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酆都的正殿之中,有过往十一位鬼王的神像,现今的鬼王则是第十二任。
走下正殿外的台阶,谢苏看到一排巨大的石碑,全都从中断裂,倒塌在地。璇玑剑银光闪烁,悬浮在其中一面倒塌的石碑之上。
石碑之后恰好是大殿外面的高台,似乎挤压出一片狭小空间。
丛靖雪连忙上前,握住璇玑剑的剑柄。他停在原地,忽然聚精会神地看着石碑上约两尺高的地方,然后手持璇玑,平平地切削而过。
随着剑弧划过,似乎有一张金色的网凭空浮现,如呼吸一般浅浅明灭,只有被璇玑剑破开的地方会光芒闪动,随即化为乌有。
这是一个守御禁制,周密精妙,化沛然于无形,其上如水气息扩散开来,显然是郑道年的手笔。
丛靖雪眉头一动,在破开禁制之后,小心地将那半面石碑挪开些许。
石碑之后,郑道年委坐于地,满身尘土,双目紧闭,毫无知觉。
“师尊!”
丛靖雪声音中难掩焦急之情,谢苏则退后半步,持剑在手,反而比先前更加戒备警惕。
进入南疆之前,明无应在私下里对他说过,以郑道年的精明机变,无论落到何种境地,自保都不成问题。
此刻发现这位昆仑掌门蜷身于半面倒塌的石碑之下,显然是变故发生时,他已知无法逃出此地,藏身于此,又用禁制镇守在外,隔绝身上气息。
若不是丛靖雪机缘巧合坠入此地,有符箓和璇玑剑那一丝感应,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发现他就在这石碑之后。
丛靖雪一连数次小声呼唤,郑道年始终双目紧闭,毫无应答。
他身上并无明显伤口,试过鼻息,虽然微弱,却也算是缓慢悠长。
片刻后,丛靖雪将郑道年平放于地面,将璇玑剑搁在一旁,转身对谢苏道:“师尊应当是用了龟息之术,我虽知晓唤醒的方法,但需全神贯注,以自身气息缓慢接引,这段时间不能受到外界打扰。”
这法子谢苏也晓得,知道若有不测,郑道年固然醒不过来,丛靖雪的气海也会遭受重创。
这里古怪得很,此时并不是唤醒郑道年的好时机,但他若是醒来,起码能告诉他们酆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苏点点头,说道:“我为你护法。”
丛靖雪颔首道:“多谢。”
下一瞬,谢苏便感觉到丛靖雪身上的气息如水漾出,将郑道年的身躯缓慢笼罩,一层朦胧的紫光如茧一般将他二人封闭其中。
他稍稍离开他们,背靠半面石碑,将承影剑扣在掌间,又调匀呼吸,潜心感知四周的灵力流动。
有几个神像头颅散落在殿外空地上,或失去双目,或嘴唇破损,东倒西歪,残缺不全,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令此处看上去更加诡谲。
而那些石碑高低大小各有不同,断裂处却却是齐平的,且断口十分光滑,仿佛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挥出了一剑。
只一剑,就削断了所有的石碑。
此处是酆都的正殿,供奉有历任鬼王的神像,原该防卫极严,却有人轰碎了整座大殿,打破了所有的鬼王塑像。
所以郑道年连以符箓传讯的时间都没有,急忙用出龟息之术,大概那时情况危急,他只有一瞬的时机用来自保。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丛靖雪身周的紫光忽明忽暗。
谢苏无意中低下头,在石碑之后看到几颗暗红的珠子。
他靠向那道缝隙,在昏暗中分辨出一个古怪的轮廓。
片刻之后,他看清了缝隙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颗人头,被人齐颈切断,人头之上还戴着十二旒冕,上面暗红色的珠串断裂,散落大半。
如无意外,这颗头颅属于当今的酆都鬼王,在酆都之内,只有他有资格戴这顶十二旒冕。
谢苏单手将那一半石碑向旁边推过去,激荡的灰尘之中,那颗鬼王的头颅睁开了眼睛。
他的右眼上有一道贯穿的伤疤,蒙着一层白翳,左眼眼珠漆黑,兀自打量着谢苏。
天下的修士不管如何修炼,被人切下头颅都是必死无疑。
而看到鬼王头颅睁眼,谢苏却毫无惊讶。
此处倒塌之前,郑道年连传讯的时间都没有,堪堪自保而已,他何必抱着一颗死人头一起躲起来?
只是这位鬼王虽然还称不上灰飞烟灭,却也已经有油尽灯枯之态。
他看向谢苏的眼神堪称凌厉,薄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你是什么人?”
谢苏没有说话,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鬼王的头颅,放在石碑的断口之上,十二旒冕残缺的珠串微微晃荡着。
鬼王的眉心现出深深的一条纹路,显然愠怒至极。
“大胆!你竟敢——”
“这样我可以平视你,说话不累。”
鬼王的眼神立刻变得阴鸷,薄唇抿起,一言不发。
谢苏身上有淡淡的敌意,没想掩饰,也没指望着这位鬼王大人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想知道酆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有的是办法。
余光之中,丛靖雪身周的紫光渐渐消弭。他松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说道:“已经没事了,只是醒来还需要一段时——”
他看到石碑上的鬼王头颅,话音戛然而止。
“这是……”
谢苏向石碑后的缝隙一指:“是在这里找到的,原本应该是与你师尊在一起。”
鬼王听到谢苏这样说,便知晓丛靖雪的身份,睨他一眼,威严道:“你是昆仑的弟子。”
丛靖雪显然也认出了那顶十二旒冕,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礼,报上了名字。
昆仑弟子的字辈一听便知,鬼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谢苏,似乎在等他自报家门。
谢苏却转向丛靖雪,简短道:“我要用镜花水月。”
这个术法,当年在学宫的时候谢苏就在丛靖雪面前用过。
郑道年用了龟息之术,魂魄无知无觉,如神游太虚一般,谢苏无法用镜花水月来阅看他的记忆。鬼王头颅则不同,他显然神智清醒。
而镜花水月境可以隔绝外界的术法和阵法打扰,若是运用得当,便有守御之效。此刻丛靖雪已经断开与郑道年的气息相连,谢苏可以分心去操纵镜花水月,而让丛靖雪在旁警戒。
丛靖雪向来与他很有默契,不必谢苏再多说什么便已会意。
而鬼王不见谢苏应答,却也不肯开口相询,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倒塌的神像。望着废墟中的残垣断壁,他的目光闪动一瞬,神色慢慢变得阴冷。
丛靖雪身手极为利落,将璇玑剑拔出剑鞘,楔入身前的地面,双手一挥,袖中飞出数十道金光闪闪的符咒,与中央璇玑剑的辉光相互呼应,共同组成一个精妙的阵法。
丝丝缕缕的金光之中,谢苏上前一步,掌心浮现一个白色光团。
在捏碎光团的一瞬间,周围的废墟好似被流动的水墨卷去,倒塌的宫殿与破碎的神像全数消失。
谢苏眼前出现了酆都之前的景象。
城中还没有被那诡异的烟云吞没,天空中飘荡着不计其数的白纸灯笼,冥河蜿蜒而下,街头巷尾都是鬼差,或是与身旁的鬼差交谈,或是以白纸锁链牵着生魂慢慢走过长街。
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庄严雄伟,正殿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一字排开,威严目光远摄整个酆都。
而平都山上忽然像是笼罩一层黑雾,自峰顶开始,空中的白纸灯笼仿佛被水浸湿,灯芯熄灭,由轻盈变得沉重,渐渐坠落,灰色的风絮飘满空中。
黑雾之下,一个巨大的阵法旋转而出,覆盖整座平都山,几道血红色的光芒在阵中猛烈耀动,煞气冲天而起。
阵法飞速扩散,城中仿佛一瞬间就乱了,无论是鬼差还是游魂,一旦被阵法卷入,便会化为一道血色的光芒没入,连一点声息都不会留下。
那是庞大到毁天灭地的力量,血色光芒渐渐汇合于阵法中央,映出一个戴着鬼面具的身影。
在他身旁,依稀能看到一柄剑的影子,裹挟于黑雾之中。
谢苏眼睛一眯,看到鬼面人向此处轻飘飘地抬了抬手,一道红光划过。
他回头看去,鬼王和郑道年从殿中跑出。
那道红光快得不可思议,划过的瞬间,鬼王的头颅已经被切断,滚落在地。在他身后,数十名鬼差一刹那灰飞烟灭。
郑道年拾起鬼王头颅,合身扑下,向正殿前的石碑飞掠而去。
此时第二道血色光芒斩过,石碑瞬间断裂,向后倒塌。
一道细密金光若隐若现,在郑道年隐没于石碑之后的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消失殆尽。
正殿的屋顶碎为齑粉,尘土飞扬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轰然破碎,齐齐跌落。
神像残缺的头颅从浓密的烟尘中飞出,滚落在殿前的空地之上。
“谢苏,谢苏!”
丛靖雪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谢苏眨眨眼睛,镜花水月境消散于无形。
他抬眸望去,郑道年已经醒来,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万分凝重。
“鬼面人得到了牧神剑,阵法已成,要设法尽快找到你师尊和方司正——”
郑道年的话却被鬼王突然打断,他的目光阴森可怖,直直地盯住谢苏的脸。
“你就是那个谢苏?明无应唯一的徒弟?”
谢苏神情淡漠,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这么说,明无应也来了,他在哪儿?”鬼王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轻蔑的笑,“我很想亲口问一问他,离开蓬莱的时候,天雷加身的滋味如何啊?”
余光之中,郑道年脸上微微变色,似有阻拦之意,轻声道:“谢小友……”
谢苏垂眸望着鬼王头颅,缓缓道:“你说什么?”
“明无应毁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让我瞎了一只眼睛。天雷加身,不过是我向他讨的一点报偿。”
他的右眼似乎因兴奋而微微放大,那层雾蒙蒙的白翳变得更淡了。
“十年之前,明无应孤身入酆都,来寻你的魂魄。”
谢苏的眼角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鬼王似是玩味似是挑衅,又道:“你既然有本事抽取我的记忆,何不自己去看?”
郑道年轻声道:“谢小友,此时不宜……”
他仿佛是在担忧谢苏下一刻就会暴起伤人,无声无息地走到鬼王头颅一侧,声音十分平缓,劝阻的意味很浓。
谢苏恍若未闻,他的视野之中只有鬼王那只完好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像水中墨迹一般渐渐黯淡消散。
镜花水月境再度将他吞没。
他看到了十年前的酆都。
酆都城中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谢苏在学宫的典籍中见过图画。
支撑大殿的梁柱取用数千年方能成材的楠木,数以万计的青色琉璃瓦是太初混沌时陨落的星辰碎片所化。殿中更有近百面壁画,绘制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创世之能,灭世之威。
那是一个人的一生走到最后所应该见到的东西,魂魄降生于世,又将还于天地之间。既是一切的起始,又是一切的终结。
然而这庄严雄伟,辉煌至极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此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那朱红的梁柱,青色的琉璃瓦,髹涂了金漆的匾额,绘制着天地初开之时无数灿烂胜景的壁画,统统成为了堆积如山的瓦砾。
从高处望去,酆都城中大乱。
不计其数的鬼差在街上慌乱奔逃,本该木然的脸上是一片惊惶之色。
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纸锁链,游魂们跪倒在长街两侧,抬头望着烟云下的天空,浑身抖如筛糠。
千万道无形剑气弥散天幕,森然凌厉,周而复始,交织成一张囊括整个酆都城的巨网。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残垣断壁之中,唯余一座宫殿矗立。
这是酆都的玄天宫正殿,供奉着十一座历任鬼王的神像。只是那金砖青瓦,俱已被无边烟尘蒙住,失却辉煌色彩。
神像之下,戴着十二旒冕的鬼王身形摇摇欲坠,不知是怕还是恨,裹在玄色锦袍下的身躯似乎正在发抖,十二旒冕上暗红的宝珠微微摇晃。
在他座下跪着的是从那些倒塌的宫殿中逃出来的判官和鬼差,大都灰头土脸,两股战战,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坐在地。
玄天宫空旷高大,此刻却被惊恐填满。
鬼王的目光扫过殿中的臣子,继而透过大开的殿门和纷纷扬扬的烟尘,望向了空中那无数漂浮的白纸灯笼。
他举起双手,周身灵气释出,是呼唤,更是号令。
其中一只白纸灯笼忽然掉进了冥河。
这灯笼悬挂在空中时,无所依凭,微微晃动,轻盈至极,可是落在水上的一瞬间,像是极为实在的重物,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之处,一只淡青色的手先伸了出来,然后是手臂、肩膀、头颅。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冷光,那是一个鬼兵。
鬼兵手持利剑,离水上岸,向高处二十六宫的废墟行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白纸灯笼坠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将玄天宫团团围住。
大地忽而摇晃起来,连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势。
纵横交织的无形剑气顷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风还要迅疾,比世间最好的兵器还要锋利。
庞然剑气呼啸而来,湮灭一切生息。
烟云之下是无数道剑气飞过的利光,带着森然的气势,凛冽的杀意。
而那数以万计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尽数在这纷飞的无形剑气之中灰飞烟灭。
自开辟天地,有这凡尘人间的时候,就有了酆都。
从那一日开始,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酆都从未有过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侧,一位判官悄然靠近,连声音都低不可闻,似乎唯恐说话的声音高一些,就会被那个翻掌间几乎毁去整个酆都的人听到。
“君上,为今之计,还是将那牧神剑交出去吧……此剑虽好,若不能调伏,留在手中终究是无用。”
见鬼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劝谏道:“那一位既已过得天门,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剑破去天道,此剑过处,如他亲至。想来他是不会放弃这柄剑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双细长的眼睛忽而望了过来,那眼神之中有言语不可及的愤恨,深处是一片惊惧,最终却被贪婪和轻蔑掩盖。
他薄唇微动:“你想说什么?”
即使是惊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眼中最后出现的那一抹情绪。
“牧神剑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莱之主都会来取,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扑面而来的威压已经令他无法开口。
一道无形剑气森然而来,杀意穿连如水。
扬起的剑风浩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鬼王头上的十二旒冕被无形剑气穿过,金玉崩裂成屑,宝珠四散飞溅。
那判官惊骇地跌倒在地,牙齿格格冷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动,长发落下,盖住他的双眼,额头正中,一道细细的鲜血此时才流下来,蜿蜒横过眉心。
方才那一道无形剑气,不仅将那代代相传的十二旒冕毁去,更在他头皮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
满殿的判官和鬼差,没有一个人敢动。
极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说话时的声调变得无比怪异。
“你要找……剑……”
“剑?”明无应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喑哑,有如被风沙磨砺。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连声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寻会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无应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谢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一瞬间,谢苏好似被人钉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无应教得太好,还是他生性如此,际遇跌宕至此,谢苏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聚散,却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后悔过的。
闯天门阵,说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轻信他人也罢,自己做过的事情,哪怕那代价再沉重,谢苏也不畏惧背负。
甚至他有时会想,他因此死在天门阵中,受尽煞气凌迟之痛,可说是连本带利地为自己的轻率造次付过账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晓得这代价应在什么地方。
明无应几乎毁了整个酆都,不是来寻牧神剑的,是来寻他的。
那判官战战兢兢问道:“您说的是,一月之前死于天门阵中的谢苏?”
这一问过后,明无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道:“是。”
谢苏眼眶发烫,原来这时距他死于天门阵只有一个月。
这是十年前,谢苏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伤处处见骨,那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顾浸染了千年的浊气和妖气,强行收服龙骨在先,动用剑意,挥出了那石破天惊截断弱水的一剑在后,让明无应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莱山西麓峭壁因明无应沉眠而冰封,是谢苏亲眼见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无应从沉眠中苏醒,来到了酆都。
那漫天的无形剑气有多伤神,谢苏也是剑修,怎么会不知道?
谢苏不信神,不畏惧天道,在他心里,重若千钧,胜过世间万物,让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个明无应。
可明无应伤重至此,却强行从本该长达十年的沉眠中醒来,为了他来到酆都。
他却一无所知。
镜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着脚下十二旒冕的宝珠,神色数度变换,似乎终于从明无应摄人的气势中逃脱出来,冷笑了一声。
“人死魂灭,自有天命,蓬莱主将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尽数毁去,纵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难道还想将他带走吗?”
明无应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着你的脑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变色:“大胆!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无应森然道:“我向来无法无天,难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态,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见鬼王面上青红交错,只不说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谢苏若是死于天门阵中,魂簿之中是不会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头,不敢窥视明无应的神色,强作镇定道:“历来死于天门阵的修士,都是魂飞魄散,无一例外。既无魂魄残存,便不会出现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间接引生魂,只凭魂簿,所以……”
明无应平静道:“他没有魂飞魄散。”
那判官只当明无应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又解释了一遍。
而明无应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毁损在天门阵中,但魂魄没有。我感觉得到。”
古往今来,已不知道有过多少修士闯过天门阵,殒命其中的不可计数,从无一人得以将魂魄留存下来,都是了无痕迹地湮灭。那判官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反驳,偷眼去看鬼王的脸色。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明无应留下的龙鳞。龙鳞被毁,明无应感觉得到。
所以……那时他死在天门阵中,明无应是知道的。
说来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谢苏也没有问过明无应,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门阵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无应的龙鳞时,他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他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倒让谢苏忘了,十年前明无应在蓬莱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着元徵才得以脱离禁制,而那时蓬莱只有姚黄,他越不过明无应的禁制,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的。
谢苏再度回神,看到镜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头散发,默然不语,望着明无应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而那判官得了他的默许,前去传令,将所有在酆都的鬼差召来玄天宫,核对魂簿,查检每一个带回酆都的生魂。
鬼差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上,记载着生魂名字的长卷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的地砖上铺开。
明无应就坐在其中一座鬼王神像的脚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判官小心地前来禀报,无论是魂簿上还是现今拘在城中的生魂,都没有谢苏。
明无应平静道:“再查。”
那判官望向鬼王,见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这才下去传令。
如此反复,又查了三遍。
酆都城中的所有鬼差全部汇聚玄天宫,殿中站不下了,就跪在外面的废墟之间。
判官犹豫许久,行至明无应身前,像是唯恐他会迁怒于自己,闭了闭眼,这才下定决心,慎重道:“酆都城中,并无谢苏的魂魄。”
明无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那判官弯着腰,不敢再开口说什么,鬓角冷汗滑下。
一殿的判官鬼差,全都低低地跪伏在地,无一人敢抬头。
良久,明无应起身,淡淡道:“知道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殿外,步伐如来时一样。
在他身后,那位在整个酆都的鬼差面前颜面扫地的鬼王咬紧牙关,目光中透出刻骨的怨毒。
明无应踏出玄天宫的瞬间,鬼王自御座之上起身,摊开的手掌间,源源不断地抽取生魂之力。
御座之后,十一尊鬼王神像发出冰冷的光辉,化为十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穿过玄天宫的殿顶,穿过覆盖酆都的烟云,直抵上苍,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
“明无应,我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第一道天雷出现在烟云之中的时候,鬼王快意的声音响彻殿内。
“我以鬼王之命,生魂之力,诅祝你天雷加身。我要那令你声名传于四海的蓬莱秘境,成为困囚你一生的牢笼。你若离开蓬莱一步,必有天罚降下。”
雷霆直贯而下,劈在明无应的身上。
雷电的青光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无穷无尽。
青光照亮寰宇,那霸道的天雷之力降下,连明无应所过之处,脚下的青砖都化为齑粉,可他步伐如常,甚至都没有回过头。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中,鬼王抹去额上干涸的血迹,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冷笑。
“若谢苏的魂魄依然存世,我诅祝他,灰飞烟灭。”
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来,御座之上的鬼王忽然捂住了右眼,紧闭的指缝中,鲜血涔涔而下。
所以,此后十年之间,明无应不曾离开蓬莱,是强行醒来,又天雷加身,才会伤重至此。
所以,那一日明无应出现在溟海之上,会有天罚降下。
所以,明无应曾对他说,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这就是明无应为了找他的魂魄而付出的代价。
谢苏怔怔地向前走出一步,像是想要追寻明无应而去。
可是周遭如水墨一般散开,镜花水月境正在消失。
他的肘弯被一个人握住,带着一种温和的强硬,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了出去。
镜花水月境消散的一瞬间,谢苏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明无应的脸。
在他身后是酆都空无一人的宫殿。
十年前毁去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应当是后来重建的,此刻倒是完整无缺,十年前得以保存的玄天宫正殿,这时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