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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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时,青鸟便会引吭高歌,心志不坚的人听到青鸟的鸣叫声,便如坠幻境之中,五感皆封,越是修为高深便沉迷越深,非得三四个时辰之后才能清醒过来。
可若是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的人,青鸟的鸣叫听在他们的耳朵里,就只是寻常的鸟叫。
从前谢苏在蓬莱学宫的时候,身边就有同窗自北边的无极宫来,豢养了一对青鸟,白日里需用布匹为青鸟挡住日光,入夜时也得在没有烛光的地方才能将它们放出来。
而逐花楼为了存放各类珍宝,怕有失火风险,内里照明全用夜明珠一类,青鸟见到这等明光,必然会发出鸟鸣。
此时台下宾客大半已经坠入幻梦之中,少数身无灵力之人面面相觑,不敢有什么动作。
谢苏在意的却是那些修为高深、心智坚定,足以抵抗青鸟鸣叫的人。
他放出灵识,注意的是二楼雅间之中几个人的动向。
台上的秋掌柜却终于好似回了神,他修为高深,一眼便看出谢苏作侍者装扮,只是个障眼法,伸手就要拿谢苏肩膀,喝道:“什么人敢在逐花楼撒野?”
十数年间,从未有过敢在逐花楼动手闹事的人,秋掌柜震怒之下,出手便用上了十分力,是要将谢苏肩膀整个震碎的意思。
谢苏手掌向外一推,那团护持着吕微的银色云雾立即飘飘荡荡地回到了暗门边。这人说话不尽不实,可毕竟是被他带进逐花楼的,也当由他护送出去。
他纯然凭着心意使剑,虽然一身灵力十不存一,但剑意行云流水,连绵不断。
承影剑之锋利世间罕有,秋掌柜一双肉掌不敢硬接,当即倒跃出去,避开承影剑的剑光,纯用修为压制谢苏。
秋掌柜一身深湛的灵力磅礴放出,高台之上恰似平地起风。
但谢苏的剑光闪动得却是越来越快,似有百道千道莹然剑影破风而来,周密精妙,剑意如虹。
两人一时相抗不下,吕微倏然从那团银亮云雾中贴地滚出,手脚极利落地将那没有修为的冬掌柜制住了,以长剑架在他脖子上作威胁状。
可冬掌柜一点灵力都没有,却很是坦然不惧,大声道:“你以为捉了我,你们就能逃得出去?”
她动手抓住冬掌柜,一是想要分秋掌柜的心,帮一帮谢苏,二是之后他们得想办法跑路,带个人质最好不过。
但秋掌柜似乎完全不被这边所扰,他修为太深,谢苏凭借承影剑之利,一时之间能跟他分庭抗礼,拖下去可就大大不妙。
冬掌柜罗里吧嗦说个没完,吕微听得心烦,倒悬长剑用剑柄重重磕了一下他的额头,冬掌柜立刻委顿在地。
谢苏面沉如水,他的剑意贵在逍遥轻灵,明无应教他,用剑就要随心所欲,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有进无退的剑,退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可有进有退的剑,退也是进。
可秋掌柜的修为压下来,谢苏一步也不能退,退了剑意就泄了。
此时青鸟已经不再鸣叫,只在夜明珠的柔和光辉之下盘桓。
台下众人都已坠入幻梦,但仍有一些修为精深的人没有被青鸟叫声所扰,这其中一些人见台上惊变,都想卖逐花楼一个人情,四五道灵力自不同方向袭来。
这一下压力剧增,谢苏持剑的手指节已泛白。
他忽然想到了师尊,明无应或许会觉得他大闹逐花楼盗取承影剑又错了吧。
若是明无应与他异地而处,多半不会执着于重新得回承影剑,聚散随缘,你既然自己把它弄丢了,那因缘其实就已经断了。
如此强求,如此执念,生了心障,又算哪门子的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谢苏心头微微黯然,下一瞬却又生出无尽的勇气。
承影剑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心意,剑光寒如秋水。
他不是明无应,他就是谢苏,强求也好,心障也罢,做了就做到底,想要就去拿。淡泊通透他是学不会的了,唯有这点东西攥在手里,他就会一直紧攥下去。
扛着数人修为压制,谢苏嘴角忽然勾了一下,剑意愈加逍遥凌厉。重生一场如同雾里看花,直到此时辨得其中真意。
砰的一声,是秋掌柜被他的剑意所摄,一时疏忽,竟然掉下了高台。
他翻身站起,再度出手,却是用了真力,要一下将谢苏拿住。
他的灵力撞上其余四五道灵力,借力打力,刚猛霸道。
谢苏挥剑相扛,只觉呼吸一窒。
可秋掌柜的灵力将将触及谢苏衣衫,就被一道浩瀚如海潮的力道挡了回来,逼得他倒退了十几步才停下。
那四五道灵力好似溪流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发出灵力的人均是浑身一滞,被压制得力不能继,在震惊之中在寻找是何人出手。
谢苏回头,逐花楼大门轰然洞开。
山川静寂,滚滚风烟淡去,明无应的身影缓缓浮现。
“既然是价高者得,那我替他出价,也不算坏了逐花楼的规矩,对吗?”
秋掌柜正要咬牙答话,却见二楼正北雅间一扇紫檀屏风之后,走出了一个男人。他衣着华贵,紫色丝袍上金线绣成的如意云纹在夜明珠的光下熠熠生辉。
男人走出,却是对着明无应躬身行了一礼。
“楼主……”秋掌柜轻声道。
“敢问出价几何?”逐花楼主恭敬道,“承影剑,一剑浩荡百川流。逐花楼为寻得此剑,派出三百人,踏遍十六州,历时四年,花费万金。”
明无应散漫一笑,道:“换我的一个承诺。”
“好,”逐花楼主欣然道,“蓬莱主一诺,价抵万金。这笔生意,是逐花楼赚了,承影剑从此就归台上那位朋友了。”
谢苏站在原地,握剑的手很稳。
可他的心却忽然乱了。
明无应遥遥地,对着他笑了笑。
“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出自苏轼《答谢民师书》,这句讲的是写作文章
“浩荡百川流”出自辛弃疾《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第15章 鬼市逐花(八)
逐花楼中自有侍者去捕捉那两只青鸟,又有侍者去给听到青鸟鸣叫而陷入幻梦的人喂食解药。
但大厅之中没有被青鸟叫声影响的人也不在少数,或隐于二楼屏风之后,一言不发,或是散落于一楼昏暗处的坐席,暗自观察。
无论如何,今夜明无应出现在逐花楼,以一个承诺为代价带走承影剑的事情,马上就会传出去了。
拥有蓬莱主的一个承诺,你可以要他为你做任何事,救任何人,或者杀任何人,甚至请他让出蓬莱秘境。
谢苏不由自主在心中设想,逐花楼主会怎么兑现这个承诺。
谢苏和吕微被侍者请到了逐花楼四层的静室之中。
两名侍者各捧着一个托盘,在前的侍者手中捧的是一柄素面剑鞘,纤薄而长。在后的侍者则捧了一条藕色衣裙,不知熏了什么香。
侍者恭敬道:“这是楼主的吩咐,这些东西赠送给两位。”
谢苏拿起剑鞘在掌间转了转,反手将承影剑归入鞘中,道:“多谢。”
那套衣裙自然是给吕微准备的,她低头瞧着自己裙角的污痕,还是从乐坊中逃出来的时候弄脏的,难看得紧,便接过衣裙,跟着侍者去另一间静室换衣服了。
出去之前,她还回头看了谢苏一眼。
谢苏倚在窗边,长身玉立,俊美无瑕,只是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吕微心道,比起自己跟着谢苏大闹逐花楼抢承影剑,那副乾坤画卷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之前在高台之上,两名侍者将那副乾坤画卷徐徐展开,画中青绿山水绵延万里,似有山雾随墨色由淡入浓,若隐若现。
只需向画幅稍稍倾注灵力,自有一道气韵牵引,可以将人带入一处秘境之中,其间灵植芳花、珍宝美玉都可以随手取用。
秘境之中灵气充沛,更可以在其中凝神修炼,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的目光被画中山雾牵引,一瞬间好似身临无极,凭虚御风,天地凝在一幅画之中,乾坤日月触手可及,又好像全由她心中生发。
吕微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竞得了乾坤画卷。
若不是那位“谢仙师”到了,今夜她怕是出不了这逐花楼了。
谢苏抱上了蓬莱主这条大腿,自己抱上了谢苏这条大腿,逐花楼主绝不会再用这幅画来为难她。
但人生在世,自己实力不强的时候,稍微做低伏小,于人于己都是好事,她可不敢仗着谢苏的面子狐假虎威。
想到这里,又见逐花楼的侍者对他们恭敬有礼,又是送剑鞘又是送衣裙的,吕微便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去旁边静室之中换衣服了。
谢苏随意向窗外看了一眼,大半个鱼岩鬼市尽皆在他脚下铺陈,那道漆黑河水汨汨流动,蜿蜒而下,流入一片灰色迷雾之中。
往来船只都点着一盏青色的灯,映在河水上莹莹发亮。
他横按长剑,承影剑静静横在他掌下,忽然啸起一道剑鸣。
谢苏霎时间感觉到什么,向后退了半步,转身回头,余光看到半片青衫在灯下一晃而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无应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师……”
这一个单薄字音从谢苏唇间逸出,立刻被他咬住了。
他大闹逐花楼,将承影剑强抢了来,明无应岂会不知?
此前的千般隐藏万种回避,此刻在他师尊眼中,只怕都成了一个笑话。
谢苏,蓬莱逆徒,死而复生了。
此刻烛影之下,明无应低头看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谢苏扣紧手指,剑柄硌在他的掌心也毫无知觉。
前尘隔海,往事如烟,此时却清晰如历历在目。
顶着沈祎的躯壳,谢苏可以若无其事地同明无应说话,但此刻一切伪装都无可隐匿。
谢苏沉了沉心,深吸了一口气:“我……”
“别动。”
明无应自袖间抽出一道月白色的长绫,上面有细细的暗纹。
下一瞬谢苏的视野就被长绫掩覆,明无应向他走近半步,将长绫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明无应的气息顷刻间铺天盖地般将他笼罩,谢苏浑身紧绷,向后一退,抵住了窗台。
“我让你动了?”明无应道。
那长绫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成的,轻软柔韧,系在发间轻若无物,却将房间里的烛光尽数挡住。
明无应将长绫系住,就没有其他的动作,可谢苏莫名觉得,他师尊此时笑了一下。
“这个比上次那个结实得多,刀剑是斩不断的。”明无应随意说道。
谢苏声音有些滞涩,道:“你从客栈离开,就是去找这个了?”
他此刻双目被缚,灵识也未曾放出,是全然看不见东西的。
可谢苏却偏偏觉得,明无应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脸上。
下一刻,明无应笑了一声,问道:“那你又是怎么从客栈到了这里?”
“我……”
明无应从他手里拿过承影剑,宝剑出鞘,划出一道剑光,寒如秋水。明无应伸指在剑脊上一拍,承影剑顿时响起嗡鸣。
他归剑入鞘,将承影剑搁在谢苏手边。
“既然宋道友喜欢这把剑,就拿着吧。”
闻言,谢苏微微一怔。
他本已经做好准备被明无应叫破自己真名,可明无应不知为何依然用宋道友来称呼他。
师尊的心思,他从来都是猜不准的。
愣怔之间,静室打开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几名侍者鱼贯而入,或端着精致茶具,或捧着红泥小炉,将这些物事搁在桌上之后便退了出去,另有一个服色不同的女子烧水煎茶。
逐花楼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吕微探头探脑的,已经换好干净衣裙,也走了进来。
那逐花楼主一身衣袍华贵无比,连鞋子都是金线绣的,鞋头各缀着两枚龙眼那么大的珍珠,光华灿烂。
这一身打扮奢靡至极,腰带是白玉的,挂着璎珞香包和两枚翠玉环。
再看他的一双手,十根手指上倒带着四五枚宝石戒指。
可看他的长相,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失望。
他长得太普通了,身材既不高大又不颀长,长相既不英俊又不难看,脸盘方方正正,五官规规矩矩。好像街上随便拉十个修士出来,有三四个都长这个样子,让人一看就忘。
吕微不复高台上擒住冬掌柜的机灵英姿,缩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逐花楼主只是吩咐侍者为谢苏他们上茶。
关于那个承诺要如何兑现,逐花楼主一字不提。
而房间里最自在闲适、随心所欲的人,就是明无应了。
他倚着窗边,看外面河上悠然而过的点点青灯,脸上似笑非笑的。
逐花楼主看着谢苏,微笑道:“清晖堂中砸碎的那些东西,请不必挂在心上。那副乾坤画卷,没卖出去也不是坏事。”
谢苏淡淡的,没有答话。
逐花楼主丝毫不觉,自己带笑举起茶杯,说这茶颜色一般,唯独奇异在有一股兰花香,似有若无,仔细嗅闻时无处可寻,含在嘴里却是兰香细细。
吕微急忙捧杯喝了一口,险些被茶烫了舌头,道:“多谢。”
她谢的可不是茶水,是逐花楼主不计较他们闹事。
逐花楼主但笑不语,目光在承影剑上一转,道:“寻得承影剑时,并没有找到剑鞘,我请了数位工匠勉强做成这把剑鞘相配,还请不要嫌弃。”
谢苏抚过承影剑,道:“这剑鞘很好。”
至于承影剑原本的剑鞘,逐花楼当然找不到,因为谢苏当年盗走牧神剑之后,将两把剑的剑鞘都留在蓬莱秘境之中,自己直接闯上了天门阵。
闯天门阵这件事,谢苏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若剑没有归鞘,人自然也不必回还。
明无应道:“请我们上来,就为了送一个剑鞘?”
“自然不是,是为了交个朋友。”逐花楼主道,“听闻蓬莱主在找石中鱼,我这里恰好有一些消息。三日之后,我有商队出发去那里,诸位若是喜欢的话,尽可以一同前往。”
石中鱼是一种天地化生的灵物,石头中空,里面天然有水,水中天然有鱼。将石中鱼放在灯前,便可以看到鱼影在石头中游动。
这东西极其罕见,连谢苏也只是在蓬莱学宫的典籍中看到过。可明无应为什么要找石中鱼?
逐花楼主递来一枚花笺,明无应展开看了一眼,将花笺收入怀中,笑了笑:“你的消息倒是很灵。”
“想要生意兴隆,消息不灵通可是不行的呀。”
逐花楼主悠悠品茶,笑道:“天下没有逐花楼做不了的生意,是因为还没有在下交不了的朋友。”

谢苏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动。
不是四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而是四个人共用一张脸,明无应这句话里似乎有不少隐藏的意思。
逐花楼主笑道:“是。他们四个人,一个被烧伤毁容,一个脸上被刺字,一个因为太英俊惹出人命官司,一个因为太丑陋被世人厌弃。他们入我逐花楼,都想要换一张脸。”
吕微听得呆了,道:“你就给他们换了同一张脸?”
“正是。”
明无应道:“是用蛊术?”
明无应能一眼看破四个掌柜身上的术法,逐花楼主也不隐藏,道:“我请了一位乌蛊教的高人为他们施术,但那人脾气古怪,不许有人在旁边观看,所以其中的关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明无应自怀中拿出一个物事展开,正是一只鬼面具。
“前不久我遇上一个人,他把这个面具戴在脸上之后,修为顿时提升数十倍,没有术法能做到这一点,只能是蛊术,而且跟你那几个掌柜换脸的蛊术似乎有些相通之处。”
明无应手指修长,那只鬼面具被他捏在指间,质地似皮革一般,虽然已经软塌下来,上面的神情却依然诡异。
逐花楼主道:“可否细观?”
逐花楼主所说的话,谢苏只信一半。
明无应既然已经看出鬼面具上面的蛊术跟逐花楼掌柜身上的术法系出同源,那么想到乌蛊教的人是顺理成章。
逐花楼主想要交个朋友,明无应就把鬼面具抛出去,看他会怎么做。
对明无应来说,这天下人都与他为敌,或是天下人都与他为友,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
阴谋阳谋,假意真心,明无应都可以全数接纳,一笑了之。
逐花楼主接过鬼面具细看,似乎参详不透,微微皱眉:“我会留意这件事。”
他端详鬼面具时,明无应便坐在一旁喝茶。
放下茶杯的时候,明无应的袖子覆在谢苏手背上,虽然只是一刻,但谢苏宛如被烫到一般,立刻将手挪开了。
逐花楼主见明无应话说完了,这就要走,微笑着问道:“蓬莱主不想知道逐花楼是否也已经找到了牧神剑?”
世间从未排出过一个能令大多数人信服的兵器谱,但没有人会否认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
一剑可引九天风雷,扫万里尘沙。
谢苏自天门阵中身死的时候,风云变色,两柄剑脱手飞出,都不知道掉在了哪里,逐花楼耗费巨力找到了承影剑,一定也在寻找牧神剑。
牧神二字是明无应取的,也只有他的剑能够叫这样狂妄的名字。
无论谁找到了牧神剑,都将震动天下。
而明无应却是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等你们找到了再说吧。”
出得逐花楼,天上青色烟雾似乎更加浓郁,诡谲翻涌。
逐花楼外就有一处鱼形石刻,在一条巷子的入口处。
吕微自然欢喜,终于能够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市了。
但她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觉谢苏站在明无应身旁,脸微微侧着,目光移向另一边,并没有要跟她一起离开的样子。
吕微机灵,知道这就是两个人分别的时刻了。
她欠身向谢苏行了一礼。
谢苏温声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吕微茫然着看了看天上翻滚不休的烟雾,随后神态一变,竟是个十分坚定的样子。
误打误撞进入逐花楼,让她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柳家回不去了,我要找个地方专心修炼,提高修为。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弱了!”
吕微笑了一笑,往巷子深处走了两步,伸手就要按住那个鱼形石刻。
可她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不稳就摔了下去。
巷子昏暗,她瞧不见自己摔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只觉得那东西软乎乎的,一阵呛人的酒气。
吕微扶着墙站起来,这才看到被自己垫在身下的是个男人,喝得烂醉。
被吕微这么一踩又一压,男人倒好像从烂醉中恢复了些神智,他伸手就把吕微推开,东倒西歪地走出巷子,却又醉得走不成路,倒在街边,一脸颓唐,一身锦袍已然脏污。
谢苏看着这人眼熟,片刻后想起他就是那个叫做文天冬的探花郎。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乐坊里,整座临江城为他张灯结彩。
第二次见他时,是在逐花楼,这金榜题目前途无量的探花郎跪求冬掌柜卖给他一种什么香料。
第三次见他时,他却颓然烂醉如一团烂泥。
吕微被文天冬吓了一跳,跌坐在地。谢苏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她再次伸手要按上鱼形石刻时,只听得长街尽处响起一下一下的梆子声,拖得极长。
鬼差的梆子声吕微怎么会不认得,她立刻往谢苏身后一缩,双手捂住口鼻,唯恐自己的气息散出去被鬼差发现,瓮声瓮气道:“怎么办?”
明无应的目光自谢苏身上淡淡扫过,随后看向长街尽头。
一高一矮两个鬼差飘忽行走,手中的白纸锁链拖了长长的一道。
两个鬼差嘀嘀咕咕的,好像还是在吵架。
离得近了,两个鬼差见到明无应,对视一眼。
矮的那个放下了手中怪模样的梆子,高的那个也放下了手中的白纸锁链,一起对着明无应跪了下来,背脊压得非常低,显然对明无应十分敬畏。
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小心翼翼、断断续续起来。
“不知道蓬莱主在此,小的们来拘一个逃窜一月的生魂,不敢……不敢惊扰蓬莱主……”
明无应似是无意向前踏了一步,恰好挡在谢苏身前。
“你们忙你们的就是。”
矮个鬼差应了一声,拿起召魂槌轻轻击打了两下。
吕微听着梆子声,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矮个鬼差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又不太敢直视明无应,默默向高个鬼差递了个眼色。
高个鬼差便上前半步,斟酌着说:“小的应鬼王之命,前来拘文李氏的魂魄,她……”
明无应道:“嗯,怎么?”
两个鬼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她就在您身后。”
明无应一动不动,吕微却被这一声吓到了,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凉,像是有冰水落在后颈衣领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回头,幸亏仍维持着双手捂住嘴的姿势,这才把一声尖叫闷在喉咙里没喊出来。
那是一张浮肿青白的死人脸,浑浊眼珠死死地盯着吕微。
文李氏的双臂僵硬地贴在身侧,她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吕微的胳膊。
吕微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后颈,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么一退,文李氏那浑浊的眼球翻了一下,竟然慢慢地渗出两行泪水。
吕微忽然有点困惑,死人的魂魄也会流眼泪吗?
她侧过身,一边用余光注意着文李氏的动作,一边想慢慢地退开。
可她立刻就被谢苏拽了一把,被这股力道带到了墙边。
视野中明无应已经从她身前挪开,高个鬼差将手中的白纸锁链抛了过来。
吕微机灵地一屈膝,白纸锁链从她头顶掠过,一下子就勾住了文李氏的脖子。
白纸锁链看起来十分单薄,可是一落到文李氏的脖子上,却像是有千钧重,瞬间就压得文李氏垂下了头,跪倒在地上。
矮个鬼差收了手中的召魂槌,又向明无应一躬身。
拘到了文李氏的魂魄,他们可以回地府复命了。
高个鬼差忽然“咦”了一声,抻着手中的白纸锁链,在文李氏脖子上又绕了一圈。
这白纸锁链对魂魄而言无比沉重,会被压得头也抬不起来。
可文李氏的脖子明明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负荷,却奋力地抬起头,望着颓然醉倒的文天冬,又死死地盯着吕微,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
第二圈锁链压下来,文李氏整个上半身都被白纸锁链的重量拽到了地上。
高个鬼差这才舒了一口气,五官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因为脸皮太过僵硬,似木头刻的一般,这一笑就显得更古怪了。
文李氏的生魂已经十分枯槁,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显然并非新死之人。
矮个鬼差又是冲着明无应一行礼,干笑道:“这妇人病死一月有余,被人以一种奇特香料掩盖了尸气,更是令闻到这股香气的人都恍惚以为她还活着。生魂离体,四处逃窜,咱们追到这里,不敢打扰蓬莱主。”
他说完话,在衣袍遮掩之间捅了高个鬼差一下,示意二人快回酆都交差。
可那高个鬼差用白纸锁链拖着文李氏,神色木然,转身之前,眼风却扫到了谢苏和吕微的身上,似乎有些迟疑。
还未等他再看第二眼,就发觉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汹涌威压似汪洋大海,自他双目中贯入,高个鬼差双膝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矮个鬼差再不敢耽搁,一手拉住高个鬼差,一手接过白纸锁链,将文李氏的魂魄拘走了。
他们的身影越走越淡,文李氏哀哀地回头,目光一直落在文天冬的身上。
可生人肉眼看不到死人魂魄,这位烂醉的探花郎颓然坐在地上,无知无觉。
直到鬼差和文李氏的魂魄都离开之后,吕微才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长长地胡了一口气。
她苦着一张脸,慢慢地绞紧了手指,说:“文李氏刚才跟我说话了……”
谢苏看向吕微:“她说了什么?”
“她说,”吕微深吸一口气,“她附身在我身上,占据我的身体,就能帮她的儿子。”
文李氏被第二圈白纸锁链压住之前,奋力抬头看向她,跟她说了这句话。
当时吕微悄悄地看了一眼那两个鬼差,见他们毫无反应,便确定文李氏那句话确实是跟她说的,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谢苏瞧着那位坐在地上的探花郎,问吕微:“你在逐花楼中见过他吗?”
吕微看了看文天冬,忽然“咦”了一声,道:“见过的,竞得乾坤画卷之后,逐花楼的侍者带我去见那个冬掌柜,那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
谢苏淡淡道:“你进来之前,他正在跟冬掌柜买那种可以掩盖尸气的香料。”
吕微悚然道:“为什么要——”
这文天冬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可是生母病死,他非得在家丁忧三年不可。
三年之后,他的职位早就被他人顶替,只能慢慢候补,又不知道会蹉跎多少岁月。
吕微喃喃道:“可是,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她话说一半,垂头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能的。她身为柳家外门弟子,虽然动辄得咎,待遇也不好,却怎么也想不到柳清言能够想出这样杀人夺宝的毒计,他心中喜欢白无瑕,却能眼也不眨地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而文天冬这样的天之骄子,金榜题名,全城庆贺,却会为了自己的仕途想方设法掩盖生母病死的真相。
那文李氏的魂魄即将灰飞烟灭,却还哀哀不舍地,妄图侵占活人肉身,掩盖自己已死一事,去帮自己的儿子。
人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太可怕了,比修仙路上遇到的妖魔邪道,都要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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