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树已许久没有动静,窗外的树影剧烈晃动,影影绰绰的碎光落在崇珏冷峻的面容,带来一股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夙寒声怔然看着屋中密密麻麻叮铃作响的玉铃,终于认出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生辰礼,而是驱邪的摇曳铃。
崇珏点燃的香不知是什么效用,只嗅了一下夙寒声便感觉躯壳虚乏,本就不稳的魂魄像是被那细细的白雾缓慢地往外拖,眼前甚至开始泛起黑光。
崇珏就坐在那,眸光好似沉淀数千年的神佛禅寂。
清冷一眼瞥来,宛如万千钟鼓在头顶剧震。
夙寒声眼前开始发黑:“叔、叔父……”
这声“叔父”叫出口后,崇珏终于缓慢起身,素色白袍曳地,不知哪来的风灌满宽袖,恍如飞升的缥缈仙人。
崇珏两指并起轻轻一点。
尘末香燃起的绺绺白烟宛如游龙般,猛地朝夙寒声袭来。
——那是须弥山驱除妖邪、超度邪祟的香。
缥缈的雾也能化为最坚固的锁链,缠绕在夙寒声手腕、脚踝、腰身、脖颈,强行将他吊在半空,足尖悬空。
玉铃还在叮铃作响。
崇珏那双墨青的眼只有悲天悯人的漠然,全然没有方才梦中与他耳鬓厮磨的□□。
“你不是萧萧。”
夙寒声年纪小,同崇珏身形相差极大,被尘末香锁着悬地三寸,才勉强和他直视。
他迷惘道:“什、什么?”
“诸道无常,法相虚妄。”
崇珏开口道了声偈文,仿佛透过这副皮囊看透夙寒声的神魂,淡淡道:“……不过是只夺舍鬼。”
夙寒声微愣:“夺舍鬼?”
崇珏那双清凌凌的眼好似看透世间一切魑魅魍魉,仿佛佛前诵念经文。
“借尸还魂乃三界避忌,今世神魂不得善终,来世亏因欠果。何不投胎轮回,早登极乐?”
夙寒声茫然道:“我并未夺舍。”
这副躯壳本就属于自己。
夏雨滂沱,天边降下阵阵闷雷。
煞白银光将崇珏冷峻的面容照得宛如端坐云端的佛像,他信手一招,凝而不散的烟雾像是飘忽的绳线,于骨节分明的指缝穿梭,营出一种生于清冷的欲色。
受崇珏操控,尘末香的绺绺白雾倏地钻入夙寒声眉心。
夙寒声还以为他要将自己当场超度,立刻就要挣扎。
“叔……”
还没叔完,琥珀眸瞳骤然失去光芒,尘末香裹着一团青色魂灵从躯壳中飘出。
被隔绝在院中的伴生树察觉到主人神魂出窍,狂风暴雨中化为张牙舞爪的本相,嘶叫着朝崇珏布下的法阵扑来。
“轰——!”
惊雷劈下,伴生树沾满雨水的枯枝撞在结界上,化为粉碎的木屑。
夙寒声的魂魄飘然落于崇珏掌心。
那团魂灵浑浑噩噩被打出躯壳,嗅到熟悉的气息,像是只熟睡的猫崽子下意识往崇珏掌心里蹭。
魂魄如青玉,又裹挟着三绺古怪的猩红丝线。
饶是须弥山世尊,也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魂魄。
崇珏屈指一弹。
魂魄像是被展开的纸张,从一团巴掌大的青色魂灵在半空天旋地转,白雾炸开后,倏地显出真正的身形。
崇珏眉头轻蹙。
“夺舍鬼”已显形。
小小一团魂魄手脚蜷缩,长至脚踝的墨发裹在纤细身躯上,正安安静静沉闭眸睡着。
——正是夙寒声的模样。
可头顶十八颗摇曳铃阵阵作响,仍是夺舍之相。
古怪又矛盾。
神魂出窍太久,对三魂七魄损伤极大,崇珏注视着面容似乎成熟些的夙寒声神魂,尘末香随他驱使勾着魂魄,将魂魄送回躯壳。
或许夙萧萧有自己的机缘。
魂魄归体后,烟雾凝成的锁链一散,夙寒声陷入深眠,踉跄着跌到崇珏怀中。
刚过十七岁生辰的少年常年病弱,轻得好似一片鸿羽,未稳的魂魄挣扎着离体,折磨得他额角沁出汗珠,喉中呜咽着闷咳。
崇珏并指点在夙寒声眉心。
堪比大乘期的修为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有用,顷刻间夙寒声好几天无法稳固的神魂强行严丝合缝地封在这具躯壳中。
夙寒声惨白的脸色终于泛起些许血气。
十八颗摇曳铃合为一颗落至崇珏袖中,墨青眼眸注视着他安安静静的睡颜。
少年眉眼稚气未散,隐约可见幼时玉雪可爱的轮廓。
……可心性却是地覆天翻,言行举止带着天真的狠辣和不自知的无情,像是无人修剪的带刺花枝。
崇珏似乎叹了口气。
就在世尊想将夙寒声送回内室时,寒茫苑中的伴生树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啸,像是被火灼烧的蛇,翻江倒海。
刚刚安稳睡着的夙寒声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
“唔……”
缠在夙寒声手腕的枯枝不受控制地厮缠,几乎将纤瘦的腕子折断。
崇珏蹙眉手掌一抚,将枯枝拂开。
夙寒声的躯壳轰然泛起古怪的橙红火焰,裸露在外的后颈、四肢和艳丽的脸顷刻间遍布黑与红交织的焦痕,好像皮肉下还有火燃烧,诡异又带着一股森寒的艳色。
崇珏墨青眼瞳微动。
“……凤凰骨?”
凤凰骨寄在少年孱弱躯壳中,似是不甘,总想方设法地妄图涅槃,焚烧时几乎能将夙寒声烧成一把骨灰。
夙寒声被烧得浑身发抖,竟然被硬生生疼醒。
他琥珀眸瞳好像有火燃烧,茫然睁开羽睫呆呆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还不清醒,前世和现在根本分不清,迷迷瞪瞪看到熟悉的人,像是在无间狱耳鬓厮磨那般抓着崇珏的衣襟撑起身体。
崇珏清冷眸瞳被凤凰骨火映出橙红碎光,恍惚间好似有了烟火气。
“别怕。”
夙寒声茫然看着他:“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嗯?”
夙寒声正要再说,丹田窜起的火焰轰然炸开,当即疼得满脸泪痕,唇角流下一道血痕,挣扎着抱住崇珏的脖颈呜咽一声。
“呜……”
在崇珏还没反应过来前,疼昏了头的夙寒声突然扑上前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崇珏:“……”
禁欲神圣的世尊手一僵。
夙寒声疼得眼泪簌簌往下落,双手抓着崇珏后肩,将雪白的素袍抓出一道道褶皱,呜咽着道:“我疼……呜,我好恨你。”
崇珏以为他疼到开始说胡话,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夙寒声眉心一碰。
大乘期的灵力浩瀚如海,轰然灌入识海。
凤凰骨火本来张牙舞爪地灼灼燃烧,但在察觉到崇珏的灵力气息后,狰狞火舌像是被冷水浇了似的,颤颤巍巍地往回缩。
夙寒声眼瞳涣散,遽尔软倒在崇珏怀中。
凤凰骨火彻底温顺下来。
——不过只是暂时蛰伏在皮肉之下罢了,经脉中仍旧在暗中燃烧,想将夙寒声烧成一具中空的骷髅。
崇珏将昏睡的夙寒声抱回内室床榻。
少年满脸泪痕,梦中也在呜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崇珏坐在榻边注视许久,才起身将床幔放下,身形倏地化为烟雾消散。
应煦宗登明祠。
夜半三更仍旧灯火通明,谢识之将香点燃,躬身对着玄临仙君的灵位拜了三拜,心中叹息。
当年夙玄临还未陨落时,应煦宗为乌鹊陵第一大宗,如日中天,多少大门派的掌门为见仙君一面趋之若鹜。
可如今树倒猢狲散,那些老狐狸惦记着让宗门一飞冲天的天道圣物,今日少君生辰礼几乎无一人真心祝贺。
还有世尊……
想到这里,谢识之将香插上,没忍住对着灵位低声骂了句:“……你都交了群什么狐朋狗友?”
世尊幼时还待夙寒声极好,可这才十年过去却如此冷待,送生辰礼还只敷衍地给了颗没什么大用的摇曳铃……
谢识之都替夙寒声委屈。
灵位挨了顿骂,也无法为自己辩驳。
突然,“谢识之。”
胆大包天骂了顿仙君的谢识之当即一个激灵,差点以为夙玄临显灵来抽他了。
谢识之故作镇定一回头。
就见身披素衣的世尊眉眼萦绕几绺白雾,不知何时出现,正淡淡看他。
谢识之刚才一句话骂了两个人,莫名心虚,但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眉眼淡然地颔首。
“世尊。”
崇珏注视着夙玄临的灵位好一会,才道:“萧萧可有师尊教导?”
谢识之疑惑,心想白日不是还爱答不理,如今怎么反倒关怀起来了?
不过谢长老面上不显,回道:“少君身上的跗骨毒难解,只能常年待在寒茫苑甚少出门,如今还未拜师。”
崇珏“嗯”了声,道:“明日一早,让萧萧来佛堂听讲经。”
说罢,身形如雾再次消散。
谢识之愣怔半晌,终于回过神,心中惊骇不已。
素来不问世事的世尊……
这是要教导夙寒声?
翌日清晨。
夙寒声罕见得一夜无梦,迷迷糊糊醒来时,躯壳竟不像前几日那般沉重,甚至连凤凰骨发作前的不适也烟消云散。
伴生树从床幔缝隙探进来,熟练地为他梳理那难打理的墨发。
夙寒声双目无神呆滞好一会,终于记起昨日匪夷所思的破事。
前世对他强取豪夺的姘头是高高在上普度众生的世尊。
还叔父。
还差点被当成夺舍鬼超度。
夙寒声突然一脚蹬开伴生枯枝,气得眼圈通红,险些哭了。
“坏东西!”
若是崇珏像戚远山那般修为堪至筑基,夙寒声早就冲上前杀人了,可惜世尊修为滔天,传闻连他已陨落的亲爹都不是对手,更何况炼气期。
夙寒声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好愤愤地催使枯枝长出雪白的根须,在半空凝成一个巴掌大的雪白小人——正是崇珏的模样。
“啪!”
夙寒声双手一合,像是拍蚊子似的将小人儿撵成齑粉。
看着讨人厌的“世尊”化为粉末,自欺欺人的小少君终于气顺了。
寒茫苑的院落中隐约传来舞枪的呼啸声。
夙寒声披衣下榻,果不其然见院中徐南衔正在舞枪。
“师兄晨安。”
徐南衔耍完一套后才干脆利落地收起乌金枪,他大步走进屋舍中,端起桌案上已凉了的茶一饮而尽,随手一丢,懒洋洋道:“屏风上有几套衣裳,你选套赶紧换上。”
夙寒声回头看去,水墨屏风上悬挂几件乌鹊衔枝纹的法袍——不过并不像寻常的墨蓝色,而是难得的雪色、天青两色,素雅得很。
他迷茫道:“今日要去哪儿?”
徐南衔大马金刀翘着腿坐在连榻上,啧啧个不停:“自然是去世尊那。”
夙寒声一愣,撇了撇嘴:“去他那做什么?”
难道世尊昨日灵力不够,还要把他这只“夺舍鬼”拎过去再超度一遍?
“什么反应?”徐南衔道,“世尊昨日问谢长老你有无师尊教导,得知你还未拜师,便让你这几日先跟着他听讲经,等去闻道学宫了再寻师尊。”
夙寒声冷笑。
八成是昨晚高高在上的世尊发现他神魂的确是“萧萧”本人,如今想着法子补偿呢。
徐南衔羡慕一上午了,世尊主动教导,这可是三界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来的机缘。
“快些换衣裳——我看那件青衣就不错,袖口还绣着莲花,适合去听经。”
夙寒声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我不去。”
“……世尊等半天了,还叮嘱一定要等你醒了再去佛堂。”徐南衔话音戛然而止,诧异道,“等等,你方才说什么玩意儿?”
长空端着熬好的药刚进屋中,就被徐南衔一声咆哮惊得差点把碗摔了。
“‘去’前面那个字,你给我仔细斟酌再三!”
夙寒声:“我不!”
徐南衔:“你再给我说一遍!”
长空叹了口气,心想两人消停没几天,怎么又像孩子似的吵起来了?
迈过门槛,迎面就见夙寒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长发单衣凌乱铺洒,也不嫌脏。
徐南衔拽着他的脚踝往外拖,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三岁时这样躺着要牛乳糖,十七岁你还给我来这套?!起来!”
夙寒声死死抱着桌腿差点要打滚耍赖:“你若强行要我过去,那半路我就把伞丢掉,天道昭昭,晒死我吧!”
徐南衔:“夙萧萧!”
夙萧萧脾气倔,见把师兄真气到了,只好闷闷闭着嘴不吭声。
长空讷讷道:“四师叔……”
徐南衔气得脑瓜子嗡嗡的,一把丢开夙寒声的脚踝,揉了揉青筋暴起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随手一挥。
“把药放那。”
长空将木托放下,见两人陷入僵持,清楚每回两人吵架铁定都是徐南衔先败下阵来,只好给四师叔递了个台阶。
“昨日少君闹着不舒适,这几日许是要毒发,也不太适合去听经,省得给世尊多添麻烦。”
徐南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踹了夙寒声小腿一下,边走边骂骂咧咧。
“我非得找大师兄告状去不可,让他回来抽死你。”
夙寒声抱紧桌腿撇嘴,就当没听到。
徐南衔路过木托旁,将药碗旁边的几颗给少君解苦的果脯一掌抓得一颗不剩,冷冷叮嘱长空:“盯着他把药喝完,一滴也不许剩。”
说罢,恨恨嚼着果脯,扬长而去。
长空赶紧把夙寒声扶到连榻上坐着,拿着帕子给他擦脸上的灰痕,唉声叹息道:“少君怎么又闹上了,去世尊那听讲经也不是什么坏事。”
夙寒声一想起昨日被崇珏吊起来叫“夺舍鬼”就来气,不扑上去找死就不错了,还听经。
讲你叔父的经,讲经!
见夙寒声抱着膝坐在那生闷气,长空无奈,将药端过来:“少君昨日已开始发烫,还是先喝药吧。”
夙寒声被苦药味冲得往后一仰:“不喝,拿开。”
长空为难道:“可刚才四师叔叮嘱……”
夙寒声一僵,不情不愿地接过滚烫的药,愁眉苦脸地一口口喝完,连个汤底都没敢剩。
徐南衔孩子气地将解苦的果脯一把抓走,夙寒声苦得手指蜷缩,脚拼命蹬了几下:“这药里到底放了什么?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良药苦口。”长空给他顺毛,“崔嵬芝性寒,能为少君压制住跗骨的骨火。”
夙寒声正吐着舌尖爪子拼命倒腾着扇风,妄图将苦味扇出去,闻言动作一顿。
崔嵬芝?
三界十州只有仙君陨落之地才能唤为“陵”,譬如乌鹊陵、旧符陵,仙君陨落时的残留灵力千年不散,降灵雨催生仙品灵株。
崔嵬灵芝便是其中一样。
偌大三界,只有乌鹊陵的应煦宗的风水养得出崔嵬芝,「别年年」的黑市中一株崔嵬芝价值数万灵石,有市无价。
崔嵬芝不光能入药抑制跗骨毒,更能助寒灵根的修士修炼。
夙寒声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道:“我之前应该答应过戚简意可以随意取应煦宗药圃的崔嵬芝吧?”
“少君还记着呢?”长空差点翻白眼,“每回戚少爷来应煦宗都得带走好几株,害得您总挨四师叔的揍。”
夙寒声若有所思,又问:“我是不是还答应把药圃那棵千年崔嵬芝送他了?”
此言一出,毫不知情的长空差点炸了:“少君糊涂!千年崔嵬芝是玄临仙君所留,给您及冠后入药压制跗骨的,怎能随意送人?!”
总是糊涂的夙少君被吼得耳朵疼,往旁边歪了下脑袋,没好气道:“我不是还没送吗,咋咋呼呼的。”
长空委屈道:“千年崔嵬芝是仙品中的仙品,若不是您修为未结丹、经不住灵芝中的寒意,谢长老早给您入药了,哪轮得到旁人觊觎?”
戚简意是百中无一的寒灵根,若要突破元婴,千年崔嵬芝炼成灵药能淬体炼魂,不光修行一日千里,甚至连雷劫都不用渡。
怪不得打千年崔嵬芝的主意。
夙寒声吩咐道:“你现在就去药圃,将那株千年崔嵬芝用灵芥搬来。”
长空犹豫:“可……”
“别可了,我心中有数。”
长空忧心忡忡地抬步离开,心想少君不太靠谱,指不定要偷偷把崔嵬芝送给戚简意,还是传音喊四师叔回来。
只是还没走出房门,就听夙寒声凶巴巴加了句:“……不准向四师兄告状!”
长空:“……”
长空无可奈何,只好称是。
夙寒声记小仇,今晚凤凰骨发作,崇珏铁定无法为他安抚,更不想用戚简意的鸿案契——主要担心戚简意那狗东西会趁着鸿案契让他神智昏沉之际,哄骗他做出违背意志的决定来。
思来想去,怕是只有那株千年崔嵬芝能暂时派得上用场。
虽然无法入药,但毕竟是夙玄临所留的仙品灵药,夙寒声抱着它睡一晚也许能有些用处。
伴生树勾来雪白衣袍为他穿戴齐整,又变着法儿地为他将过长的发挽起。
夙寒声一动不动任由它动作,正在沉思之际,一枝枯枝从窗外探出,蹭着夙寒声的耳朵动了动。
夙寒声回神蹙眉:“……戚简意?他来做什么?”
伴生树又动了两下。
夙寒声犹豫了下,道:“让他进来。”
伴生树闻声而动,砰地将刚修好的门扉打开,枝蔓在院中张牙舞爪,好似是个吃人的盘丝洞。
戚简意瞥了眼伴生树,淡漠地抬步进去寒茫苑。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戚远山脸色瞬间惨白,下意识捂住愈合的脖颈,眼中惴惴不安。
屋舍中,夙寒声罕见穿了身白衣,乖顺坐在那烹茶,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戚师兄来得正好,上好的知天拂。”
戚简意颔首行了礼,瞥见夙寒声生涩的烹茶手法眉头轻轻一蹙。
水还未沸腾,小少君便囫囵将茶放进去,用竹夹随意搅和两下便倒进茶盅中。
烹好了。
知天拂价格不菲,简直暴殄天物。
夙寒声这等穿衣束发都要伴生树代劳的,哪里懂烹茶,但前世崇珏那等恶煞的大魔头很懂附庸风雅,平日杀了人后就在那假模假样烹茶。
烹烹烹,烦死了。
戚简意注视着小案上夙寒声推来的一杯茶,想了半天还是没喝,他轻声道:“少君生辰礼一过,今日我也要回寒山宗了。”
夙寒声口中苦得品不到茶味,直接闷了一大杯,诧异道:“师兄不多待几日了吗?”
“不叨扰了。”
夙寒声点点头,乖巧地捧着茶杯笑,烟煴似的茶雾弥漫眉眼间,一身白衣衬得罕见得冰清玉润。
“好,总归九月闻道祭也能见面,师兄可千万要去呀。”
戚简意被夙寒声这个笑晃了下神。
始终一言不发的戚远山瞧见夙寒声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浑身打了个哆嗦,脸色更加苍白。
他有数次都想告知戚简意这位小少君的真面目,但每次想张口,喉中的异物便蠢蠢而动,吓得他整日如惊弓之鸟,不敢入睡。
夙寒声没等到应答,疑惑道:“戚师兄?”
戚简意这才回神,几乎狼狈地垂下眸,眸中闪现一抹厌恶——不知是厌恶鸿案契还是夙寒声。
“嗯,好。”
夙寒声眉眼全是笑意,但细看下那弯着的眼眸里冰冷一片。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长空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中捧着一枚巴掌大的灵芥。
——那灵芥宛如倒扣的琉璃碗,透过层层结界隐约可见其中有一株闪着寒光的崔嵬芝。
戚简意一怔。
千年崔嵬芝?
前几日夙寒声虽答应将千年崔嵬芝送与他入药突破元婴境,但仙君所留仙品灵药太过贵重,徐南衔和谢识之定会拦着。
戚简意本没觉得夙寒声会真的拿到崔嵬芝,没想到……
饶是戚简意道心坚石,见到此等灵物,仍不受控制地心中悸动一瞬。
得到千年崔嵬芝后,元婴境指日可待,寒灵根更能上一层台阶。
戚简意合眸眼下眸中罕见的觊觎,淡淡道:“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他起身欲走,以退为进让夙寒声主动提起赠与之事,不会显得急于事功。
果不其然,夙寒声叫住他:“戚师兄……”
戚简意回头:“少君?”
长空一把抱住灵芥,胆大包天瞪了夙寒声一眼,满眼写着“少君是想四师叔的揍了吗”。
那么上赶着想挨?
夙寒声却朝他一指:“长空先把崔嵬芝送到我内室去,晚上我要抱着睡——戚师兄等等我,我送你出宗。”
长空一愣:“……啊?”
戚简意本已被欲望高高吊起的心脏倏地一紧,怔然看向夙寒声。
送去……内室?
整个寒茫苑陷入一阵死寂。
夙寒声没心没肺地抄起一把伞,砰地撑开,回头朝戚简意言笑晏晏:“走吧,戚师兄。”
应煦宗前宗的如归楼外。
谢识之颔首,满脸为难道:“……世尊恕罪,您也知晓,少君身负剧毒,时不时便要发作,今日碰巧身子不适,一大清早连床都下不来,伴生树都蔫得耷拉叶子。”
崇珏一袭素袍,站在廊下淡淡看他。
谢识之硬着头皮添油加醋一番,心道:回去后我就去寻道君告小少君的状。
崇珏许久没有回答。
谢识之也颇觉得心虚,壮着胆子抬头一瞧,发现世尊清幽幽的眼眸正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山阶。
谢识之疑惑地转身看过去。
应煦宗修砌的青石板山阶尽头,一行人溜达着而过。
谢识之定睛看去,脸突然绿了。
寒山宗的几个弟子行走在山阶间,那个传闻中沉着端静、百年难得一遇的寒灵根戚简意此时却罕见的神色难看,像是被羞辱了一番似的,浑身紧绷着强忍着什么。
在他身边,方才还“下不来床、伴生树都蔫得耷拉叶子”的夙萧萧正撑着把花里胡哨的伞,颠颠地在山阶上蹦跶,同戚简意叽叽喳喳。
“我四师兄已是元婴期,戚师兄才金丹,被伤了定是很难痊愈,回去可要好好养伤呀。”
戚简意看不出夙寒声到底是真没心没肺,还是有意“羞辱”,脸色更难看,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崇珏立在梧桐树影下,安静注视着笑意盈盈的夙寒声,不紧不慢拨动手中的菩提佛珠,墨青眼眸看不出情绪。
谢识之:“…………”
吾命休矣。
夙寒声叽叽喳喳地走了。
饶是谢识之性情再淡然,此时也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少君,呃,少君……”
他编不出来了。
崇珏看他。
“少君顽劣。”谢识之干咳一声,硬着头皮道,“还是爱玩的年纪,世尊勿怪。”
夙寒声虽然平日颇为没谱,但谢识之却没料到他连须弥山世尊的场子也敢砸。
世尊虽然慈悲良善,但身居高位多年,此等冒犯必定勃然……
崇珏语调清润,淡淡道:“既爱玩,那便让他玩个够,午后再来。”
谢识之:“……”
……大怒?
谢识之愕然。
竟然没有丝毫动怒?
崇珏说完,素色裾袍轻缓翻飞,转身欲回如归楼的佛堂。
谢识之还在怔然,却见清冷疏淡的世尊脚步突然一顿,从袖中拿出个小盒,屈指一弹轻轻飞至谢识之面前。
谢长老双手接过,肃然道:“世尊,这是?”
是责罚夙萧萧欺瞒尊长的法器?
还是让少君罚抄的经书?
亦或是……
谢识之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还是说这是须弥山法器苦行芥,世尊震怒要将夙寒声抓去历练心境,学完规矩才能出来?
据说须弥山佛修生出魔障后,去苦行芥中历练苦修一遭,出来后便六根清净、皈依佛门。
谢识之越想越多,几乎拿不稳这小小的盒子。
崇珏道:“牛乳糖,萧萧自小爱吃。”
谢识之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牛乳糖,那就放心……
等等,什么玩意儿?!
崇珏已重回佛堂中念经。
……只留谢识之恭恭敬敬捧着那个带着奶甜香的盒子凌乱不已,许久无法回神。
天道昭昭,定是在做梦。
夙寒声高高兴兴欣赏了一路戚简意面如菜色的脸,欣赏够平日里冷若冰霜不动如山的少年憋屈得几乎维持不住假面,这才优哉游哉哼着小曲往回走。
说来也怪,明明昨日凤凰骨便要发作,今日可倒好,如此烈的太阳他撑着伞竟然没有半分不适。
刚回到寒茫苑,伴生树温顺地贴过来,帮他将屋舍的门打开后,一袭黑衣的男人正坐在连榻上沏茶,似乎等候多时。
是谢识之。
夙寒声抬步进来,温顺道:“谢长老好。”
谢识之抬手让夙寒声坐:“戚少爷走了?”
“嗯。”夙寒声莫名心虚,“刚走,我这回连崔嵬芝的一片叶子也没给他呢。”
夙寒声心里门儿清,徐南衔总是嚷嚷着要找大师兄来收拾他,大部分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但谢识之不一样——他是真的会告黑状,甚至会添油加醋,把夙寒声犯得小错夸大十分。
“戚少爷乃应煦宗贵客,少君理该相送,清晨缺席讲经也无可厚非,世尊并不会怪罪。”谢识之似笑非笑道,“午后少君可还有好友要送?”
夙寒声:“……”
伶牙俐齿的夙寒声被噎了下。
谢识之恩威并施,又缓和下神色来,从袖中拿出崇珏给的牛乳糖,温声道:“我记得幼时少君可粘世尊了,佛珠的软线都被你啃断好几根。瞧,这么多年过去,世尊还惦记着你爱吃牛乳糖,特让我给你送来。”
将盒盖打开,里面果然有十几颗雪白的方块乳糖,一股甜丝丝的香味扑面而来。
夙寒声嗅到那浓烈的奶香,眉头轻轻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