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晨安。”
应见画的声音很快从法器中暴躁传来:“这都马上晌午了还晨安?你才刚起床吗,不要以为放了旬假就能懈怠。”
夙寒声只说了五个字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耷拉着脑袋逆来顺受听着。
应见画数落一大堆,歇了口气才道:“有什么事吗?闯祸了吗?”
“才没有。”夙寒声赶忙说道,“大师兄你在何处啊?”
“应煦宗。”
夙寒声道:“刚才二师姐问我有没有瞧见你,她好像找你有急事……”
应见画那边好像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隐约听到长空的声音:“师尊?”
应见画冷冷道:“我等会就回闻道学宫。”
夙寒声:“?”
夙寒声看着切断的灵力,撇了撇嘴将弟子印一扔,有点不看好应知津这个“计划”。
宫菡萏自幼被教导,言行举止从来不受她自己控制,这样突然逼着她自己主动动手——还是拿宫芙蕖来做靶子,真的能行吗?
太担心了。
夙寒声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赖叽叽掀开浮云遮看着外面的烈日,闷闷心想:“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万一崇珏知道前世那些事……
夙寒声“啊”的一声,直接在地上发了疯似的翻滚,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死了算了!”
就在他转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耳畔传来个熟悉声音:“闹什么。”
夙寒声止住翻滚的姿势,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仰头看去。
崇珏已经回来,正站在旁边垂眸淡淡看他,从夙寒声这个角度能瞧见男人层叠的裾袍、莲花暗纹,以及从腰封垂落而下的佩玉穗子。
夙寒声:“……”
夙寒声当即一惊,腾地坐起来,飞快保持着端正跪坐,讷讷道:“没、没闹,我写功课写累了,想、想放松放松。”
崇珏看着他乱成一团的墨发和皱巴巴的衣衫,似乎无奈地笑了下,敛袍坐下,淡淡道:“写了多少累成这样?”
夙寒声看着没动笔的功课,干巴巴正要扯谎。
崇珏骨节分明的五指按在小案上的书籍上,曲着两指轻轻一敲。
夙寒声顿时不敢撒谎,讷讷道:“还没动笔,我错了。”
崇珏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地认错,比之前东扯西扯撒泼打滚耍无赖要有长进得多,也没斥责他,让他继续做功课。
夙寒声赶紧翻开书,想要专心致志地做完功课就能出去玩。
但崇珏不在时,他都没法子集中注意来做功课,更何况此时身形高大的男人就坐在他对面,一身“花枝招展”的青衣,带着熟悉的菩提花香,存在感十足,更加没办法把心思放在书上了。
夙寒声咬着笔,手忙脚乱胡乱写了几个字,心中思绪纷纷扰扰。
他到底有没有前世的记忆啊。
应该是没有的。
夙寒声安慰自己:“若是有的话,他要么像恶念那样对我心怀不轨,要么直接一降魔杵把我给打出去了,怎么可能还把我当成寻常小辈放在身边照顾有加。”
肯定不知道!
夙寒声自顾自下定了决心,重重一点头。
在一旁看佛经的崇珏开口道:“怎么,有哪里不懂吗?”
夙寒声惊了一下,赶紧胡乱指着书上一个符纹:“这、这个,有点不太懂。”
崇珏垂眸看去,道:“手伸来。”
夙寒声不明所以,还以为崇珏要打他手板,吓得赶紧往腰后藏。
崇珏瞥他。
夙寒声打了个哆嗦,只好怯怯地将掌心摊开递了上前。
他做足了要挨打的准备,正眯着一只眼睛偷偷摸摸看去,却感觉温热掌心传来一个酥麻的触感。
崇珏并起两指,垂着温和的眉眼,一笔一划将书上那道符纹轻缓地划在夙寒声掌心。
夙寒声倏地僵在原地。
崇珏的手指好似永远都捂不热的冷玉,轻柔地在滚烫掌心微微摩挲,带出一股让人恨不得抓心挠肺地痒意。
夙寒声心跳彻底乱了,从掌心传来的酥麻和痒意让他忍不住剧烈打了个哆嗦。
崇珏终于将符纹画好,淡淡道:“记住了吗?”
夙寒声浑浑噩噩将手收回,消热没多久的耳根又烧得红透,几欲滴血。
崇珏不解地看他:“萧萧?”
夙寒声如梦初醒,五指一拢,好似要将让他心慌意乱的“掌心”藏起来,这样自己就能恢复正常。
他垂下脑袋,小声道:“嗯,记住了。多谢……叔父。”
崇珏觉得他今日有点奇怪,但并未多想,继续垂眸看佛经。
夙寒声思绪纷扰,默念了无数遍“叔父叔父”,好像把这两个字当成静心诀般,终于将浑身的热意给彻底压下去。
夙寒声艰难地将功课做完后,已是午后了。
他做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抬头想去看崇珏,视线落下后,微微一愣。
崇珏似乎是等他等累了,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好似一尊佛像般参禅。
夙寒声道:“叔父?”
崇珏没有应答。
夙寒声疑惑,这是入定了吗?
想到这里,他又撇了撇嘴,心想和自己相处竟这么无趣吗,竟然还入定参佛去了。
夙寒声屈膝爬过去,想将人叫醒,视线一扫却见崇珏垂落肩上的墨发间,隐约有一绺不太显眼的白。
夙寒声蹲在崇珏身边,轻手轻脚地将那绺发握在掌心拨了拨,眉头紧紧皱起。
果然不是眼花,崇珏的确生了白发。
可他已是活了数千年的世尊,修为滔天,为何会生出雪发?
夙寒声正捧着那绺发皱眉思索,头顶倏地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
夙寒声吓了一跳,蹲着的姿势直接不稳,猝不及防朝着前方膝盖触地跪了下去,控制不住一头撞到崇珏怀里。
夙寒声:“……”
佛堂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半晌,崇珏才道:“吓着你了?”
因他开口说话,胸腔传来微弱的震动,浑身僵硬的夙寒声猛地往后撤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摇头:“没没没,我没吓住,谁被吓住了,哈哈哈。”
崇珏也没在意,看了一眼桌案上摆好的书,道:“功课做完了?”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
崇珏起身,看了看外面的时辰:“等会便日落了,走吧。”
夙寒声像是做错事似的,胡乱把长发理了理,爬起来跟上去。
走了几步,他突然醒悟过来。
“那只是个意外,我又没做错事,为何要这般心虚?”
夙寒声重重咳了声,故作镇定,双手背在腰后溜达出佛堂,看着前方那抹青影,心中逐渐生出个念头来。
前段时日崇珏连自己说句“姘头”都气得拿藤条打他,如今自己都撞他怀里了,这狗男人竟然这般镇定自若?
不说斥责了,就连半句话都没有。
难道随着恶念回到躯壳,他也连带着有了前世的记忆,现在这副做派是在故意耍自己玩?
夙寒声心想,今晚去集市,一定得找个机会试探试探。
别年年坊市的秋日集市热闹得很。
夙寒声从灵舟下去,远远瞧见不远处一整条街的人山人海,高高兴兴道:“好热闹啊叔父。”
崇珏甚少会靠近人挤人的长街,从下了灵舟就开始眉头轻蹙。
但见夙寒声如此兴致勃勃,他也并未扫兴,轻轻“嗯”了声。
夙寒声颠颠跑下去,很快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叔父,这么多人,您……”
还没说完,又突然记起自己还得试探呢,干咳一声,笑嘻嘻地换了个话头:“你会不会怕呀?”
崇珏淡淡睨他:“没大没小。”
夙寒声还以为他又会说自己“放肆”,听到这不轻不重的斥责,他眼眸一弯,胆大包天地上前拽住崇珏的袖子:“走啦,很好玩的。”
崇珏既已决定陪他玩,也已做足会在人堆里挤大半天的准备,“嗯”了声,任由他拽着自己去了人山人海的坊市。
日落西沉,坊市两边全是挂着秋日灯的摊位,叫卖喧闹声震耳欲聋,热闹极了。
崇珏本以为夙寒声所说的“好玩”,无非就是买买东西、吃点零嘴,袖中都准备好了灵石打算替他买,却没想到夙寒声却没往人堆里扎,反而带着他寻了处幽巷。
穿过幽深巷子,便是飘满莲花灯的坊市长河。
别年年财大气粗,只为了秋日集市便在坊市旁边挖了一条数丈宽的长河,两边栽着长满灵石的灵树,金光闪闪,比任何灯笼都要璀璨耀眼。
岸边有石凳石桌,夙寒声寻了处幽静之地,让崇珏坐在那等着,自己一个人噔噔噔跑出去,没一会就抱着一大堆小零嘴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叔父,你喝得惯冷茶吗?”
夙寒声将怀里的东西全都放在石桌上,买了几块小酥鱼的油纸包似乎没严实,蹭了他衣襟上都是油渍,他毫不在意,伸手舔了舔手指上的椒盐,含糊道:“好多人在那买冷茶,说是加了糖霜呢,你尝尝看。”
崇珏看着夙寒声衣襟上碍眼的油渍眉头轻皱,似乎想出言数落几句,但犹豫半晌还是无声叹了口气,将夙寒声递来的冷茶接过。
那冷茶是用竹筒盛的,还未入口就能嗅到一股廉价糖霜的气息。
崇珏并未多说,抿了一口,见他满头大汗地在那啃小黄鱼,取出帕子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不是说要逛集市吗,在这儿坐着做什么?”
夙寒声吃个不停,随口道:“叔父不是不喜人多吗,这儿多清净呀——你看,等会河对面的祭台上会有跳傩,晚些时辰还有焰火呢。”
崇珏手指一顿。
明明是个活泼爱动的脾性,此时却心甘情愿躲在这儿无人的地方独自吃零嘴。
夙寒声见崇珏擦着汗突然不动了,迷茫看他:“叔父?”
崇珏从善如流将手收回,道:“不必如此,你将这些吃完,我们去逛一逛吧。”
“不了。”夙寒声摇头,明明眼神一直看着河对岸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心口不一道,“那么多人,肯定挤得满身是汗,在这儿坐着多好。”
崇珏垂眸似乎笑了下,也没多说。
夙寒声瞧着瘦弱,但胃口却是大,没一会就将桌子上的东西啃了大半。
崇珏始终端着那竹筒喝那口味奇怪的冷茶,明明是质地粗糙的竹筒,在他手中却好似龙窑烧制而成的精致瓷杯,勾人得很。
夙寒声无意中瞥到崇珏那修长的手,不知又想到什么,耳根一红,不受控制地呛了一口,差点把口中东西给吐出来。
“咳咳咳!”
崇珏一愣,将竹筒放下,皱着眉起身给他抚后背。
夙寒声咳得肩膀都在微微发抖,强行将那股咳意忍过去,眼眶通红地抬眸看去,小声道:“没事,呛了一下。”
见崇珏又坐了回去,夙寒声这下却不敢再将视线放在那骨节分明的手上了。
他在心中狠狠地唾骂自己:“还说别人色胚呢,你自己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
只是一双手而已,他到底是怎么臆想出那一堆□□淫欲的?!
可恶,都怪前世崇珏。
这样一想,夙寒声又心安理得了。
反正是前世崇珏带坏的他,现在风水轮流转,他臆想到崇珏自己身上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夙寒声理直气壮地喝了口冷茶,清一清自己龌龊污秽的内心,眼神却连看崇珏都不敢了。
两人沉默无言半晌。
夙寒声将一桌子小零嘴吃完,崇珏也一口一口皱着眉把夙寒声买得冷茶喝尽了。
崇珏将竹筒放在石桌上,干咳一声只觉得嗓子似乎被那甜腻腻的冷茶给糊住了。
此生再也不碰这茶半口。
不对,这根本不能称做“茶”,明明就是掺了糖的水。
夙寒声看了一眼,心想这么爱喝啊?那等会再给他买两杯好了。
离焰火燃放还有一会,夙寒声正要起身再买点东西回来,崇珏却也跟着起了身。
见夙寒声露出疑惑的眼神,崇珏解释道:“我要去墨胎斋一趟,拿些东西。”
夙寒声“哦哦”两声,也没多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幽巷回了长街。
坊市比方才来时还热闹,夙寒声一扎进人群就像是鱼入了水,高高兴兴到处乱窜,看这个喜欢、那个也喜欢,恨不得全都买下来揣兜里。
崇珏一直跟在他身后,长街熙来攘往,夙寒声几次被人挤走,但挣扎着一回头,始终瞧见崇珏就在三步之外淡淡注视着他。
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
夙寒声后知后觉自己有点玩疯了,拨开人回到崇珏身边,仰着头大声道:“叔父,我们……”
崇珏修为强悍,就算夙寒声语调细弱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见他踮着脚尖大声说话,崇珏只好微微垂下头,想让他省点嗓子。
夙寒声本想努力踮脚尖,没注意到崇珏已经垂下头,猝不及防差点冲着唇角亲上去。
他眼都瞪圆了,千钧一发之际就要缩回去,温软的唇在崇珏下巴匆匆蹭了过去。
崇珏一愣。
夙寒声每回亲崇珏都没得到什么好结果,要么被打要么被骂,他直接被吓住了,十指胡乱搅在一起,不安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根本不是他的过错,但第一反应却还是道歉。
崇珏手下意识想要抚摸佛珠,但又摸了个空。
他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心弦好像被一阵幽幽的小风轻易拨动,琴音如涟漪阵阵激荡心间,就算此时他身处须弥山,恐怕也难以静心了。
夙寒声讷讷道:“叔父……对不起。”
崇珏心中莫名酸涩,正要开口说话。
夙寒声却以为他要骂自己,赶忙转移话题:“叔父……那、那儿,墨胎斋到了,您还是先去忙正事吧。”
说完,他不敢看崇珏的神情,根本没等人说半个字,便噔噔噔三步并两步冲去了墨胎斋。
崇珏收回微抬的手,沉默着跟了上去。
就在两人离开后,蹲在路边摊位前的元潜和乌百里依然还保持着呆呆愣愣的姿势,浑身僵硬,手中拿着的玉石法器直直从元潜手中掉落到地,碎成几段。
摊主可算找到冤大头了,当即骂骂咧咧道:“混账小兔崽子!我这玉石法器可是价值两千灵石!有市无价,你给我摔坏了,就得赔!”
元潜根本没听到摊主说什么,下巴微张都要脱臼了,吓得一直眯着的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几乎要脱眶而出。
他喃喃道:“天道昭昭,亲娘啊,我是眼瞎了吗?”
乌百里也难得愣住了,半晌才犹豫不决道:“或许……只是个意外。”
元潜整条蛇都傻了,无视了摊主在那“喂别以为你是学宫的学子就能赖账,今日你要是不拿出两千灵石,我就去你学宫告你山长去”的叫嚣,惊悚道:“少君……少君不是说来会女修吗?!”
那人身形高大,青衣温润,整个人宛如高长云端的高岭之花,雍容尊贵。
就算长得再俊美,也和“女修”八竿子打不着啊!
乌百里冷冷道:“镇定!只是个意外!”
元潜哪里能冷静得了:“啊啊啊!少君还说‘有约’,和尊长出来集市拉拉扯扯亲亲抱抱,这能叫‘有约’吗?!这叫幽会吧!”
乌百里:“是意外!”
元潜:“镇定啊你!”
乌百里:“我很镇定!”
元潜:“……”
镇定就镇定,你吼这么大声干什么?
摊主怒道:“喂!小兔崽子!你们是想尝尝我的厉害吗?”
元潜终于听到摊主的怒吼,冷冷一转身,蛇瞳诡异直勾勾盯着他:“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啊,呈上来我尝尝看。”
摊主:“……”
蛇族是最记仇最惹不得的,摊主当即怂了:“没、没什么,二位贵客慢走。”
元潜和乌百里直起身,像是做贼似的溜达到墨胎斋门口的大石狮子旁边蹲着。
“应该是意外。”元潜故作冷静,“少君虽然是断袖,但不至于断到世尊身上,咱们、咱们跟踪……不是,咱们观望观望。”
乌百里:“嗯,镇定。”
夙寒声还不知道两位同窗正在看自己热闹,他垂头丧气地在墨胎斋待客的椅子上坐下,蔫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将所有事都搞砸了。
两人好不容易和谐相处了一会,竟然又惹崇珏动怒。
可他又是无心的。
夙寒声暗自懊恼,余光偷偷摸摸去看旁边的崇珏。
墨胎斋掌柜见到崇珏前来,恭敬得像是在迎神似的,恨不得五体投地将人供起来,他双手捧着一个玉匣子缓步放置在桌案上,讨好地笑道:“世尊,这便是副掌院订的东西,您过目。”
崇珏点头,手指一抚储物戒就要付账。
夙寒声见状赶紧冲过来,大献殷勤:“这点小钱就不劳烦叔父了,我来我来,多少灵石呀?”
崇珏微怔。
少年从刚才就一直闷闷不乐,还以为他一整晚都精神不起来呢,没想到一会就活蹦乱跳了。
见夙寒声急切地拿着储物戒要付账,崇珏索性没有开口,在一旁垂着眸看他,眉眼间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正带着温和的笑容。
夙寒声赶紧付了账,冲崇珏讨好一笑。
还未及冠的少年脸上还带着并未彻底消散的稚气,装作温顺乖巧地笑也掩饰不住眸底的狡黠和朝气蓬勃。
可崇珏看到他这个笑,却莫名觉得心疼。
方才只是个意外,他却被之前的挨打挨骂而战战兢兢,唯恐又遭训斥。
夙寒声有一堆厉害的师兄师姐能给他足够挥霍放肆的资本,更有仙君之子、应煦宗少宗主这等身份让他能横行霸道,哪怕惹了祸也不会受罚。
三界没有谁能比他尊贵。
可他不知为何,仍然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不留神犯了大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永不超生。
崇珏本以为他是畏惧自己,但此番看来,好似并非如此。
两人取了玉匣子,又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幽巷,等着看一会的焰火。
夙寒声不敢再胡言乱语,乖乖坐在那看着莲花灯一盏盏从他面前飘过。
忽然,崇珏道:“萧萧。”
夙寒声猛地正襟危坐,心想要来了吗要数落我了吗!
崇珏道:“……是我的过错。”
夙寒声心中怦怦跳,果然是在数落我,可那分明是个意外啊,他怎么那么不讲道理……
什么东西。
夙寒声迷茫抬头,呆呆愣愣看着崇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啊?”
崇珏墨青眼瞳似乎倒映着满河的莲花灯,宛如星光璀璨。
“是我待你太过严苛。”他无声叹了口气,“之前我只顾着年幼时你有多乖巧,无法接受你的乖戾顽劣……”
崇珏只是对善的偏执,想要从夙寒声身上找到只存在那孩子年幼时的幻想罢了。
毫无瑕疵、一心向善,就连神佛也无法做到,更何谈一个被“囚”了多年的孩子。
崇珏纵容、喜欢夙寒声,却不能用“藤条”“呵斥”来强行将他修剪成自己所想要的“善”的模样。
只有树才能修剪。
夙寒声是活生生的人。
崇珏温声道:“往后你可以肆无忌惮,随心而行。”
不再受人约束,唯唯诺诺,一点小事就战战兢兢,看着让人心疼又无奈。
夙寒声就该像是向阳的树,肆意生长,只要主干还笔直,他便不需要被人修剪。
夙寒声好似被这番话给震傻了,比崇珏骂他还要不知所措,他眼睛都不敢眨了,声音酸涩,讷讷道:“你……你不想管我了?”
崇珏道:“不是,我会护着你平安长大。”
夙寒声害怕地看着他:“那那、那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
崇珏不厌其烦地道:“我只是想让你不必活得如此小心翼翼,那样太辛苦了。你难道不想无人管束,想做什么做什么吗?”
夙寒声摇头:“不想。”
崇珏:“……”
自幼夙寒声被困在寒茫苑,有强势的两位师兄时常照料他,哪怕徐南衔大大咧咧、应见画时刻暴躁着要揍人,夙寒声也从不觉得哪里不对。
相反,他似乎本能享受着徐南衔的管束和应见画要揍小孩的威胁,这样会让他由衷升起诡异而扭曲的安全感。
所以他堕落无间狱后,前世崇珏那般对待他也没让他生出多少彻骨的仇恨。
夙寒声被管束习惯了,更被“囚”习惯了,就像一只生活在漂亮牢笼中的精致金丝雀,乍一将他放手,他第一反应不是往浩瀚天空展翅翱翔,而是啾啾尖叫着往笼子里飞。
本质上,夙寒声和宫菡萏没什么分别。
崇珏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看着夙寒声半晌,突然道:“伸手过来。”
夙寒声听话地将手探过去,掌心朝上,带着本能地讨好,好像很畏惧崇珏真的不再管束他。
崇珏却并未在他掌心写什么,而是屈指在他无名指上刻了一道奇怪的墨青符纹。
瞧着和乞伏殷给他的那道符纹极其相似。
夙寒声茫然看着。
“这是阿殷……就是你舅舅给我的符纹。”崇珏收回手,道,“符纹同我神魂相连,可支撑三日。”
夙寒声疑惑道:“什么意思?”
“你可以在这三日内肆无忌惮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责罚。”崇珏道,“这道符纹便是约束。”
夙寒声被吓住了,赶忙将手往崇珏脸上伸:“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你收回去!”
崇珏却不动。
夙寒声僵了半天,总算反应出来崇珏好像是认真的,且瞧着并没有想丢下他不管的打算。
“真的……”夙寒声咳了声,小心翼翼道,“做什么都可以吗?”
崇珏点头:“对。”
夙寒声又悄摸摸确认一遍:“确定吗?”
崇珏察觉到夙寒声语调好像不太对劲,且方才惊恐的眼神也变了,他犹豫了下,但事已至此也无法撤回符纹,只能道:“确定。”
夙寒声心中“哈!”了一声,眼睛都亮了。
天助我也。
有了这符纹,他是不是做出半夜爬床去试探崇珏有没有记忆的狂悖之事,也不会挨揍挨骂了?!
夙寒声悟了,大彻大悟。
不过想了想,夙寒声又赶忙问道:“这个符纹会不会伤到你?”
崇珏轻轻挑了下眉,这是准备要肆无忌惮地行事了?
嗯,也是好事。
崇珏:“不会,只是约束罢了。”
夙寒声一听,直接优哉游哉从凳子上起来,溜达到崇珏面前,微微弯着腰和他直视。
崇珏淡然地和他对视。
夙寒声眯着眼睛看他,故意龇着牙吓他:“叔父,我能先试一试吗?”
崇珏:“……”
被夙寒声方才那黯然伤神的神情给蒙蔽了,崇珏差点忘了这孩子有多胆大包天。
试一试?
要试什么,难道是想像前几次那样,以下犯上冒犯尊长吗?
崇珏冷淡看着夙寒声,好似在佛堂参禅似的,没有半分被吓住的动容,反而打算瞧瞧这孩子解了禁后胆子有多大。
“嗯,可以。”
夙寒声弯着腰看着他,眸底全是跃跃欲试的巧黠。
两人离得太近,崇珏甚至能从那漂亮璀璨的琥珀眸瞳中看到一身青衣的自己。
心脏跳动声隐约响彻耳畔。
一声比一声大。
倏地,河对岸的焰火“啾”的一声巨响,骤然升至高空,在夜幕炸了个璀璨生花。
……夙寒声猛地扑上前去,双臂一环,结结实实抱住了他。
崇珏一怔。
这个拥抱没有半分暧昧,就像是孤身奔波千里的少年终于寻到了可以依靠的归处,这个宽大的怀抱能为他遮风挡雨,纵容他一切胡闹和让旁人厌恶的顽劣。
夙寒声紧紧抱着崇珏,将脸埋在他颈窝处,嗅着那淡淡的菩提花香,好似从前世彻底挣脱出来,疲惫不堪地呼出一口气。
他在心中呢喃说了句:“谢谢。”
谢他看出自己的痛苦挣扎,谢他在自己即将溺死至极抛下一根救命绳索,让他不至于重蹈前世覆辙。
崇珏浑身僵硬。
两人身体相贴,感觉到那不知是谁的剧烈心跳声,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更色的世尊,罕见地知晓不知所措的滋味。
不过他并未惊慌多久,夙寒声便很懂得分寸地撤开身。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莫名尴尬。
夙寒声干咳一声,蹭了蹭鼻子,瞧见石桌上的匣子,赶紧转移话题:“叔父,这是……咳,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的吗?”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崇珏好像也在神游,垂下眸淡声道:“嗯。”
夙寒声没想到还蒙对了,眨了眨眼,直接打开玉匣子。
里面是一串漂亮的暖玉佛珠。
夙寒声没想到崇珏竟然又送他佛珠,但也没说什么,高高兴兴地戴到手腕上。
这佛珠质地上等,瞧着应当是特意定做的。
等到崇珏神游回魂,视线一扫就见夙寒声雪白的腕子上,正戴着那串千年难得一见的暖玉佛珠串。
崇珏:“……”
崇珏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河对岸的焰火炸得漫天金花,等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散去后,崇珏突然愣住了。
他缓慢地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陡然感受到隔着薄薄衣衫下,那常年古井无波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
夙寒声已恢复如常,心情大好地翘着腿在那看下一轮的焰火。
似乎察觉到崇珏在看自己,他偏头,焰火爆炸的火光洒在夙寒声昳丽的侧脸上,朝气而明艳,好似和短促的烟火融为一体。
夙寒声一歪头,在漫天焰火中冁然而笑。
崇珏呼吸悄无声息顿住。
须弥山世尊的世界中,从来都是寿命数千年的好友、亘古不变的须弥山山巅大雪,以及从不泯灭的神佛,如蜉蝣般短暂的人或物从不会在他心中留有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