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出了什么事?”国师的神情堪称诚恳,“我在行宫之中,察觉此处阵法被压制,看起来,应当是蓬莱主的手笔吧?”
明无应依然凌空站在万水之源的上方,居高临下道:“国师耳聪目明,难道没听见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国师微微一笑:“我年纪老迈,如何还能耳聪目明啊?”
“国师一连数日留居行宫,不在金陵城中,我还以为国师是在躲我呢。”
国师叹道:“这是从何说起啊。城中瘟疫肆虐,陛下命我将长公主送入清水行宫,这才耽搁了些日子。”
明无应嘲讽道:“那么这位长公主也知道,自己腹中怀着的是天魔种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几乎以为国师要对明无应出手,可是他的脸色只是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没关系,”明无应淡淡道,“金陵城中桃花疫卷土重来的事情,国师心中有数就好。”
国师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了被方长吉扣在身前的知昼。
虽然他克制得极好,但谢苏还是从国师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心头浮现一丝异样,尚且来不及捕捉,就察觉到有一队侍卫靠近祭台,悄悄潜入他身后。
在转身的一瞬间,谢苏看到祭台之下,一个侍卫从阴影中走出,面目模糊的脸上有一种诡异之感。
祭台上长明灯光芒大放,那侍卫的脸上凭空浮现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他伸出双手,向山河璧抓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根本没有其他想法,仿佛不需要考虑便已经作出决定。
承影剑铿然出鞘,携着坚不可摧的气势,剑风决然劈下,比鬼面人的动作还要快,径直斩在山河璧上。
玉璧碎裂的声音灌入耳中,好像有什么更深邃,更不可触碰的地方缓缓碎裂。
长风骤起,席卷天地。
谢苏觉得自山河璧的碎裂之处旋转而出一枚巨大的风眼,霎那间到他脚下,将他卷起,令他沉入一片浑浊汪洋。
飒沓流风,一瞬停歇。
山河璧碎为齑粉,谢苏的身影消失在万水之源旁,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国师。
所有的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法站立,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方长吉,还有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侍卫。
他脸上的面具一瞬间消失了,露出下面一张寻常面孔。
只有两个人还站在这里。
明无应淡淡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元徵?”
在他面前不远处,知昼缓缓一笑。
山河璧碎裂的一瞬间,谢苏无端生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说陌生是因为他好像在霎那间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风眼之中,狂风席卷天际,眼前的一切都随之化为乌有。
风烈如刀,割去他身体发肤,却无痛感,只好像纯然的剥离。
唯余一盏神魂,旁观天地逆转,乾坤倒悬。
虚与实的界限被一瞬打破,他如沉溺汪洋,目所能及之处,银泊万顷,辉光百道。
说熟悉是因为入水之后,他又浮出,变得无比轻盈,来到了,或者说是回到了一个曾经留驻很久的地方。
他的来处。
借聚魂灯的指引,谢苏已经察觉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就在山河璧中。
那由心而发,快极的一剑也不是鲁莽,不只是为了不让山河璧落入那忽然出现的鬼面人之手,而是谢苏心底有一种直觉,他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
那一缕魂魄散在风中,与他融合,随之而来的是浩瀚的记忆,无论他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似画卷一般铺陈在眼前。
极度的困倦忽然涌来,阖眼之际,是一片微茫的银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谢苏仿佛正在经历此生最奇妙的一场幻梦,而他却知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有空灵而威严的唱诵声,不是响起在他的耳边,而是在他的脑海里。
空明天,天外天,虚静境,澄怀心。
这十二个字被反复地唱诵,在这世上无处不在。
层层叠叠的流云如宝塔一般,最上面则是无法直视的灿然金光,照彻此世的一切,身着白衣披着金甲的武神隐没在流云背后,手中的兵器被上方无尽的明光耀出金痕。
这是谢苏在聚魂灯引起的高热中见过的景象,他曾以为这是幻梦。
而眼前的所有却是真实。
世上一切言语无法形容这里的威严与壮美,金光照耀之下,白云亦被五色神光笼罩,虹影万千,飞架天际。天河倒流,垂落九天。水雾之后是望不到边际的琼楼玉宇,如蜃景一般恢宏绚丽。每一处都气象万千,熠熠生辉。
此处就是空明天,天外之天。
至高无上,泽被万宇。
而天河之水滔滔而下,亘古久长,无人知其来处,无人知其去处,唯见水幕宽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流水如镜,映出凡世春秋。
三千尘世散落天河之中,如星辰繁密,如流水可掬。
天河之下,有一个白衣金甲的武神站在错落的玉阶之上。
他周身光彩流溢,手中有一把寒如秋水的长剑,身后有一盏柔和温润的明灯。
剑名承影,灯名无尘,取天地无尘,山河有影之意。
看清那白衣武神相貌的一瞬间,谢苏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他自己。
这念头刚刚在他心中升起,谢苏就发觉自己的神魂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高悬碧空,俯视着空明天,另一半缥缈下落,杳然无踪,只那白衣武神的眉心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
这感觉甚为奇异,像是回忆,更像是幻梦。
谢苏再度睁开眼睛,已经跟另一个自己融合,站在了天河之前。
在他身前,还有另外一柄长剑,剑身之上有一层朦胧的金色光华。
于是谢苏忽然想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长剑较他的承影要宽阔一分,锋锐无比,桀骜不驯。
空明天三百白衣武神,无人可调伏此剑。
他是受命来将这柄不受调伏的剑投入天河的。天河之中有万千尘世碎片,尘埃沙砾,无尽混沌,可吞没万物。
而一柄不受调伏的剑,恰如一个不可驯化的人,是不能留在空明天的。
谢苏伸出手,在这柄剑上轻轻一敲,其声铮然。可惜他已经有承影了。
片刻之后,谢苏发觉腕上一痛。
他翻过手腕,见收紧的袖口有鲜血透出,下面的肌肤已经凭空出现一道伤痕。
这种伤痕,谢苏再熟悉不过。
这伤意在惩戒,因为方才他心中有过一瞬的可惜与不忍。而这便是空明天不该有的东西。
他将袖口解开,把如水般轻滑的白绸推了上去,露出一只修长结实的小臂,上面却有层层叠叠的伤痕。
最新一道,就是腕上还在透血的那处。最旧的,是一条淡淡的痕迹,谢苏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因为什么。
天河之中,无数尘世如星辰般浮现,一闪而逝。
谢苏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流水中的一幕。这匆匆一瞥,令他心神巨震。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那个人。
天河流水如镜,照出那尘世的一角。天门阵徐徐旋转,无数道凶悍戾气下,现出一个身影,从容立于浑浊天地之间。
这人生就山岗一般的静美,也如山岗一般沉凝。
他从身上握住一簇灿然金芒,随手投了下去。金色光华落下的一霎那,气度凛然,横无际涯。
在他脚下极远处,是汹涌奔流的弱水,吞没一切,是连片的城郭,悲声四起。
那是明无应。
他神色之中并无悲悯,也无眷恋,仿佛做这件事只是随手而已。
谢苏脸上流露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动容之色。
明无应自天门而下,脱去龙骨的一幕,原来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看到过。
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
他看到自己握住眼前的长剑,反手向天河之中掷去。
这柄桀骜不驯,不为空明天所容的长剑,化作流光坠向那处遥远尘世。
他想,送给你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看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多愁善感。”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否能算是善意的嘲讽。
谢苏转身,见到国师向自己缓缓走来。
他此刻经历犹如幻梦,见到国师,内心不知为何,毫无惊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国师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就是天魔,难道不知道我是由人心所幻化?这无数凡世,可能永远没有圣人,永远没有神仙,却一定会有我。连这至高无上的空明天也不例外。”
谢苏淡淡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国师了然地点点头:“山河璧中有你的魂魄,上面又有我亲手落下的禁制,所以山河璧碎裂的时候,将我也卷进来了。”
“金陵城中桃花疫实为繁清下毒,而你的血可以解毒。我只问你,是否饮过你的血,就会变成天魔种?”
他问出这句话,国师却是忍俊不禁。
“到这个时候,你竟然还会问我这个。谢苏啊谢苏,这就是你被空明天放逐的原因,你难道还不明白?答你也无妨,若是饮下我的血就可以转变,那盐湖是我血肉所化,天下已有多少人吃过解池的盐了?难道个个都已变成天魔种不成?你有心思来问我这个,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国师的身形一动,宛如无数光影浮动,幻化成无数人的面孔,环绕谢苏四周。
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幼童,有男子,也有女子,有英伟俊美,也有丑陋猥琐,一人千面,无数人声一齐向谢苏涌来。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空明天至高无上,只能容留真正的无情之人。你若生来有情,必遭放逐,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天河水幕之下,国师的诸般化身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水雾涌来,谢苏眼前景物变幻,再度停下来的时刻,是他被放逐的那一日。
依旧是在天河之下。
空明天的放逐,与丢弃一柄剑其实没什么不同。再高深的修为,堕入无尽天河,也会被其间无数沙砾尘埃吞没,成为新的尘埃。
他看到自己剥下金甲,褪下白衣,苍白的面容之上,有一丝极淡的嘲讽。
从前他喜欢将天河当作镜子,三千尘世,人来人往,悲欢离合。
而空明天容不下有情之人,天河也终于成为他的归处。
坠入无尽水雾的时候,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让他顿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可他竟然没死。
那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是往何处而去的天河之中,有那柄曾被他抛入无数凡世其中一个的长剑所留下的一行痕迹。
像一栈桥,一条路,像一道流星曾经划过,因此留下永不黯淡的星辉。
让他循着那朦胧的金色光华,坠入了凡世之中。
昔时因,今日果。
他有悲悯,有犹豫,有愤怒,有愉悦,所以做不了神明。正因有情,不为无情之至高天地所容。也正因有情,得以在这斑斓际遇之中挣出一线,落入人间。
谢苏随着相融的魂魄,再度经历这一场天河放逐。
无尘灯和承影剑离他而去,不知道掉落在何方。
无尽的坠落中,他几乎被天河中的尘埃蚀去一身修为,神魂一时混沌,一时清明,最终落下的时候,却被天魔捕捉,封入了一面玉璧之中。
玉璧之中如同无穷汪洋,他无知无觉地漂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苏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起来。
他好似置身事外的一个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毫无波澜。
他看到金陵城中桃花疫肆虐,国师将上百名幼童带往内室,令他们服下自己的血,再以秘法将自己的气息灌入到他们体内。
这是上一次桃花疫时发生的事情。
而国师将那百名幼童转化为天魔种,似乎有些力竭,不久便神智昏沉,倒了下去。
场景再度变幻,谢苏看到了谢太医,他正随着天清观的弟子匆匆而来。
正值太医院及天清观为桃花疫焦头烂额的时候,国师或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内室之中,几个天清观的弟子六神无主,连忙请太医来查看。
谢太医掀开重重帘幕,只向其中看了一眼,便惊得魂飞魄散。
床上有两具皮囊,一具年老衰朽,面庞青白浮肿,已露死相,这是国师。另一具年轻鲜活,肌肤润泽,看身上衣着,本是国师身边一个亲近的随侍,此刻五官仿佛烧融的蜡,缓缓变成了国师的模样。
这两具皮囊之间,那面山河璧正缓缓倾吐着灵气。
谢苏抬眸,看到帘幕的另一边,国师的身影浮现。
这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下,谢太医骇得跌坐在地,谢苏却与国师平静地对视。
国师将他封在玉中,是用他的魂魄和所剩不多的修为来温养那面玉璧。
而国师在转换上百名天魔种之后昏厥,不是因为力竭,而是他那具肉身恰好到了无法支撑的时候。
忽然有一声轻微的碎响,像是山河璧无法承受,终于碎裂。
可谢苏目光下移,却并没有在山河璧上看到任何的裂纹。山河璧依然白玉无瑕,仿佛刚才的碎裂声不过是谢苏的错觉。
可是谢苏目光一凝,在山河璧旁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的自己,几乎只是一个幼童,凭空出现在谢太医的面前。
而谢太医惊魂未定,神色呆滞半晌,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站起来,开始在内室之中搜刮各种经书典籍,最后半是惊惧半是犹疑地牵住年幼谢苏的手,把他带走了。
国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谢太医本就对求仙问道一事很是热衷,他见过我更换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见到山河璧中凭空出现一个你,更觉神异。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带走了。”
谢太医从天清观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随后告老还乡,回到永州日夜钻研。
他亲眼见到谢苏从玉璧中脱身而出,只以为他是玉璧精魂所化,所以常用他来试药,想从中找出修炼的法门。
可谢太医不知道的是,永州灵气断绝,纵使他研读再多功法,吃下再多灵药,都是无法修炼的。
谢苏问道:“是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吗?为什么?”
国师微微一笑:“是我杀了他,却不是因为你。”
谢苏淡淡道:“我猜到了。”
谢太医离去之时,谢苏分明看到,帘幕之中,已经更换了皮囊的国师浅浅睁开眼皮,将谢太医所做的一切收入眼中,却并未阻止,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
“我杀他,是因为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躲在遥远的永州,数年之间醉心修炼却不得其法,大概让他忘了对我的惧怕,竟然想要威胁我,若是我不教他法门,他就要进宫面见陛下,说我是披着人皮的妖物。”
“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却没有杀我,又是为什么?”
闻言,国师兴味盎然地看了谢苏一眼。
他原本肌肤红润,鹤发童颜,是极为慈眉善目的老者,可是这一眼,却让谢苏看出国师神情中的狂热,令他显得有些狰狞。
“我既然知道你的来历,也想帮你一把,看看你有朝一日能否重回空明天。”
到了这时,谢苏终于懂了那一日在坐忘台,他与国师神游于无边莲叶之上,国师所说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话是什么意思。
国师笑道:“我更换人身之时需全神贯注,加在山河璧上的禁制就不那么严密,让你的魂魄跑了出来。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玉璧是无法将你永远困住的。那时你虚弱得很,我封了你的记忆和修为,是想看一看你这天生有情之人,若是始终不懂感情,在这世上又会有什么造化。”
谢苏心道,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年幼时不通世事人情,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固然是因为谢太医从未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却也是拜国师所赐。
谢苏甚至笑了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就算是空明天所要的无情?”
国师却道:“只是一个人本性难移,只消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我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谢苏只是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将他留在山河璧中,还可以继续用他的魂魄温养这面玉璧,而国师却几乎可以说是放任谢太医把他带走,放任他漂流在世间。
国师却道:“自然是因为这么做更有趣些。”
他声音急促,显然难掩心潮澎湃,神色之中那种狂热再度显现,看得谢苏微微蹙眉。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那些幼童转化为天魔种?到底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难道你不好奇吗?我既然是从人心中的恶念所化,那些天魔种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当然想知道,化身成人,他们会否天生就是残暴恶徒……仅仅是等他们长大,我就等了二十多年……”
谢苏想到了天清观中的那些天魔种,却都是寻常百姓。
国师狂热道:“可我渐渐发现,他们与普通人是一样的,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有救死扶伤之人。贪财好色,温良仁善,胆小如鼠,鲁莽自大……什么样的都有。”
他一脸神往之色,语调转低,如同叹息一般。
“跟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啊……”
人心之中既有善,也有恶,混沌一团,所以人才是人。
“你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在那些来天清观求子的妇人腹中放入天魔种?”
国师回神,脸上热切之色稍退,重又微笑道:“既然天魔种和寻常人根本没有什么差别,我为什么不能帮一帮那些命中无子的人,遂了他们的心愿呢?”
“那你敢如实相告,她们腹中孕育的其实根本不算是人吗?”
“在这世上,不知道要比知道快活得多了,”国师盯住谢苏的眼睛,“就好比此刻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难道会比不知道的时候更轻松吗?”
谢苏没有说话。
国师又笑道:“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看得出来。只是我在这三千凡世中活了这么久,若是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谢苏淡淡道:“那你看到我本性难移,大概是要失望了。”
国师却并不赞同。
“看你无心忘情,能重回天外之天是趣味,看你沉入苦海,挣扎不得解也是趣味,没有什么不同。”
谢苏看着国师,很轻地笑了笑。
“国师喜欢玩弄他人,难道不曾发觉自己也被别人当作棋子,捏在股掌之间吗?”
国师缓缓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四周不知何时化为一片虚无,那些记忆中纷乱的画面渐渐消失,好像一瓮浑浊泥水,放置得久了,也渐渐澄明起来。
谢苏已经能够听到一点外界的声音。
他大概知道自己和国师身在何处。
山河璧破碎之时,那枚风眼袭来,将他与国师一并席卷,他沉入的并不是幻梦中的浑浊汪洋,而是身入混沌之中。
被混沌吞没之前,谢苏在原地留下了一个镜花水月境。
此境如一条隐蔽通道一般,让他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一条能回来的路。而不管他走得再远,明无应也能顺着这道气息,把他拉回去。
国师显然也听到了外界的声音,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脸上的狐疑之色越来越深。
而谢苏神色淡然:“方才见到那位知昼真人的时候,国师为何如此惊讶?是因为进入清水行宫之前你早已占据了他的肉身,今夜却看到他出现,不知道这个知昼的人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吗?”
国师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谢苏平静道:“或许在国师未曾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知昼真人了。”
万水之源。
天地间出现巨大的灵气漩涡,中心汇聚之地,恰是谢苏的身影消失之处。
明无应的姿态堪称闲逸,散漫道:“你还要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吗?”
知昼微微一笑:“知昼夜,即知生死。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他说话的时候,周身像是有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
最终融于夜色之中的时候,他的相貌、身形和气息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元徵看了看满地昏迷的侍卫,又毫不在意地从昏沉的方长吉身上跨过,向着明无应走去。
“你的腿好了?”明无应问道,“什么时候好的?”
元徵笑了笑:“有一段日子了。”
听他二人对话,仿佛真是旧友重逢,语气之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关怀,融洽得很。
元徵停在万水之源阵法的边缘,他生得文弱清俊,说话时更带着一股慢条斯理的味道,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平心而论,你没什么破绽,”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只是有一点。”
元徵微笑道:“愿闻其详。”
“为了让我发觉国师就是天魔,你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我尝过解池池心水,闻出了天魔血的味道,可那日在坐忘台上,国师的手是你割破的。刚回到天清观,你又被方长吉给捉了回来,这才把我们引来清水行宫。既然这两件事里都有你,你就不是局外人。”
元徵笑道:“明白了,做得太多,反而露了行迹。”
明无应平静道:“我猜,给丛靖雪下毒,还有宝云坊里售卖仙药的人都是你吧?”
“不错。”元徵坦然道,“是我将你们引去宝云坊的,把谢苏带进醉月楼地牢的,也是我。”
天际浓郁的黑暗渐渐转淡,行宫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这一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万水之源的阵法早已被强行封停,没了震耳欲聋的水声,清水行宫之中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影婆娑的声音。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却令此处显得更加安静。
明无应走到祭台之下,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先前变作鬼面人的侍卫。
他同样陷入昏迷之中,面容却没有丝毫破损,呼吸甚至算得上平稳均匀。而此前所有戴过鬼面具的人,摘下面具之后,他们都死了。
这侍卫脸上的鬼面具只是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障眼法。
明无应抬起头,望向元徵的目光很平静。
“你不是阴长生。”
元徵淡然道:“阴长生?在我眼中,他不过蝼蚁而已。”
明无应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随意道:“我也是蝼蚁么?”
这一问,元徵却没立刻就回答。
但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稳定而清晰。
“你可以不是。我给过你机会,两次。”
明无应用元徵先前的话回敬过去:“愿闻其详。”
浓淡不明的天色之中,元徵清瘦的身形好似随时都会消失在风中。
“第一次,是你过天门而不入。第二次,我让殷怀瑜联合众仙门逼你再过天门,你当时若是去了,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明无应笑了笑:“我猜到了。”
元徵说道:“是啊,殷怀瑜这个人聪明有余,胆色就差了几分,归根到底还是怕死。哪怕知道你伤重,真的站在你面前,他还是怯了。”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我就当你是在恭维我吧。”
他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沉湘最开始来跟我做朋友,都是为了弄清楚我什么过天门而不入。”
听到沉湘的名字,元徵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脸上神色一动。
“是啊,”良久,他才微笑起来,“后来她有了答案,我也有了答案。”
明无应道:“你在金陵城里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又是为了什么?”
元徵神态温柔:“你看事情如此通透,难道猜不出来吗?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你眷恋的这个人世,原本就是这么一团污糟东西。”
明无应忽然笑了,望向元徵的目光清明锐利。
“既然曾是朋友,这种敷衍的话就不必说了。”
元徵笑着点点头,说道:“好吧。我将你们拖延在金陵城中,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山河璧碎了也并不可惜,他已经找到了别的东西。”
他近乎温文尔雅地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的天色,平淡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
元徵却笑道:“不同我叙叙旧吗?”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那巨大的灵气漩涡忽然停了下来,无边灵气汇聚之地,骤然闯出一个光华流熠的身影。
在将明未明的晦黯天色之中,清晰无比,锋利瑰美。
承影剑破空而来,挥洒着无尘灯沛然的明光,压住了东边群山之下喷薄欲出的红云霞影,势不可挡。
在被谢苏刺中的一刹那,元徵的身形消失于天地之间。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出自曹操《观沧海》;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出自方岳《酹江月》;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出自《道德经》;
“知昼夜,即知生死。”出自王阳明《传习录》
旭日的光辉照亮整座清水行宫的时候,昏迷一地的侍卫们纷纷苏醒。
万水之源的阵法广纳天地灵气,几十道水流轰然落下,再由地底阵法泵出,流向四面八方。
水雾阵阵,水声隆隆,仿佛这恢宏的阵法从未停转过一样。
昨夜发生过的一切,他们都不会记得,只知道那席卷天地的狂风之中,国师羽化了。
方长吉用了个颇为复杂的术法,令侍卫们对此深信不疑。
那位长公主对国师信赖甚笃,得知他于昨夜羽化,悲痛不能自已,稍稍恢复神智之后,立即封锁了消息,派身边亲随向那位名义上仍在春猎的皇帝陛下送上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