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躲,看傻了?”
夙寒声茫然看了许久:“师兄?”
“嗯?”徐南衔觉得没劲,将枪干脆利落地收回,大概是发泄一遭,他心情不像昨日那般暴躁,懒洋洋道,“终于反省好,打算向师兄认错了?”
这话他也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心中比谁都清楚,让夙寒声这个小犟种认错,简直算是日从西山出,天上下红水,无稽之谈。
徐南衔正等着吵架,却见夙寒声如梦初醒,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尾音甚至带着拼命压制的颤抖。
他耷拉着眉眼,难得乖顺地轻轻开口,细听似乎还有些发抖。
“师兄教训得是,寒声知错了。”
徐南衔:“……”
徐南衔手中随意把玩的枪差点飞出去,愣怔半晌,丝毫不委婉:“你被夺舍了?”
夙寒声:“……”
夙寒声站在日光下仰头看徐南衔,常年不见光的面容泛着病色,雪白脸颊宛如一张被焚烧的宣纸,从中央烧出狰狞的血肉。
凤凰骨似乎畏光,只要见到日光必定受伤。
徐南衔早已习惯,熟练地把他带去廊下,用灵力给他修复伤痕。
夙寒声一动不动任由徐南衔摆弄,被日光烧出的伤口隐隐作痛,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欣喜。
疼就好。
疼说明并非身处梦中。
徐南衔从没见过夙寒声这么温顺的样子,见伤痕被灵力治愈,恢复精致的瓷白,屈指在他眉心一弹,挑眉道:“以后会听师兄的话?”
夙寒声眉心都红了,却展颜而笑:“听!”
徐南衔嗤笑:“那我若让你去闻道学宫呢?”
说完后立刻就后悔了。
徐南衔脾气执拗暴躁,昨日伤了戚简意后,见夙寒声气成那样也觉得心虚,可主动求和他又做不来,一直别扭到现在。
不过看夙寒声亲昵的态度,徐南衔悄无声息也松了口气。
他不敢再逼夙寒声,正想法子把这话给圆过去,就见夙寒声没有半分排斥,高高兴兴道:“好啊,师兄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徐南衔愣神好半天,诧异看他。
奇了,难道真被夺舍了?
此时,一只传讯乌鹊从寒茫苑外飞来,熟稔地落在徐南衔小臂上,口吐人言。
“谢长老让您去前宗迎尊长。”
“谁到了?”
“似乎是须弥山的佛修,我听到梵音了。”
徐南衔点点头,手一振让乌鹊飞走,转身叮嘱道:“我去前宗一趟,你的伴生树有异样,暂时不要动灵力,我等会给你寻医师诊治。”
夙寒声乖巧道:“好哦,我听师兄的。”
徐南衔顺手拂了下夙寒声的头,转身便走。
只是没几步,他转身没好气道:“学宫的事先别定,你要是背着我拿了寒山学宫的榜贴,我回来揍你八顿。”
说完,他又暗暗懊恼话说太重了。
夙寒声却浑然不在意,甚至对徐南衔的狠话甘之如饴,跑到日光和阴影的交界线探着脑袋巴巴看他:“好,我等师兄回来。”
徐南衔愣了下才扬长而去,心中嘀咕这小兔崽子今天怎么这么乖?
装的吧?
夙寒声注视着徐南衔消失在寒茫苑,面上的乖顺悄无声息地收敛。
前世九月闻道祭惨剧,夙寒声记忆犹新,重活一世必然不会再让徐南衔陷入险境。
耳畔传来“沙沙”的叶片相撞声,夙寒声嫌烦,琥珀眸瞳冷淡看向院中瑟瑟发抖的伴生树旁。
那棵参天巨树已连夜把自己盘根错节的根拔了出来,哆哆嗦嗦栽在寒茫苑角落,狭长而泛金的叶脉微闪血光。
似乎在畏惧夙寒声。
夙寒声笑着低骂了句:“蠢货。”
伴生树抖得更厉害。
夙寒声撑起伞上前,抬手将掌心贴在枝干上,灵力灌入其中,原本郁郁葱葱的巨树却如被吸去生机,只是瞬息狭长叶片陡然化为枯黄。
清风一卷,成千上万片枯叶瞬间从枝头落下,纷纷扬扬宛如下了场古怪的雪。
枯叶狂掠而下。
伴生树悄无声息化为狰狞漆黑的枯藤枝蔓,张牙舞爪的枯枝搭在夙寒声肩上,呈现一个保护欲十足的姿势。
夙寒声撑伞站在漫天枯叶中,脸色苍白嘴唇却殷红,像只嗜血的精怪。
“去找应煦宗藏书阁的坤舆箓,看看魔族有没有一个唤‘崇珏’的男人。”
伴生树的根系随着夙寒声的命令而动,争先恐后朝着四面八方伸展,盘踞在松软的泥土、亦或是坚硬的山石中,顷刻便遍布整个应煦宗。
根须四散而开,宛如宁静海面的涌流。
夙寒声走回屋内。
枯枝将伞倒着悬挂廊下,倾泻的日光将伞上的竹影倒映在窗上,像是画了层素雅的窗花。
连榻小案上放置着一樽缠枝纹琉璃灯,旁边还有一局未下完的棋局。
夙寒声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这琉璃灯是昨日戚简意送给他的生辰礼。
戚简意……
这个名字乍一浮现,夙寒声心口骤然涌出一股不受控制的滚烫热意。
并非恨,而是一种无根无由的迫切依赖。
夙寒声撩起宽袖,指腹在腕上一抚,一道鲜红的雪纹悄无声息浮现。
——这是他亲爹夙玄临在他年幼时同寒山宗定下的婚契,名唤「鸿案」。
夙寒声十七岁前从未离开过寒茫苑,误将婚契产生的依恃当做恋慕,由着戚简意引他走上一条不归歧路。
前世戚简意从他手中夺走夙玄临的遗物须弥芥,想将「鸿案」解开,可这道婚契太过蛮横,除非两人中一方身陨,才可断绝灵契。
……所以戚简意才急着将夙寒声打下无间狱。
堕落无间狱,被天道厌弃,「鸿案」自然会消散。
夙寒声正摩挲着手腕上的鸿案纹,伴生树已撤了回来,伸展枝蔓圈住他的腰。
“如何?”
龙须糖似的白须在棋盘上凝成一行字。
「魔族并无崇珏簿录」
坤舆图记载世间无数人的生平,哪怕凡间贩夫走卒也有记载,崇珏若是魔族人,不可能寻不到。
夙寒声挑眉,来了兴致:“不是魔修?”
崇珏那破天灭佛的天生恶种,怎么可能不是魔族?
夙寒声正要再让伴生树看看妖族的簿录,长空端着药走进屋内,蹙眉道:“少君,外面……啊!您的伴生树怎么秃了?!”
夙寒声没答,随口道:“怎么了?”
长空只以为是昨晚异动的原因,也没多问,撇撇嘴:“寒山宗的戚少爷到了。”
寒山宗觊觎夙寒声手中的仙君遗物已久,将他哄去自己的地界,自然好行事。
昨日夙寒声眼看着就要定下寒山学宫,却被徐南衔搅了局,到嘴的鸭子戚简意哪里肯轻易放弃。
夙寒声动作一顿,好一会才露出个笑来,他托着腮,左手抓起一颗黑棋随手一丢。
黑子旋转数圈落稳,顷刻破了棋盘上的死局。
“好啊。”夙寒声笑眯眯道,“请戚少爷进来一叙。”
第3章 温良俭让
寒茫苑中,“光秃秃”的伴生树枝尖似乎淬着毒,无数乌鹊翩然落至树梢上,鸟类无实质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下方的人。
长空颔首道:“戚少爷,请。”
戚简意抬步踏入。
前世能令夙寒声痴迷的人的确有一副好皮囊,戚简意身着寒山宗的弟子服,缠枝纹青衫似乎带着寒霜,眉眼冷峻,年纪轻轻便已结丹,一身冷然威压扑面而来。
因昨日被徐南衔伤着,两个寒山宗弟子步步紧跟,眸中警惕又带着怨恨。
戚简意余光扫过院中光秃秃的参天巨树,眉头轻轻一蹙。
伴生灵物似主人形。
夙寒声因跗骨毒被严密护在寒茫苑甚少出门,不谙世事又任性恣情,宛如郁郁苍苍的嫩绿青叶,生机勃勃。
可如今这棵伴生树却阴郁邪气,一眼望去鬼气森森的。
戚简意还未多想,已走入廊下。
清越的声音从屋舍内传来。
“戚师兄终于来啦。”
戚简意迈进门槛,抬头望去,倏地一愣。
窗明几净,夙寒声盘膝坐在乌鹊衔枝雕花的连塌上,手肘倚着小案正在漫不经心地下棋。
往常见戚简意时,小少君总爱将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过长的墨发用玉冠挽起,衣冠齐楚,矜贵又温顺。
今日他却衣衫松松垮垮,甚至都未束发——许是有异族血统,长至及踝的墨发发梢微卷,落花流水似的披散而下。
一旁小案上,学府的榜贴卷轴随意摊开。
戚简意怔了下,腕间一股炽热传至全身,冷若冰霜的心尖罕见生出些许悸动的暖意。
不过一瞬,便被他熟练又厌恶地强行压下去。
“见过少君。”
夙寒声落下一子,言笑晏晏地道:“戚师兄坐。”
戚简意天生寒灵根,性格漠然不善言辞,许是身上还带着昨日徐南衔暴怒时打出来的伤,素白的脸带着病容,平白添了几分清润。
他敛袍坐下:“多谢少君。”
夙寒声腕间的鸿案纹随着戚简意的靠近,源源不断传来清冽寒意。
夙玄临当年之所以定下这门婚事——甚至不介意对方是个男人,八成是想借戚简意的寒灵根,来压制夙寒声体内灼灼燃烧的凤凰骨。
“戚师兄太客气了。”夙寒声状似关切地问他,“伤势可好些了?”
戚简意:“已无大碍。”
长空已沏好热茶,夙寒声将茶递过去,无意间碰了下戚简意冰凉的指尖。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戚简意却是不着痕迹地一僵,面无表情将茶接过。
夙寒声一挑眉。
有点意思。
前世夙寒声只道此人发乎情止乎礼,还未合籍时碰都不碰他一下,看如今这个反应,敢情是因为厌恶断袖。
啧,为了天道圣物,戚简意倒是能忍能狠。
夙寒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
“戚师兄今日来找我有什么要事吗?”
戚简意语调没什么起伏:“今日十大学府前会截止榜贴印灵,少君莫要误了时辰。”
夙寒声因凤凰骨无法修炼,如今堪堪只到炼气期,可就“仙君之子”的身份,就让观涛榜上前十的学府争先恐后发来榜贴。
小案上的金纹卷轴上用烫金墨写着十座学府的名,夙寒声指腹一抚排在第三的「寒山学宫」。
几行龙飞凤舞的字缓缓浮现在空白处。
「遏欲放心,向善昭恶。
修德也。
天道昭昭。」
“向善昭恶?”夙寒声好奇道,“这是寒山学宫的训诫?”
戚简意点头:“是。”
夙寒声“哦”了声,早已习惯戚简意的寡言少语,从袖中拿出本命玉牌,积攒一绺灵力灌入其中。
玉印顶端雕刻的乌鹊瞬间如活过来般,脆声蹄叫,展翅欲飞。
戚简意冰冷的眸瞳注视着那只乌鹊。
一旦用本命玉牌在榜贴上印了灵,学府便再不可更改。
长空脸都白了,赶忙跑出去唤来一只乌鹊就要给徐南衔传音。
……可已晚了。
夙寒声漫不经意地持着本命玉牌,将尾端的乌鹊衔枝纹往空白卷轴上微微一按,“嗞”的一声清脆声响。
印了灵。
戚简意始终没什么神情的眸瞳罕见地露出些许情绪,似乎是心安了。
身后的寒山宗弟子心中冷笑,鄙夷不已。
什么仙君之子,就是个只知春情的无脑窝囊废。
传闻中这位少君金尊玉贵,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可一见戚简意就什么傲都散了。
昨日夙寒声舍弃闻道学宫的榜贴,答应去寒山学宫的事早已经传遍,哪怕此事对寒山宗有益处,也没忍住暗中讥讽。
从未见过这么上赶着倒贴的,竟毫不在意自己的道途。
戚简意腰腹伤势隐隐作痛,却深知这伤来得值,若非这招苦肉计引得夙寒声和徐南衔离心,恐怕这位小少君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
戚简意彻底松懈心神。
可这口气还未松下来,却见金纹卷轴上缓缓浮现几行字。
「修德悟道,温良俭让。
闻道也。
天道昭昭。」
下方便是夙寒声的生辰八字、身世修为,附带一行小字。
「八月十九,于乌鹊陵闻道学宫,切勿迟延」
戚简意神情一僵。
温良俭让,是闻道学宫的诫训。
观涛榜榜首的学宫诫训不能轻易窥探,除非印灵选宫。
夙寒声选的……
不是寒山学宫?
戚简意几乎被冰冻的冷漠面容几乎碎了。
“少君……要去闻道学宫?”
夙寒声正在意兴盎然地看其他八个学府的诫训,发现闻道学宫在一众学府“不周解泽”“遇冬涉川”的训诫中卓荦不群。
想必闻道学宫的学生也皆是温良俭让的君子吧。
“是啊。”夙寒声看完将卷轴卷起,手指拎着沉甸甸的本命玉印晃来晃去,懒洋洋道,“昨日戚师兄不是让我好好想嘛,我已想好啦,我三师兄和四师兄都在闻道学宫,且离应煦宗又近,若闯了祸往他们身上一推就行。”
戚简意:“……”
寒山宗弟子:“……”
戚简意垂在袖中的手狠狠一捏。
让他好好选,此话只是敷衍的过场话罢了,昨日夙寒声明明铁了心要去寒山学宫,为此还同师兄吵得不可开交。
只差一点点,就在寒山学宫上印了灵。
不到短短一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夙寒声“啊”了声,像是才想起来昨日答应去寒山学宫,伸手抓住戚简意搭在小案上的小臂,没心没肺道:“师兄不会生气吧?”
戚简意半个身子一僵。
——不知是不是被夙寒声的出尔反尔动了怒,夙寒声竟然从此人死水似的眼睛瞧见那一闪而逝的“断袖当死”的厌恶。
“不会。”戚简意下意识躲开夙寒声的爪子,冷淡道,“少君之尊,的确该去第一学府。”
夙寒声见他连装都不装了,笑意更浓:“那我就放心了——反正寒山学宫离闻道学宫也近,九月还有闻道祭,到时我寻戚师兄玩啊。”
戚简意从牙缝里飘出来一个字:“好。”
能将宛如冰块的人逼得差点破功,可以看出戚简意和他背后的寒山宗有多迫切夙寒声入寒山学宫。
如今脱离了他们掌控,寒山学宫的掌院怕是要呕血。
三界都还以为天道第四样圣物在夙玄临所留的须弥芥中,夙寒声指望着寒山宗替他当活靶子,很懂得适可而止。
“今天日头太晒,我得回去睡了,就不送戚师兄了。”
戚简意眼神冷漠,强压住心中的思绪,起身行礼:“告辞。”
夙寒声懒懒注视着戚简意离去,鸿案纹生起的眷恋和依赖如暖流萦绕五脏六腑。
怀着这样的“爱意”,夙寒声将桌案上琉璃灯随手拂去,散落一地的琉璃碎片映出无数张残破的倒影。
棋盘上死局已破,夙寒声将棋子捡进棋奁中,懒洋洋地心想。
九月的闻道祭惨案,混乱中多死一个人,应该没人追究吧。
刚将棋子收好,传完音的长空火急火燎冲回来,见小案卷轴上已印了灵,当即如丧考妣:“少君糊涂啊,道途之事重大,怎能随意印灵?啊啊啊四师叔会杀了我的!”
夙寒声像是没事人一样,走到廊下,将方才碰到戚简意的手伸到日光下。
“嗞——”
光落在修长惨白的五指上,顷刻像是被毒淬了般,冒着烟雾“烧”出狰狞的血痕。
长空赶忙冲上前扯着夙寒声的手拽回来,蛇似的“嘶嘶”个不停,心疼道:“四师叔还未到,少君不必这么早使苦肉计啊!”
夙寒声:“……”
夙寒声只是嫌脏,灵力将腐蚀的伤口愈合如初,指尖那股令他深恶痛绝的触感才终于消散。
长空皱着眉数落,一抬头看到夙寒声的脸,微微一怔。
总觉得少君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了。
虽然仍旧骄矜张狂,但却无端多出了些许……
摸不透的邪性?
恰在此时,寒茫苑的门扉被人一脚踹开。
整扇门直直冲来,被伴生树伸长树枝赶忙接住,省得砸了人。
徐南衔大概是收到长空的传音御风回来,眸光凶恶,浑身几乎带着阴郁的黑雾,杀气腾腾地一步步而来。
“夙、寒、声——”
夙寒声:“……”
方才还“邪性”的夙少君立马像是老鼠见了猫,想起徐南衔说的“揍八顿”,恨不得长出八条腿冲回屋内,劈手将印了灵的卷轴摊开拿起高高举起,急着自证清白。
“师兄我乖!我已印了闻……唔噗!”
徐南衔速度极快,凌空而来,轰然按着夙寒声的脑袋将他强行压在连榻上,扯着他一只手臂别到后腰,冷冷道:“夙萧萧,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闻道学宫!”夙寒声挣扎两下,“我听师兄的话,印了闻道学宫!”
徐南衔:“继续放屁!”
就知道这兔崽子装乖,明明答应了不背着他选学府,戚简意一来扭头就印了灵。
伴生树讷讷攀在博古架上,不知该不该上去解救主人。
夙寒声一头微卷的墨发凌乱铺满连榻,拼命伸手去够旁边散落的卷轴,枯枝见状赶忙勾起卷轴往徐南衔眼前怼。
徐南衔一巴掌拂开,冷冷道:“还过什么生辰,让大师兄过来直接抽死你得了。”
夙寒声被连榻卡着腰,凌乱的长发压在身下勒得头发疼,他能屈能伸地求饶:“师兄息怒!温良俭让的诫训师兄不记得了吗?!”
徐南衔:“我学宫学子从不认识这四个字!”
夙寒声:“???”
那不是你们学宫的诫训吗?!
气上了头的徐南衔终于觉得不太对。
那不是我们学宫的诫训吗?
这兔崽子怎会知晓?
第4章 须弥世尊
徐南衔眉头紧皱,单手将掉落地上的卷轴凌空吸纳掌心,屈指一弹,金纹榜贴浮在空中。
夙寒声仍被他一只手压着,脸颊贴着连榻,狼狈地四肢并用扑腾个不停。
“疼疼疼!师兄疼!”
视线落在「闻道学宫」四个字上,徐南衔呆怔半晌,像拎猫似的一把拎起夙寒声,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你当真选了闻道学宫?”
夙寒声墨发凌乱,脸上还有几道红印。
他捂着脸,胆大包天瞪了徐南衔一眼。
徐南衔一眼瞥过去,他立刻怂得垂下眼,委屈道:“我刚才就说了,你不信。”
徐南衔后知后觉到误会了,伸手敷衍地摸了下夙寒声脸上的印子给他顺毛,又拿着榜贴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夙寒声好哄,又不会真舍得生师兄的气,仰着头在徐南衔掌心蹭了下,卖乖道:“师兄,我乖不乖?听不听话?”
徐南衔再三确定这榜贴如假包换,心中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将卷轴卷起,瞥了夙寒声一眼,阴阳怪气道:“可乖死你了。”
夙寒声把这句当成夸赞,高高兴兴抱着徐南衔的小臂不想撒手:“师兄放心好了,我会一直这么乖的!”
徐南衔将卷轴一抛,潇洒利落地接在掌心,哼笑道:“明日生辰宴不少尊长会来,你如果也能这么听话,师兄就信你。”
夙寒声前世和徐南衔置气,根本没去前宗,他好奇地道:“明日会有谁来?”
“上苑州宗主记得吗?”徐南衔道,“……啧,小时候还给你探过脉,她的徒弟人称小医仙,小时候还吵着要嫁给你。”
夙寒声摇摇头。
“小医仙”他倒是听说过,前世闻道祭惨剧中,她也死在秘境中。
徐南衔翻了个白眼:“那须弥山世尊呢?”
夙寒声想了想:“年纪大、没头发的秃驴?”
徐南衔:“……”
徐南衔狠狠咬了下舌尖,强忍着才没有被逗笑。
他绷着脸扇了夙寒声脑袋一下:“不可无理——须弥山世尊身份特殊,虽还未剃度,但颇有佛缘。”
世尊身份特殊,须弥山佛陀曾为其批言,命中恐有一劫,只有堪破劫难,方能遁入空门得无量德。
因这道批言,世尊于须弥山巅长斋礼佛千年。
八万四千由旬之处,终年大雪,吐雾成霜。
传闻世尊如霜雪而筑,骨髓里都散发出不可亵渎的冷意,远远看着仿佛能窥见千万年古老山脉诡秘莫测的幽微神迹。
悲天悯人的世尊端居云巅,普度众生。
再顽劣的魔种也不敢冒犯亵渎。
……夙寒声却对着和尚骂贼秃,也不知是因怨恨夙玄临,连带着把夙玄临生前的挚友一起记恨上了。
“听大师兄说,你崽子大时,世尊一来应煦宗你就巴巴贴上去,不光钻人家的袈裟,还拿着佛珠磨乳牙。”徐南衔随手比了个矮墩的高度往下一压,挑眉,“你全忘光了?”
夙寒声蹙眉:“没印象。”
前世他没怎么听说过须弥山世尊,只听说他和玄临仙君私交甚密。
夙玄临陨落后,世尊为历劫离开须弥山,常年在闻道学府甚少出门。
这世怎会突然来应煦宗?
“记不得就算了,明日不要说错话得罪人就好。”
听到晨钟声响起,徐南衔也没再和夙寒声闲扯,叮嘱几句拿着卷轴,心情大好地扬长而去。
夙寒声注视着徐南衔离去,瞥见偷偷摸摸要跑走的长空,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长空干笑道:“药、药冷了,我去给少君温一温。”
说罢,兔子似的溜了。
夙寒声不介意他给徐南衔通风报信,只是听到长空说“药”才记起来,前世生辰第二日,凤凰骨便开始气势汹汹地发作起来。
那次骨火极其凶狠,差点将他烧成一抔灰。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寻到崇珏。
嫌弃伴生树找得太慢,夙寒声扯下攀在肩上的枝蔓,闭眸将一绺神识融入根须中。
因凤凰骨时不时发作,夙寒声前世十七岁前很少出寒茫苑。
但他实在爱热闹,索性琢磨个法子,将神识附着在根须上生长出去,躲在阴冷地下津津有味地听旁人谈天说地,或去藏书楼偷些禁书看。
夙寒声的神识轻车熟路地顺着地面生长蔓延,顷刻便至。
藏书楼第四层是巨大的须弥芥,护山大阵的阵眼处在一尊巨大的璇玑玉衡之上,星斗旋转,刻着的无数符纹闪着金光。
坤舆箓便在其中。
因靠近护山大阵,寻常要拿坤舆箓需要同宗中长老告请,还要在五六个长老相陪下进入坤舆箓。
夙寒声嫌麻烦,每回都是偷偷溜进来。
伴生树悄无声息攀着阁楼往上爬,无数雪白根须凝结出虚幻的人形。
夙寒声飘到巨大的璇玑玉衡边,一卷雕刻着密密麻麻繁琐符纹的玉简漂浮半空,几只流萤萦绕着翩然飞舞。
屈指一弹,玉简“唰”地展开,露出缩小无数倍的坤舆地图。
昨日魔族没寻到“崇珏”这个名字,夙寒声索性将妖族、人族、鲛族、鬼族,甚至拂戾族都挨个查了遍。
半晌后,一无所获。
坤舆箓上只剩下须弥山未查。
夙寒声想笑。
崇珏那杀人如麻、淫欲成瘾的大魔头,怎么可能修佛?
将神识灌入坤舆箓中探查,果然不出所料。
须弥山所有记录在坤舆箓上的佛修,崇字辈分的虽然有不少,可仍旧没有“崇珏”。
惟独……
夙寒声拿出一卷闪着金纹的簿录,最顶端标注名讳的地方只注着两个字。
整个须弥山,惟独世尊没有法号名讳。
夙寒声随手将簿录丢回坤舆箓中,蹙着眉将神识缓缓顺着根须收回。
崇珏绝不可能是佛修,那只剩下唯一的可能——他早在数千年前就已堕落无间狱。
夙寒声一无所获,心情郁郁。
神识刚从藏书楼出去,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隐约察觉到一道熟悉的气息。
——似乎是应煦宗的谢长老。
夙寒声不想被谢识之逮住骂,只好放缓根须的速度。
没一会,气息逼近,谢识之似乎是往这里来了。
声音一点点变得清晰。
“……玄临仙君陨落后,所留之物皆在登明祠须弥芥中,且被玄临仙君的伴生灵守护,等到少君及冠便会交于他。”
谢长老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恭敬。
夙寒声蹙眉。
谢识之是夙玄临的心腹,这些年暂代应煦宗执掌大小事宜,修为高深莫测又位高权重,有谁能让他如此恭敬地回话?
“应煦宗有玄临仙君留下的护宗大阵,不会有邪魔外道闯入。”谢长老又道,“您特意来这一趟,萧萧知晓定然高兴,幼时他可喜欢缠着您了。”
对面的人只是轻轻“嗯”了声,短短一个音,如击玉般清雅。
夙寒声心中疑惑。
怎么谈到他身上去了?
夙寒声越发好奇,悄没声儿地将一根头发丝般极细的根须从松软土中探出,神识一寸寸挪上去。
神识从黑暗破开,一缕光落在神识上。
可夙寒声还未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见隐在枝叶扶疏中的男人遽然偏头,静幽幽的墨青眸瞳直直看来。
夙寒声一惊。
只是一眼,威压铺天盖地,布满整个应煦宗的根须像是失水苔藓,流光瞬息间全部枯萎,神识被轰然震碎。
夙寒声修为太弱神魂又不稳,竟然转瞬被震昏过去。
谢长老瞧见身边人脚步顿住,恭敬道:“世尊,可有何不妥吗?”
白衣世尊一身禅意,垂眸看着身侧那头发丝粗细的枯萎根须,语调清冷。
“并无。”
应煦宗晨钟沉沉响起,惊得山间鸟雀振翅而飞。
夙寒声头痛欲裂地按着额角撑起身体,恹恹抬眸朝外看了眼。
已是八月十六生辰日,日上三竿。
伴生树探着枯枝为主人理凌乱的乌发,夙寒声顺势倚在枝干上,无意识咬着食指曲起的指节,思索昨晚那男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