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骨—— by一丛音
一丛音  发于:2023年0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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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只是对上一眼,自己就被震昏了整整一晚?
那人的修为到底有多可怕?
夙寒声因凤凰骨无法修炼,区区炼气期修为,金丹期一眼也能将他震得吐血。
不过他一向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越想越不高兴,迁怒地伸脚踩住那根枝蔓往下一压,脚趾因往下用力而泛起青白。
“我非得知道那个人是谁不可!”
耳畔突然传来徐南衔的声音:“知道谁?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呢?”
夙寒声一愣,忙将里三层外三层的漆黑床幔掀开。
“师兄?”
徐南衔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正大马金刀坐在窗边椅子上,拿着包杏脯津津有味地吃。
见夙寒声醒了,他随手抛过去一套乌鹊衔枝纹道袍,含糊道:“真能睡,等你大半天了——谢长老让我带你去前宗。”
夙寒声听话地点点头,蹭到床边将赤着的双脚探出去,翘了翘脚趾。
伴生枯枝轻缓凑上前,可还未动作,徐南衔就捏着颗杏脯砸过来,没好气道:“穿个鞋能累死你?多大了,自己穿。”
夙寒声一仰头,准确无误地将杏脯叼到嘴里,腿随意将枯枝蹬开,乖乖地自己穿鞋披衣。
朝晖斜照。
徐南衔身披暖阳懒洋洋地边吃杏脯,边看夙寒声笨手笨脚地穿衣,随意闲侃:“今日前宗可热闹了,须弥山世尊亲身而至。行啊你夙萧萧,面子真大,我在闻道学府三年都没见过世尊的面。”
夙寒声皱着眉系腰封,随口敷衍了声。
徐南衔见他手都打结了,终于舍得放下糖腌杏脯,上前嫌弃地拍开夙寒声的爪子,因练枪而带着茧子的手指三下两下系了个漂亮精致的蝴蝶结。
他拿着两块玉佩往夙寒声衣裳上比了比:“……至于其他人,谢长老若不带你去引见,你就不用多管,那些老狐狸口上说着爱护挚友之子,实际上都是些觊觎师尊遗物的鹰隼虎狼,你身为应煦宗少君,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除了世尊。”
夙寒声对夙玄临的挚友没什么好印象,闷闷不乐地心想世尊世尊,怎么天天念叨世尊。
但他怕挨揍不敢说,只好乖乖点头:“好。”
徐南衔选好玉佩,又将夙寒声海藻似的乌发理了下,上下看了看。
夙寒声一副肖似夙玄临的好皮囊,乌发半边被玉冠束起,乌鹊衔枝纹的华贵披风裹在纤长身躯上,一举一动皆是娇养出来的矜贵。
徐南衔点头:“嗯,行,勉强能见人,走吧。”
他做事自来雷厉风行,个儿高腿长,几步便出了门。
夙寒声年纪小还未长开,迈着小碎步才能追上去。
就待走到寒茫苑门口时,夙寒声身侧不知何处而来的阴煞之气卷土重来,化为数个身燃烈火的无头鬼飘浮他周遭。
“……出去做什么?”
“去师兄的灵堂祭拜吗?哈哈哈哈。”
夙寒声浑身一僵。
前世第一次离开寒茫苑,去的的确是灵堂。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前路,夙寒声本就神魂不稳,此时被无头鬼扰乱的心神突然迷茫起来。
对啊,他要出去做什么?
像前世那样,从这座精致的“囚笼”离开,踩过遍地黄纸,路过随风而动的招魂幡,臆想中的厉鬼带着怨念朝他伸出五爪。
……最后走到满是香灰味的灵堂。
徐南衔的棺还未封,却无一人敢上前。
夙寒声满脸泪痕,好像踩在泥沼中艰难往前行,冰凉的手搭在带着苦涩木香的棺木上,宛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往棺里看……
突然,“夙萧萧!”
夙寒声涣散眸瞳倏地清醒过来,怔然看去。
徐南衔站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眉眼张扬又肆意,眸中带着点笑意,语调却是不耐烦的:“愣着干什么?来啊。”
夙寒声一愣。
狰狞的伴生树光秃秃的,突然在树梢上冒出一片鲜艳欲滴的绿叶。
夙寒声破开周身魔障,彻底从梦魇中苏醒,抬手一挥。
无头鬼大笑着散去。
夙寒声突然扬起一个笑,小跑着抬步跨过寒茫苑的门槛,层叠衣摆宛如逢春的花簇绽放。
前世自从徐南衔死后,他一直畏惧走出这扇门。
借由这具躯壳重生,记忆中宛如天堑的门槛……
也不过只有窄窄一拃五寸高罢了。
一步便过。
伴生树兴奋至极,张牙舞爪地伸展枯枝四处蔓延。
徐南衔走在山阶上,看着撒了欢的枯藤:“昨日你睡着时,我已找医师瞧了伴生灵,说是没什么大碍。但我看这狗东西怎么像是入了魔似的?你有觉得哪里不适吗?”
夙寒声摇头:“没有,师兄不必担心。”
徐南衔还是不太习惯夙寒声这么乖顺,但转念一想,难道要这兔崽子成天顶嘴呛得他落荒而逃才满意吗。
嗯,那还是乖些好。
晨钟又响了一声。
前方山阶岔路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去,就见戚简意和几个寒山宗弟子缓步而来。
戚简意视线一扫,眉头轻蹙。
徐南衔“哟”了声,溜达着走上前,似笑非笑道:“这不是戚少爷吗,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戚简意眸光微沉,看向夙寒声。
若是在平常,徐南衔这样冷嘲热讽,夙寒声早就跳出来维护了。
如今夙寒声却撑着伞,乖乖拽着徐南衔的衣袖,还在那笑。
身后的寒山宗弟子忍不下这口气,当即怒道:“徐南衔!你欺人太甚!”
徐南衔眼皮一掀,阴阳怪气道:“我好心关切你家少主,怎么算欺人呢,你们寒三学宫的教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污蔑人吗?”
那弟子气得仰倒,口无遮拦地骂道:“狗仗人势!你不要以为是仙君徒弟就能如此骄横跋扈,没了应煦宗,你算什么东西?!”
夙寒声脸色瞬间沉下来。
徐南衔如此暴烈的脾气听到这话竟像是被骂惯了似的,神色不见怒意,反而懒洋洋道:“是是是,我师门是应煦宗,师尊是仙君,此事人尽皆知啊,不必你为我大肆宣扬。”
“……”那人没想到徐南衔竟然如此脸皮厚,“你!”
戚简意低声喝道:“住口!不得无礼。”
夙寒声的眼神好似淬着毒。
此人他认得,名唤戚远山,出身寒山宗本家,总爱仗着寒山宗嚣张跋扈。
前世徐南衔是为夙寒声采药才身死之事,整个应煦宗瞒得严严实实,不想让他负罪愧疚,可戚远山却借着戚简意前来悼念之故,将此事添油加醋告知失魂落魄的夙寒声。
那时夙寒声根本受不得刺激,知晓前因后果后几乎崩溃。
随后戚简意顺势借由鸿案契安抚,引得夙寒声对他更加依赖,这才轻而易举夺走夙玄临的须弥芥。
晨钟响起第三声。
夙寒声注视着满脸怨恨的戚远山,足下长出细细密密的根须顺着土壤往下扎。
徐南衔涮了戚简意一顿,心情大好:“萧萧,走。”
夙寒声带着冰冷戾气的琥珀眼瞳瞬间融化成流水,笑意盈盈地点头说好,乖乖跟着师兄跑了。
戚简意注视着夙寒声的背影,心口不知是因鸿案契还是其他,隐约传来一阵酸涩。
……夙寒声从始至终,看都没看他。
戚远山还在愤愤不平:“明明是夙寒声自己要去寒山学宫的,徐南衔那混账何必迁怒你?!”
戚简意微微闭眸,冷冷道:“口无遮拦的蠢货。”
戚远山一愣。
旁边的寒山宗弟子也不满地看他。
闻道学宫和寒山学宫自来不对付,学宫学子互相夺对方灵物大打出手之事早已习以为常,戚远山习惯了肆言无忌。
如今冲动退去,突然后知后觉。
今日少君生辰,前宗有不少化神境修为以上的尊长,哪怕刻意收敛,神识会无意识外放百里,若被有心人听到寒山学宫诋毁仙君徒弟……
想到这里,戚远山冷汗都下来了。
“少主……”
戚简意沉着脸,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戚远山愣在原地,被热风一吹才如梦初醒,赶忙就要抬步追上去。
可才刚上三层阶梯,一截枯枝倏地从密林中探出,宛如一条巨蟒般缠绕住戚远山,轰的一声将他拽进山林间。
乌鹊展翅落至一棵枯树上,鸟兽诡异的眸瞳倒映出一道血色,顺着影影绰绰的树影,歪着头直勾勾盯着下方密林。
一阵天旋地转。
戚远山再次回过神时,四肢好似被什么东西绑缚着将他整个人倒吊,视线颠倒。
戚远山惊恐地挣扎了下。
“什么人?!”
缠绕在四肢上的枝蔓缓缓收拢,颠倒的视线中,无数根须从地面伸展探出,接着蛛网般一一缠绕,转瞬幻化成一个浑身雪白的虚幻人形。
戚远山奋力瞧了半晌,惊悚道:“夙寒……少君?”
用根须凝成的人形处处雪白,夙寒声足尖悬空,只有几根根须扎入地面,他睁着雪白的瞳,俯下身摸了下戚远山的脖颈。
“你刚才骂我师兄什么,再说一遍。”
戚远山被那股仿佛地底生长的苦涩根汁的味道逼得浑身一愣,下意识想要用灵力挣脱,可越动枝蔓缠得越紧。
明明是个筑基期大圆满,却被区区炼气期逼得动弹不得,连灵力都无法用。
夙寒声还在笑:“说。”
戚远山吞了吞口水,能屈能伸道:“少君,我并非……啊——!”
话还未说完,一截坚硬的枯枝倏地从他下颌穿透,带出一道血痕直直从口中探出。
血源源不断顺着枯枝往下流。
戚远山痛苦得目眦欲裂,方才还嚣张的双眸源源不断涌出恐惧的泪水,挣扎着似乎想要开口求饶,却半个字都发不出。
“唔唔——!”
夙寒声缓缓直起身,及脚踝的雪发散乱挂在枝蔓上,语调冷淡又随意。
“既然你不说,那便永远都别开口了。”
夙寒声两指并起,眼睛眨也不眨地操控藤蔓顺着喉咙往下钻,想让他这张嘴再也吐不出对他师兄的半句不敬之语。
戚远山眼眶泪水拼命往下流,惊恐得身子抖若筛糠。
“唔!”
“锵——”
忽然,一道灵力从侧边斜斜打来,悍然穿透枯枝凝成的盾,击碎戚远山脖颈处那要命的枯枝。
戚远山终于摆脱束缚,哭嚎着狼狈往外爬。
夙寒声脸色倏地一沉,垂眸注视着枝蔓残留的灵力,伴生树张牙舞爪化为坚硬的护盾将夙寒声团团裹住。
枯枝好似大网,影影绰绰中,夙寒声认出那道灵力,冷声道:“……昨晚那个伤了我的人?”
枯枝伸出根须轻轻一动。
夙寒声接连在同一人手上受挫,眉眼罕见浮现些许戾气,驱使着枯枝正要再出手。
背后出手之人终于看不下去,一道梵音轰然击入夙寒声的眉心。
夙寒声踉跄着往后一跌,被伴生树一把接住,长发凌乱挂在树梢上,像是落了网的鸟雀。
戚远山鬼哭狼嚎一路流着血往前爬,血腥又凄惨。
罪魁祸首夙寒声满脸茫然站在那,眼圈一下就红了。
夙萧萧半生困在寒茫苑一隅无人指导,半生堕落无间狱所见所闻皆是血腥淫邪。
无间狱皆是被天道厌弃的恶积祸盈的罪人,他耳濡目染,像是伴生树的枯枝,无人修剪,肆意生长。
夙寒声根本不懂何为适度,也分不清什么是残忍。
在他的认知中,戚远山既然对徐南衔口出恶言,那自己杀他理所应当。
这是规矩。
——无间狱的规矩。
这种认定的“合理”被接二连三阻止后,夙寒声心中生起滔天的委屈,眼圈通红,眼尾甚至泛着点泪意。
恰好徐南衔已带着夙寒声的本体到了前宗。
夙寒声直勾勾盯着戚远山,明白今日恐怕杀不了他,面无表情地翩然而动,雪袍雪发如索命的无常,飞至戚远山面前。
戚远山浑身是血,吓得心惊胆裂两股战战,几欲昏死。
夙寒声却没再动手,微微俯下身,雪白的瞳漠然注视着他,冰凉手掌拍了拍戚远山满是血的脸,啪啪两声。
“不要告诉戚简意。”夙寒声轻轻地说,“否则我不保证你喉咙里会长出什么。”
戚远山怔然去摸脖颈,才发现那喉结处似乎有一小块硬块。
喉咙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扎根?
根须凝成的躯壳遽然溃散在原地,枯枝宛如蛇似的钻入地底,消失不见。
戚远山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应煦宗前宗殿堂楼阁气势磅礴,仙鹤凌空,翩然落在宗门石碑,九九白玉阶下雕琢着栩栩如生的乌鹊衔枝。
石碑之上便是玄临仙君亲手以本命剑刻下的字——应煦。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夙寒声满脸温顺地拽着徐南衔的衣袖,走到大殿门口。
徐南衔朝着侯在门口的男人颔首行礼:“谢长老。”
无数根须顺着青石板的缝隙窸窸窣窣钻回夙寒声经脉中,涣散无神的琥珀眸瞳终于有了神光,夙寒声跟着上前:“谢长老安好。”
谢识之视线在青石板缝隙中匆匆一瞥,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
“少君多礼。”
夙寒声打小就怵谢识之。
——并非是惧怕他责罚,而是这位谢长老看着清清冷冷,实则很会告状。
小时候夙寒声的伴生树在应煦宗闯了祸,谢识之从不过问,但第二天徐南衔或大师兄就会杀气腾腾地大驾寒茫苑,把夙寒声按着揍。
爱告黑状的谢识之一身半旧不新的道袍,眉眼间带着些冷淡。
“世尊已等候多时,少君随我来。”
夙寒声点头称是。
徐南衔懒得和那群老狐狸虚与委蛇,抬手一挥示意他去。
夙寒声三步两回头地跟着谢识之进入前宗大殿,眼神缓缓变得冰冷。
方才那道灵力中有梵音,出手之人定是佛修。
大殿中,已有不少人端坐两侧品茶交谈,虽都收敛了修为,但仍旧逼得夙寒声这个炼气期经脉灵力滞缓。
瞧见夙寒声进来,交谈声戛然而止,数十双眼睛直直朝夙寒声看来。
夙寒声不卑不亢,微微颔首。
仙君之子身份尊贵,哪怕辈分比他高也受不得他的礼。
果然如徐南衔所说,谢识之根本不打算为夙寒声引见那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老狐狸,直接往前几步走至主位,颔首朝着首位的男人恭敬行了一礼。
“世尊。”
攀在肩上的枯枝贴在夙寒声的脖颈突然动了两下。
「出手之人,正是他。」
夙寒声面无表情地收伞抬眸,打算瞧瞧三番五次阻他好事的秃驴到底长何种模样。
视线往大殿主位一望,夙寒声突然愣住。
应煦宗大殿位于半山腰,此时又是盛夏,更谈不上冷。
可偏偏须弥山世尊端坐在一侧,宛如从他身上倾泻出须弥山山巅常年不化的霜雪般,整个大殿一股清冽的雪香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禅寂澄静扑面而来。
世尊一身莲纹雪袍,未着袈裟、未剃度,甚至连佛珠都没戴,身在红尘喧嚣中,却让人一眼产生看到万千神佛、雪山菩提……
还有巍峨须弥山山终年不化的雪。
夙寒声呆愣看着,识海像是轰然翻涌的地下火剧烈焚烧,只留下一地死寂灰烬。
——是崇珏。
崇珏恭默守静,墨青眸瞳的波光如雪落。
夙寒声想咬下手,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只是刚抬起手,便被谢识之拽到近前:“少君,世尊同你父亲是至交好友,幼时还抱过你,你该唤一声叔父。”
夙寒声:“…………”

夙寒声人都懵了。
前世崇珏恶劣,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淫词艳语,床笫上总爱逼着他叫乱七八糟的奇怪称呼。
夙寒声又是个小疯子,人情世故一概不知,让叫什么叫什么,全然不觉得羞赧,乖僻又放浪。
可如今这一声规规矩矩的“叔父”……
崇珏前世凶恶滔天,重欲又喜杀生,根本就是个天生恶种的大魔头,怎么可能会是须弥山慈悲为怀的世尊?!
见夙寒声呆愣着不动,谢识之轻咳一声。
夙寒声思绪混乱,刚要启唇说话,却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闷声咳起来。
“咳咳……”
众人面面相觑。
夙寒声本就神魂不稳,又接连被崇珏连震两回,咳得撕心裂肺,喉中都带着些许血腥味,险些把魂魄给咳成一团幽魂飘出去。
谢识之蹙眉扶住他:“少君?”
夙寒声咳得满脸是泪,薄唇浮现病态的殷红,像是含着血,琥珀眸瞳蒙着一层水雾看向崇珏。
崇珏墨青眼眸冷清清的,宛如游离三界的世外仙人。
哪怕夙寒声咳得脑浆都匀了,也不见他有分毫反应。
夙寒声已收拾好混乱思绪,颔首行礼:“叔父。”
崇珏终于掀开眼皮冷淡看他,如玉似的修长五指轻轻抬起,一颗玉铃跃然掌心,被一道微风拂着落至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一怔。
徐南衔和谢识之口上说着幼时世尊待他如何如何纵容,可瞧崇珏如今这副模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
夙寒声咳晕的脑子艰难运转,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在密林的所作所为。
佛修普渡众生……
崇珏怕是把他当成肆意杀人的恶种了。
这样一想,夙寒声更委屈了。
明明前世崇珏杀人如饮水,禁殿外枯树上悬挂的尸身全是出自他手。
如今可倒好,普度众生了还。
夙寒声撇撇嘴,将双手摊开,小指节大小的玉铃落到他掌心,发出一声轻微脆响。
“多谢……叔父。”
崇珏墨青眸瞳轻轻一动,垂着眸继续喝茶。
谢识之却是微微蹙眉,隐约觉得不对。
世尊向来慈悲,宛如云中仙不食人间烟火,活了千年不过寥寥数个好友。
当年夙玄临陨落后,无人能帮夙寒声压制跗骨,骨火将六岁的孩子折磨得半月高烧不退,因劫难未渡而遭反噬的世尊却从须弥山御风千里前来,衣不解带照料许久。
昨日谢识之去奉茶,曾无意中瞥见世尊身侧的莲花纹玉匣中,放置着一串琉璃佛珠串,尾端还坠着两颗妖花蜜蜡。
看着应是送夙寒声的生辰礼。
可如今见了面,他却只字不言,连生辰礼也换成了颗奇怪的玉铃。
谢识之能执掌偌大应煦宗,眼力劲非常人可比,他按下心中疑惑,引着夙寒声到一侧的宾席寒暄几句。
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男人也不知是哪宗的宗主——夙寒声不记得了,他满脸赞叹:“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寒声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当真是随了玄临仙君啊。”
谢识之冷冷瞥了他一眼。
十六岁才到炼气期,随夙玄临……
这不是变着法子地骂玄临仙君吗?
众人像是听不出来,仍旧在恭维。
“是啊,的确天资聪颖。”
“听闻闻道学宫给少君发了榜贴,今年九月闻道祭,少君定会一鸣惊人。”
夙寒声察觉出些许端倪,大约猜出这些老狐狸并不全是为夙玄临的须弥芥,更像是一探须弥山世尊待故友之子的态度。
崇珏待他如此冷淡,之前还围着谢识之恭维的几个大宗派的掌门似是松了口气。
为何庆幸?
自然是觉得就算他们日后胆大包天对夙寒声出手,世尊也不会为他出头做主。
夙寒声脑海像是蛛网似的纷乱如麻,与一群人虚与委蛇更加厌烦。
谢识之淡淡道:“少君难得出门,趁着生辰礼去登明祠为仙君上一炷香吧。”
生辰礼只是个噱头,在场众人也无人敢将夙寒声真正当成晚辈,强行要他在前宗赔笑待客,闻言纷纷道。
“是,礼该如此。”
夙寒声这才得以脱身,走出大殿后神使鬼差往后看了一眼。
崇珏已不在大殿。
只有桌案上一杯热茶袅袅生烟。
徐南衔等候多时,大步迎上来:“瞧见世尊了吗,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离世绝俗,看一眼就想皈依佛门?”
夙寒声:“……”
夙寒声幽幽看向徐南衔:“还、还行吧。”
“啧,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徐南衔为他撑起伞,“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谢长老让我去登明祠给玄临仙君上香。”
徐南衔早已习惯他不唤夙玄临爹:“那去吗?”
“谁爱去谁去。”夙寒声心头思绪万千,方才又被震了下神魂,此时心口闷得想吐,他恹恹道,“我想回去睡觉。”
徐南衔见他脸色泛着苍白的病色,蹙眉摸了摸额头,当即烫得缩回手来:“你要毒发了?”
夙寒声摇头。
明日毒发,今日只是前兆。
徐南衔当即什么都顾不得,赶忙带着他御风回寒茫苑,一落地就忙不迭叮嘱长空去煎药。
夙寒声病怏怏爬上塌,总觉得喉中有东西堵着,吐也吐不出来,浑身上下难受得要命。
崇珏所赠的玉铃挂在床头枯枝上,无风也叮铃作响。
明明是清脆铃音,夙寒声却越听越烦躁。
夙寒声头痛欲裂,一阖眸眼前却不断闪过破碎的画面。
一会是前世崇珏从背后抱着他、低沉笑着教他如何扼断别人脖颈的场景,一会又是身着白衣的世尊端坐高台,冷冷凝睇他的样子。
黑衣恶种和白衣世尊交替在他脑海闪过。
夙寒声突然坐起来,一把抓起那颗玉铃,恨恨地扔了出去。
“住口!”
徐南衔端着药而来,险些被砸中,蹙眉道:“在和谁说话?”
夙寒声眼眶通红,魂魄几乎从这副躯壳飘出,被扔出去的玉铃仍旧在响个不停,他捂着耳朵:“好吵,师兄把那颗玉铃扔出去,我不要听……”
徐南衔不明所以,屈指一弹将那颗玉铃扔出窗外。
夙寒声耳畔这才清净。
徐南衔走上前将药递过去:“喝了再睡。”
夙寒声嗅到浓烈的药味差点吐出来,一头栽到徐南衔怀里,装死不想喝。
徐南衔薅着他后脑勺的墨发往后一拽,似笑非笑道:“昨日还说要乖,这才一天就装不下去了?”
夙寒声只好不情不愿地捧着比他脸还大的药碗,将滚烫的药一饮而尽。
抑制“跗骨”的灵药苦得难以言喻,夙寒声羽睫都被泪浸湿,却还捧着干净的碗给徐南衔看:“师兄看,我喝完了。”
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完却又莫名觉得心酸。
他不知从哪捏了一块杏脯塞到夙寒声嘴里,难得缓和语调:“睡吧,师兄在呢。”
夙寒声温顺地点头躺回去。
徐南衔将数层遮光的床幔一层层扯下,注视着这张宛如棺椁的床,眸光缓缓沉下来。
——要尽快寻到解跗骨毒的法子。
传闻闻道祭第十三层秘境似乎生长着一株不烬草,若是采来许是能短暂压制跗骨。
夙寒声蜷缩在狭窄昏暗的塌间睡了昏天暗地,罕见的是此番梦境中并非是铺天盖地的无头怨灵,反倒是如浮光掠影的旖旎春梦。
梦中是无间狱那奢靡的禁殿。
有人握着他纤瘦的脚踝,伏上前发狠地叼住脖颈,伴生树宛如鬼枯藤张牙舞爪盘踞殿外,剧烈发着抖,翻江倒海。
夙寒声浑浑噩噩在欲海沉浮,突然听到低沉喑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唤我。”
夙寒声浑浑噩噩,想也不想地道:“崇珏。”
有太多次的前车之鉴,若他稍稍迟疑,叼着他脖颈的男人一晚能将他折磨晕三回。
崇珏低声笑了:“不对。”
夙寒声满脸是泪,迷茫睁开带雾的琥珀眸瞳看他:“什、什么?”
崇珏遮眼的黑稠已然取下——夙寒声嫌弃他戴着那玩意儿会影响兴致,诡异的白瞳如山巅雪,却盈满觊觎的欲念,和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唤我……”
男人俯下身轻轻亲了下夙寒声带泪的眼尾,低笑着吐出两个字。
“叔父。”
“啊——!”
夙寒声直接被吓醒了。
耳畔嗡鸣阵阵,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铃音,夙寒声睁着失神的眼睛,眸底惊恐未散,喘息半晌终于回过神来。
“叔……”夙寒声本就神魂不稳,这回被这个梦吓得几乎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地靠在枕上,骂道,“叔你爹。”
前世睡了这么多年的姘头,摇身一变成叔父。
哪怕夙寒声再混不吝,也有些遭不住。
外面已入了夜,月上梢头。
夙寒声恹恹躺了好一会,软手软脚地撩开账帘要水喝。
只是等了半晌,伴生树却全无反应。
夙寒声踉跄着下了榻,月光倾洒而下,隐约瞧见外室似乎有烛火。
“长空?师兄?”
无人应答。
夙寒声赤着脚走出内室,刚将遮光的竹帘掀开,鼻间突然嗅到一股冷冽的香味。
寒茫苑的外厅点着一盏灯,照亮偌大房间,书案旁悬挂着一副字——剑膽琴心。
那是夙寒声大师兄为他题的字,已悬挂多年。
夙寒声抬头看去,遽然愣住。
崇珏一身青衣坐在那幅字下,神清骨秀,身侧桌案放置着一盏玉质小手炉,一绺绺白雾袅袅而上,混合着凛冽雪香渐渐弥漫周遭。
不知来了多久。
夙寒声呆怔半晌终于回魂,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他就知道!
崇珏看着清心寡欲悲天悯人,实则离心离德口蜜腹剑,白日冷淡还爱答不理,入夜后竟然避着人来寻自己厮混。
怪不得一直蓄着发,未能遁入空门。
看来是六根不净呐。
夙寒声终于解了惑,忙嗒嗒地赤脚跑去。
可跑至近前,突然后知后觉到不对。
偌大寒茫苑内舍,无数玉铃围绕崇珏,蛛网似的分散悬在半空,随着夙寒声的气息靠近遽然发出阵阵清脆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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