陆的人赶过来参与。
据说谢重明唯一一位不醉心剑道、专门负责宗门一切交际事宜的师叔已经联系了北大陆其他宗派,看看他们能不能也派些代表过来。
对方把这件事上升到了相当高的高度:到时候全场都是南大陆宾客,把我们北大陆的面子往哪搁?是兄弟就派点有分量的人来撑场子,让南大陆那边感受一下我们北大陆有事大家一起上的凝聚力!
谢重明转述这些事的时候没带太多个人情绪,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却大得很。
众所周知,你和人讲道理谈感情,对方可能压根懒得搭理你;可你和人说这事关乎面子,那这件事就可就大了。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顾然:。
一开始完全没想到他们的结契大典会这么盛大。
饶是顾然这么擅长交朋友的,印象中似乎都没见识过这种阵势。
毕竟南北大陆常年互不往来才是常态,相互瞧不上眼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两边一起出席婚宴倒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顾然思忖片刻,和谢重明商量道:“既然都要来,总不能白跑一趟,不如他们带上各家子弟,到时候来场南北大比,我手头有不少好东西可以拿出来当彩头。”
谢重明道:“我也有。”
提到大比,谢重明可就积极了,他本质上也是个好战分子,比起单纯地成个亲,顾然这个提议更对胃口。
光是他们走结契大典流程的话,相当于他们被这么多人看热闹;弄个南北大比就不同了,那他们也可以当观众看看有什么有意思的招式!
要是来的弟子实力足够强悍,他们想下场活动活动筋骨也不是不行。
办这个大比顾然这边是可以做主的。
两人商定以后,谢重明当场给他那位师叔发了传音,说起他们关于南北大比的构想。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大陆人,那位师叔听完传音后气势万钧地回了句:什么?有架打?你不早说!我保证给你带足人过去。
可见对于北大陆人来说,不仅面子很重要,有没有架打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
听到谢重明外放传音的顾然:“………”
完了,他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
他们这次结契大典不会成为什么载入史册的大热闹吧?
虽然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顾然还是和谢重明一样把这桩新安排告知宗门长老。
都是修行者,长老们一点都没觉得大婚当日不适合打打杀杀,欣然把南北大比纳入流程,并开始马不停蹄地通知各宗派记得着手筛选记得带过来的俊彦弟子。
南大陆可是个比北大陆更看重颜面的地方。
比起直来直往的北剑宗长老,南剑宗长老是更懂说话艺术的以及更擅长攻心的:你们也不想咱南大陆各宗到时候当众表演一个全军覆没的对吧?
顾然两人把事情扔给本宗长老,愉快地继续前往此行的目的地,准备出海参加一个凡人无法参与的修士集市。
临近一处码头的时候,顾然忽地稍稍停顿下来。
“怎么了?”
谢重明回头问他。
顾然道:“我好像来过这地方。”
与常年屹立于世外的修士宗派相比,俗世间这些城池的变化是很快的,有时候三五十年便能叫许多地方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然会记起这地方不是因为那个繁华的海港,而是整个海湾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他记得自己应当曾与人登上不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头,听其他人给他描述整个海湾的地形地貌,规划着将来可以在这处建个海港进行海上贸易。
一来可以补上当时相当严重的财政窟窿,二来等天下太平了还能把已经无仗可打的将士安置到海师这边,以免那跟着他们到处征战的庞大军队因为失去进身之阶而生乱。
当时他目不能视,看不到周围的景致,只能从旁人的描述中拼凑出周围的景致。
既然恰好途经此地,顾然便想到那山上看看。
顾然与谢重明说起当年自己到俗世历练的事。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当时交的那些朋友兴许都已故去。
他是很少回头看的人,也没想过再去打扰俗世友人的生活,所以并不知晓那些故友的近况。
尘封的往事袭上心头,他突然想亲眼看看他当年没能看见的大好风光。
谢重明少年时还在北大陆苦修,并不认得那时候的顾然,自然也不知晓他入俗世历练的事。
得知顾然以盲眼的分身游走于俗世那么久,从不曾用本体私下窥看过半眼,连谢重明这个修炼狂人都十分钦佩。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的道。
他可以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修炼,却做不到像顾然这样亲自到俗世中体验人间冷暖。
谢重明注视着顾然好看的眼,问他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以及他是怎么坚持那么久的。
顾然道:“最开始确实不太习惯,走路都能摔伤,后来慢慢就不会了。眼睛不能用,可以用耳朵,可以用鼻子,可以用嘴巴和手。时间一久,它们都变得越来越灵敏,许多看得见的人都不知道花已经开了,我却能第一时间知道。”
许是因为故地重游勾起了许多本应被遗忘的回忆,他不由浅笑起来,娓娓与谢重明说起那些久远的往事。
“我当时还和人说,等天下太平了,我要当个花匠去。若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能养出天底下开得最好的花,说不准也能名垂青史。”

第30章
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凡人寿数皆不长,春秋过百者寥寥无几,眨眼间过去了那么久, 他记忆中那些故人们衰老的衰老,故去的故去,应该早就没剩下几个。
顾然再记起他们, 便记不得那些不愉快,只余下一些欢欣美好的回忆。即使结局不算和美,朝夕相处的那些年总还是有许多值得缅怀的真挚情谊。
他一个天生失明的人能在乱世中活下来, 说是没人相帮怎么可能?
就连最初把他掳回去的贼寨, 也不乏有因为世道纷乱而落草为寇的赤胆义士,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里头活下来并将其中大半人招安。
后来那些人有死在战场上的,也有九死一生活了下来的,大多都称得上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好男儿。
为了不惊扰俗世中人,顾然和谢重明没直接御剑飞行至峰顶,而是化作凡人打扮沿着山路慢悠悠往上走。
沿海的山不算特别高, 而且这边天气炎热,冬天百年不见雪,山上比起春夏稍微冷清些, 沿途却也葱葱郁郁, 入眼处竟是青绿一片, 只有半山腰枯黄的草色稍微透出些冬季的萧瑟。
谢重明本来正认真聆听着顾然当年的经历,听着听着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味。
得捋捋。
一个弱不禁风的盲眼少年被掳到穷凶极恶的贼寨里, 没过多久就在里面交上了不少朋友。后来策反了一批良心未泯的义士引发寨中内讧, 最后和人里应外合清剿完作恶多端的贼人,并带着那批被策反的义士投奔未来王师。
这批义士除非中途战死沙场, 几乎都追随了他一辈子。
谢重明:“…………”
当然了,顾然在这里度过的“一辈子”并不长,兴许他死了以后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就像顾然回归本体后继续追寻自己的大道一样。
可谢重明总觉得顾然不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人,哪怕他那个俗世化身的相貌不如他本身的十分之一,与他相处过的人应当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他忘却。
谢重明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年少时怎么没来南大陆走一遭,如果他来了,肯定会直接去找顾然约战。那样的话,他们便算是年少相识。
可惜时光一去难再回,在他们相识之前顾然已经交了很多朋友、游历过许多地方,有许许多多曾见过他还不认识的顾然,并牢牢地把那时的顾然记在心里。他顿住脚步,手握着本命剑的剑柄,想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燥意。
顾然注意到他的停顿,也跟着停了下来,转头询问谢重明:“怎么了?”
谢重明道:“没什么。”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将自己心里异乎寻常的感受如实告知顾然,“我可能有些嫉妒。”
顾然:?
见顾然似乎没法理解,谢重明又把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剖析得更清楚一些:“他们见过的你,我没见过。”本命剑这次没能吞噬他心头涌动的妒意,反而突然像回潮似的将过往的许多情绪灌注回来,以至于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有这般浓烈的七情六欲,“我嫉妒他们。”
“——那时候的你,我也想看看。”
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有些措手不及。
他抬眼,对上了谢重明那双幽深而认真的瞳眸。
谢重明是个纯粹的人,对什么都很纯粹,以前他眼里所以只有剑,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提升修为;而现在,谢重明眼里有了个人。
顾然呼吸微滞。
他提出成婚本是骤然得知师尊内心想法时的冲动决定,为了不让谢重明吃亏,他拟定天地盟誓的时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过两人之间是否会产生感情。
因为谢重明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会和人谈感情的人。
可是在这一刻,顾然却在谢重明眼底窥见了那热烈而诚挚的情潮。
顾然发现自己并不算太抗拒。
他很快恢复平常的冷静,笑着说道:“那时候的我应该不好看,你见到了肯定也不会在意。”
当时他境界一直不能突破,入世时又变换了容貌、封锁了修为,谢重明见了恐怕绝不会多看一眼。
谢重明道:“会。”
他肯定会在意。
顾然不打算和他分辨这种没可能发生的事,提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长什么样,一会我们可以到山下找找有没有画像流传下来,我当时还有个挺有名的画师朋友来着,说不准他曾给我画过像。”
至于那些画像会不会流传到这处海港,那就得看他们跟它有没有缘分了。
谢重明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跟着顾然往山上走。
不想山上竟有座仙祠。
仙祠周围树木葱茏,一看便知有人精心打理,而那座仙祠顶上琉璃瓦不见一丝尘垢,在冬日映照下散发着灿亮的光彩。
民间好立祠,拜山拜海,拜江拜湖,拜名臣名将,拜奇人异兽,只是这些仙祠大多都是牵强附会,便是祭拜者有足够的诚心,受祭者对此也一无所察,有时还会有邪祟窥知他们心中执念趁虚而入、寻机作乱。
所以真正的修士是不会要求俗世中人为他们立祠的,因为那太容易出问题。
顾然止步看向那座仙祠,微微蹙起眉头。
谢重明跟着止步,看了眼那座仙祠,笃定地说道:“里面有妖气。”
顾然点头。
人能修行,妖也能修行。
只是它们与从小群居接受教化的人族不同,妖族大多天生天养,侥幸有父母教导也只是教它们一些捕猎技巧。所以它们即便开了灵智也比人族修士更容易作乱,属于经常需要各宗派弟子前去处理的麻烦存在。
这就是人族修士以及俗世帝王都不希望民间胡乱立祠的原因了。
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诚心祭祀会招来什么东西。
既然凑巧碰上了,顾然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不是那种逢妖就杀的人,像上次遇到那只偶然卷入俗世王位争端的猪妖他就只是放归山中,并没有将它赶尽杀绝。
这种敢跑进仙祠冒名受祭的妖族,必须得好好辨明善恶。
顾然迈步走向那座仙祠。
说来也是古怪,这仙祠门前竟没有匾额,也不知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谢重明跟着顾然走入仙祠,里头幽静得很。许是因为天才刚蒙蒙亮,所以没什么人,到处都静悄悄的,唯独庭中花木长得格外繁茂,比外头看起来更没有冬天的样子。
打理这座仙祠的人应当耗费了不少心血。
俗世中人不像修士那样拥有超凡的天赋,许多对于修士们来说轻而易举便能做成的事,于他们则是要投入无数个日日夜夜去坚持。
谢重明没发现妖族的踪迹,便与顾然一同走入正殿。
那里供奉着一座仙像。
仙像雕刻得很美。
他长发及腰,衣袂飘然,光看那静立殿中垂视众生的绰约姿仪便能想象出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比较特别的是他眼睛上束着一根长带,那垂落的带尾随着吹入殿中的晨风徐徐摆动,似是正轻抚着他经年不变的秀美面庞。
其实从长带下显露出来的眉目轮廓来看,那人远说不上是什么倾世绝色,却莫名叫人一见难忘。
谢重明心头一震,几乎是一下子认出了那仙像雕刻的到底是谁。
很难想象俗世凡人竟能用再寻常不过的刻刀雕出这样的神韵。
即便看起来只及本人的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也足以摄人心魂。
“师父,要不你再歇会吧,今天我来洒扫就好了!”
谢重明正注视着那座仙像,忽听有个清脆如灵鸟的嗓音从殿外传来。
他与顾然一同转头看去。
一个双目枯盲的老者拄杖而来,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看起来元阳将绝,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而他身边跟着个眉目清秀的小道童,一看便知道是个机灵孩子。
是只雀妖。
顾然一眼看了出来,也看出对方并不是会作恶的性格。他确定了寄居于这座仙祠的妖族没坏心,便打算与谢重明一同离去。
“你们是什么人?”
那道童打扮的雀妖瞧见了殿内两人,顿时放弃劝说自家师父回去躺着,警惕地开始询问他们的身份。
妖族感知十分灵敏,哪怕顾然两人都没有泄露自身的灵力,那雀妖还是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令它恐惧的威压。
这是弱者的保命本能。
只是想到病重的师父还在自己身后,小雀妖强压住心中的惶恐挡在它师父身前。
见那小雀妖害怕得快要发抖却没逃跑,顾然不由对它添了几分喜爱。他无意惊吓小孩,语气温煦地回道:“我们只是路过,马上就要离开了。”
那拄着杖的老者浑身一颤。
他想睁大早已不能视物的双眼看清顾然的模样,却什么都看不到。
一如那人曾经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般暗无天日。
有时候他总会想,他眼终于也瞎了,这是他的报应,他活该。
当初那人问他要不要领兵出海去,他觉得那人得了从龙之功便看不上草寇出身的自己,想把他放逐到凶险的海上,当真负气扔下那人出海去,一个人都没给那人留。
结果他活着回来了,那人却死了。
他不愿意相信。
那人怎么会死?
那人怎么可能会死?
那人立下过那么多功劳,有那么多要好的朋友,就连龙椅上坐着的帝王都对他怀有别样的感情。
这样的人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死在独自归家的途中。
那时候他一个人在清冷的夜色中踽踽独行,会不会害怕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也许是不怕的吧,毕竟他生来便与黑暗为伴。
那才是他最熟悉的朋友。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爱着他的人,从来只知道享用着他对他们的好、嫉恨他把同样的好给了旁人。
谁都不曾分予他半分光亮。

顾然一开始还真没认出这仙祠中祭祀的人是自己, 也没认出老者到底是谁。
眼前这老者背脊佝偻,鬓发苍苍,满面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何况他当初眼睛压根看不见, 并不知道自己那些故友都长什么模样。
还是谢重明凑近与他耳语了几句,他才抬眼看向那确实让他有几分熟悉感的仙像。
人在见到与自己相像的存在时,其实很难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顾然也一样。谢重明若是不说,他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
经谢重明一提醒,他才定定地望着那个静立殿中的仙像。
接着他看到供桌上摆着的鲜花与茶点, 若是没记错的话, 那应当都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只是口味和喜好这东西,莫说几十年了,便是十年八年也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现在早就不喜欢了,已经许多年没再碰过。
顾然就是这个性格,有好东西他会欣然享用,没有他也不会太惦记,日子久了自是不会再想起曾经的偏好。天地如此辽阔, 美好的事物不知凡几,他又岂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同样的东西?
顾然收回看向祭品的目光,看向立在不远处的一老一少。
他还是认不出老者是谁, 不过他故地重游本来就是意外, 所以即便相见不识也不算太遗憾。
认出来又该说什么?
一切都无从解释起。
既然当初选择隐瞒一切入世历练, 那本就不该让人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份。
顾然温声向那一老一少话别:“我们还有事,便不叨扰二位了。”
老者忙道:“你们上山一趟不容易, 想必也饿了, 不如留下吃过朝食再下山。”他拍拍身边那小雀妖的手背,让它快去把朝食端上来, 再烧起炉子煮茶待客。
小雀妖想说什么,见老者面带急切地转向它,它只能乖乖地照办。
老者道:“茶叶都是我们自己种的老茶树上采的,不值钱,但喝着还不错,两位就尝尝再走吧。”
谢重明闻言看向顾然。
顾然看出老者大限将至,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依言由对方引着落座。
那小雀妖把早早做好的朝食端上来,心事重重地边煮茶边看向那白发苍苍的老者。
妖族对生死的感知也很敏锐,它也能感觉出老者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老者枯寂的脸庞突然焕发出几分久违的光彩,人也变得健谈起来,竟是破天荒地邀那两个看起来很危险的陌生人坐下闲谈。
他和对方说起自己解甲归田后要来了这座山头,说起自己是请那位举国闻名的宫廷画师画的画像。
那宫廷画师绘成此作后忽地吐出一口心头血,就此撒手人寰,那画像竟成了绝笔。他闭门谢客照着画雕了整整三年才雕成祠中仙像,可惜仙像立起来的那天他眼睛就不能再视物,再也没机会多看它一眼。
“我们做的这些,有用吗?”
老者声音嘶哑地向对面的人发问。
顾然沉默下来。
这些有用吗?他从不曾想过回头了解过这些事,也不曾给任何人留下过足以与他本体沟通的线索。所以他们做的一切,他都不知晓。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老者口中的宫廷画师应当便是他的那位画师朋友。
当时正逢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读书人与书画名家。顾然偶然救下那位朋友,知晓对方于书画上颇具天赋,便将对方引荐给轩辕郢,负责绘制些舆图与布防图。
后来论功行赏,对方也得了爵位与钱财。
天下乍然太平,许多人不免有些放纵,对方便是其中之一。
顾然试着劝了他几次,他不愿意听,顾然便没再劝了。哪怕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也不适合反复规劝、干涉太过。
骤然从老者知道其中一位故友早已离世的消息,他也有些怅然。
顾然没回答有没有用,同样也是一种答案。
没有用。
根本没有用。
他们做的这些全是徒劳,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舒坦些罢了。
老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顾然微怔,竟是从这笑声认出了对方是谁。
这是最初在贼寨中被他策反的二把手,后来成了轩辕郢麾下一员猛将,这人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后来天下将定,他有意开海,便问对方愿不愿意去。
对方一口答应下来,没有与他辞行就直奔目的地,做起事来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
当年对方便爱这样大笑。
顾然虽也爱交朋友,性情却还是比较收敛的,很少能像对方这样放声畅笑,所以他挺喜欢这个爽朗的汉子。
只是眼前的人鬓发已衰,声音更是沙哑至极,连笑声都不再如当年那般欢畅,反而带上了浓浓的讥讽。
顾然正思量着,便听对面的人边大笑边说道:“我活该,他也活该,他们都活该,我们全都活该。”
顾然微微蹙眉。
不知对方这话从何说起。
当初他们最后那段时光确实闹了点不愉快,不过“他”的死应当不是他们所为,他们着实不必太愧疚。
他的话又不是所有人都非听不可的金科玉律,他劝了,他们不听,其实并没有谁对谁错之分,不过是代表着他们在理念上渐行渐远、预示着分别之日将至。
即便那时候他没有被刺杀身亡,他应当也会找机会离去,区别只在于早些走或晚些走罢了。
老者看不见顾然此时的表情,可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他寿数将尽,而顾然离开后也不会再来,所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最后一次与顾然说话的机会。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鼓噪个不停,跳动得前所未有地有力。
可许多话在他嘴边打了个转,最终又都被他咽了回去。
“尝尝这个茶吧,我们自己炒制的。”
他只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客气话,将小雀妖奉上的热茶推到了顾然面前。
经年累月的眼盲让他已经习惯了黑暗,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把奉茶这种小事做得流畅而自然。
既然都是些没有用处的事,那便不需要再提起了。与其在顾然面前唾骂他们,倒不如让顾然把他们彻底遗忘。
他们活该被顾然忘个一干二净。
包括他自己也一样。
留用过朝食喝过茶,老者便没有再挽留顾然,立在仙祠门口目送两人远去。
说是目送,其实他根本看不见,只不过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力便分外灵敏,他清晰地可以听见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那声音明明很轻,可每一下仿佛都踩在他的心头。
等到耳边彻底寂静下来,老者才追问小雀妖那两人长什么模样。
待小雀妖仔仔细细地给他讲了,老者忍不住扔开手里的拐杖,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真好,真好。
不必谁来多事。
他自是天上仙。
另一边,顾然与谢重明走出一段路,便又齐齐御剑至空中。
谢重明从刚才那老者说到一半的话里察觉出当年的事没有顾然所说的那般轻松愉快。
“他是你的朋友吗?”
谢重明忍不住问。
顾然道:“对。”
他把对方的身份讲给谢重明听。
虽然没有直接相认,但他隐约察觉对方其实也认出了他。可惜对方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修为再高也帮不上什么忙。
谢重明又问起那个画师是怎么回事。
顾然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便也如实相告。
谢重明听明白了,这人先被顾然救了命,又因顾然的引荐名扬天下,后来却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和顾然起了冲突。等到顾然那个俗世化身死后,他又后悔莫及,画下绝笔作后吐血而亡。
谢重明:“………”
谢重明深深地看了顾然一样。
顾然不由问:“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总感觉这家伙心里没想什么好东西。
谢重明认真提出建议:“你要不要试着对人凶一点。”
早在察觉骆凌云这个当师弟的对顾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时候,谢重明就想这么建议了。
顾然估计就是脾气太好了,以至于很容易招惹一些蹬鼻子上脸的白眼狼儿。
虽然这些白眼狼根本影响不到顾然的修行,可是他们这些旁观者看着挺不爽的。
尤其是一想到对方心安理得地享受过顾然对他们的好,谢重明心里的不爽顿时翻了许多倍,几乎是呈指数型暴增。
顾然也知道自己的性情确实有点毛病。
这大约是他的成长环境决定的。长老们都对他寄予厚望,他从小便知晓自己将来要承担起什么责任,所以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会尽量去做好,不怎么计较一时的得失。
见谢重明似乎比自己还郁闷,顾然说道:“我以后尽量改改。”
开春他们便要举行结契大典,往后他是有伴侣的人了,遇事也得多考虑伴侣的感受。
一味地对人好未必是好事。
远的不说,他两个走偏了的师弟就是前车之鉴。
两人边说边御剑抵达目标海域,轻松找到那常人无法窥见的集市入口,收起本命剑开始逛这个聚集着各类天材地宝、法器灵符的修士交易市场。
比起各宗开设的店铺,散修们的摊子要更有趣一些,尤其是那些挤在暗巷拉人进去推销自家宝贝的家伙更是人才中的人才。
顾然知道谢重明可能没逛过这样的地方,便故意带着他往暗巷多的地方走。
他们的相貌与气息都经过遮掩,还戴着进入集市时收费处给他们分发的面具,这意味着他们不管买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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