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掂了掂手里这条项链,比姥姥那条更沉一些,想必也更贵一些。
“你姐姐住哪里?”我问。
对方斟酌着言语,用最简单易记的方式把去姐姐家的路告诉了我。
我心中默记着,将项链踹进兜里。
“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拿着东西跑路了怎么办?”木板拼就的残破木门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缝隙,我试图透过缝隙去看柴房里的人,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山君指引你到这里来,一定有祂的道理。”少年道。
我撇撇嘴,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跟山君有什么关系?我是自己走过来的!
“那我走了,等我好消息吧。”说完我起身拍了拍裤管上的土,转身再次偷偷摸摸地朝着来路离去。
第12章 不说谢谢吗?
循着少年给我的地址,我来到一间破烂寒酸的小院。聊胜于无的篱笆门后,是一大一小两间矮矮的土房。外头很亮,但屋里头又暗又冷。
“白珍姐姐?”我站在门外,朝昏暗的室内叫了声,答应我的声音却从身后更小的那间房子传来。
房顶的烟囱升着袅袅白烟,应该是间厨房。我往那边走的时候,里头的人正好也走出来。
对方不知道有没有满二十岁,长得非常漂亮,眉眼深邃,睫毛浓密,瘦弱的肩膀上绑着一只布包,一个大概一岁左右的小男孩正趴在她肩上睡得香甜。
她似乎正在做饭,手上拿着一柄长勺,见到我,惊讶地站住脚步:“你……你找我?”
她的夏语说得意外地还不错,甚至比我们的向导还要好。
“你弟弟让我来的。”我掏出兜里的项链,想了想,又掏出自己仅有的两百块钱一起塞了过去。
这姐姐自己看着都跟孩子一样,还带着个孩子住在这种看起来随时要塌的房子里,实在有些可怜。
“弟弟?”她愣愣地重复,表情很奇怪,像震惊,又像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
“他让你把项链卖了换钱,这两百也是他给你的。他还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就算所有人都不帮你,他还是会帮你的。”
我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她长得好看,连哭都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破碎感。
边哭,她边推拒着手里的项链和钱,试图将它们还给我:“我不能……不能要他的东西,他会被频伽惩罚的……”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频伽”是他们对言官的尊称,只以为少年的养父叫频伽。
“已经罚了,你不要就白罚了。”我左避右让的,一步步后退,“东西带到了,话也带到了,那我走了哈!”说罢我转身一溜烟就跑出了院子,愣后头白珍怎么叫都不停。
为防严教授他们醒了找不着我,我先回了一趟住的地方。
“柏胤你去哪儿了?我还在找你呢!”严初文见我进门,手里握着筷子,举着包子就迎了上来。
“出去走了走。”我没有多言,直接坐到桌边从盘子里够了包子就往嘴里塞。
菜馅儿的,还挺好吃。
“慢些吃。”严教授将一杯热牛奶推到我面前,道,“等会儿我们准备去鹿王庙看一看,初文也跟我们一起去,你去吗?你要是不去,就待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不是不给去吗?怎么又能去了?”
严教授嘿嘿笑了笑:“走了些关系。”
这年头,真是哪里都要关系。
我点了点头,表示想跟他们一起去。
吃完早饭,我看盘子里还有多的包子,用纸巾包了,偷偷塞进兜里。
前一天带领我们参观村子的向导继续带领我们又去到鹿王庙,一大群人爬上山顶,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男人一身白袍,面孔瘦削,正是昨天打人的中年男人。
向导开口就叫他“频伽”,态度十分恭敬,本来我还有一些不确定,这下算是彻底坐实了他是少年养父的身份。
严教授他们忙着和中年男人说话,连严初文都一脸神往地跟着进了殿里,左右没人看着我,我一个人就偷偷溜到了柴房那儿。
树荫下,那间外墙布满了枯藤的柴房看着既萧条又破败。别说那摇摇欲坠的门板,就是墙壁,我感觉一脚都能踹烂。
“给。”我将包子从门底下塞进去。
还留有余温的包子隔了好一会儿才被取走,又过了会儿,里头传出很轻的一声“谢谢”。
“话和东西我都带到了,你放心吧。”
隐隐地,能听到门里少年像是卸下了什么心头重担般长长吐了口气。
“谢谢。”他再次跟我道谢,声音更清晰坚定了几分。
我不自觉笑起来,拨弄着脚下的小石子,道:“小事儿一桩。”
之后,就开始了一些没营养的闲聊。
“你夏语怎么这么好?”
“学校教的。”
“你爸经常打你吗?”
“做错事的时候会打。”
“昨天那个也是我你认出来了吗?”
“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够吃吗?不够我再给你去拿点饼干。”
“够了,不用了……”
就这么聊了大半天,都快中午了,神庙门口传来人声,严教授他们终于是要走了。
我掏了掏裤兜,掏出一颗太妃糖,捏在手心,从门底下送了进去。
“给你吃糖。多吃糖,心情就会好,伤口也就没那么疼了。”说着我摊开掌心,等着他将糖取走。
像是某种谨慎又敏感的动物,微凉的指尖碰触到掌心,没有立刻拿糖,而是停顿了两秒才一下把糖拿走。
“你的手心……”
拇指按了按有些痒的掌心,我看着自己掌根处的那道红疤解释道:“小时候摔跤摔的,伤好了,疤消不掉了。是不是刚刚吓一跳,以为我手划开了?”
我站起身,往远处看了眼:“好了,我走了啊,再见!”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叫住我。
犹豫片刻,我用着现在的我绝对不理解的脑回路,粲然一笑道:“叫我‘雷锋’就好。”
门后的少年不晓得是被我震住了还是压根不知道雷锋是谁,安静地没再说什么。
那天下午我就离开了棚葛,跟随严教授他们去往下一个村寨考察。
这只是我人生的一小段插曲,在此后的几年里,很偶尔的场景下,我倒是也会想起那个层禄少年。但一来我跟对方只有一面之缘,二来棚葛距帝都千里之遥,谁能想到他竟然跟我考了同一个学校还成了严初文的室友?
记得我从严初文那儿知道摩川是层禄族的下一任言官,并且可能就是多年前那个被关在柴房里的“灰姑娘”时,已经是大一寒假的事了。
假期里我受菀姨邀请去她家吃饭,席间严教授突然问起严初文他们班上那个小言官怎么样。
“小言官?”我对这个特别的称呼感到好奇,问严初文,“谁啊?”
“摩川啊,就是我室友,他是层禄族下一任言官。言官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去过那个村子,叫棚葛的,村里有座神庙,庙里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就是层禄族的言官。”
我回想了下,眉头越皱越紧:“小言官是不是就是……那个白衣服男人的儿子?”
“养子。”严教授接过话头,为我科普起“言官”的由来。
那一长串故事我已经有些忘了,大概就是一头九色鹿救了在山林里迷路的层禄先祖,还把他们带到了现在的厝岩崧,让他们能够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层禄人感念九色鹿的恩情,为牠建立神庙,代代供奉。但神的语言对凡人来说太难了,层禄人总是无法很好的领会山君的意思。因此,为了更好地守护厝岩崧,九色鹿便在层禄人中选出了一名自己的聆听者,赋予对方降下神谕的职责,消灾赐福的能力,这个人就是“言官”。
每一任言官都是固定模式选出来的,上一个死去,下一个继任,再在全族不满三岁的孩子中选出自己的养子,将他抚养长大,然后循环往复。
“小胤你怎么了?肚子疼吗?”菀姨关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笑得难看:“没事,就是突然咬到舌头了。”
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我跟摩川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已经退了猎弓社。骤然知道摩川和少年是一个人,我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这怎么能是同一个人?
一个那么?一个这么??难道是被他那个变态养父养歪了,最终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震惊归震惊,但我并没有要和他相认的打算,就觉得大家桥归桥路归路,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至于对方会不会认出我,或者是不是已经认出我,跟我没关系,我也懒得想。
那之后我找严初文玩都会尽量避免和摩川撞上,不是趁他外出的时候去他们寝室,就是干脆把严初文约到外面。
本以为不在一个院系,我又把猎弓社退了,这次该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结果万万没想到……我跟他之间的孽缘就跟墨菲定律似的,越是推拒,纠缠越紧。
抽完烟,我站在小楼外,踌躇片刻,轻轻推开了门。
摩川坐在沙发上,正拎着炉子上的铜壶往杯子里倒茶。我扫了眼整个一楼,不见黎央的踪影。
“黎央呢?”我在摩川对面坐下。
“上楼写作业去了。”他将盛满奶茶的杯子推给我,自己又另倒一杯。
奶茶没有加糖,是淡的,但奶味与茶味配比绝佳,并不难喝。
“对了,那天在巴兹海,我捡到了这个……”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条修好的背云穗子,伸手递了过去。
摩川一怔,放下铜壶,看了看我,又看向穗子,手指抚过垂落的流苏,拽着将它从我手中一点点抽离。
“我还以为找不回来了。”
温暖的室内,除了穗子上檀木珠彼此摩擦发出的微弱响动,只有暖炉中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
张开手,我任由他取走穗子,却又在最后一刻,难忍心中冲动,追上去一把握住了他要收回的手。
“不说谢谢吗?”我哑声问。
空气有一瞬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掌下的手骨骼宽大,表面如玉石般泛着凉意,并且,就和想象的一样,一点不柔软。
“谢谢。”短暂的沉默后,摩川先是向我道谢,再是抬手挣脱了我的桎梏。
手心一空,我握了握拳,将手收进口袋里。
一室静谧,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我去前面主殿,初文回来了,让他去那里找我。”摩川说罢起身往门口走去,手里还攥着那条背云穗子。
“望着天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提高声音,在后头叫他。
他停在门前,双手掩盖在袖子下,褐色的流苏从袖口冒出来一截,在半空轻轻摇晃。
“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这样一成不变,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不出声,我就代他回答,“我猜的。不知道对不对。”
他闭了闭眼,语气是极力忍耐但又忍耐失败的不悦:“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你到底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转过身,眼眸一片冰冷,手里的流苏晃动地越发激烈,“是,我过得很痛苦,我每天都在为我当初的选择后悔。你是想听我说这个吗?”。
我悠闲地,彷如看戏一般的态度激怒了他,圣人的面具彻底碎裂,他露出了内里真正的、属于“摩川”的样子。
“所以你后悔过吗?”我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
他的嘴角抿得平直,脸上完全没了表情:“没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回到这里。不管你信不信。”
我一哂:“我信不信有什么重要的?你自己信就行。”
到底想要怎样的答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拿腔作调的样子很烦人,烦到非得逼得他露出本性,再也无法维持圣人的嘴脸才痛快。
一阵凌冽的风刮过窗框,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谁在发笑。
摩川盯着我,表情还算平静,语气却难掩阴鸷:“我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出生不一样,民族不一样,职业不一样,未来……也注定不一样。你看不惯我的生活,我也看不惯你的,我们彼此彼此罢了。”
哈,他终于说实话了,他终于说出他看不惯我了。
可他凭什么看不惯我?我怎么他了他就一直看不惯?
内心越恼火,我笑得越无所谓:“你还有一点没说,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我一指他,“你是不染俗欲的层禄神官。”再调转指向我自己,“而我是肮脏的同性恋。”
最后一个字话音才落,他厌倦地转身就走,话语是前所未有地直白粗暴:“知道就快滚吧。”
他出去,严初文进来,两人在门口差点撞上。换做往日,他怎么也要停下来打个招呼的,这会儿却看也不看严初文一眼掠过就走。
“唉?怎么……”严初文指着摩川离去的背影,眼里满是疑惑,“这怎么了?你又惹他了?好久没见他这幅模样了。”
“饭吃多了不消化吧。”我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奶茶,起身的同时,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按。
“你回去了?”严初文问。
“嗯,回去了。”反正留下来也不受待见,不如回去画画。
“那我送送你,我跟摩川下会儿棋就回去,晚上我来做饭。”他随我一同往神庙大门走,跟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叮嘱道,“你那个衣服不能机洗,你就放盆水泡里面,泡十分钟泥就掉了,你再拧干了晾院子里,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要不回头短信发我。”
可能是菀姨从小在严初文面前耳提面命让他要多多照顾我,逐渐就养成了他凡事都爱替我操心的性子,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有三个妈——一个江雪寒,一个菀姨,还有个他。
严初文自然听得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但还是食指指了指我,笑着点评:“淘气。”
到大门口,我摆手让他别送了,他挥手与我道别,让我下台阶看着点路。
“柏胤,你是不是……”
听到声音,我回头看向身后,严初文脸上闪过一丝纠结,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
“算了,没事。”最终,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古古怪怪。
见他没话了,我再次摆了摆手,插着口袋转身往山下而去。
之后的几天,我窝在研究院将“神之羽”做了最后的完善,精确到每一颗宝石的形状和与之匹配的镶嵌手法,最后的成品相当让我满意。
项链从正面看就像是有只神鸟在风中舒展它的羽毛,长而华丽的羽翼首尾相触,合成一圈。每一根或长或短的翎羽各自镶嵌不同的红蓝宝石、钻石以及贝母,最中央的主石是一颗20克拉,打磨光滑的不规则无烧鸽血红。
当我把它发给皇甫柔的时候,她非常兴奋,盛赞这是不二之作,举世无双。我觉得她太夸张了,但不可否认,听着顺耳极了。
“我这就把它发给谷小姐确认,看她有没有什么想修改的地方。”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微小又柔软的刺,扎进我的心里,不痛,也不见血,就是难受。
这双羽翼就该长成这个样子,再多一笔少一笔都是画蛇添足,“松林流水”之后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的“完美”。
“不,我会为谷小姐另外设计一条项链,‘神之羽’我要自己留着。”只是瞬息间,我就做下决定。
皇甫柔一下子没了话语,半晌才试探着问:“自己留的意思是……走拍卖?”
走拍卖的珠宝,一般就不是商品,而是艺术品。“神之羽”倒是合适,但是……我不舍得。
我不舍得它离开我,去到一个陌生的主人身边,被不适合的人佩戴。
于是我再次否决:“不。我要自己留着,可以出借,可以展出,但是不卖。”
先前的兴奋劲儿荡然无存,皇甫柔木然问道:“又是一条‘松林流水’是吗?可以借,可以展出,但就是不能卖,也不能戴。”
本来我还没想到最后一条,经她提醒,忆起“松林流水”的惨死,突然觉得很有必要加上。
“对,不能戴。在它真正的主人出现之前,谁都不配戴。”我说。
皇甫柔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可以听出明显的怒意:“柏胤,你知不知道你设计的这条项链,光是它上头镶嵌的宝石就要花多少钱?谷家有钱有势有人脉,20克拉的无烧鸽血红他们打个电话就有人送上门,你呢?你去哪里找?就算你找到了,几千万的石头,你拿什么买?”
“这不是问题。”如果是自留,那颗红宝石主石我完全可以替换成别的,比如尖晶石,号称红宝石的最佳模仿者。
皇甫柔越发崩溃:“已经有一条完美的项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舍近求远?谷小姐欣赏你才会给你一个年轻设计师机会,你要是做得好就能打入他们的圈子,以后身价只会水涨船高!”
我听得有些烦躁,当初我跟皇甫柔合伙,看中的是她优秀的社交能力以及对利益强烈的追逐心,想不到如今反倒成了我俩的分歧点。
“我贡献我的设计,他们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不买,我只想要正常的供需关系,不想捧任何人的臭脚。”
皇甫柔朝着电话叹息一声:“你是艺术家,但我只是俗人。”
最终这通电话不欢而散,谁也没能说服谁。
我心情烦闷,披上外套就出了门,也不开车,就在村子里瞎晃悠。弯弯绕绕行了大半小时,突然听到路边的一户人家家里传出争吵的声音,好奇心促使我过去看了眼,不想在门口遇见了熟人。
昆宏屠手里掐着根稻草,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两人长相相似,连表情都很相似——透着股苦大仇深的味道。
“嘿!”我直接走了进去。
昆宏屠抬头一看,连忙站起来:“哥,你怎么来了?找频伽的吗?”
摩川也在?
我错愕地往他身后的屋子看去,里头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没,就路过。谁在吵?”
“我二叔和村长在吵。”昆宏屠满脸无奈地回头看向仍然坐在台阶上的小姑娘,向我道出了屋里争吵的原因。
原来这户人家是昆宏屠的二叔家,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小姑娘是他堂妹,今年十三岁,合该是上初中的年纪,他二叔却觉得女孩读书无用,明年就要将她嫁人。涅鹏与村支书来劝了几次没用,今天特地请来摩川当说客,想让糊涂爹打消念头,放小姑娘回去念书。
我听得直皱眉:“初中还是义务教育阶段,他知不知道什么是义务教育?‘这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那个义务。”
昆宏屠点点头:“村长也这么说,说我二叔犯法了,犯的教育法,然后……里面就吵起来了。”
小姑娘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触及伤心事了,抬手抹了抹眼睛。
早知道带点糖出门了。
我来到小姑娘面前蹲下,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看着我:“春娜。”
“春娜,你想继续读书吗?”
“想,我想读书,想考大学,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边说边红了眼眶,眼泪顺着面颊落下,“我不想结婚,我都……我都不认识那个男的。”
恍惚间,春娜似乎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重合了。沉重的、名为“家”的枷锁,锁住了她飞向更高天空的可能。她今日求学无望的苦闷,一如老言官当年抽打在摩川背上的藤条,都是至亲之人赋予的,名为“为你好”的诅咒。
“想就坚持,不要放弃。咱们每个人生来都是自由的,只要不伤天害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以前我爸也不喜欢我现在在做的事,觉得不正经,还没有什么前途,说我不听他的迟早要吃亏。我就不听他的,你看现在不也好好的?”我拿自己举例鼓励她。
“可我阿爸很凶。”春娜焦虑地抠着指甲。
“那就让更凶的人治他。”我开玩笑道,“没事儿的,你涅鹏伯伯一定会让你回去读书的。涅鹏不行,还有频伽,频伽不行……还有我呢!”
春娜睁大眼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我捏了捏拳头,笑道:“你别看我长得没你们这儿的人强壮高大,我发起疯来一般人拉不住。”
最新一次发疯记录如果说是“松林流水”的话,那再上次,就属柏齐峰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那回了。
一年前他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是要介绍个女的给我,对方父亲自己找上门的,不在乎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哪怕喜欢外星人都没关系,孩子试管就行。
我电话里没发作,一挂断就去杂货店买了个大喇叭到他们小区地下室循环播放:“我是四号楼柏齐峰的儿子,我是个同性恋。别把自家或者别人家闺女介绍给我,你不怕遭报应我还怕损阴德呢!”气得柏齐峰差点要开车撞死我。
不过那之后,他就再没提过诸如相亲、结婚的事了。
由此可见,大家总是很怕疯子的,你一发疯,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春娜听了我的话,唇角微微扬了扬,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意。
见她终于是笑了,我站起身,招呼昆宏屠跟着来。
“哥你要干嘛?”他乖乖跟上。
“看热闹。”我蹑手蹑脚来到房屋侧面的一扇窗户旁,探出小半张脸往里瞧。
昆宏屠有样学样,蹲到窗户下面,只露出自己一双眼睛。
冬天不开窗,声音隔着层玻璃有些发闷,但好在里头的人中气十足,不用怎么费劲就能听清。
「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我彩礼都收了,不可能退的!」坐在窗户对面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粗犷大汉,一脸的横肉,看着就不好惹。
「孟恩,春娜才十三岁,你急什么嘛?你家牛马都不缺,家里人口也少,还养不起一个女儿吗?」靠窗坐的是涅鹏,可能是刚吵得太激烈了,这会儿声音都有些沙哑。
「她妈妈走得早,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的,怎么会害她?」名为孟恩的汉子瞪一眼涅鹏道,「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你看看云朵,读了书心就野了,跟个夏人一走再也没回来。反正春娜都是要嫁人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差别?」
涅鹏伸手制止他说下去:「一码归一码,云朵是云朵,春娜是春娜,你不要混为一谈。我的话你不听,频伽的话你总要听吧?我们让频伽评评理,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处理。」
说完,他俩一齐看向主座上那个始终没有出声的人,而我也随他们的视线一道看了过去。
铺着羊毛垫子的宽大榻床上,摩川靠着一张矮几,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几上的一只塑料杯子。
杯中的茶叶随着敲击四散漂浮,他眼睫低垂,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以至于涅鹏连叫了他两声才缓缓抬眸。
目光扫过涅鹏,最终落到孟恩脸上,上一秒还面无表情,下一秒他便温和地掀起唇角:「把彩礼退了吧。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她这个年纪,读书比较重要。」
分明刚才还在开小差,他却好像一字不落地听了全程。
「不行!」
孟恩这人也可算是层禄族的刺头了,竟然连频伽的话也不听。他浓眉一竖,直接就说自己已经把彩礼钱全都买了牛羊,还不回去了。硬要他还,他只能去鹿王庙上吊。
涅鹏一拍桌子,气得不行,说他不仅不懂法,还不敬神,要让警察把他带走。
「你带,你有本事就带!我自家闺女我嫁不得?天王老子来了都是没道理的事!」孟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开了,摩川几次张嘴试图插话都插不进去,不耐地瞥开眼,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可能也就两秒不到,很快就用喝茶的姿势遮掩住了,若非我一直注意力在他身上,根本发现不了。
“啊!不好!”突然,蹲在地上的昆宏屠一下子站起来,摩川也维持着喝茶的姿势看向门口。
春娜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找到的生锈镰刀,横在自己脖颈前,哭得满脸是泪。
「我不要结婚,我要回去上学!」她朝自己父亲嘶吼道。
昆宏屠撒腿就跑,而我选择了和他相反的方向,直接拉开窗户,单手撑着窗台,翻进了屋里。
一瞬间,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脸上有茫然也有震惊。
与涅鹏对视一眼就算打过招呼了,我什么也没解释,全副心神都放在不远处伤心欲绝的小姑娘身上。
“别这样,咱们有话好好说,把刀放下来好吗?”我半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一点点靠近春娜。
她摇了摇头,更紧地握住刀柄,往后退了一步,再次用层禄语向孟恩喊话:「你不答应让我回去上学,我就死在你面前。」
昆宏屠出现在春娜背后,只要再几步,就能从后面抱住她,卸去镰刀。
「你现在还敢威胁我了?简直无法无天了!」面对女儿的以死相逼,孟恩丝毫没有惊慌服软,反倒更生气了,一指春娜背后,「昆宏屠,给我抓住她!」
春娜立刻觉出不好,甚至不等昆宏屠接近就利用自己娇小的体型狡兔一般躲过几个大男人的围堵,到了屋子另一边。
我暗骂一声,恨不得回头给孟恩来上一拳。
春娜脊背抵墙,镰刀贴着皮肉,硕大的眼泪自下巴滑落,一滴滴打在生锈的刀背上,凝成宛如血泪的红色混合液,触目惊心。
「你不要逼我……」她哽咽着道。
「你有本事就死给我看!我从小怎么教你的?女儿就是要听父亲的话,你不听话,就是不孝!」孟恩怒吼着往前跨了一大步,还在不断刺激春娜。
春娜的手颤抖着:「我五岁的时候,阿妈死了……那之后我就开始喂牛喂鸡,嗝打扫院子,做阿妈做的事。后来……后来我去上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做完再去学校……回来也是,也是先做好晚饭再做作业。我不孝,我不听话吗?我只是……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