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似乎笑了一下,又道:“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再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道侣?”
他脸上有朦胧的温柔笑意,静静注视着谢苏。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很坚定。
谢苏还未答话,明无应上前,似是要去握谢苏的手。
就在他将要碰到谢苏的时候,谢苏剑交左手,向明无应心口刺了出去。
这一剑平平刺出,无招无式,其间蕴含的灵力却凌厉无比,雪亮剑光一瞬照破浓雾,清越剑鸣呼啸天地。
承影剑直直穿过明无应的胸膛。
被刺中的一瞬间,浓雾之中似乎有一道凄厉模糊的痛呼传来。
谢苏淡声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连自己的师尊都认不出来?”
他反手送剑,眼前那个明无应的虚影霎时间破碎,散入雾气之中。
浓雾霎时纷涌而来,无数凄厉阴森的窃窃私语在谢苏耳边响起,似乎无处不在,诡谲异常。
天地万物全数被浓雾吞没,四面临水,无边无际,似乎除了这商船,再无谢苏可以容身之处。
方才那一剑损耗了谢苏太多灵力,他站在船头,尽力吐息,瞧见那一盏青灯之中灯油满溢。
谢苏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调匀呼吸,径直御剑闯入了浓郁雾气之中。
无可落脚之处,恰是死地生门。
一飞入浓雾之中,谢苏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方才在船上的时候,雾气浓稠,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但御剑飞到高处之后,就看得到雾气浓淡不均,是有微风搅动的缘故。
微风来处,就是秘境的缝隙。
商船孤零零漂在江心,四面临水,天地之间浓雾涌入,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胆量,敢弃船而去,径直飞入浓雾之中。
谢苏已经察觉他们离开了建昌城,此刻是在一个全然未知的秘境之中。
他刺中那个假明无应时,听到浓雾之中传来一声模糊的痛呼,谢苏便可以肯定,这雾里面有东西。
他御剑飞至雾中,水气沾衣欲湿,仿佛无边无际。
所谓秘境,并不全都是洞天福地,似乾坤画卷之中那个灵气充沛、遍地珍宝的秘境毕竟是少数,凶险万分暗藏杀机的秘境反而更多。
不少仙门试炼弟子的时候,都会开启秘境,以弟子们在秘境之中的表现排出名次。
还有一些秘境,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就会重新出现。
蓬莱学宫用来考校弟子的那个秘境,就是三年一开。
有些秘境之中无日无月,无天无地,混沌一团。
有些秘境中有汪洋大海,碧波万顷,上可摘星揽月,下可水击三千里,其实从外界看来,不过是一方小小水池。
但不管秘境之间有多少不同,却有一个地方是相通的。
那就是除蓬莱秘境认明无应为主之外,所有秘境都没有主人。
谢苏觉得,冥冥之中,每个秘境其实都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虽然一团混沌,但并不是全无知觉。
即使是大能修士,身在秘境之中,也不得不遵守当下秘境的规则。
此刻隐藏在浓雾之中的那个东西,并不能操纵秘境将谢苏困死在这里。
它或者是利用了秘境中原本就存在的浓雾来迷惑他,或者这浓雾是它自身生发。
如果是前一种,那么谢苏只要逆风飞入浓雾之间的缝隙,身在风来之处,就不畏浓雾遮眼,可以得见秘境的全貌。
如果是后一种,那个东西身在秘境之中,必要受到秘境规则的约束,浓雾的范围不可能无限扩大,一定有一个边界。
谢苏不假思索御剑上升,追随着流风的痕迹在浓雾之中盘旋,终于让他找到浓雾中的一处漩涡。
那后面是一个风眼,水汽盘桓搅动,浓雾缓缓吞吐。
他催动承影剑,身形霎时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漩涡之中。
进入风眼的一瞬间,天地翻转,上下颠倒,能听到流水浸入耳道的声响,谢苏只觉呼吸一窒,已经身在一处无边深潭之中。
他的衣袂长发全都在水中散开,水下光影波动,脚下看不到水底,只能看到深处一团光华流转的白雾,盘桓浮动,安和静谧。
这景象奇异,身在其中的感觉更是难以形容。
他前一刻还在浓雾之中御剑而行,自风眼中穿过,却一下子进到了水里。
谢苏稍一踩水,就浮出了水面。
这里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仿佛是日出之前或是日落之后的某一刻就此凝固。
天上红云堆叠,紫霞环绕,清透光芒自云间洒落,水面之上全是云霞倒影,与波明灭。
无边静水之中,有一处小洲。
谢苏上岸,施了个术法将身上衣衫弄干。
他环顾四周,小洲之上尽是兰芷一类的芳花香草,远处有山丘起伏,竹林如海。
此处越是宁静美丽,谢苏心中就越是谨慎。
岸上草植显然无人打理,枝枝蔓蔓盖在小路上,极有野趣,四面皆是兰草香气。
谢苏循着小路走了一段,始终不见这里有任何人。
又走了十几步,谢苏看到前面不远处草丛掩映之下,有一枚小小的物事金光闪耀。
是飞云刀上的金环。
谢苏俯身将金环拾了起来,扣在指间。
他的猜测不错,那江上的浓雾古怪,他们分开之后各自在雾中迷失,又来到了这一处小洲。
只是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在这里。
飞云心思机敏,长刀上的金环掉在这里,多半不是遗失,而是飞云特意取下来丢在路上的,盼望后来的人能够看到。
谢苏循着小路又走了一段,在一处小山丘旁,发现了第二枚金环。
转过山丘之后,竹林深密,只能从竹叶缝隙之间看到一点天空,谢苏已经完全看不到自己上岸的地方了。
从他们在船上分开到现在并没有过去多久,飞云能故意留下金环,就说明他神智仍在。
但他或许是受了伤,或许是遇到了棘手的敌人,凭自己的修为无法相抗,才留下了金环。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说明他并没有跟明无应在一起。
竹林之中深邃幽静,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压抑感觉。
谢苏走到竹林深处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这里既无虫语,又无鸟鸣,连风吹竹叶的簌簌之声都没有,竟然是全然死寂。
越往深处走,只觉得光线越昏暗。
谢苏正在寻找第三枚金环在哪里,就听到一大丛花之后传来春掌柜虚弱的声音:“宋道友……”
谢苏在雾中见过假的明无应,此时听到春掌柜的声音,没有贸然上前。
他握着承影剑,灵力凝在一点,自后绕到了花树另一侧。
这一丛不知道是什么花,开得烂漫妖冶,足有富贵人家宅院门口的照壁那么大,春掌柜并七八个伙计躺在花丛下。没有飞云,也没有最早消失不见的常小四和那柳家三兄弟。
那些伙计都已经气若游丝,只有春掌柜修为较深,此时还有力开口说话。
最奇怪的是,他们身上的外衫都被扒了去。
“宋道友,不可……不可……”
谢苏已经看出春掌柜并非虚影,且修为被封,力不能继。
他靠近问道:“不可什么?”
春掌柜喘了一口气,攥住谢苏衣袖,道:“不可动用灵识,这里有一个画衣仙……”
谢苏心中一凛。
画衣仙是一种似鬼似魅,非妖非人的灵物,往往住在深山幽谷一类人迹罕至的地方。
画衣仙的灵力极强,能蒙蔽修士的灵识,且善于织造幻境,让放出灵识的修士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见的人。
人生在世,滚滚红尘,再穷凶极恶之人,午夜梦回时或许也会恍然见到一个念念不忘的影子。
或是年幼夭折的亲子,或是魂断人间的挚爱,又或是与世长辞的知音,还有远隔千山万水,想见却不能见之人,画衣仙均能侵入修士的灵识,将其幻化出来。
最初,去探访画衣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世人大多如此,明知画衣仙织造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幻梦,但能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见的人,就算是幻境,也有太多人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但敢于去寻找画衣仙的人,却大多数没有回来,少数活着回来的人或是恐惧,或是恍惚,轻易不愿提起这段经历。
只听说想要从画衣仙的幻境中离开,要答对她的三个问题。
而所有得以逃脱的人,无不是修为尽失。
因为画衣仙虽然不会伤人性命,但修士一旦进入她所织造的幻境,极难挣脱,自身的修为会被画衣仙鲸吞蚕食,浑身灵力溃散,直到成为一个废人。
但真正令画衣仙凶名在外的是另一种与她一同出没的灵物,叫做游衣仙。
这种灵物面容姣好,声音婉转,善于花言巧语,又阴险毒辣,因为画衣仙天生不会说话,游衣仙则灵力低微,二者恰好互补,总是相伴而行。
那些被画衣仙幻境吸引的人,在修为尽失之后就会被游衣仙吸食魂魄,最终成为一个空空的躯壳。
谢苏待要再问,听到小路上传来一个轻盈的脚步声。
此刻他无处可藏,索性将承影剑掩在花丛之下,伸手就将自己的外衫脱掉,躺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他无法动用灵识,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来人身姿袅娜,说话声音却是男子。
“一个,两个,三个……嗯?这个人的衣服我忘了拿走吗?”
谢苏轻轻抿了抿唇。
画衣仙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喜爱华美衣物,终日在纸上描绘纹样。
有人说画衣仙最初会侵入修士的灵识,就是为了令他们沉入幻境之后,偷偷拿走他们身上的衣服。
春掌柜和伙计们身上的外衫都被脱了,定是已经被画衣仙拿走了。
而谢苏匆忙之间也将外衫脱去,混在其中粗粗一看可以遮掩,但如果来人之前数过这里的人数,马上就会发现这里多了一个人。
此刻承影剑压在自己身下,不便抽出。
谢苏手指一动,拢住了那枚朱砂骨钉,装作力不能继、神智昏沉的样子。
来人走到他身边,谢苏屏息凝神,只待对方发觉不对就动手将其制服。
下一瞬却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掌按在他身侧,将他的外衫拿了起来。
此时那人靠得极近,一张芙蓉面美得雌雄莫辨。
谢苏心道,恐怕这就是游衣仙。
谢苏这件外衫是月白色的,绣有暗纹,游衣仙举起他的衣服打量片刻,似乎颇为满意,将衣服挂在臂间,转身就走。
随即数十条青藤从花丛之间伸出,结成一张网拖着谢苏他们跟上了游衣仙。
那青藤上遍布小小尖刺,他们身上的外衫被拿走,里面穿得单薄,青藤一缚紧,那些尖刺便扎入肌肤之中,似乎有使人麻痹昏沉的效果。
几个修为较浅的伙计们支撑不住,已经昏睡过去。
谢苏轻咬舌尖,令自己保持清醒。
承影剑就在他手边,这些青藤挡不住承影剑的锋锐,随时可以脱身,但谢苏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游衣仙会带他们去什么地方。
他忽然觉得手臂被人敲了几下,是春掌柜向他示意自己也还醒着,恐怕也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被青藤网拖行一阵之后,渐渐听到一点水声,游衣仙终于停了下来。
他捧着谢苏的外衫,喜气洋洋地说:“这件衣服我看不错,给你瞧瞧!”
游衣仙身前是一个六角小亭,清幽雅致。
亭子左右开凿出玲珑水渠,连接无边碧湖,水面之上莲花盛开。
亭中一卷绸幕半挽半垂,掩映其后一个女子身影,正在埋头作画,她手边放着春掌柜的外衫,面前一幅长长画卷自石桌上垂落,上面尽是一些极其精美的衣服纹样。
亭前台阶之下,飞云半跪在地,长刀在他手边,已经从中折断。
第23章 石中鱼(七)
谢苏被困在青藤网中,脸颊朝水,透过栏杆看到淡红荷花之下莲叶颤动,片刻之后,数条肥大锦鲤自叶底摆尾而出,互相追逐,溅起水花落入莲叶,在叶心聚成波光晃荡的水珠。
莲叶之下,一具死尸面朝上飘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里面灰蒙蒙的如结了蛛网一般,已有淡淡的腐烂味道。
若是细看,会发觉水渠挤挤挨挨的莲叶之下,随处可见已经泡白的死尸肢体,或是一段手脚,或是漆黑长发在水中飘飘荡荡。
只是这里花香甚浓,掩盖了死尸味道。
有两个逐花楼的伙计昏沉中瞧见水渠中的死尸,再看到水中的锦鲤如此肥壮,稍一联想,便几乎恶心得要吐出来。
挣动之间,那青藤却是捆得更紧一些,藤上毒刺刺入人体,令人浑浑欲睡,全然无力。
小亭之中,画衣仙搁笔,自游衣仙手中接过谢苏的外衫,细细打量上面的淡色暗纹。
游衣仙却是阴柔一笑,斜眼看着半跪在地的飞云。
亭后连着一段游廊,一面临水,另一面悬挂竹帘,挤挤挨挨挂着许多锦绣华服,放眼望去竟似有百套之多。
只消想到每一件衣服都曾有主人,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画衣仙吞噬的是修士的修为,而游衣仙则以魂魄为食,似飞云这般年少有为的修士,他的魂魄可要比凡人的好吃多了。
游衣仙上上下下打量着飞云,心中已经对他的魂魄垂涎欲滴。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飞云手边折断的长刀,笑道:“怎么我刚把你那些没用的同伴带来,你就输了呢?”
游衣仙走下台阶,看到飞云脸上流露出的强烈愤恨,更觉心满意足,道:“刚才我们约定好了,你赢我们一次,就让你带走一个人。可你要是输了……就是把你自己输给我了。”
飞云冷哼了一声:“有本事你来跟我打,让一个女子替你出手,算什么本事?”
以飞云的见识,他认不出亭中那个女子就是画衣仙,但一刀劈出,刀风尚未触及那女子就被她挥袖荡开,力道却是十倍百倍地还了回来,将他的长刀生生折断。
他虽然少年心性,但并不逞匹夫之勇,这样周旋,是想先见到春掌柜等人。
可如今不仅没有救出他们,连刀都已经折断,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亭中那个女子灵力深不可测,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飞云半跪在地,只想以言语骗眼前这个阴柔男人靠近,先将他制住,再跟亭中那个女子谈条件放人。
以游衣仙的狡猾,又怎么会轻易上飞云的当。
他一张桃花面笑意渐深,却有一种阴险恶毒的感觉。
游衣仙站在台阶之上,并不靠近飞云,却是招了招手。
只听窸窸窣窣的声音,草丛中伸出数条手臂粗的青藤,像蛇一般贴地而行,从四面八方逼近飞云。
“我这点修为,打得过谁呀,只好让别人替我出手了。”游衣仙笑吟吟的,“你知道人活着的时候,被抽出魂魄是什么感觉吗?到时候你就连求我快杀了你都做不到了,你会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谢苏将承影剑抽出半寸,只待游衣仙有什么动作就出剑削断青藤网。
在画衣仙面前,谢苏无法轻易动用灵识。
方才隔着一道秘境禁制,画衣仙都能幻化出明无应的虚影,现在他几乎就在画衣仙脚下,若是贸然放出灵识,被画衣仙侵入,无异于束手就擒。
但谢苏目力受限,能看清近处水渠里的死尸已经是极限。
他双目刺痛难忍,索性闭上了眼睛,外面的动静全靠耳朵听。
游衣仙心急要吃飞云的魂魄,谢苏在青藤网中听得清楚。
游衣仙的修为不值一提,连飞云都能轻易把他杀死。
真正棘手的是画衣仙,她灵力深厚,谢苏此刻即使有承影剑之利,但要在这样的对手前全身而退,还能将逐花楼所有伙计安然带走,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谢苏的手掌放在承影剑剑柄之上,还没有来得及动作,便被人按了一下。
春掌柜也被缚在青藤网中,他的修为比逐花楼的伙计都要高出不少,只是因为自进入画衣仙的幻境之后,自己身上的灵力就一直被压制消耗,才难以为继,此时休息了片刻,稍有回转。
他靠向谢苏,耳语道:“蓬莱主在哪?”
谢苏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四人在浓雾中各自分散,又在这里见到逐花楼先前消失的伙计,料想也是被画衣仙侵入灵识引诱而来。
但明无应此时在哪里,谢苏是真的不知道。
他此刻无法动用灵识,并不能感受到这里有没有明无应的气息。
春掌柜沉吟片刻,道:“对上画衣仙,你有几分把握?”
谢苏用心听着亭中的动静,轻声道:“没有把握。”
春掌柜先是一怔,忽然也笑了,难道没有把握便不去做?
他身为逐花楼的掌柜,怎样将这一船的伙计带出鬼市,便也该怎样将他们带回来,此时多思无益。
既生出了破釜沉舟之心,春掌柜周身灵力便充盈一分,只是顾忌着亭中的画衣仙,没有贸然流转灵力,只待游衣仙真要吞食飞云魂魄时再动手。
可是等了片刻,游衣仙始终没有靠近飞云,反而像是跟画衣仙产生了争执,他迈上台阶,走入了亭中。
画衣仙不会说话,只能在纸上写字。
谢苏和春掌柜被青藤网捆着,并不能看到亭中的画衣仙在纸上写了什么,只能看到游衣仙站在桌边,低头看了看,小心又急切地解释着些什么。
谢苏趁机割断数条青藤,与春掌柜对视一眼。
春掌柜挣脱青藤,悄无声息渡到了水渠另一边,是想趁画衣仙与游衣仙交谈之时,下手将飞云抢回来。
就在此时,那游衣仙直起了身,神色中有些隐隐的不耐烦,语调却是更加阴柔。
“小子,我姐姐说,要是你能回答出我们的三个问题,就可以带着这些人离开这里。”
飞云一怔,反问道:“回答三个问题?”
春掌柜定睛看去,画衣仙捧着他的外袍细细查看,显然爱不释手。
他是逐花楼四大掌柜之首,裁衣制袍用的衣料都极为珍贵,上面的刺绣都是由最好的绣娘绣出来的,比之进贡到皇宫中的绣品都不差,画衣仙见了自然喜欢,有意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想要安然无恙走出画衣仙的幻境,答对她三个问题即可。
画衣仙不是穷凶极恶的灵物,之所以凶名在外,是因为身边总有狡猾残忍的游衣仙相伴,算计人心人命,吞食修士魂魄。
但仅仅是因为觉得他的衣服好看,就肯再给飞云一个机会,饶是此时大家都命在旦夕,春掌柜也不得不觉得画衣仙这灵物的行事简直匪夷所思,仿佛全凭好恶,如鬼魅一般难以琢磨。
他本来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性情中很有一种风流态度,见到画衣仙这样行事,情不自禁就笑了一笑,却又马上收起心思,担忧起来。
这一下虽是峰回路转,解了飞云顷刻间的性命之忧,但在画衣仙幻境中答对三个问题的人少之又少,春掌柜不免为飞云忧心。
比之游衣仙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画衣仙的长相则乏善可陈,面目寡淡。
她喜爱华美衣服,自己身上的衣袍更是精致美丽到了极点,上面绣了各色花卉,竟是活灵活现,真如百花同时盛开。
衣袖纷繁的刺绣花瓣之下,画衣仙执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游衣仙站在她身边,低头看了一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台阶下的飞云,慢慢道出了第一个问题。
他语调缓慢,声音柔媚:“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作何解?”
飞云立在原地,却是茫然地张开了嘴巴。
春掌柜隐藏在水渠另一边,闻言皱紧了眉。
飞云修为虽然不低,可是不爱念书,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只怕连画衣仙这第一个问题都听不明白,遑论能回答出来。
游衣仙看着飞云,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恶毒。
飞云的鬓角缓缓落下一滴汗,他眨眨眼睛,结巴道:“呃,这个……呃。”
他只觉胸中一颗心狂跳,嘴里像塞了麻核,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什么万物有无的,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买一包桂花糖,吃完了就是没了,这是有还是无?
飞云犹自结巴着,耳中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照我说的,复述一遍即可。”
他紧张地看了看游衣仙,又看了看画衣仙,这才肯定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这个声音。
这声音……是那个宋道友的!
谢苏传音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物生则一物有,万物生则万物有。道隐无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飞云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记性极好,此刻又聚精会神,竟是过耳不忘,当下按照自己听到的话答了出来,其实这些一二三四有名无名的,他半点都没有听懂。
游衣仙不料他真能答出第一个问题,目光如针刺了过来。
那一卷绸幕之后,画衣仙点了点头。
飞云心中狂喜,就看到画衣仙有写下了第二个问题。
游衣仙走进去,低头看了一眼,从绸幕之下走出,看向飞云:“小子,第二个问题,你可听好了。”
飞云屏息凝神,他心知那位宋道友此时就在附近,只是不敢乱瞟。
游衣仙道:“若是我想找一株闻暇草,该向何处去寻?”
春掌柜听到飞云答出第一个问题时,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宋道友在传音帮他。
第一个问题问的是道法,春掌柜便以为画衣仙的第二个问题也会是道法相关,不料她却问了闻暇草产自哪里。
闻暇草极其罕见,叶如桂,茎如兰,服用此草,可使人身轻如鸿羽,在水上行走。
这草本就珍罕,不说寻常修士,就是大仙门之中,也多有人不识,知道闻暇草产地的只怕更是寥寥。
春掌柜知道这种仙草,还是因为在逐花楼历年盘货之时见过一株,他依稀记得那册子上记载了闻暇草产于何地,要如何采摘,如何保存,现下却是记不清了。
只见飞云低头看着地面,片刻之后抬头一笑,答道:“麻姑山中,鸣玉溪旁。”
游衣仙似是不相信他能一连答出两个问题,立刻回头去看画衣仙。
一帘绸幕之下,画衣仙端坐桌前,再次点了点头。
这下不只是飞云,连春掌柜都难以自制地激动起来。
若是答出了第三个问题,他们就能离开画衣仙的幻境了。
他心旌摇曳,又强自镇定,同时觉得那位宋道友真可说是博闻强记,断定他一定不是寻常修士。
水渠之中有珠落玉盘般的悦耳水声,是鱼戏莲叶间。
画衣仙提笔在纸上写道:“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何解?”
游衣仙的目光在纸上扫过,两步跨出绸幕,艳丽面容几如毒蛇一般,美而令人胆寒。
他柔声说道:“第三个问题,鱼岩鬼市之中,有多少间铺子?”
1、“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出自《道德经》
2、闻暇草出自《王子年拾遗记》
3、“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出自《庄子·天下》,意为天与地一样低,山与湖一样平,是惠施“历物十事”中的第三个命题。
飞云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自小在鱼岩鬼市的街面上跑着长大的,后来又入了逐花楼,鬼市上有多少家铺子,各自经营什么,掌柜的都是什么人,逐花楼均有造册记录。
春掌柜隐在暗处,却是缓缓皱起了眉。
他想到商船驶入建昌城时颇为招摇,船身上和每个伙计身上的木牌都有逐花楼的海棠花纹样,画衣仙必定知道他们是逐花楼的人,既然知道,又为何问这样一个问题?
说是有意放他们离开,却又不像。这里面有个什么地方古怪得很,春掌柜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
飞云上前半步,扬眉一笑,身上满是少年人的飞扬跳脱,自信答道:“鱼岩鬼市之中,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二间铺子。”
他挑衅似的望向游衣仙,却看到此人慢悠悠地一笑,妙目朱颜,眸光如针。
那一瞬间,仿佛毒蛇攀身而上,在自己颈前亮出毒牙。
游衣仙柔声道:“错了。鱼岩鬼市之中,一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三间铺子,昨日我刚请人赁了一间房子,已经挂上了招牌。”
飞云怒道:“你耍赖!”
他立刻转头去看绸幕后的画衣仙,画衣仙神色不变,只低下头,将春掌柜的外袍放到桌上,细细描绘上面的纹样,显然是对游衣仙的话并无异议。
数条青藤贴地飞来,立时就要将飞云困死。
承影剑清啸一声,骤然出鞘,雪亮剑光斩出,青藤网四分五裂。
谢苏的身形几乎化成一道流光,剑尖所指之处带起倾天水幕,如暴雨倾泻。
湖上千百红莲被他一剑斩断,携万钧之力飞向亭中,锐不可当。
游衣仙避之不及,就想往后躲,可是画衣仙一甩衣袖,那卷厚重绸幕瞬间落下,水幕红莲尽数泼在绸幕之上。
谢苏伸脚一点,飞掠而来。游衣仙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跌下了台阶。
喉间一抹凉气逼人,游衣仙低头一看,只见谢苏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吓得花容失色。
春掌柜见机出手,一道灵力阻向绸幕,身影随即奔出,将飞云拉住,急向后掠十数步。
青藤网虽断,但逐花楼的其他伙计无不昏昏沉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春掌柜心急,又怕画衣仙出手,不敢收回那道阻在绸幕前的灵力。
谢苏稍稍收紧手臂,承影剑的剑锋几乎抵上游衣仙喉间肌肤。
游衣仙恐慌大喊:“别杀我!”
谢苏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如面上镇定。他虽然制住了游衣仙,但亭中的画衣仙若是发难,以他此时的灵力,就算跟春掌柜联手,想要击杀画衣仙,也是太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