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言—— by回南雀
回南雀  发于:2023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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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谨慎地挑了个,谢过我,不明所以地下了楼。
我隐隐听到她跟楼下的严初文说:“师哥,柏胤那吊柿很贵吗?为什么他那么……”
我来厝岩崧的第九天,层禄族的冬丰节到了。
早上七点不到,我就被外头巨大的鞭炮声吵醒。忍着骂人的冲动推开窗,结果往外一看,长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
“醒了没?”严初文这时正好来敲门。
我抓了抓乱翘的头发,跑去开门。
严初文和郭姝打算凑热闹去庙里要碗粥喝,感受下节日氛围,问我去不去。
年纪不大,热闹倒是爱凑。
“不去。”说完我就关上了门。
昨天我整夜来来回回修改作图,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是画了一堆垃圾,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
严初文在外头老妈子一样叮嘱我:“那你要是饿了就冰箱里随便找点吃的,今天给我们做饭的婶婶也去庙里帮忙了。”
我从行李箱翻出耳塞,戴上继续睡,尝试十分钟后,懊恼地从床上弹跳而起。
中断的睡意彷如田野上的兔子,一不注意就逃得无影无踪。
疲惫地抹了把脸,我冲进浴室洗了个澡,再出来时浑身清爽不少。
楼下密集的人群似乎少了一些,但望过去仍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道严初文他们在队伍的哪里。
冬丰节是层禄族除鹿王寿诞外的第二大节日,频伽这天会从早忙到晚,为各地赶到棚葛的族人提供斋粥。喝了粥,来年便会平安顺遂,百病不侵。
世上当然不可能有一碗粥就能治愈的疾病,可人倒霉起来,总是愿意去相信一些美好的东西,哪怕那个东西看起来真的很荒唐。
试试呗,试试又不要钱,或许真的能改运呢?或许……喝了灵感就来了?
脑海里被这样的声音充满着,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簇拥着人群,成了队伍的一部分。
我:“……”
我想回头往外挤,但已经挤不出去。所幸人虽然多,秩序却不乱,大家井然有序地慢慢往前走,没有出现推推搡搡的情况。
队伍里还有许多跟我一样夏人打扮的,问了其中一个家庭才知道,他们大多都是山南人,不过并非信徒,就是开车过来感受下节日气氛的。
“孩子明年高考了,听说这任频伽从小就是尖子生,当年考了六百多分,我们就想来沾沾喜气。”说罢,妇人笑着摸了摸身旁男孩的后脑勺。
男孩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神色有些不耐地避开母亲的手:“哎呀你别弄乱我的头发。”
男孩父亲闻言也上了手:“摸摸你咋了?我给你抓个更帅的发型。”
“你不懂,现在就流行这样。”
“眼睛都快看不到了还流行……”
看着这一家子嬉笑打闹的样子,我心中不免怅然。
只是为了让孩子沾沾学霸的喜气,父母便开车几百公里带他来这儿参加冬丰节。
男孩可能一辈子都意识不到,自己所拥有的是多令人艳羡的好运。
队伍缓慢地行进,排了半小时,终于轮到我。
第一张长桌,对面的阿姆给我发了只塑料碗。我捧着这只塑料碗到第二个阿姆那边,对方动作利落地从一只巨大的不锈钢深桶里舀了勺粥到我碗里。第三个阿姆,给我分了巴掌大的饼。
一手举着碗,一手抓着饼,我最终来到了摩川面前。
我俩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木头桌子,上头放一只古旧的铜盆,盆里用清水泡着一截新鲜的柏枝。
他起先没注意到我,右手拇、食、中三指快速轻点水面过后,就要伸手为我赐福。结果一看到我的脸,直接愣住了,唇角的笑也僵在了那里。
“蹭个早饭。”我冲他笑笑,咬去手上一大块饼。
他垂下眼,什么也没说,就像之前对其他信徒做过千万遍的那样,两指并拢点在我的额心,松开后,拇指指腹带着冰冷的湿意,抹过我的双唇。
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呼吸也跟着消失,甘甜的滋味顺着唇齿落入口腔,我以为这就是全部,摩川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的意思,仍然按住我的唇峰。
还没完?
我正觉得有些奇怪,对面的人忽然低低开口,说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别在这里吃东西。”
他的指尖微微下压,像是一种警告。
我:“……”
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我迅速将嘴里的东西咽下:“……知道了。”
说前两个字的时候他手还按着,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嫌弃似的拿开。
寒冷的冬天,他的手指一直浸在水里,指尖都被冻得通红。
“拉结罗。”别开眼,他像是冷得受不了,握了握手指。
拉结罗,以我有限的层禄语知识,这应该是“神胜了”的意思。配合今日节日主题,可能就跟基督教里的“阿门”一样,表示一种对神明的赞美。
我望着他庄重圣洁的面容,跟着重复:“拉结罗。”

后面毕竟还有好多人等着,我没停留太久就往前走了。
进出是两个不同的门,前头大门进,后头小门出。出了门外头就是条悠长的小径,弯弯绕绕通往山下。
庞大的树冠遮挡于头顶,冬季早晨的寒雾在枝丫间形成晶莹的冰霜,被阳光一照,山路上流光溢彩。
一边喝粥,我一边缓缓往山下走,每隔一段距离路边就会有个大袋子给大家丢垃圾,想得倒是很周到。
等吃饱喝足了,我掏出手机给严初文打去电话,问他们在哪里。
严初文早就和郭姝一道下了山,这会儿正在村西的空地那儿围观射箭比赛。
“……我问问,你先等等……”背景音一度十分嘈杂,严初文不知道在和谁说话,突然就问我,“对了柏胤,你大学时候是不是还参加过弓箭社?”
我一愣:“是参加过一段时间……”
严格说是一个学期。
“是这样的,马上要举行团队赛了,但棚葛代表队的其中一名参赛选手刚刚搬器材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比不了了,你能不能现在过来替一下他?”
“替……”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头就换了人听。
“小老弟啊,帮帮忙帮帮忙!”涅鹏的声音透着焦急,“我这实在找不到人了,咱对名次也没什么要求,你就替一下,改天我请你吃饭!”
话都到这份上了,堂堂村长亲自求我,我怎么也不好拒绝的。
“行,你等等,我这就来。”
挂了电话,我一路小跑着在人群中穿行,原本步行二十分钟的路,花了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还没等喘匀气,涅鹏挤过来,将一串蓝色的假花套进我的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就推着我与其他三个年轻人一起上了比赛场。
说是一年一度的大节日,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场地稍显简陋,没有看台,大家自发地围作一个半圆,将选手们围在中间。
地上用石膏粉标着白线,选手与箭靶距离大约三十米,是一个比较适中的距离。
我来得相当及时,其它几个村寨的代表队刚射完第一组,接下来正好轮到棚葛队。
其他三个先上,我留在最后熟悉手里的弓。
大学时,我参加的其实不是“弓箭社”,而是“猎弓社”。
现在电视上看到的弓箭赛事,用的多是“竞技反曲弓”,金属弓身,带瞄具和箭台,三指勾弦。而传统猎弓,弓身一般都是采用槭木或者桑木制成,没有瞄具和箭台,拇指勾弦。
拉了拉弦,手里的弓柔韧度还不错,感觉得出是平时精心养护的。
也是严初文瞎猫撞到死耗子,我学的是传统猎弓,要是我当年学的是竞技反曲……今天怎么想都得凉。
“加油加油,别紧张!”
“胤哥你可以的,相信你自己!”
严初文和郭姝在一旁为我加油打气,看着比我都要紧张。
每队八支箭,每人两支,按照顺序第一队先射四箭,再到第二队,这样依次轮流等全部队伍都射完算作一轮。此次比赛一共两轮,得分最多的那队为最终冠军。
很快棚葛队的其他三人射完了各自的箭,轮到我上场了。
“哎呀,涅鹏,你们怎么派个夏人上场?你们棚葛是没人了吗?”
场边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牙签,用口音浓重的夏语半真半假地调侃着涅鹏。
“什么夏人不夏人的,两族一家亲,这是我老弟!”涅鹏双手抱臂,面不改色地说道。
运动场上搞心理战的不少,没想到村运会也有。
我跨站在起射线上,推弓、拉弦、瞄准,不管准头怎么样,气势还是要先做足。
摒弃所有的杂音,放慢呼吸,指尖松开的一瞬间,箭矢犹如一道划破天际的流星,直直朝着箭靶而去。
可惜,由于手太生,之前完全没练过,差了点准头,只射到六环。皱了皱眉,我有些懊恼。
“不错不错!”但就算如此,严初文与郭姝还是为我爆出了最热烈的掌声。
“很好,小老弟,保持住!”涅鹏大力地揽住我的肩,将我揽到休息区,“按照这个节奏来,我们还是有夺冠的希望的。”
到第二轮的时候,我发现三十米处的箭靶后头又多了个黑色的小靶子。
“那是什么?”我问涅鹏。
他看了眼,说那是“鬼头靶”,射中那个可以得20分。
射中靶心也就10分,射中鬼头靶竟然就能得20分?
不过鬼头靶又小又远,搞不好就要射偏,到时候一分都没,未免得不偿失。
我想,这大概就是它登场的意义。是冒险一博,还是保险起见,全看如何选择。
重新换第一队上场,我看还有些时间,拿着弓去一旁的练习区默默复习起来。
按照我的性格,原本是不会参加什么大学兴趣社的,更何况还是一项自己完全不不了解的运动。
我会加入猎弓社,还要归功于那时候的交往对象。
大一开学没多久,猎弓社的师哥师姐们就开始到各个院系宣传拉人。娃娃脸被他们说动,自己想参加,又不想一个人参加,就把我硬拉上了。
我去得并不勤,两个月里大概也就去了三四次,还都是被娃娃脸缠得没办法了才勉强去的。后来没多久他就跟我提了分手,说我空有脸没有心,完全感觉不到我对他的喜欢,问我既然不想恋爱为什么当初要接受他。
明明就是他说处处看的,失败了却好像都是我的问题。
“因为无聊。”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
“啪!”
理所当然地,被打了。我混蛋,我活该,所以也没有特别生气。
“别让我再看到你!”对方说完就铁青着脸走了,独留我一人在小树林里。
我摸着隐隐作痛的下颌骨,原地待了会儿,从另一头出去了。
靠近图书馆的这片小树林秋天落叶多,乱七八糟的虫子也多,路灯又暗,晚上八点以后就很少有人来了。因此当我和摩川在昏暗的路灯下不期而遇时,两人都有些惊讶。
“好巧。”我一愣,不自然地打了招呼。
摩川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墨绿色毛衣,手里夹着笔记本和两本书,看样子应该是刚从自习室出来。
他的视线往我现身的小树林瞟了眼,之后落在我脸上,准确说我还火辣辣的左半边脸上,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一般,只是略微颔首便擦着我离去。
明摆着不想深交。
老实说他这样的态度其实没什么问题,我总不能让遇到的每个人都接受我的性向,但兴许是那天挨了打心情本来就不爽,他的疏离一下子把我心底的火全燎了起来。
“等等!”磨了磨牙,我最终还是叫住了他。
双手插在裤兜里,我转过身,与他隔着路灯遥相对望:“你知不知道心理学上有种现象叫做‘反向投射’?”
他站在那里,微微偏过身体看向我,脸上是一种虚伪到令人作呕的事不关己。
“不太清楚。”
我冷笑着道:“意思是,有时候人类内心的某些情感或许和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两码事。恐惧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对自身欲望的焦虑。比如某些人恐惧同性恋,表面上是偏见,实际上不过是在掩饰自己难以抑制的内心欲望罢了。”
他点点头,一副“受教了”的表情:“这样。”
他的反应堪称平淡,我精妙的一拳宛如打在了一坨棉花上,憋屈又无趣。
敢做不敢当。
嗤笑了声,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本以为只要不去严初文那儿,我跟他这辈子应该就没什么交集了,结果几天后参加猎弓社的活动,竟然又见到了他。
起因是师姐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晚上去参加社里的活动,还说今年新生招收不理想,要是再没什么人参与日常练习,明年估计猎弓社就要办不下去。
她唉声叹气的,言语里全是愁苦,我心一软就答应了。
到了晚上,我按时赴约,本来还怕遇见娃娃脸尴尬,结果师姐说对方早几天就退社了。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们关系那么好,他会跟你说呢。”师姐惊讶道。
我一边收紧手上的护具一边说:“我们分手了。”
师姐可能也没想到我这么坦诚,静了一瞬,脸上肉眼可见地升起尴尬。
我没再理她,拿起架子上的弓自顾练起来。
练了大概有半小时,身后传来拍手声:“大家先停一停,看过来。”
我放下弓,往声音所在的地方看去。
“今天为大家介绍一位新成员……”师姐身旁站了个个头很高,身姿挺拔的身影。对方侧着脸,正和一旁的师哥说话,黑色的毛衣衬得他肤色很白,比一旁的师姐都要白上许多。
兴许刚从外头进来的关系,他整个耳廓都被冻红了,耳垂上的青金石耳钉分外显眼。
不是吧?才这样想,那人转过脸,正好与人群中的我对视个正着。
“这位是民俗学的摩川,层禄族人。别看他才大一,人家从小学习传统弓,比我和副会长厉害多了。大家可以把他当做我们社的指导老师,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哇,他好好看啊,像混血一样。”
“少数民族嘛,长相有血统优势……”
“今年的大一新生质量都这么高的吗?我们社不是还有个帅哥,气质很贵那个?”
“哦,那个天菜啊,我打听过了,是艺术系的,不喜欢女生呢……”
“嘘,他在你后面!”
摩川只在最初看了我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他被簇拥在中心,众星捧月一般接收着周围各种好奇的提问,浮夸的赞美。
他应对得体,仿佛天生就是为这样的场合而生。
装模作样。
心里冷哼一声,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拉开弓练习起来。
新手的箭靶距离虽然只有十米,但拉弓姿势却不会因为距离有任何变化。练了三组,我手臂开始酸胀,之前已经能做到八环内全命中,此时因为体力的流失,准头下降,非但不能命中靶心,有时甚至会脱靶。
我咬了咬牙,开弓又放一箭。结果不仅箭射歪了,弓弦回弹的时候更是打在手臂上,在手肘处打出一道明显的红痕。
紧抿住唇,好胜心趋势我又抽出一支箭搭上了箭台。
瞄准中,执弓的那只胳膊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握住。
“姿势错了。胳膊伸直,然后转肘。”一股浅淡的,经常能在寺庙大殿里闻到的檀木香味涌入我的鼻端。
我浑身一凛,偏头看去,摩川注视着我的手,并没有在看我。
他调整着我的姿势,将我横着的手肘掰直,让胳膊呈现出一条流畅的直线,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后拉。
“手肘上抬,不要耸肩,瞄准后直接撒开。”
到这会儿我才发现,他竟然比我还要高一些,188或者189的样子。
背后隐隐传来另一个人的热量,我觉得有些别扭,但别扭之余,心底又浮现出一股不能输的倔强。
淡定点,自然点,他一个恐同的人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
“射。”有些冷淡的声音拂过耳畔,我手指下意识地松开,飞箭如虹,精准地射中靶心。
我怔然地望着那支箭,回过神时,身后的人已然退开。
追寻着记忆中的要点,我没敢多练,怕等会儿上场体力不够,感觉差不多了,就回到了队伍。
棚葛队的另三人正在算场上的分数,算下来我们最后要得四十分才有夺冠希望,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得命中十环。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没事,重在参与,今年不行,明年再比嘛!”涅鹏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尽管上,不要有顾虑。
棚葛队的几人也纷纷附和。
“是哟,能参赛已经很好了,得不得第一都不要紧。”
“明年我们练好了继续比!”
“继续比!”
可能是心态好的缘故,身体放松了,反倒生出股锐不可挡的气势,虽然没有全部命中十环,但棚葛队的其他三人在第二轮也取得了三箭二十七分的好成绩。
最后一箭,哪怕我射中十环,棚葛队也是赢不了的。
既然这样,何不一搏?
望着远处的箭靶,我闭上眼,沉心静气,嘈杂的人声远离了,皮肤被微风吹拂,周身的空气好似染上了一股似有若无的佛香。
“心静,则手稳。”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荡开。
缓缓睁开眼,我搭上箭,抬起弓,视线里只有五十米外的鬼头靶。
“瞄准了,就不要优柔寡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从耳道钻进大脑,控制着我的思维,让我只能跟着他的指示行动。
“射。”
开弓,瞄准,放箭的动作与脑海里那个“射”字几乎重合。片刻后,远离的声音重新回归,四周爆发出如雷的欢呼。
我那一箭,准确命中鬼头靶。第二轮棚葛得分四十七,完美翻盘逆袭。

冬丰节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
往日太阳下山,八点多的时候,棚葛早就万籁俱寂,路上不见几个行人。今日在村里最大的广场上,众人却依旧载歌载舞,推杯换盏。
一张张矮桌围绕着篝火排列,桌上除了暖身的酒,还有一些果干和瓜子。层禄人三五聚在桌边,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
“这一杯敬柏胤,他今天可太为咱们夏人长脸了!”严初文说罢,与郭姝一同端着酒碗朝我敬来。
我一手搂着怀里的狗子,另一只手忙去端桌子上的碗。
“过奖了,举手之劳而已。”浅浅抿了口酒,我的视线不自觉飘向正东主位上的人。
摩川偏着头,正与身旁的涅鹏沟通着什么,不时轻轻颔首。这样欢快的氛围里,他的坐姿依然不见放松,维持着言官的威仪板正,背脊挺得笔直。
可能感觉到我的目光,他说着话,准确地往我这边看来。
我视线不避不闪,遥遥隔着篝火,勾唇朝他举了举手里的碗。
就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这一次他也选择了无视,直接移开眼,仿佛根本没看到我。
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他真的如我所想般行动时,并不觉得恼怒,反而有些好笑。
“对了,‘拉结罗’是什么意思?”我将碗放回桌上,询问在场的两位民俗学专家。
严初文一愣:“拉结罗?你早上去过神庙了?这三个字是一种赐福,字面意思就是‘神胜利了’。”
“嗯,去了。为什么摩……频伽赐福的时候要说这句话?”我继续发问。
“这个就跟当地的山神文化有关了。”郭姝剥着花生米道,“层禄人认为,沧澜雪山是山神的领地,他们是山神的子民。厝岩崧能够和平安定,都是因为山神战胜了鬼邪,消除了灾厄的关系。‘拉结罗’既是喜报,也是对神明的赞颂。”
神明的赞颂啊,跟我猜的差不多。
不知道的时候好奇,知道了反而有些索然无味。
“柏树在层禄人看来是最洁净的树木,泡过柏树枝的水,自然是最干净的水。”严初文说着伸出自己右手,掰着食、中二指道,“两指点净水并在额头,拇指划过眉眼上方,同时口呼:‘拉结罗’,这就是冬丰节频伽赐福的仪轨。”
“挺有意……”我一下顿住,等等,这跟我经历的赐福好像不太一样?
早上忙着领吃的,也没太关注摩川都是怎么给前面的人赐福的,只以为大家都是那样。现在看来,似乎摩川那家伙只给我搞了特殊。
干什么?惩罚我对神不敬吗?
“你们聊,我去抽根烟。”我将怀里的二钱丢给郭姝,才刚站起来,后头就扑上来一具沉重的人体。
“兄弟,你好厉害!”
我一皱眉,挣开对方搭在肩上的手。
来人长头发,二十出头,五官端正,我一眼认出来,是方才与我一同参加射箭比赛的队友。
“我叫昆宏屠,你怎么称呼?”他朝我伸出手,却不是要握手,倒像是要跟我击掌。
这么街头的打招呼方式,我也是有几年没遇上了。
“柏胤。”但最后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两手交握,昆宏屠哥俩好地靠过来拍了拍我的背,笑道:“这次多亏了你,有机会一起喝酒啊?”
“行。”我爽快地答应。
“阿昆,我来这么多年,你怎么都没请我喝过酒?”郭姝双手垫在温暖的狗腹下,一脸调笑地看着昆宏屠。
“男人怎么能乱请女人喝酒?”昆宏屠跟严初文他们似乎也挺熟的,说着说着索性坐了下来。
我找了个相对空旷的角落,掏出烟点燃。
冰冷的空气伴着辛辣的烟草气息涌进肺腑,身后是热闹的歌舞声,身前是昏暗寂寥的古旧村寨,巨大的割裂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是梦还是现实。
夹着烟的手无意间触到双唇,脑海里几乎立马就浮现出白日里被摩川赐福的场景。
冰冷的指尖压在唇上,再多一点,就要探到里面……
呼吸一下子乱了套,我被烟气呛到,直接咳得昏天暗地。
昆宏屠找来的时候,我正蹲在地上起不来。
“柏胤……你没事吧?”他抓住我的胳膊,试图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摆摆手,就着力道起身,风吹过面庞,眼角湿凉一片。
“没事,就是呛着了。”我抹了一把脸,声音带上丝喑哑,“你找我有事?”
他这才像是想起来意,扯着我就往广场走:“频伽要给我们颁奖了,我找你去领奖的,快点,要轮到我们了!”
我稀里糊涂被他一路拽到篝火旁,停下来的时候没刹住,差点失去平衡歪倒。还好他在身旁及时扶住我,才让我免于当众出洋相。
“你慢点走频伽是会飞吗?”我站稳了,似笑非笑地抱怨。
昆宏屠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能让频伽等我们的。”
官僚主义。我在心里冷嗤一声。
除了射箭,下午还有一些赛马、摔跤一类的比赛,获得第一的队伍都能得到频伽亲自颁奖。我和昆宏屠排在末尾,前头还有十几个人。
“大哥,严老师说你是个珠宝设计师,”我和昆宏屠都不是内向的人,几句话便熟悉起来,开始兄弟相称,“那你猜猜我脖子上这块蜜蜡值多少钱?”
蜜蜡跟琥珀其实是同一种东西,说白了,就是树脂。之前有一阵这玩意儿价格炒得很高,市场上货品质量参差不齐,好点的起码卖的是真树脂化石,奸商直接就人工树脂当真货卖了,普通人根本鉴别不了。
我是珠宝设计师,又不是珠宝鉴定师,我哪知道他这块蜜蜡是什么来头?但是人嘛,都是喜欢听好话的。
我捏着他胸口那块鹅卵石样的黄褐色蜜蜡,端详片刻,道:“你这个啊是好东西,价值不能用金钱衡量。”
这话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他激动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连“大哥”都不叫了,直接就是:“哥,还得是你们城里人有眼光,我就知道我这块东西值钱!”
队伍往前移动了几步,我拍拍他胸口,给出中肯建议:“别卖了,传下去,当传家宝那么传下去。”传个百八十年的,也是块老蜜了。
他用力点头,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被篝火烤的,浮起两团红霞。
说着话,很快轮到弓箭队领奖。奖牌不是寻常的金银,而是木头做的雕花方牌,用米白的菩提子串着,十分有当地特色。
每为选手戴上奖牌,摩川都会和蔼地对他们说些诸如“你做得很好,山君以你为荣”的话。
“那是神庙里那棵柏树的籽做的菩提子,戴着能够消灾解厄的,哥,也可以当传家宝。”昆宏屠满脸真诚。
我扯了扯唇角,诚心逗他:“传不了,我结扎了。”
昆宏屠表情茫然了一瞬,张口想问什么,前头却已经轮到他领奖了。
他连忙回过头去,几步上前,双手交叠在心脏处,恭敬地朝摩川弯下腰。
“频伽。”他切换成层禄语。
摩川替他戴上奖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做得很好。”
昆宏屠是个小个子,只有一米七出头,看向摩川时需要微微仰头。
“我永远都是频伽与山君的追随者。”他语气坚定有力,仿佛这并非千篇一律的套词,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景。
昆宏屠领完奖欢欢喜喜地走了,我接上去,站到摩川面前。
火光映衬下,平日里冰雕雪砌般的人也染上了一丝温暖的颜色。从涅鹏手中接过最后一块奖牌,摩川默默替我戴上,动作间,鼻端满是檀木香气。
“谢……”
“这里不是你的寻欢场,柏胤。”
我正要道谢,摩川倾身凑到我耳边,清晰地、明确地,说了句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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