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大地都像是要被暴雨吞没,我们跻身在破破烂烂的“诺亚方舟”里,探讨着末世中能否得救的问题。
“确实很像。”摩川看着雨道,“雨开始小了,明天应该能停。”
“我已经不需要诺亚方舟了。”我毫无来由地突然来了一句。
摩川怔愣了下,错愕地看向我。
我目光一错不错与他对视:“淹死就淹死,末日就末日。我已经不想逃,也不会逃了。”
过去的我,遇到危险总是想着逃避,以确保自己免遭伤害。前两段恋情的不顺,除了开始的太随意,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我提前感知到了对方其实并非能交付真心之人。
不安全,就不给。有危险,就赶快逃。
我奉行着自己的处世哲学,划着逃生用的小舟,独善其身地游走在浮世众生间,以避免落得跟江雪寒一个下场。
然后,摩川出现了。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我能碰的人,但仍然一步步沦陷,以至七年无法忘怀。
明明应该逃得比谁都快,明明应该离得比谁都远,却还是想要把他装走,带他一起逃离残酷的命运。
我以为我可以,结果属实是高看了自己。
我的舟太小了,小到盛不下摩川这只神鸟庞大的躯体,小到带着他,就随时有倾覆的可能。我不想死,我害怕了,于是将他推下去,选择独自逃生。
神鸟被剪断了羽毛,哪里也去不了了,我不要他,他只能在苦海里沉浮,洪水里挣扎。
而哪怕我那样对他,他还是愿意赐福于我,让我远离盖缠,让我拥有他无法拥有的清净解脱。
我固执地扒着自己那一叶小舟,以为能够安稳过余生,可皇甫柔还是背叛了我,雪山还是差点将我杀死。提前规避风险,风险依然纷至沓来。
既然无用,不如不用。
之前我读佛经,只看到人生八苦,爱别离,怨憎会……雪山上躺了一宿,好像就开窍了,也能明了何为“苦集灭道”。
问题、烦恼为“苦”,烦恼而生的执着为“集”,放弃烦恼和执着为“灭”,行走在正确的路上为“道”。
曾经我以为摩川是“苦”,如何也无法求得正解,现在发现,其实自寻烦恼才是“苦”,我一直都错了。
“柏胤哥,是我。”忽然,门外响起昆宏屠刻意压低的声音。
啧!好不容易能够谈个心,这小子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啊?我瞪着门板,心里那个烦。
摩川瞥了眼门的方向,好像也有些烦他,不过没作声,拧着眉再次看向窗外。
我拖着脚步跑去开门:“什么事?”
“哥,打不打牌?”可能怕摩川听到不喜,昆宏屠说话偷偷摸摸的,几乎到了耳语的程度,“你不是好奇咱们的葡萄酒酿出来什么味道吗?我让我姨给你整了一些,你去尝尝?”
打牌不打牌的无所谓,但人家特地让我去尝尝自己家酿的酒,这就有点不好推辞了。
“昆宏屠让我去尝尝他们酿的酒,我能去吗?”我回头请示摩川。
大概有那么四、五秒,他始终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指尖来回摩挲着杯沿。
“摩……频伽?”以为他又在走神,我忍不住唤他。
手上动作一停,他转向我,终于开了尊口:“去吧。”
他这回答说有问题又没问题,说没问题仿佛又有点问题,一时让我很难分辨他到底是真的不介意我去还是碍于频伽的身份只能说违心话。
“好嘞!谢谢频伽!”而昆宏屠听闻摩川的答复,已经兴高采烈扯着我往外走,似乎一点不觉得我喝酒要经过摩川同意是什么奇怪的事。
打牌加品酒,搞到十点多,不是我叫停,怕是要更晚。葡萄酒确实好,特别是一款赤霞珠与梅洛混酿的混合干红,口感比我在国外酒庄尝到的都要好,很有特色,不免就有些贪杯。
到了门口,敲门前,我还嗅了嗅自己周身,想着不要把酒气带进屋。
头都没抬起来,门就开了。摩川身上仍穿着白天那套衣服,我愣了愣,透过他看向屋里,发现窗户还开着,桌边的凳子也拉开着,没有放回原位,就跟……我走了多久,他就坐在那里等了多久一样。
“这么晚还不睡……你不困吗?”他侧身让我进屋,我踩着绵软的步子爬到床上,感觉只要闭上眼,几秒就能入睡。
“我一直在想你的话。”落上锁,摩川朝我走来。
“我的话?诺亚方舟那些?”我闭上眼,脑袋昏昏沉沉,这次是真的醉了。
“不,所有。”床板微震,说话间,他坐到我边上,“我将我们重逢后的对话都想了一遍。”
“……结论呢?”
“你就是个混蛋。”
我笑起来,睁开眼忍不住去看摩川的表情,却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丝毫的笑意。
唇角的笑也一点点淡去,当然了,我确实是个混蛋。
无可厚非,无法反驳。
“对不起。”我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轻轻蹭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混蛋……你别生我的气了……我就是太害怕了……”
“害怕?”
“害怕你会像我妈妈一样……”大脑逐渐混乱,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件事和江雪寒有关,“害怕……抢不过……”
他的手起先只是任我胡乱蹭着,并不动作,后来我开始控制不住地亲吻他的指尖,甚至伸出舌尖舔舐他的掌心,像是猫闻到猫薄荷一样欲罢不能,他才艰难地将手抽离。
我没了“安抚玩具”,开始着急,想要撑坐起来,又被他推着肩膀按回床上。
“抢不过什么?”他垂着眼眸,表情淡定。
“抢不过山君……害怕,掉到海里去……”我用自己大部分区域已经瘫痪的大脑,努力梳理这里面的逻辑,“但我现在已经不怕了,我会……和你一起待在海里……”
我伸出手,揪着他的衣襟,一点点将他扯向自己。
他并不反抗,俯下身,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
呼吸交错,酒香萦身,我昂起脑袋,想要亲吻近在咫尺的薄唇,摩川却在我即将碰到他的时候往后退了退。
“不做朋友了?”
这人真的……
“不做了。”我收紧手,着急地将他更往自己这边拉扯,“让我亲一下。我喝醉了,是我强迫你的,山君不会怪罪的。”
他这次没有再退,老老实实任我亲吻。舌尖探进湿软的口腔扫荡一番,我的大脑是麻的,四肢是麻的,连舌头也是麻的,其实没多少感觉,主要还是满足心理上的欲望。
浅尝即止,我亲完就要退,唇舌才一分开,他又追过来,狠狠咬了一口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舌尖。
我吃痛地惊叫一声,差点以为自己的舌头要断了。
嘴里迅速血味弥漫,破口处火辣辣地疼,疼得我酒都快醒了。
而他没有任何解释,表情带着一丝恨意,再次吻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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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集灭道,又称为“四圣谛”,圣为正,谛为理,就是四条真理的意思。出自《心经》,表示脱离人生苦恼,获得永恒快乐的四阶段。
“那个少数民族,一副好了不起的样子,看着就烦。”
我正要推开厕所隔间的门,听到外头响动,整个静止下来。
“你是因为吴妍喜欢他夸他帅才不爽吧哈哈?不过听说他以后是要做什么言官的,不能娶妻生子,吴妍应该没希望,你放心。”
“哗!”湍急的水声响起,外头的人拧开了水龙头。
“这世道多得是欺世盗名的,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近女色?说不定他和那些假和尚一样,表面无欲无求,背后烟酒都来的。”
“没准不是女色就不要紧,你没看郑老师对他那热情劲儿?那么多油画模特,为什么偏偏要我们画他啊?”
“同性恋啊?”男声不屑地嗤了声,“我们系真是捅了同性恋的窝了。”
“你要真看不顺眼那个层禄人,我这儿有个法子……”另一个男声渐低,我努力竖起耳朵想要听清,但两个人的谈话被水流声掩盖,实在难以拼凑完整。
“哇,你这家伙,挺恶毒啊!”
不多会儿,水声渐止,两人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又死不了人……”
外头人声远去,厕所再次恢复寂静。
“咔嗒”,我拉开插销,推门而出,狭长的洗手池前,有两个水龙头还在往下滴水。我拧开其中一个,就着肥皂洗了个手。
原本留在水池里,由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污水被肥皂水一冲,向着排水孔而去,顷刻间,洗手池便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摩川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MK,尽管对于曾经的那段网恋可以说深恶痛绝,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但我讨厌一个人,一定会表现得明明白白,要讨厌也是堂堂正正的讨厌,绝不会背后玩阴的。
搞艺术的,大多觉得自己特立独行,遗世清醒,好的很好,恶心人的……也很恶心。
我猜测厕所里的那两人应该是同我一起上油画选修课的家伙,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就发了个信息给严初文,让他提醒摩川最近小心些。
【?怎么了?】
【我刚在厕所不小心听到,有人要搞他。】
【啊??】
作为一个正义路人,我已经完成了自己应尽的义务。至于摩川怎么应对,后续如何,那就不是我能干预的了,我也不想管这闲事。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油画课一派平静,严初文那儿也没听说摩川有被人暗巷套麻袋,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对方可能就是嘴贱一下,没想真的付诸实践。
下课铃响,郑老师说着大家休息一下,拿着自己的大茶缸出了教室。
油画选修课一学期有48课时,分到每周就是两节90分钟的大课,每45分钟会休息十分钟。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连模特台上的摩川也放下手中翻阅的书籍,揉着后颈转了转脖子。
“柏胤,走,抽一根去。”相熟的同学朝我示意,并着两指,做了个抽烟的姿势。
我放下画笔,起身时,又看了眼摩川。
他拿起地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唇边,忽然顿住,拿开一点,盯着手里的杯子看了半晌,又把它放下了。
“走吧。”我移开视线,与自己班的几个同学去了外面。
直到上课铃响我们才往回走,几个人慢悠悠晃回教室,刚到后门就见摩川从里头冲出来。油画教室在一楼,护栏外对着绿化带。他趴到护栏上,五指在咽喉与锁骨处抓出一道道红痕,边吐边咳,整个人显得痛苦又狼狈。
我不由自主朝他迈了一步。
而这时,郑老师与几个同学纷纷从教室里赶出来,关心地聚拢到对方身边。
“怎么了这是?”
“摩川你没事吧?”
“是不是呛到了?我看他喝了口水就这样了……”
想到某种可能,我调转脚步走进教室,看到倒在地上的保温杯,拿起来往里扫了眼,神色一凛,将里头的东西倒到了地上。
“啊,这什么啊?”有女生惊呼。
和水一同倒出来的是一块肉,一块泛着血丝的生牛肉。兴许是在热水里泡得太久,表面已经微微发白,但只是静置一会儿,鲜红的血水就从肉块里丝丝缕缕冒了出来。
摩川是言官的继任者,从小不食荤腥,连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都是从来只吃蔬菜和鸡蛋,这肉用膝盖想都知道不可能是他自己放的。
“谁做的?”我沉着脸,教室里一个个面孔扫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凝滞,但谁也没站出来。
“没人承认是吧?”我拿了自己的水,又抽了几张纸巾,包住地上那块肉后,转身往外走。
身体一时受不了冲击而产生的呕吐已经止住了,只是摩川的脸色仍然不好,眼尾泛红,唇也没了颜色。
“老师,有人往摩川的水杯里丢了这东西。”我摊开掌心,让郑老师看。
“这……”郑老师眉头一下皱起来。
“你还走不走得动?我带你去看医生。”我将手里的矿泉水给到摩川,让他漱口,“看完医生咱们就报警。”
这种事可大可小,但学校一般都不希望学生闹大,所以郑老师一听我要报警,马上下意识地劝阻。
“柏胤你先别冲动,同学间的恶作剧而已,没有这么严重的。你交给老师,老师会给摩川一个交代的,你放心吧。”
“恶作剧?他今天敢丢肉,明天就敢投毒。老师,出了人命你付得起责任吗?”我质问对方。
郑老师堂堂一首都大学艺术系教授,走哪儿都是备受尊敬与恭维的存在,骤然被我这样不留情面地呛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凑什么热闹?摩川,你跟老师去趟办公室,这事咱们慢慢沟通。”
一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摩川身上。他对着矿泉水瓶,缓缓喝下半瓶水,垂眸思索良久,没有言语。
捏紧手里的纸巾,我被他的沉默搞得心浮气躁,忍不住催促。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那时候就觉得我好心好意为他出头,这么简单的选择题他竟然还要犹豫,心里又气又急,说出来的话都不能深思——为什么他不走我就要走?我好好的课不上我要去哪儿?
我作势要走,才转身,手腕便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
回过头,摩川当着所有人的面作出选择:“我跟你走。”他说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笼罩在心头的郁闷一下就散开了,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拉着就走,边走还边回头嚣张道:“老师,这事你赶快通报院领导吧,别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不吃这套!”
郑老师那表情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历历在目。后来,这件事闹得挺大,摩川身份特殊,要搞大,那真的可以很大。
最后那两个人没等警察去找,就自己熬不住“投案自首”了。两人统统记过处分,其中一个觉得没脸再待在学校,没多久就休学回家了。
当时不及细思,后来分开了,有时候回忆往昔,我总忍不住想……他真的没有察觉水杯里的异样吗?他真的需要我的保护吗?
或许正如那两个腌臜货臆测的,真正的摩川,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无欲无求,超凡脱俗。
他也有凡人的欲望,只是藏得很深很深……
从睡梦中睁开眼,恍惚中我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感到迷茫。
过了一分钟,记忆回笼,我想起自己这是在左昌村昆宏屠姨妈家,扶着胀痛的额头从床上撑坐起来。
窗户微敞着,从室外涌进新鲜的空气,带着些许雨后清晨的水汽。
室内不见摩川,我挪到床边,穿了鞋要起身,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回去。
低头注视着自己的下身,更多的记忆被唤醒,我呻吟一声,头更痛了。
“操唔……”舌头也好痛!
昨天在这张床上,我跟摩川吻得难舍难分,谁想结束了,另一个人就会缠上去继续,如此循环往复,到最后我酒精上头,竟然抓着摩川的手就往我下头引。
摩川不肯,我就往他手上蹭,一遍遍哄他,告诉他不要紧的,都是我强迫他的,谁都不会怪他。
其实喝成那样,根本就没感觉,但哪怕是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没进裤腰,对大脑也是一种巨大的刺激。
这手平时捧的是圣具,抄得是经文,我何德何能,居然让层禄族的神子为我做这种事。
“摩川……摩川……”我坐在那里,痴痴叫着他的名字,难耐地用脑袋不住蹭他的肩膀和脖颈。
突然,嘴就被捂住了,摩川的掌心湿热一片,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你太吵了。”
呵着气,我伸出舌尖舔他的手心,他一下表情就变了。
“你这种淫态……到底是跟谁学的。”
他改由捏住我的两颊,我痛呼一声,这次却不是因为舌头。
没感觉也要分程度,疼痛等级盖过麻痹,再醉都知道疼了。
我说不了话,只得讨好地去摸裤子里的手,揉捏他的手臂,直至他一点点松开五指。后面的记忆就有点模糊,好像是自己没了骨头一样缠着他,贴着他,抱着他……这么闹了半宿才混乱地睡去。
昨天我喝的到底是葡萄酒还是壮阳酒??!怎么能人格都变了??
我呆呆坐在床上反思,房门这时被人轻轻推开。
摩川单手捧着个托盘,见我醒了,反手关上门,道:“去洗漱一下,然后过来吃早饭。”
我穿了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朝他走去:“昨天晚上……”
他将托盘放到桌上,闻言睨向我,轻轻吐字:“怎么,又要说自己忘了?”
我一抖,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都记得,都记得呢!”
第45章 我就是要带坏他
早饭比较简单,一碗粥,一张烙饼,一个煮鸡蛋。我一手喝粥一手拿饼,不时抬头关注摩川的表情。
他仔细剥着手里的鸡蛋,似乎并没有察觉我的窥视。
我俩这算……成了吗?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咽下嘴里的食物,打破寂静。
鸡蛋可能煮得时间比较短,蛋壳有些难剥,摩川一点一点地剥着,很快桌上就堆积起了白色的细小蛋壳。
“今天回不去。路被石头堵了,雷朗已经联系人清路,但没那么快,起码到明天吧。”
我一怔,先是庆幸昨天还好没有冒雨回去,随即心里生出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欣喜。
在这里虽然是住在别人家,多有不便,可我总觉得好像要比棚葛自由一些。摩川不用一天到晚拘在神庙里,我也能安心大胆地和他同塌而眠。
“怪不得都说‘想致富,先修路’,路不好,什么都出不去,也进不了,实在很影响经济。”
剥掉最后一块蛋壳,摩川将那枚白玉可爱的鸡蛋递到我面前:“左昌已经是厝岩崧发展得比较好的村子,村里人靠种葡萄卖给酒厂,每户年收入能有两、三万。这些钱在海城可能买不到一块砖,但在这里,可以养活一家人。”
我其实没有怎么关心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鸡蛋吸引去。
放下碗,我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鸡蛋:“……谢谢。”
不知道是农家自己养的土鸡蛋本来如此还是一些心理因素,我一口咬下去,只觉齿颊留香,竟然生出种……这是我平生所吃到过最好吃的鸡蛋的感慨。
吃完了早饭,摩川说自己还要与雷朗一起在村里走走,巡查一下葡萄园。雨季是葡萄病虫害高发季节,他不太放心。
“那我和你们一起去?”端着托盘,我同摩川前后走出房间。
“不用,你的鞋不适合去雨后的葡萄园。”他说着回头看了看我脚上米白的运动鞋。
我这鞋是专门徒步的鞋,主打远距离行走不会让脚感到劳累,确实不适合走泥泞的农田果园,不像摩川脚上的短靴,无惧于任何水坑。
于是便道:“行,那你自个儿当心些,小心路滑。”
摩川与我在门口的岔路分开了,我也没事做,本想还完托盘四处逛逛,逛完回去再眯会儿。结果索兰像是怕怠慢了我这个客人,在厨房抓着我不让我走,硬是要昆宏屠过来带我出去玩。
“在层禄族,我们是不可能丢客人一个人在屋里待着的,哥你习惯习惯。”昆宏屠笑嘻嘻地充当向导,在前面带路,“这刚下过雨,也不能带你去爬山,你不是会射箭吗,要不要射箭?”
“射箭?”上次摸弓还是在去年冬丰节的时候,我对射箭其实一般般,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碰过,可既然来都来了,那试试就试试。
昆宏屠点头:“就在屋后头,我带你去。”
屋子后头有块空地,三边用一人高的木板牢牢围起来,只留一边的缺口,从起射线到箭靶,最远大概是三十米左右。
虽说是露天的靶场,但起射线处头顶有遮阳避雨的雨檐。身后的墙壁上挂着几张猎弓,地上胡乱摆放着几只箭筒,每只里头都有不下五六十支箭。
昆宏屠给我挑了把适合我的弓,随后拿了自己的弓,与我一左一右练起射箭。
“你们现在还会背着弓上山打猎吗?”我好奇问道。
“以前老猎户会,现在也少了,年轻人谁还干打猎啊。”昆宏屠放出一箭,差一点命中靶心,他不太满意地紧了紧弦,道,“而且毕竟有危险性,箭射出去就不能收回了,万一射中人,是要出人命的。”
他这一说,我就想到以前我在猎弓社差点射中别人的事,到现在想起都还是后怕。
“我们这儿十几年前出过一个事,有个老猎人带着自己孙子去山上打猎。孩子还小,管不住,让他不要走动,还是趁老猎人不注意到处走了。老猎人看到草丛在动,就以为是野猪,一箭射过去,把自己孙子射死了。”昆宏屠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那孩子举行水葬的时候,家里人都哭到不行,我和我几个朋友偷偷去看了,那好像是频伽……就是现在这个频伽第一次给老言官打下手,脸白得跟雪山一样,还被老言官骂了。”
“那个老猎人没多久自己也跳巴兹海死了……”
忘了调整姿势,一箭射出,弓弦打到小臂上火辣辣地疼,我连忙捂住那块地方,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没事吧哥?”昆宏屠放下弓,担心地询问。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怪不得当年摩川会那样生气。我以为的偏见、轻蔑,原来都是他难以忘怀的无辜生命。
昆宏屠闻言再次举弓:“那你这个胆子不太行啊哈哈哈。”
射箭带动的是肩胛和后背的肌肉,虽然跟肋骨没多大关系,但由于肌群的拉扯,多少还是会影响到那里,久了就有些酸胀。
我转动肩膀,摸了摸自己断掉的那根肋骨,拧眉看着远处箭靶上糟糕的成绩,有些不想玩了。
“你肋骨好了吗就跑这儿射箭?”身后猝不及防响起摩川的声音。
我一转头,就见他双手交叉环胸站在我身后,深邃犹如混血的五官配上夏人的打扮,让他少了份圣洁,多了份酷帅。不过,各有各的高级。
“你这么快回来了?”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咦,都快中午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
“频伽,您回来啦!”昆宏屠小狗一样凑过来,“您也玩一会儿吗?我听我阿妈他们说,您的箭术可厉害了,叫什么……一百步外可以射中一片叶子。”
我思索片刻:“百步穿杨?”
“对,就是这个!”
摩川脸上一派平静,既没有矜骄,也没有什么急于证明自己的欲望。
“先去吃饭吧,下午再说。”
以前摩川射箭是很厉害,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信他还有原来的水平。
“你们频伽都多少年不碰箭了,早就生疏了,现在别说百步穿杨,”我手持长弓,指向远处箭靶,故意挑衅道,“射中三十米外的靶心都难吧?”
男人都是不经激的,一激,就是淡薄无欲的频伽也要上套。
他盯着我,直接摊手到昆宏屠面前:“拿来。”
昆宏屠忙将自己的弓给他:“频伽,要把靶子上的箭全给你拔掉吗?”
现在两个箭靶上都有二十几支箭,而且主要都集中在靶心附近,能瞄准的地方少了,射中靶心的难度自然也就增加了。
“不用。”摩川说着,从箭筒里缓缓抽出一支箭,卡进弓弦,然后开始后退。
一步又一步,他不断远离起射线,直到退无可退,一只脚的脚跟抵住墙壁。
侧身站立,推弓,拉弦,闭眼……
一阵微风吹过,弦上的箭宛如被这股风推动,“噌”地脱弦而出,摩川睁开双眼,维持了这个姿势几秒才将弓放下。
“中了,射中靶心了!频伽好厉害!”昆宏屠比自己夺得射箭比赛第一名还高兴,整个人都快原地蹦起来。
听到他的欢呼,我这才将视线从摩川身上拔开,扫了眼三十米外的箭靶。
摩川射的是我那个箭靶,所以我还有印象,正中间完全落在靶心的那支箭,确实不是我射的。
“现在可以吃饭去了吗?”
摩川将弓随意地放回墙上,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些许经年累月无法被驯服的桀骜,是个非常不“频伽”的笑容。
我猛然意识到,自重逢以来,他的克制守礼、稳重自持,很多时候让我都快忘了,他其实和我同龄,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海城大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在通宵追剧,和朋友每天组队开黑,周末放松一下,就去逛街看电影。而摩川的二十多岁,却在关心乡村振兴,关心哪个孩子又没学上,关心葡萄能不能丰产。
他好像一出生就在被迫长大,被迫成为一个懂事的大人。孩子的任性他不能有,年轻人的玩乐心,他也不能起。他只能是“频伽”的样子,只能是山君身边乖巧的传音鸟。
但他明明就是摩川,一个活生生的,叫作“摩川”的人。会挣扎,会痛苦,会发脾气,也会对一个人……起心动念。
下午本想和摩川一起到外面逛逛,谁想吃好饭忽然来了很多老人家,把整个堂屋都挤满了。
我和其他人都退了出来,昆宏屠说这些老人家腿脚都不好了,平时不太能去棚葛,见不了频伽,也传达不了自己的祈愿。这次好不容易等到频伽莅临他们左昌村,憋了好多话要跟频伽讲呢,一下午是要的。
我闲着无聊,自己一个人去村口小山坡上看了下落石清理工作。
远远地,就见一辆黄色的碎石机正一点点将挡路的巨石碎成小块,再由其他人一铲一铲铲到路边。照这个速度,明天路应该能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