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独属于无间狱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萦绕周遭。
那人不知怎么低低喃了声,语调好像在哭,又像是在故作镇定的笑。
“乖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夙寒声眨了眨眼,被血糊住视线只能徒劳地留下混合着血的泪水。
“别害怕。”男人笑着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痕,声音明明吊儿郎当的,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你不会有事的。”
夙寒声心中只觉得好笑。
他内府已被彻底毁了,更何况又在这无间狱待了这么几天,连伴生树也只剩下半截枯枝,蔫蔫盘在他的乱发上无法动弹,就算回到三界用尽灵丹,也是回天乏术。
这人是无间狱之人,必定是罪大恶极的恶种,又有什么理由救他。
话虽如此,夙寒声奄奄一息靠在他怀中,感受着那人胸口的温暖,恍惚间似乎重新回到年幼时。
男人轻轻拥着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又拍着后背,轻轻哼着一首乌鹊陵人尽皆知哄小孩睡觉的小曲。
“乌鹊欲飞,远人将归。
“乌鹊至,凤凰来。①”
夙寒声浑浑噩噩,整个人像是被人高高抛至九天云霄,神识越来越深沉,只隐约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脑袋上陌生又熟悉的触感。
在意识消失的刹那,他神使鬼差地呢喃了句。
“爹爹。”
那人似乎轻笑了声。
意识在九霄飞着盘桓许久,久到夙寒声已记不清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哪里去,魂魄陡然从半空直直坠落。
轰的一声砸至躯壳中。
怔然睁开眼睛,夙寒声身体上的疼痛已彻底消失,腰腹间内府不光痊愈甚至还罕见结了丹,浑身经脉间流淌着温暖的灵力。
夙寒声茫然许久,后知后觉环顾四周。
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那个杀阵,正蜷缩在一件宽大的墨蓝衣袍中,不远处便是仍有无数厉鬼的屠戮阵法。
夙寒声迷茫看去,倏地一愣。
本来以为方才遇到人的事只是濒死的幻觉,此时定睛看去,却见屠戮阵法中正有一人盘膝坐在那,身上的血缓缓往下流,几乎将偌大阵法全部淹没。
夙寒声近乎麻木地看过去。
无数厉鬼正攀在那人身上凶狠地啃咬,那满是戾气的剑意个罡风更是划破他的躯体,脖颈处已被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可他的血似乎即将流尽了,锁骨处并未积多少血。
夙寒声呆呆看着,隐约记起那人温暖而令人心安的怀抱,想要屈膝爬到他身边去。
突然,那人发出轻微的声音。
“别过来,往前走。”
夙寒声动作一顿,迷茫看去。
“小鹊儿往前走。”那人满脸血痕,唇角似乎带着笑,呢喃着道,“迈过火海,成……”
夙寒声歪着头木然看他,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人并未说完便咽了气,微微垂下头去,魂魄从躯壳缓慢升起。
可他却并未像那些死在阵法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为无法超生的厉鬼,反而是一团清澈魂灵,幽幽飘浮到夙寒声面前。
魂灵在夙寒声柔软的发间轻轻一碰,轻声叹息着说完未尽的话。
“……成凤凰。”
随后,彻底消散天地间。
夙寒声呆呆捂着脑袋,心中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不可自制地升起,弥漫至整个心间,他愣了半晌,不知为何突然像是孩子似的,在遍地尸身的荒原中放声而哭。
后山佛堂中。
崇珏刚将夙寒声抱回来放在榻上,就见昏睡中的夙寒声突然挣扎着抱住他,呜咽着道:“不要……我不要去无间狱。”
崇珏还以为他只是被吓住,轻柔将人拥在怀中,温和地道:“你不会下无间狱的。”
“我、我会!”夙寒声虽然已经睁开眼睛,眸瞳却还是涣散,他死死抓住崇珏的衣襟,满脸泪痕地喃喃道,“我、我杀了人,我害死了他……我会被打下无间狱的,只要我被发现了!”
崇珏怔了怔,伸手拂去夙寒声脸上的泪痕,不厌其烦地道:“萧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夙寒声呆呆看着崇珏,突然一把推开他,惊恐地往后退。
“你……你知道了,你会把我打下无间狱……”
就像刚才那样。
崇珏明明已修成佛心,可触及到少年满是惊恐畏惧的眼神,却像是忘了所有佛经心法、丢了在须弥山参禅那数千年的光阴,心乱如麻。
见夙寒声像是失了神似的在他怀中挣扎,崇珏墨青眼瞳像是泛起层层涟漪,扶住他的肩膀制住他的所有挣扎,低声道。
“我不会。”
若是知晓将人拖下无间狱会引得夙寒声受这般刺激,他当初就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崇珏心中重重一跳。
——好似两个跳动速度截然不同的心脏,在这一瞬间陡然重合了。
夙寒声脸上泪痕未干,茫然看他:“你……真的不会吗?”
崇珏为他擦那好似永远都掉不完的眼泪,温声安抚他:“永远不会。”
夙寒声捂住崇珏按在他脸上的手,喃声道:“那你保证,万一我日后闯下弥天大祸,你宁可杀我也不要将我打下无间狱。”
崇珏无可奈何地轻笑了下。
“嗯,我保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把你打下无间狱。”
夙寒声急了:“是杀我……”
崇珏不知这小孩又发什么疯,但此时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走:“好,我都答应。”
夙寒声又蔫了半天,魔怔的神智才终于恢复如常。
他枯坐半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腾地起来:“宫菡萏呢?灵戈师兄又在何处?”
崇珏将人鱼烛续上,道:“庄灵戈已回洞府,宫菡萏……似乎是寻她妹妹了。”
夙寒声诧异:“她……她一个人吗?”
虽然宫芙蕖就在闻道学宫,但宫菡萏瞧着应该没有独自出门过,此番她又突逢大变,还是得先将她送回凌波谷认祖归宗再说其他。
崇珏道:“是她自己的主意——我已派人暗中护她,凌波谷的人已接到消息,明天晚上便来接她。”
夙寒声这才放下心来。
崇珏将遮光床幔拉上,温声道:“天色已晚,快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夙寒声点点头,正要躺下又一个起身,一把抓住崇珏的手:“叔父?”
“嗯。”
“那个阵法……”夙寒声小心翼翼道,“真的是天道降下的吗?您不会受到影响骨链发作是吧?”
崇珏笑了:“放心吧,没事。”
夙寒声这才躺下。
今晚大悲大惊之下,本该辗转反侧许久不得入睡的,可夙寒声却刚一沾枕头还未酝酿睡意,整个人就陡然昏睡过去。
崇珏并未离开,坐在榻边看了许久,才终于伸手放置夙寒声腰腹处,微微催动灵力。
沉睡中的夙寒声“唔”了声,腰身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微微一折又陡然落回床榻上。
狭窄床幔中青色光芒幽幽一闪。
崇珏摊开手,就见本来空无一物的掌心正悬着一块半环的玉珏。
前段时间他放置夙寒声内府中时,玉珏完好无暇,可如今上方却露出一道微弱的裂纹。
崇珏闭眸将玉珏重新吸纳入体内,眉心一闪而逝一道狭长的红痕。
夙寒声衣衫凌乱,已彻底入睡。
崇珏看他许久,才将床幔扯下,起身缓步离开斋舍。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前去佛堂的连廊中,另一枚满是裂纹灰扑扑的玉珏悄无声息出现在崇珏腰封上,一个虚幻的影子从中幽幽飘出。
正是一身黑衣的崇珏。
紧接着,九九骨链也跟着游龙般陡然出现。
夙玄临的九九骨链约束着崇珏“从不插手三界事”,这法器似乎有独特判断“三界事”的标准。
崇珏对夙寒声管天管地约束严苛,骨链屁都不吭一声,除非崇珏有动用灵力的趋势,它才会像是狗见肉包子似的突然出现。
此番崇珏虽然没有斩杀五人,可强行引来无间狱符阵伪装天道,此前只出现过六条的骨链此时陡然出现九条,像是要将崇珏就地斩杀般,且在不断地收紧。
崇珏行走在月色中,好似神佛般,遭受如此痛苦依然端庄雍容,步伐没有乱上分毫。
他眉间的红痕,就像是此番出现的裂纹般,若隐若现。
“白玉无瑕的世尊,竟也有了污点裂纹。”黑衣崇珏双手环臂像是幽魂似的跟着身体飘,啧啧个不停,“与其自伤躯壳强行招出无间狱阵法,倒还不如让我干脆利落一降魔杵斩了那五人的狗头来得干脆。”
世尊好似感觉不到骨链不动声色的折磨,目不斜视往前走。
“你会带坏他。”
“可你那副大阵仗却吓到了他。”崇珏哈哈大笑,“瞧见没有,那满脸泪痕的小鸟雀被吓成那副模样,怕你也会将他一起打下无间狱,永世不得超生。”
善念并不理会,大步往佛堂而去。
崇珏“啧”了一声,几乎两句话就失去了耐心,陡然沉下脸来,冷冷道:“连那宫氏的杂碎都不能逼你亲自出手杀人……到底怎么样你才能生出五毒恶念,让我重归躯壳?!”
随着他的震怒,佛堂屏风轰然破碎倒塌,重新布置好没多久的佛堂再次被灵力轰碎成齑粉灰尘。
世尊冷然回头,骨链张牙舞爪衬着他眉眼更为冰冷。
“宫氏的人,是你招来的?”
黑衣崇珏厌恶道:“我只是告知他们龙血可当灯油罢了,路可是他们自己选的。”
世尊:“你……”
“我受够善的压制!”满身怨毒宛如幽灵似的男人漂浮半空,雪白眸瞳森戾,“夙玄临将你我分离,我宁愿眼盲也不肯要一只眼睛,就是厌恶你时时刻刻分辨善恶的理智。”
他要随性为之,遇到厌恶之人想杀便杀,见到美色便不管天理伦常堕落在□□之下。
不像那固守本心的善,瞻前顾后,忧心辈分伦常、分析杀与不杀的得失利弊,优柔寡断,令人作吐。
他就要随心。
随他那颗天生恶种的心。
“杀那五人,你我会顷刻天人五衰。”世尊漠然看着他发疯,冷冷道,“若是十年后不周山倾倒……”
黑衣崇珏几乎被他气笑了:“你一个人殉葬不够,还想拉着我的萧萧一起去死?”
世尊眉头紧紧皱起。
我的……萧萧?
夙寒声和恶念明明只有两三日的相处时间,为何言行间待他这般亲密?
两人虽然记忆想通,但善念并未因为恶念的肆意屠戮便心生戾气,恶念应该也不至于因自己那点对小辈的纵容爱护而如此……
世尊心中一沉,冷冷道:“自此之后,不会有人知晓凤凰骨在他身上。”
无人知道,夙寒声便不会被逼着殉葬。
他会安安稳稳过完余生。
“哈哈哈。”黑衣崇珏似乎清楚他心中所想,大笑出声,倾身上前掌心在躯壳上狠狠一推,“对小辈的纵容爱护?哈哈哈可太好笑了。”
但他的手却穿透躯壳,并未碰到一分一毫。
世尊不想理这个疯子,盘膝坐在蒲团上,下意识想要拨弄佛珠,手却又摸了个空。
无法静心,浑身被骨链束缚,耳畔又有喋喋不休的疯子在妖言惑众,他索性取出许久不用的木鱼,黑衣崇珏叨逼一句他就敲一下。
咚咚咚。
善念觉得恶念说话吵,恶念又厌恶那让人烦心的木鱼,见世尊明明心不静却还在装模作样,冷笑一声倾身飘上前,刚才那身要杀人的戾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人变脸像是变天似的,连夙寒声都怕他的阴晴不定。
黑衣崇珏幽魂似的,懒洋洋支着下颌靠在小案上,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见过哪家长辈,和小辈又搂又抱不成体统的。你不是最遵从天理伦常吗,方才牵师侄的手又是哪门的伦、哪家的理啊?”
世尊闭眸重重敲了下木鱼。
“别骗自己了,你根本并未在参禅,你佛可听不到你那胡乱说的、不成言的心经。”
你心乱如麻,因自己挚友之子的依赖和亲近。
你身处佛堂,闭眸坐禅,手敲木鱼。
却念佛不成经,警戒法器也无法静心。
崇珏双眸紧闭,额角缓缓沁出汗珠,好似身处乱道,遍寻不到出路和去处。
突然,他手中轻缓瞧着的木鱼一用力。
砰的一声,木鱼当即被敲碎成一堆废木屑。
崇珏惊魂未定好似从心魔道逃出,骨链如游龙蔓延至偌大佛堂,他按着心口喘息着呵斥。
“住口!”
佛堂寂静。
恶念早已不再此处。
夙寒声昏沉睡了一整日,翌日醒来时已神清气爽。
他看着四周的布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颠颠披着衣袍朝佛堂跑。
“叔父叔父!”
他昨日还没好好打趣崇珏醉酒呢。
只是噔噔噔跑到佛堂后,就见宫菡萏正跪坐在那,垂着眸喝茶。
佛堂的小沙弥低着脑袋跪坐在崇珏后方,好像做错事似的,抽抽搭搭不说话。
崇珏换了身袈裟,冷淡看着她:“见到妹妹了?”
宫菡萏点头,又摇头。
小沙弥小声道:“她……她就远远在外看了一眼,不想去认,转身就想离开。”
崇珏道:“你想去何处?”
宫菡萏已将浑身的金银饰物取下,只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来的闻道学宫道袍,纤瘦身形好似风一吹便倒,根本瞧不出她体内蕴含着能将人顷刻诛杀的力量。
她垂着眸一副温顺至极的模样:“回之前住的地方。”
崇珏微微蹙眉。
夙寒声也顾不得打趣崇珏了,赶紧跑过来:“姐姐干嘛要回之前的地方,万一还有其他的宫家人在,把你掳去了怎么办?”
宫菡萏方才面对崇珏时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乍一瞧见夙寒声,她无神眸瞳似乎亮了起来,轻声开口。
“没事的,我已习惯了。”
夙寒声愣了下。
习惯了?
是习惯这二十年来被人用法器操控的日子吗?
夙寒声呆愣看着宫菡萏,好似理解了什么。
宫菡萏自小便是生活在被人控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在旁人指引下才能做到的环境中,此时乍一还她自由,她并不觉得欢喜,心中甚至有可能是恐惧排斥。
摆脱熟悉的环境,去往陌生世界,并非一时半刻能够适应。
夙寒声也不阻止她,问道:“那你可有其他认识的对你好的人?不是宫家的!”
宫菡萏歪头想了想:“有。”
夙寒声一喜:“谁?”
宫菡萏说:“你。”
夙寒声:“……”
夙寒声再接再厉:“还有呢?”
宫菡萏又想了想,半晌才道:“还有一个。”
夙寒声不太抱希望了:“谁呀?”
“她说我的灯漂亮。”宫菡萏说,“拿去卖,肯定很值钱。”
夙寒声:“?”
姐姐,想卖了你这还叫对你好?
夙寒声觉得这个姐姐好像不是冷若冰霜,而是有点……呆?
宫菡萏一时半会寻不到去路,夙寒声又不想让她再回魔窟,只好等着凌波谷的人赶过来再说。
宫菡萏不想在佛堂待着,起身走了半圈,听到闻道学宫的钟声,突然道:“我能再去看看她吗?”
她指的宫芙蕖。
寻常人根本不会连行踪都要问旁人,可宫菡萏却根本不敢随心而动,只能随意寻人来执掌她的行动。
这非一时半会能改变得了的。
崇珏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头道:“嗯,莫要离学宫就好。”
宫菡萏身上圣物灵力已被隐藏,学宫又有结界受崇珏操控,并不会让她犯傻轻易逃离回到魔窟。
宫菡萏点头说好,飘然离去。
夙寒声赶紧追上前去:“姐姐,用脚走,学宫不能御风。”
宫菡萏很听夙寒声的话,当即轻飘飘落地,回头看他。
夙寒声点头。
宫菡萏这才慢吞吞地走了。
夙寒声担忧看了半晌,才折返回来。
崇珏已在闭眸参禅。
夙寒声坐在小案对面,小声道:“叔父?”
崇珏不睁眼,只道:“怎么?”
见崇珏脸上有种大病初愈的苍白,夙寒声知晓昨日他出手必然不可能安然无事,难得良心发作地将要打趣的话吞了回去,乖乖道:“没怎么,叔父没事就好。”
他行了个礼,起身就要去上早课。
崇珏睁开眼,叫住他:“萧萧,给你这个。”
夙寒声回头看去,就见小案上的匣子中,正放置着那串已经被重新雕刻好护身符纹的琉璃佛珠。
之前夙寒声还气势汹汹说不要这破珠子,此时却是欢天喜地地一屁股坐下,拿着那串琉璃佛珠爱不释手:“叔父又要送给我?”
崇珏所有佛珠都被捏碎了,手中空落落的,难得敲一回的木鱼也被敲得粉碎。
他看向夙寒声手中那串临时给他戴的佛珠,轻轻“嗯”了声:“你手上另外一串佛珠,就先……”
话还未说完,夙寒声就高高兴兴地道:“是啊,这样我就有两串叔父送的佛珠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轮着戴。”
崇珏:“……”
夙寒声道:“叔父,叔父你怎么了?”
崇珏似乎无声笑了下,轻轻摇头:“没事,晨钟响了第四声,再不去早课就要迟到了。”
夙寒声赶紧将佛珠戴手腕上,腾地站起来,跑了几步又回头道:“叔父,明日我放旬假,别年年坊市刚好有秋日集市,您……要不要随我一起去逛一逛呀?”
崇珏的手轻轻一动,好一会才道:“明日我还有事……”
推拒的话还未说完,夙寒声就蔫头耷脑地垂下羽睫,看起来十分失望。
“……”崇珏道,“晚上倒是有时间,可以去一趟。”
夙寒声当即欢呼雀跃,好像刚才的失落只是幻觉,他像是怕崇珏反悔,飞快道:“好,那我明日一早就来佛堂,做完功课刚好一起去集市。”
崇珏:“嗯。”
夙寒声高兴得有点上头,笑嘻嘻地晃了下手上的琉璃佛珠,发出清脆的声响:“那这串琉璃佛珠,还有明日叔父愿意陪我去逛集市,是不是……”
崇珏眉头轻轻一跳,预感这蹬鼻子上脸的少年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就听夙寒声不怀好意道:“……是不是我这段时日乖巧,叔父给我的奖赏呀?”
崇珏:“……”
崇珏捻着袖口的手倏地一紧,低声呵斥道:“夙萧萧!”
夙寒声哈哈大笑撒腿就跑,边跑边道:“哈哈哈萧萧不知道!”
一路“不知道”的叽叽喳喳远去了。
崇珏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本该对这孩子的冒犯行径而动怒的,可崇珏半晌才后知后觉。
他心中并无丝毫怒意,反而像是被鸟伸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下心口,无可奈何又心生纵容怡然。
崇珏一愣。
夙寒声撒了欢地刚跑下后山,突然听到一声轰的巨响。
远处山林间的佛堂,好像被人轰塌了一角?
叔父被那句“奖赏”气成这样?
明日便是旬假。
上善学斋的学子都在呜嗷喊叫,元潜的尾巴尖更是伸到夙寒声的桌子底下甩来甩去,笑眯眯道:“少君,明日去秋日集市玩吗?”
夙寒声叼着笔,将桌子底下的蛇尾巴奋力搬到自己腿上搁着,爱不释手地摸着,懒洋洋道:“我同人有约了。”
元潜凑上来好奇地道:“谁啊?哪个学斋的女修吗?”
徐南衔他们还没回来,夙寒声在学宫认识的人也没多少,若是和乞伏昭出去必然不会说“有约”这种词。
夙寒声正要说出来,但又担心有人会来搅和,只好掐了元潜蛇尾一下。
“不要你管。”
元潜还以为说中了,眯着蛇瞳往后桌一靠,道:“百里,明日和我一起……”
乌百里打断他的话:“明日我要回家一趟重新刻弓上的符纹,没空。”
元潜小声道:“少君好像和哪个学斋的女修幽会。”
乌百里正色道:“去——符纹下个旬假再刻也不碍事。”
元潜哈哈大笑。
夙寒声还不知道这两人等着瞧自己热闹,高高兴兴地摸着蛇尾巴做上节课的功课。
今日六节课极快,下午众人放了假,叽叽喳喳地往外跑。
夙寒声约了元潜、乌百里还有乞伏昭等会吃了晚饭,就回落梧斋外面的院子里搬小桌子来一起做功课,收拾东西走出门,前面的元潜“哎”了声,拿着弟子印一晃。
“少君,惩戒堂正使在听照壁上说,让你去惩戒堂一趟。”
夙寒声一愣,脑海中飞快闪过这几日所做的事。
乌百里和元潜一左一右凑过来:“说吧,你这几日又闯什么祸了?能让正使直接在听照壁寻你。”
夙寒声都懵了:“难道是我前几天上课刻的那个符纹,故意添了两笔差点把那个讨人厌的山长炸得满脸灰的事被发现了?!”
乌百里、元潜:“……”
夙寒声拧眉想了想:“还是我把乞伏昭门口那个吵人的护门草偷偷放在那个姓萧的储物戒里,他问我有没有听到古怪的声音,我说没有啊,吓得他惊慌失措以为被鬼缠上的事被发现了?”
两人:“……”
乌百里欲言又止。
元潜捣了他一肘子,打算听听这位小少君还做过什么缺德的事儿。
夙寒声又嘚啵嘚啵说了一堆,愁眉苦脸地将书塞到乌百里怀里:“不可能啊,我做得可隐蔽了,根本没人能发现。”
元潜笑得直打跌,只觉得夙寒声真是个合他胃口的妙人。
夙妙人忧心忡忡地去惩戒堂了。
这段时日副使不在,惩戒堂等着挨罚的人都少了十分之九。
并不是说学宫学子安分了,只是其他副使不干事,正使又是个温吞的老好人脾性,他们当即放飞自我,反正也没人拿鞭子抽他们,乐得自在。
夙寒声走进空空荡荡的惩戒堂正厅,满脸心虚地正打算胡说八道。
一抬头,却见应知津坐在一旁椅子上正在点烟。
“师姐?”
应知津随意“嗯”了声,朝他抬手:“过来。”
夙寒声走上前,还以为正使向应知津告状了,垂着脑袋一副怯怯模样,还未等师姐开口直接能屈能伸地道歉认错。
“师姐,我错了。”
应知津吐出一口烟雾,冷淡瞥他:“错哪里了?”
夙寒声垂头丧气,嘚啵嘚啵把刚才那堆小祸事全都说了,眼巴巴地道:“我真的知错了。”
应知津似笑非笑:“哟,闯得祸事倒是不少,怪不得你大师兄说你调皮捣蛋吊儿郎当。”
夙寒声蹲在地上,扒着应知津坐着的椅子扶手,一副虚心认错的样子。
“我往后会改,师姐别和我大师兄告状,他会把我吊起来抽的。”
一直冷冷淡淡的应知津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夙寒声仰头看去。
应知津伸出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挑着眉道:“我前几年曾回应煦宗瞧过你。”
夙寒声茫然。
那他为何不知道?
那时的夙寒声小脸煞白地坐在寒潭边,穿着空空荡荡的衣裳身形消瘦,迷茫看着面前潭水,好像随时都能跃下去。
像是精致却被折断翅膀、囚在金笼中的漂亮鸟雀。
应知津并未进去,沉着脸寻到应见画同他大吵一架,想要将夙寒声接去别年年。
可当天晚上,夙寒声凤凰骨发作,几乎被烧成一把枯骨,好在那千年寒潭水救了他一命。
应知津怔然看了床榻上瘦得几乎成一把骨头的少年半晌,一股想要解救他却无能为力的痛苦遍布全身,让她直接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自此后,再也没去看过夙寒声。
可如今……
鸟雀逃出牢笼,在广袤天地间展翅而行,鲜活蓬勃。
“只是无伤大雅的祸事,你下回莫要再做,不至于挨打。”应知津拍了下夙寒声的脸蛋,笑着道,“日后你大师兄因为一点小事就打你,你便来寻我。”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应知津又拍了他的脸蛋两下,给了他一个别年年纹样的储物戒。
夙寒声疑惑地往里面一扫,差点被里面的灵石闪瞎眼睛。
应知津道:“零用钱,用完了再来别年年寻我。”
夙寒声虽然对灵石没什么概念,但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里面八成得有半个灵石矿,他眼睛都瞪圆了,小心翼翼道:“这是一年的零用钱吗?”
应知津一皱眉。
夙寒声还以为自己说长了,正要说“两年”,却听应知津冷冷道:“应见画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就这么穷养吗?”
夙寒声愣了下。
“这是一旬的。”应知津眉头还没松开,道,“闻道学宫每十日一个旬假,到时每回放旬假我会让人给你送来。”
夙寒声:“……”
夙寒声沉默许久,当即跟着应知津同仇敌忾:“大师兄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
应知津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夙寒声见将储物戒收起来,道:“那师姐今日来找我是有急事吗?”
“嗯。”应知津道,“我的心肝儿还在气头上,已去闭关不理会我了,我想找你但懒得差人去,就用他的弟子印往听照壁上发。”
夙寒声肃然起敬。
应知津道:“你在悬壶斋可有认识的医修?”
夙寒声想了想:“小医仙周姑射,她曾为我解跗骨毒。”
应知津:“可靠吗?”
夙寒声迟疑:“师姐说医术吗?”
应知津抽了口烟,吐出烟雾来,若有所思道:“她为你解了跗骨毒,外面却并未有传言说你是拂戾族血脉,想来是可靠的。”
夙寒声骇然看她。
不过想想也对,应知津和应见画年纪虽然相差几百岁,但年少时必然也是见过他娘亲的,自然知晓他有拂戾族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