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硬在原地,只是一瞬间便完全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他在说:死同性恋,别玷污了这片净土。
胸口剧烈起伏着,吸进去的是冰冷的寒风,呼出来的是灼热的怒焰。
摩川拢着双手从我身前退开,说的话多不客气,表现得就有多渊渟岳峙。
跳跃的火苗在他脸上、身上投下暧昧的阴影,人的心境真是很奇怪的东西,之前我还觉得这火焰温暖了他,现在却恨不得他引火上身,同这腐朽的火焰一起化为灰飞。
我瞪着他,转身就走。
胸前的奖牌晃得难受,我一把扯住,发起狠来想扯下来丢进身后的火堆里,临了又有些舍不得,最后紧紧握在掌心,握得指关节都隐隐作痛。
得罪我的是那个表里不一的假圣人,这奖牌我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我拿它出什么气?
再待不下去,我跟严初文他们打了招呼,独自回了研究院。
之后的几天,我没再见过摩川,甚至没怎么出过门。当然不是因为他莫名其妙的警告。只是皇甫柔催得紧,我埋头在房里搞创作,有些不知日夜。
出关的那天,虽然对设计还不是很满意,但已是我的极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询问严初文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供游览的景点。
“有个巴兹海,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倒映,在网上还蛮有名的,不过就是有点远,离棚葛五六十公里呢。”严初文道。
我多得是时间,五六十公里算什么,又不是五六百公里。
问严初文要了车钥匙,我一个人就踏上了旅程。
巴兹海叫海但不是海,是一片巨大的内陆湖。天气暖和的时候,层禄人会把自家的牛马赶到这里放牧,水鸟也会在此停歇、繁衍,但这会儿天冷,就显得有些荒凉。
我将车停在路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个人沿着湖岸慢慢地走。
可能是比较空旷的关系,风特别大,巴兹海就像真正的海一样,海浪一波波地拍在岸上。
远远地,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码头,一群人围在周围,清一色的黑衣中,有个白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我脚步慢下来,却没有停下,片刻后,比之前走得更快。
这里离棚葛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什么孽缘这样都能遇到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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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结罗”是藏语,意思就是文里的意思。
第10章 神之羽
码头很小,只停了一艘有些年头的木船。一群人围在船边不知在商量什么,摩川不经意地一抬头,恰好也看到了我,愣了下后便快步朝我走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皱着眉,语气里透出不耐,似乎很排斥我的出现。
“我随便逛逛。”我往他身后看去。
他立即挡住我,简明扼要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我都要被气笑了:“你分得清人和狗的区别吗?我是人,不是你的狗,不会你说什么就做什么的。”
视线在空中交织,仿佛都能看到碰撞出的激烈火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有人叫着我的名字走近。
“小老弟!”
我瞥了眼,是涅鹏。
他走到我和摩川边上,压根没察觉我俩气氛有啥不对,和我打了招呼后,便低声对摩川道:“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准备什么,但看得出摩川相当重视,本来还要赶我走,听了涅鹏的话,丢下一句:“别在这里久留。”转身就走了。
众人聚在岸边,除了船夫,最终只有摩川一人登上小船。
船夫摇着桨,将小船慢慢划向湖中央。摩川立在船头,衣袂随风翻飞。岸上男人扶着女人逐渐红了眼眶,人群中开始发出呜呜地哭泣声。
我意识到这个情况不大对,摩川赶我走,或许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是我无意中真的闯入了什么不对外的仪式。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走,涅鹏穿过人群再次走向我。
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示意我上边上说话。
我们俩嘴里各叼一支烟,他给我先点上,再给自己点上,猛吸一口后,对着湖面徐徐吐出。
“还记得之前我拉你去修宽带那次吗?隔壁有个生病的女人,今天是她水葬的日子。”
我一顿:“有点印象。生的什么病?”
“癌。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才四十多岁。”涅鹏叹一口气道,“她有个小女儿,叫云朵,前些年跟个男人跑了,之后再也没回来。她阿妈临死都在想她,但她为了个外族人连家里人都不要了。”
“是找不到她,还是能联系到但对方不愿意回来?”
单纯不愿意回家还好说,前者可是要报警的程度,搞不好就是人口买卖。
“联系得到,就是不回来。”涅鹏不知道想到什么,话语里带上些情绪,“那些男人不过是看她们好看才来招惹她们,哪里会真心待她们。过个一两年,她们不好看了,十有八九是要被抛弃的。”
“小老弟,我们都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你说是不是?一个随便就把人家女儿拐跑的男人,能靠得住,我给我家马儿磕头,认它做爹!”
话糙理不糙。当年柏齐峰撺掇我妈跟他私定终身,让我姥爷姥姥不得不接受他这个女婿,事后证明,他确实不是个东西。
还有摩川那个在俗世的姐姐,未婚产子,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等了一辈子,最后郁郁而终,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注视着远处那抹白色的身影,我说:“是,男人确实靠不住。”
还好我以后不会有孩子,不然生男生女都够闹心的。
涅鹏可能发现话有点偏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连忙改口道:“也不是所有,好男人还是有的。我和你很好,频伽就更不用说了,是我们男人中的楷模!”
广袤无垠的湖泊上,船夫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船稳稳停在了中央,随后将一袋沉重的东西统统倒入了水里。
摩川立在船头,举起手中的牛角号放在唇边,下一秒,嘹亮雄浑的号角声响彻整个巴兹海。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远古的野性,神秘莫测,撼动人的心灵。
有那么两分钟,风诡异地停了下来,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碧蓝的天空下,清澈的湖泊上,只有那一道白影伫立在那里,比雪更白,比风更轻。
那是洁净天地里才能孕育的无垢神鸟,是眼里容不得一粒砂的层禄神官,是凡人怎样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亡者的血肉骨髓,会被水流带往各处,滋养水中的生灵,最终反哺这片大地。”
我猛然回神,寒风刮着面庞,号角声还在耳边回响,刚才的思绪就如巴兹海的湖面,被涅鹏一个涟漪就打散了。
湖心中,摩川垂下手,抬头望向天空,墨黑的短发与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卷起,仿佛随时随地都要乘风而起。
然而,都是徒劳罢了。我知道,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已经被剪断了羽翼,是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的。
小船往回划时,家属们都候在岸边,涅鹏也在其中,一等摩川上岸,便忙不迭向频伽表示感谢。
摩川摆摆手,说着这是自己应该做的,神色却难掩疲倦。他的余光扫过我,这次却什么也没说。
众人簇拥着他离开,我跟在后头,忽然脚下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串穗子。一串背云穗子。
今天或许是场合特殊,摩川戴的是一串更显庄重的檀木串珠,后头背云也较平日里短,加流苏也不过一臂长。
串珠与背云穗子其实是两个主体,平日里可以拆卸下来,我检查了下那串背云穗子,发现是固定用的钩子断了。
望着走远的摩川等人,我没有选择追上去,而是将穗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无心再赏风景,我驱车回到研究院,一进屋就将穗子掏出来丢到了桌上,然后拿出pad删掉了前两天辛苦画的图。
皇甫柔前两个月给我接了个活儿,甲方是东亚某船运大亨的女儿。对方明年要与相恋多年的男友成婚,希望我能设计一条“完美”的项链,供她在婚礼那天佩戴。
完美,要求只有两个字,说出来简单,做到却很难。
我修修改改两个月,一直都不满意,昨天好像看到点曙光,感觉终于可以交稿了,从巴兹海回来一看,全是垃圾。
笔尖落在屏幕上,脑海里不是新娘的白嫁纱,而是平静水面上,那一叶扁舟上的孤影。
一双瑰丽的羽翼缓慢呈现在白色的电子画布上,是这世间所有鸟的羽翼,又不是这世间任何一只鸟的羽翼。
灵感喷涌而出,我完善着手里的设计,忘了吃饭,忘了睡觉,熬了一夜,终于在第二日的清晨丢下画笔,仰天瘫在了椅子里。
那是以我的想象力所能画出的,最美的羽翼。
每一片羽毛都被设计成卷曲的形状,就像定格在被风吹拂的刹那间。
Bib Necklace式的项链,特点就是体积大和华丽,羽毛要镶嵌贝母和钻石,中央的主石就用……
困意席卷,我还没想清楚那两只羽翼中间要镶嵌怎样的石头,整个人歪倒在座椅里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下午,当中我一度被脖子痛痛醒,换了个地方继续睡,彻底清醒后就觉得饿,足足吃了一大盆米饭才算真正活过来。
任何一位有追求的设计师设计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心情都会是愉悦的,我也不例外。
这份愉悦带动其他感官,让我觉得空气香甜,饭菜可口,就连屁股上沾了屎的二钱看着都格外可爱。
甚至……心情好到把摩川那条背云穗子给修好了。
既然修好了,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翌日,由于前一天白天睡太多,晚上没怎么睡,我大清早就起了,拿着那条穗子就打算去神庙还给摩川。没成想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了背着筐出门的黎央。
我问他这么早去哪儿,他说这几天频伽胃口不好,他打算去林子里挖些菌子。
“这么冷还有菌子?”这都十二月底了,到处冰天雪地的,什么菌生命力能这么顽强啊?
“有,就是那种黑色的,一块块的,你们夏人可喜欢了,严老师说外头卖很贵。”他两手圈起来,比划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
“松露?”我根据他的描述猜测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我不太放心他这么个小孩独自去林子里,也有些好奇他要怎么挖松露,就说要跟他一起去。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不是很确定:“你?你行吗?”
我人生头一回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质疑,有那么瞬间确实挺伤自尊,但反过来想,不知者无畏,一小孩懂什么?
我在瑞士徒步,平均海拔三千米,每天走二十公里,连走十天的时候,他还被他的频伽抱在怀里喝奶呢。
“我行,我很行,你信不信我等会儿挖得比你多?”
黎央皱了皱鼻子,越过我往前走:“说大话。”
我脚步一转,跟上他。
“那咱们比一比呗?”
事实证明,徒步和像猴儿一样在山林里爬上爬下挖松露,这两项运动根本没有可比性。
黎央一进林子就跟孙悟空回到了花果山,那熟门熟路的架势,我怀疑我就是在他身上装个定位都追不上他。
我不好意思让他停下来等我,咬着牙硬跟,结果一个不小心就从山坡上滑了下去。还好山坡上植被多,降低了我的速度,摔下去的时候又被一棵树挡了下,只除了身上沾了许多泥,手上有些擦伤外,没有受很严重的伤。
“叔叔,你没事吧?”黎央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挖了一半赶忙过来看我情况。
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满身狼狈,哪里还记得起自己的豪言壮语,见了他就将手伸了过去:“劳驾,拉我一把……”
我们回到神庙时,严初文正好来找摩川下棋,看到我一身泥的造型,满脸的惊吓:“你怎么这样了?”
他上前围着我一番检查,确定我没有断手断脚才放松了神情。
“不小心踩空了。”我讪讪地挠了挠眉梢,挠下来一撮灰。
也管不了来神庙的最初目的是什么了,我只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了。
本来还想跟黎央打个招呼,这一眨眼的功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先回……”
正要走,就见摩川与黎央两人一前一后从主殿出来。
摩川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但精神瞧着尚可,身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他看到我一下停住脚步,显得有些惊讶:“……你没事?”说话间,已经上上下下将我看了一遍。
黎央背着筐赶上来,喘道:“频伽,我还没说完呢,他摔了一跤,滚到山坡下面去了,但还好没事。”
摩川看向他,蹙着眉,半天没说话。
黎央被他看得抖了抖,本来挨在他身边的,这下默默移到了我边上。
然而摩川并没有因此放过他:“以后这种事,一口气能说完的,不要分两口。”
他的言语并不严厉,但黎央还是委屈巴巴地低下了头。
“……哦。”
我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忍不住替他撑腰:“你自己没听完,怪别人干什么?”
摩川眉头一下子蹙得更紧:“他不是‘别人’,是我的弟子,是以后要成为言官的人,教导他是我的责任。”
意思是他教训他的人,跟我没关系。
我“哈”了一声,忍不住就想怼他,被一旁的严初文重重扯了下袖子。
“别争了,最重要的是有惊无险,没事就好。”
谁要跟他争了?我吃饱了才跟他争。
“走了。”我一摆手,转身就要走。
严初文在后边说:“对了,今天给我们做饭的婶婶家里有事,郭姝也出去了,你自己中午饿了就下面吃吧。”
研究院的三个人里,郭姝是厨艺最好的,平时还会做点小点心什么的;严初文次之,勉强能吃;我最烂,勉强吃不死。
一听让我自己下面,我头都大了,回头就问严初文:“那你中午吃什么?”
“我?”严初文坦坦荡荡,毫不遮掩,一指身后,“我在这儿吃啊。”
我:“……”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同一旁摩川商量:“你看,柏胤好歹也是为了给你采菌子才摔的,这大中午的……”
他没说下去,但摩川已经领会了。
对方没有感情地一瞥我,视线再次落回严初文身上:“那就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在人前,他总是表现得很完美,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连唇边的笑意也像是经过精心的计算。
“我去准备!”黎央背着框往厨房跑去,严初文跟着也去了。
我低头看一眼自己裤子上已经结块的泥巴,问摩川:“你那儿有没有什么衣服是我能穿的?”
他指了指厨房边上:“你先去洗一下,我等会儿拿给你。”
我原只是想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了,等吃好饭回去再洗,没想到他让我直接在这洗好再换他的衣服。啧啧,讲究还是咱们冰清玉洁的雪山神子讲究。
浴室可能是后建的关系,水不是很大,所幸头顶浴霸还挺给力,洗下来不算冷。
洗到一半,外头有人敲门。
我:“没锁!”
外头静了静,片刻后,木门被轻轻推开,一只袋子被送了进来。
拎袋子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净,五指修长,骨节匀称,用力抓握的时候,会显出手背上分明的指骨和青筋。
总而言之,是一只漂亮到很符合主人气质的手。
可能是我太久没接,外头的人有些不耐地晃了晃袋子,催促道:“拿着。”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迹,犹豫过后,最终还是抓住了袋子下面一点的位置,尽量没去碰触那只手。
“洗好了就出来,可以吃饭了。”确定我有好好拿走袋子,那只手也收了回去。
我盯着那道缓缓合上的缝隙,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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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b Necklace:围兜项链。一种项链款式,多用于高级珠宝,特点是层数多、体积大,能覆盖大半个胸部。
第11章 渣男人人得而诛之
摩川给我拿的是一套常服,上头有一股很香的木头味道,像是刚从樟木箱里拿出来的。
由于他比我要高,裤腿长了截,只能将边折起来一点,毛衣同理也非常地宽松,领口有些大,但好在外头还有外套遮着。
除了衣服,他还给我拿了一条毛巾,一双袜子,这两样东西甚至连包装都没拆,是新的。
除了内裤,他能提供的都提供了,想得实在很周到。
换好衣服,我将脏衣服塞进袋子里,顶着寒冷的空气离开了浴室。
频伽每日所食都是山下村民轮流准备的斋菜,黎央回来还会另外多一份餐食,四个人吃,菜勉强够了,饭就有点少了。严初文干脆另外蒸了饭,与送来的两碗米饭混在一道,炒了盘香喷喷的松露蛋炒饭。
平日里摩川都是独自在主殿用饭,黎央在小楼用饭,今天人多,索性就一道在小楼吃了。
小楼内的装饰充满了层禄特色,宽大的“L”型沙发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羊毛毯子,茶几连着暖炉,一根烟囱直通屋顶。靠着楼梯的那面墙上摆着历任言官的照片与牌位,下头燃着酥油灯,常年供奉着鲜花与水果。
“看自己的饭,别看我。”围坐在茶几周围吃着饭,摩川突然开口。
桌上几人同时停下筷子看向他,我下意识一挑眉,想说谁看你了,就听边上黎央道:“我就是高兴,频伽今天吃了好多。”
得,原来是这小子在偷看。
我夹了口青菜,随口问道:“黎央说你胃口不好,吃坏东西了?”
别人都是夏天胃口不好,怎么冬天还有吃不下东西的?娇里娇气,比柏齐峰那池锦鲤都难养。
“每次去完巴兹海,频伽就会有几天吃不下东西。我其实也可以帮忙的,但频伽总是不带我去。”摩川还没说什么,黎央便抢先替他作答,一张小脸绷起来,显得格外老成。
“巴兹海?”严初文用食指推了推眼镜,“是有人过世了吗?”
摩川神色如常,咽完嘴里的食物才开口:“吃饭不谈这些。”他替黎央夹了块土豆,淡淡道,“能让你去的时候会让你去的,但不是现在。”
黎央噘了噘嘴,看着还有些不服气,但到底不敢当众忤逆摩川,便只低低“嗯”了声,埋头乖乖吃饭。
吃完饭,我帮着严初文收拾碗筷,趁厨房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问出了从刚刚一直压在心里的疑惑。
“巴兹海怎么了?去了一次,他至于连饭都吃不下吗?”
严初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我口中的“他”是指谁,边将手中的碗放进柜子里边道:“在层禄族,如果不是放牧需要,他们大多只会在亲人过世时去巴兹海。频伽呢,是只要有人过世就会去巴兹海主持葬仪……”
巴兹海是层禄族的圣湖,层禄人视水为天地间最纯净的存在,人死后,溶于水、化于水、反哺自然,被认为是一种功德,也是一种生命的转化。
“水葬这种丧葬方式,不单是层禄族,别的民族和国家也有使用。一般都是有专门的司葬者处理遗体,将亡者整尸扔进水中任其漂流,或者以刀斧肢解尸体,分块丢入水中。”严初文说这些时,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晚饭有点咸,脸上一派稀松平常,“层禄族的水葬方式是后者。”
在反应过来前,大脑就先于意识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象,接着,我后脖颈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我只以为,涅鹏口中的“亡者的血肉骨髓”,是一种……经过艺术加工的说法,想不到真的是血肉骨髓,连皮带筋那种。
严初文说,讲究些的人家,骨头都是要碾碎的,血水有时候会从袋子里渗出来,浸透船底,染污频伽的袍靴。那味道经年不散,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冬天还好,夏天实在是受不了。
严初文还说,奏响牛角号,是对亡魂的送别,也是告诉水里的游鱼:开饭了。那些鱼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船身四周,争抢追逐。湖心慢慢会蔓延出红色的涟漪,只是十几分钟,一切又归于平静,而岸上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哪怕你知道这些死去的人有了更好的归处,但这样血淋淋的仪式,确实不是说习惯就能习惯的。哎呦,我怎么突然有些肚子疼?我上个厕所,你先回去,不用等我。”严初文说着,捂着肚子跑出了厨房。
骤然听到这样一段惊人的科普,我有些难以消化,离开厨房后并没有回小楼,而是点燃一根烟,缓步走到了寺庙角落那棵巨大的柏树前。
虽是冬天,但这会儿正午太阳足,露天也不觉得冷。
怪不得他不让黎央帮忙,这种事,确实不太好让小孩参与。
他呵护着黎央,像一名真正的父亲那样守护对方的纯真,让其不至于过早地接触这些晦暗的东西,是不是也是一种……对自己童年的弥补?
我仰头望着枝繁叶茂的大树,记忆回到十一岁那年。
那年寒假,我跟随严初文父子来到棚葛,目睹了神庙里的暴行后,吓得头也不回地归队。谁想回去后方得知,严教授觉得棚葛这个地方的民俗文化很值得深挖,决定再多待一天。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都是白天看到的那一幕——盛怒的男人,被打的少年,还有对方抬头看过来……那满是倔强的一眼。
十一岁的我是怎么想的,长大成人的我再往回看,有时候自己都看不懂。反正第二天天才亮,趁别人还没醒,我就偷偷穿上衣服,一个人又去了神庙。
神庙的门敞着,大殿的门也开着,但里头静俏俏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绕过大殿,直接往后头走,很快来到那棵柏树前。
少年自然不可能还在,地上、树上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我昨天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
踢了脚地上的石子,“咻”地一声,正中一旁柴房的门。
那柴房本身都破破烂烂,外墙长满了青苔,门更是摇摇欲坠,下头破了一大块。
我走过去,弯腰想将石子捡起来,指尖才碰上石子,从门里忽地横生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手白极了,阴影下生出一种不真切的美感,并且一点温度也没有。
人在极度惊吓的时候根本叫不出来,我瞪大眼,慌忙甩开那只手,一屁股坐倒都没发出一丝声音。
我那会儿才十一岁,尚且还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只以为自己青天白日撞了鬼,咽了口口水,连滚带爬地就要逃。
“别走!”
我爬到一半怔住。
怎么这鬼……还说普通话呢?
我又惊又疑地往回看,门里的那只手已经不见了:“你是人是鬼?”
那门晃动两下,从底下冒出一截衣摆,似乎是有人靠着门坐下了。
“人。”门后的少年说道。
一听是人我大松一口气,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忍不住抱怨:“你干什么故意躲里面吓人?”
“我是被关起来,出不去,不是故意躲里头吓你。”
经他一说,我这才注意到门上有把大锁。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又是打人又是关人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左右看了看,我在不远处的地上发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你等等,我救你出来。”我举着石头就要去砸锁,才举起来,里头的人就制止了我。
“不用,不用救我,是我……父亲把我关起来的。”
我抱着石头,拧眉问道:“你爸干嘛关你?”
门后的声音静了静,片刻后才道:“他觉得我做错了事。”
本来还以为是什么深山诱拐案,既然是家务事,就不大好管了。
我丢了石头,在门口蹲下,隔着门板与里头的人说话:“你做错了什么事?”
这次,对方沉默得更久。
见他迟迟不开口,我刚想说算了,里头就又响起少年低哑的声音:“我姐姐……被一个坏男人欺负了,我想帮她把坏男人找出来,替她出头,但我从小就被抱给现在的这个父亲收养,他觉得我应该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不该再把姐姐当做亲人。”
真绕啊。我思考了会儿,勉强是把他们的关系理清楚了。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他凭什么干涉你的人生?就是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被欺负了,你路上遇见也是可以帮她出头的,换亲姐姐怎么就帮不得了?”
那时候柏齐峰已经跟我妈离婚,二婚生的女儿都能走会跳了,我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怨恨,“父亲”这个角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如严初文家养的狗。
“别听你爸的,你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渣男人人得而诛之,你没错。”我斩钉截铁道。
“……你是第一个这么告诉我的人。”他像是感叹,又像是释怀。
木门动了动,不一会儿,从门下再次探出一只手。不同的是,这次手上攥着团金光闪闪的东西。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帮我把这串项链送去给我姐姐。告诉她把项链卖了换钱,再告诉她,让她不用担心,就算所有人都不帮她,我也会帮她的。”少年的语气没有一丝迟疑。
乐于助人是美德,更何况那会儿我已经猜出来,门里的正是前一天在树下被打的那个少年。
我接过他手里的项链看了眼,那是条纯金的链子,吊坠是个六角形的金盒子,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嵌满了绿松石与珊瑚。
我姥姥从年轻时就喜欢收藏各种珠宝首饰,她那些项链、耳环,天天换着戴,两个月都能戴不重样的。记得她的收藏里也有这么一条项链,镂空的金盒子可以打开,里头是一小块印着经文的稠片,姥姥说那是护身符,她花大价钱请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