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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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语喧嚣之间夹杂着一些丝竹之声。
谢苏驻足环顾,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走到了一片勾栏乐坊之地。
他待要原路退出去,忽然想到此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倒是一个不错的藏身地点。
他动用了些灵力,在自己身上施了一个术法,让周围的人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信步走进左近一家乐坊。
寒冬时节,那乐坊内的炭火却烧得极其暖热,穿行其间送酒送菜的小厮们都身着单衣,到处都是丝竹和笑语的声音。
这乐坊内部亭台楼阁颇有巧思,竟分外雅致,以奇石盆栽相隔,一步一景。
偶有房间打开门,由小厮进去送酒,看得见身着轻纱的舞姬赤足在席间跳舞,脚腕上缀着数层银铃,妩媚艳丽。
庭中似乎依靠地热引了一方温泉,两道木桥飞架在上,中间一个小亭子,栏杆之间水雾袅袅,又附庸风雅做出了个曲水流觞的景致。
谢苏抬脚点了一下栏杆,便飞身坐在亭子顶部一道木梁上。
他给自己身上施了术法,寻常人看到他也好似没看见一般,其实藏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但这一处远离宴饮丝竹之声,月光溶溶地落在水上,还算是清净。
谢苏坐在梁上,运转灵力在周身气脉之间走了一圈。
灵力到他四肢胸腹钉着朱砂骨钉的位置时,仍然是迟滞刺痛,但胸臆之间那股寒意几乎完全找不到踪迹了,大概是明无应的血的效用。
谢苏正默默出神,听到下面木桥上走来一个人。
那人长相颇为俊朗,但不知为何,眉宇之间一片压抑,仿佛心里压了什么令他烦躁至极的事情,手扶栏杆,凝眉长叹。
水雾之间又走来一个男子,见到这人,便嬉笑着伸手去拍他的肩膀,道:“冬哥儿点了探花郎,怎么还愁眉不展?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最大得意事,你若还是这么丧个脸,我可就要找些人来给你安排一个洞房花烛夜了!”
那一脸心事重重的人就是文天冬,刚中了探花,这临江城里一半的热闹,全是为了他。
那人又道:“过完新年,开朝复印,旨意也就该下了吧?必定点你去做翰林院编修了!二十年后可不是要称你一声‘文相’了?”
他脸上醉意颇深,说着话,又冲着文天冬拱了拱手。
明知四下无人,那文天冬却仍是左右看看,语气颇重:“这样的事,也是你我能妄议的?”
那人便放浪大笑,指着文天冬的脸道:“假正经!”
文天冬脸上似乎有些怒意,终究不好发作,挥袖从另一道木桥上离开。
他那友人半是醉酒,半是无趣,也追着文天冬离开了。
水雾弥散的庭院之中,忽然有一道涟漪似的轻丝扩散开来,是仙门寻常的索敌术法,能探知四周有多少敌人隐在暗处。
谢苏稳稳坐在梁上,不大拿这术法当回事。
那道轻丝漂浮扩散,连他的衣角也没有碰到,就悄悄地收回去了。
谢苏目力受限,以灵识看到庭院里两块观赏用的奇石之后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边走便看,极是小心谨慎。
走到亭中时,她却像是不知怎么发现了梁上有人,指间夹了一枚柳叶形的飞镖,试探似的朝谢苏发过来。
谢苏在袖间一抹,继而手指轻扬,一枚铜钱便带着灵力与飞镖撞在一起。
只听叮铛一声,那飞镖被铜钱一分两半,落在水里沉了下去。
那女子立刻矮身抱头,蹲在地上,道:“高人别杀我!”
谢苏听这声音耳熟,伸手在木梁上一撑,纵身跃了下来。
那女子抬头见到他,呆呆楞楞地睁圆了眼睛,惊奇道:“是你!”
她衣裙之上尽是灰尘,手腕上也有两道极深的淤痕,似是被绳索勒出来的,此时一身狼狈,望见谢苏,却是又惊又喜,一双眼睛熠熠发亮。
正是那个颇有情义的柳家外门弟子,吕微。
谢苏轻声道:“嘘,小声些。”
吕微放下了抱着头的双手,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退了半步,道:“宋道友。”
前一日在白家祠堂之中,柳清言的诡计败露,柳清歌伪装成白无瑕的冤魂,桩桩件件,那些柳家外门弟子都看得清楚。
柳启化成鬼面人杀柳清言的时候,这些外门弟子便四散而逃。但柳启斩断谢苏蒙眼的白绫,说他就是沈祎,吕微却一定看见了。
谢苏道:“为何不将我认作沈祎?”
吕微坦诚道:“在明光祠中你说你姓宋,那就是宋道友了。”
谢苏莞尔一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夜之后……我们几个谁都不敢再回柳家了。”
这也是寻常,几个柳家内门弟子全数丧命,这些外门弟子出身微末,修为也不够,更不知道柳清言设计夺宝,杀人灭门是不是有柳家的直接授意,自然再也不敢返回柳家,各自逃了。
吕微甫一出城,便遇到一个奇怪道人,打量了她几眼之后,出手将她打晕。
她醒来时,便和另一个女子绑在一起,被卖到了这间乐坊。
那时她尚昏昏沉沉,躺在地上,瞧见几个人涌进来将她们二人分开。
与她一道被绑来的女子不是修道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十分烈性,一头撞在墙上断了气。
那几个人互相埋怨对方没有拉住她,白白损失了一笔。
吕微则被关在了另一个房间里,那几个人中有一个会不少术法,修为似乎还在吕微之上,她不敢轻举妄动,装作昏沉没有神智,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
只是这园子里面道路复杂,她一时迷了方向,生怕被人再抓回去。
那几个普通人她是不怕的,却有些担心其中那个修为在她之上的人。
谢苏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在梁上的?”
他方才看得清楚,吕微用那术法并不纯熟,自己的修为远高于她,照理来说绝不可能被发现。
可吕微放出飞镖时,却是看准了他的位置才出手的。
吕微的眼珠转了转,顾左右而言他,只不答谢苏的话。
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谢苏便带着吕微沿着小径往西南方走,他进这园子时已经注意到西南角上有个隐秘小门临着街市。
吕微忙不迭地向他道谢,谢苏神色淡淡的,道:“不要出声。”
昨夜吕微误以为小神医死了,柳承几次迁怒于她,她却还是整理了小神医的头发和衣衫,坐在她身边无声垂泪,并不是坏人。
他带着吕微走到那西南角上的小门时,轻声道:“小神医并没有死,你不必为她伤心了。”
吕微神色一动,惊喜道:“真的?那她现在在哪里?”
谢苏道:“我也不知道。”
吕微道:“她一定是去浥阳城投亲了,怪不得昨夜我返回白家的时候,没看到她的尸体。”
她一个只有些微末道行的外门弟子,看她昨夜一脸惊惧,不似作伪,却又在之后潜回白家,实在奇怪。
她说话不尽不实,谢苏低下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吕微好像也发觉自己失言,低着头偷看谢苏的脸色。
出了那扇小门,外面便是街市,那道晶莹门楼就在近前。
吕微讷讷道:“多谢宋道友救我。”
两人离开那乐坊外墙,吕微面露纠结之色,似乎也知道谢苏发觉她话里有诸多漏洞,一时好像要出声解释,一时又垂首无言。
只听得另一边厮闹吵嚷之声渐响,一人衣衫不整,从那香风酒气萦绕的勾栏院中跑出,丢了魂儿一般扑倒在地,又连忙爬起,连方向也不辨一辨就夺路而逃,险些惊了旁人的马。
那勾栏院中哗声大起,一个女子尖声叫道:“他杀人了!”
二楼的人纷纷倚栏往下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道这红粉销金之地,又出了争风吃醋,殴杀人命的风流官司。
这一片骚乱中,谢苏只是低头对吕微道:“就送你到这里吧。”
吕微却望着长街尽处,脸色煞白,一闪身躲在了谢苏的背后,声音都僵了,道:“你……你借我躲躲。”
谢苏向那长街尽头望去,先听到一阵极缓慢的梆子响。
两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自夜色烟尘中走来,他们的衣袍极长,几乎垂到地面。
寻常人走路时肩膀腰肢皆会轻轻摆动,可这二人却四平八稳,竟然像是脚不沾地,飘过来的。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矮个子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在敲,梆子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高个子则走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长长的白纸编成的锁链。
这两个人叽叽咕咕的,像是在争吵。
只听那高个子道:“怎么一个月了,你连此人的魂魄也没有拘回来?”
矮个子答道:“这可怨不得我,前次我来时,明明已经用镇魂锁镇住了她,可不知怎么,我突然又看不到她的魂魄啦,要不是她的名字明明白白出现在册上,我还以为自己弄错了。”
高个子道:“一个月知情不报,你未免也太过大胆。她的魂魄若是在现世停留太久,沾了怨气,化成恶鬼伤人,你趁早洗了脖子,去鬼王大人那里请罪。”
矮个子讥笑一声,道:“这半年里,从你手中丢的魂魄少了?今日这个魂魄若是再丢了,我看你怎么办。”
忽然之间,高个子停下了脚步,伸手按在矮个子的肩膀上,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两人神情木然,一起朝谢苏看了过来。
谢苏的灵识在吕微身上一触即收,确信她是活人,而非那两个鬼差口中已经丢失一月的魂魄。
但两个鬼差一瞬不瞬地望向这里,若不是吕微分明害怕,躲到了他的背后,谢苏几乎要以为,是这两个鬼差发现了他以禁术逆天重生。
两个鬼差似乎有些犹豫,对视了一眼,朝着谢苏慢慢走来。
谢苏自是气定神闲,但吕微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拽着他慌不择路向另一边跑。
从那座晶莹辉煌的门楼下穿过时,吕微脚下一绊,慌乱间扶住门楼下一处凸起雕成鱼形的石刻,霎时间平地起风。
谢苏和吕微的身影一晃,便原地消失了。
而那门楼忽然微微一亮,仿佛洗去了从旧日风烟里染上的尘霜,焕然一新。

第11章 鬼市逐花(四)
两人好似撞入一团昏晦烟云,天地翻倒,烟云之中尽是灰色人影急急掠过。
片刻之后不再天旋地转,烟云散去,谢苏才看到两人依旧站在那座门楼之下。
只是两侧的景致不同。
之前从门楼中穿过时,两边都是勾栏乐坊,到处张灯结彩,而这里则是一片商铺。
门楼的另一侧则是一条风平浪静的河,河水漆黑如墨,往来舟楫都挂一盏青色的灯。
奇怪的是天上无月,似明似昧,只是一团青色的烟雾般的东西。
街上的人也不像临江城中的游人,好些人都披着袍子,像是刻意掩盖自己的形容,又有些怪模怪样的人在两侧的店铺中进出,有些半人半兽,仿佛妖怪,有些目裂极长,眼白竟是黑色的,身上魔气深重。
吕微几乎已经吓呆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苏理了理自己被吕微抓皱的衣袖,道:“听说临江城中有鱼岩鬼市,没想到入口处就在这门楼下面。”
据说临江城中有一座小山,叫做石鱼山,山石是黑色的,多呈鱼形,鳞鳍首尾,有若画焉。最奇的是将这石头鱼投入火中灼烧,竟然可以闻到鱼的腥气。
最初有些在江河中溺死的人,灌下石头鱼灼烧后剩下的粉末,可以起死回生,一时之间,这石鱼万金难求。
可不久之后,众人就发现,吃了这种石头鱼粉末的人虽然复生了,却从此不能人言,背后生出鱼鳍,身上长出鱼鳞,白天在江湖之中游泳,晚上在石鱼山上睡觉,将家人亲眷都忘到脑后。
时人以为妖异,将所有的石头鱼销毁,又将石鱼山挖平,在上面建了一座门楼镇压。
而那些已经吃过石鱼粉末的人,在石鱼山被毁掉之后,一夜之间都消失了。
有人说是石鱼山被毁,这些人都被门楼镇压,终日活在地下暗河之中,再也不能回到人世。
时间长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成了一个鬼市,人鬼妖魔都在鬼市上交易,还有些犯了罪逃避惩罚的人和修道避世之人,进了鬼市都再也不出来了。
这个临江城中的鬼市,就叫做鱼岩鬼市。
吕微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河水,一张脸都苦了:“现在可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回去?”
谢苏性子如此,向来既来之则安之,听到吕微这么说,淡声道:“回去不是正好撞上那两个鬼差,怎么,你又不怕他们了?”
吕微衣裙之上尽是灰尘污痕,发间也有些在乐坊园子里东躲西藏时沾上的枯枝碎叶,瞧着可怜又拘谨。
她低头思索片刻,道:“你既然知道这个鬼市,大概也知道离开这里的办法,你修为比我高,我告诉你一件事,作为你带我出去的交换,行不行?”
谢苏道:“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吕微拿定主意,道:“你这是答应我的意思了?”
谢苏不置可否,其实他本来也不会把吕微一个人留在鱼岩鬼市中,他只是觉得吕微胆小乖顺之下,有种见机而动的狡黠。
“我答应。”
吕微望向谢苏,道:“在进入柳家做外门弟子之前,我有个师父。师父跟柳家有些交情,他仙逝之前便将我托付给了柳家,还叮嘱了我一件极紧要的事情。”
她说完这句话,略微一停顿,似乎是在等谢苏追问,是什么极紧要的事。
但谢苏只是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
吕微只好自己说了:“师父说我八字轻,易见鬼,幼时常因此惊惧生病,这才被家里人送到仙门。师父说我身上的阴气极重,不需要修炼,就能以生人肉眼看到鬼差,所以让我不管到哪都躲着他们走……”
谢苏道:“你是怕被他们捉去做‘走无常’?”
吕微点点头。
鬼差最喜欢的就是吕微这样的人,几乎是可遇不可求。
因为这样的人不仅能看到他们,跟他们沟通,更能为他们所用,以生人之躯为地府办事,谓之“走无常”。
吕微又道:“我在引气入体之前,就能看到鬼差和鬼魂,后来虽然天资也不行……修炼不出什么名堂,但是现在的我已经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我在那个园子里逃跑时,就是看到了亭子里有人。但那时我没有认出你,后来你打掉了我的飞镖,我才认出你的。”
谢苏低头看向她。
吕微道:“你的魂魄中缺了一缕,你自己知道吗?”
先前吕微说自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谢苏就猜测她是否是看出了自己魂魄有异,没想到她说出的是这么一句。
吕微似乎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怕他早知道这件事,改口不带她离开鱼岩鬼市了。
他的魂魄中真的缺了一缕吗?
谢苏少时在蓬莱山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事,以明无应的修为,他的魂魄若是缺了一缕,明无应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难道是他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白无瑕以禁术召他重生,因第七枚朱砂骨钉钉错了位置,才缺了这一缕魂魄吗?
魂魄是一个人的精魂,修道之人易筋洗髓,强健体魄,最终是为了魂魄千锤百炼,心神逍遥天地。
魂魄缺失一缕,是个极大的缺憾,不说修道路上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魂魄缺失的人也更容易被妖邪附身,更易生出心魔,坏了修行。
但看谢苏淡然的样子,仿佛全然不挂在心上。
吕微试探道:“我说的是真的,但你怎么……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谢苏微微地笑了一下:“若我早就知道,你说的话于我便毫无用处,你不怕我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鬼市里了?”
吕微顿时乖觉甜笑:“我知道宋道友是好人,绝不会将我丢在这里的。”
谢苏收了笑,淡淡道:“走吧。”
即便真的缺了一缕魂魄,百日之内,谢苏若是没有杀死那个鬼面人背后的真凶,他的魂魄一样要万劫不复,少一缕又能怎么样。
谢苏自青石路转入街市之中,吕微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照谢苏的想法,这鱼岩鬼市的进出口一定不只一个,鬼市中的门楼下面并没有那个雕成鱼形的石刻,但其他地方可能会有,找到之后自然就能出去。
但现在他要找的却不是鱼形石刻,而是药堂。
比起魂魄之缺,他身上的寒毒更为棘手,发作时浑身冷如寒冰,被朱砂骨钉钉着的地方亦是剧痛难忍。
明无应的血能帮他压制一次,以后可就没有了,谢苏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鬼市中人诡谲,或许有法子能够压制他身上的寒毒。
他一心三用,一面找药堂的招牌,一面关注着身侧的吕微,还能分出心观察到两侧店铺中交易只用钱币,并不像修仙者大多以物易物,不用金银。
若是以物易物,谢苏大可以默写出两套功法结账,但鬼市之中没有这条规矩,就得多费一些时间了。
他带着吕微走到一间铺子后面的僻静地,从袖中拿出当时路过文家铺子,被文家的伙计塞过来的红纸包。
掂掂那纸包的分量,也不像装有金银的样子,打开一看,红纸包里果然只是一些铜板。
但买些纸笔却是够了,若能寻到药压制寒毒,谢苏可以默写出两套功法来,先卖出去,再用换回来的钱买药。
倒是吕微看见他对着几枚铜板若有所思,以为他是急需用钱又囊中羞涩,从身上摸出许多灵宝捧上来。
“你是要用钱吗?我有!”
谢苏却看见其中一个翠玉平安扣有些眼熟,好像在某个柳家内门弟子身上见过,道:“这是……”
吕微双颊微红,低声道:“我,我可不是偷啊!我就是捡了捡……反正他们也……我不敢回柳家,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闯荡了,我留些盘缠嘛……”
“所以,”谢苏道,“你后来又返回白家祠堂,就是干这个去了?”
吕微低头道:“嗯。”
谢苏自然不是那个迂腐性子,只是觉得那时吕微被柳承呼来喝去,懦弱腼腆,演得极像,倒是将他也骗过去了。
白家祠堂中满地尸体,阴风阵阵,烛火摇曳,吕微就走进去挨个撸人家身上的灵宝,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谢苏从她掌中掂起那个平安扣,道:“那这个就先借我一用。”
两人找了一家当铺走进去,将平安扣放在了柜上。
那翠玉平安扣质地细腻,烛下观之似有流光宛转,又蕴藏着天地灵气,挂在身上可以辅助修炼,护持心神,是一件品质不错的灵宝。
这鬼市中的当铺,给平安扣的作价倒是还算公道。
一个童子站在凳子上,非如此不足以操作那比他身量还高的宝秤。
他用宝秤称出足量的金子,装在一只绣工精致的荷包里,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谢苏。
柜台之后的人长须高帽,长了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他拿着当票,自柜台后绕出,仔细打量着谢苏和吕微二人。
这两人一看就是修道之人,但谢苏芝兰玉树,吕微却是灰头土脸,极不相协。
掌柜将当票奉上,道:“这翠玉扣只是中品,并不值这么多金子,但既然是小店今日最后一笔生意,权当结个缘分,这是当票,遗失不补,还请收好。”
多是急需用钱之人才会到当铺典当物件,当铺收东西也一贯是要压些价的,掌柜这么说,本就是压了价还要嘴上卖个乖。
吕微却嘴快道:“为什么是最后一笔生意,你们要关门了吗?”
那掌柜捋须一笑,并不答话,只是不再看谢苏和吕微了。
连那童子也撇嘴道:“今夜丑时,逐花楼开,鬼市中人都要去逐花楼。你们连今夜逐花楼开这样的大事也不知道,一定是第一次来鬼市吧。”
童子面有奚落之色,吕微却不以为意,问道:“逐花楼是什么地方?”
童子道:“逐花楼揽尽天下珍宝,一月一开,价高者得。据说承影剑今夜将在逐花楼中现世,大家当然要去看谁能将承影剑带走。”
承影,是谢苏的佩剑。
“……有石鱼山,山石黑,色理若生雌黄。开发一重,辄有鱼形,鳞鳍首尾,有若画焉,长数寸,烧之作鱼腥。”出自《酉阳杂俎》,吃了石鱼燃烧后的粉末可以救溺亡之人以及后面的鬼市是我牵强附会

那童子见她连承影剑都不知道,嗤笑一声,不再答话。
吕微讪讪的,回首看到谢苏似乎有些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苏向那客栈老板道,“不知这逐花楼在何处,我二人确实是第一次入这鬼市,也想去看看热闹。”
掌柜捋了下自己那一把长须,精明地看了谢苏一眼。
“凭客官身上的银钱,想进逐花楼,怕是有点难啊。”
逐花楼的珍宝向来是价高者得,有时一件宝物,竞价者众,会抬到令人咋舌的高价。
有些积攒了累世财富的修仙世家,一朝出个不肖子,在逐花楼内跟人赌气斗性,不过买了一两件东西,就把全部家当输光,也是有过的事。
吕微倒是乖觉得很,听掌柜这样说,想也没想,将自己身上的灵宝拿出来一多半,道:“别瞧不起人,灵宝么,我这里多得是。”
她看不懂谢苏神色,凑上去笑吟吟地说:“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也是累赘,不如换成金银。”
吕微这样乖觉,大半还是因为身陷鬼市之中,她修为不高,有意跟着谢苏要他给自己做靠山,等出了鱼岩鬼市,万一那两个鬼差还在,谢苏承了她的情,也可以帮她一把。
但谢苏没有开口,却不是故作姿态,等吕微自己拿出灵宝。
仅凭他人口述,谢苏无法确认逐花楼拿出的承影剑就是真的。
等确定了承影剑为真,再想别的办法不迟。
生意当前,那掌柜捡了吕微拿出的灵宝在灯下一一看过,按上中下三品分类,各自归拢在一起,估出价来。
他看出这二人中做主的是谢苏,便报价给他。
先前那枚翠玉的平安扣,掌柜是照旧压过价的,但这一遭,他却是稍稍将价抬了一分,又去细看谢苏的脸色。
得了谢苏的点头,掌柜一面开着当票,一面让童子到宝秤前,称出足量的金子。
掌柜道:“恕我直言,这些金子可以让二位进入逐花楼,但想要真的买到什么灵宝珍玩,却是不大容易。”
谢苏知道掌柜这么一番作态是有话要说,灯烛之下他更显得芝兰玉树,不常出声,似乎惜字如金,倒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风度。
要说那掌柜,在鬼市中能做得了多年的生意,目力自然远超旁人。
他打量谢苏,脸上带笑,一面将开好的当票递上去,一面道:“仙友身上的灵宝,似乎不止这些,不如拿出来一观,我必定给出一个好价格。”
谢苏凝神看那掌柜一眼,伸手出来,翻掌在灯下。
只见他掌心一枚好似玉石打成的钉子,长约两寸,细腻温润。
那钉子上还有细密纹路,雕工极精,填以朱砂,灯下看来,似有宝光流转。
掌柜满面带笑,伸手去接。
谢苏淡淡道:“小心些。”
“这个自然。”
掌柜接过钉子,拿到灯下细观,来回仔细看后,却像是失神落魄一般,良久未动,那童子几次三番喊他,他也恍若未闻,再开口时,语气却很是急切。
“仙友,你只管开价,要多少金子……”
吕微已经看呆了,那小童子也怔住了。
谢苏淡淡道:“如果我要你的当铺来换,你愿意吗?”
那掌柜的目光便似黏在朱砂骨钉之上,半刻也不肯分开,喃喃道:“用我的当铺?用我的当铺……”
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便是用我的当铺来换,我也愿意。”
谢苏莞尔道:“你可看得出,这钉子是用什么兽类的骨头做的?”
掌柜几乎将朱砂骨钉捧到眼前细看,道:“色如暖玉,细腻如脂,是烛九阴的骨头,错不了,一定是烛九阴!这、这可是宝物啊……”
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赤红,以其脂膏燃灯,可万年长明。
谢苏向那掌柜伸出手,掌柜虽万分不舍,仍是将朱砂骨钉还给他,一脸期许地望着谢苏。
谢苏此前对这朱砂骨钉的材质只是猜想,经过这当铺掌柜确认,此刻可以肯定骨钉就是用烛九阴的骨头做的。
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燃长明灯,它的骨头也炽烈无比,朱砂更是极阳之物。
以烛九阴骨做钉子,上雕纹路,填以朱砂,跟谢苏猜的一样,这朱砂骨钉是用来镇压邪魔的至高宝物。
朱砂骨钉中更是蕴藏着极霸道的灵力。
在白家的冰湖上,那个鬼面人只是被朱砂骨钉贯穿,就化成黑雾消失了。
白无瑕必然是知道这朱砂骨钉的效用,才在召回他之后,用骨钉贯穿他四肢胸腹,是怕自己召来一个邪魔恶鬼,无法调伏。
但谢苏身上的寒毒,却是由这本该极阳的朱砂骨钉所引发。
只看灯下朱砂骨钉细腻如玉,却有一种迫人的寒气萦绕其间。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谢苏收了收思绪,见眼前的掌柜仍是一脸期许,道:“这个不卖。”
掌柜急切道:“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谢苏道:“我并非此物主人,只是代为保管,所以无权售卖。”
那掌柜又道:“主人是谁?我去找他……”
谢苏只是低头,对吕微道:“我们走吧。”
身后,那当铺掌柜仍在高声叫价,谢苏却恍如听不见似的。
鬼市街道上行人渐多,两边店铺却关了不少,想来如那当铺老板所说,今夜逐花楼开,鬼市中人,大多要去看这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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