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冷然道:“你害怕的是,桃花疫从头到尾就是国师一手策划。”
知昼闭了闭眼,轻声道:“是。其实天清观的权势早已大不如前,陛下偏重实务,不喜修仙论道,对国师也越来越敷衍……”
方长吉轻声道:“若是此时再来一场桃花疫,国师现身救世,天清观的地位便无可动摇。他再借治疗用药,将城中百姓慢慢替换成天魔种,这——”
小神医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温缇此前一直只是聆听,并未多言,此刻忽然返身向丛靖雪所居的小屋跑去。
房门打开,丛靖雪扶门而出,苦笑道:“我已经都听到了。”
片刻之前,他刚刚饮下天魔血。
谢苏身法最快,已经到了丛靖雪身边,借聚魂灯的明光看过他的三魂七魄,此刻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小神医也匆匆跑过庭院,拉住丛靖雪的手腕探他的脉象,温缇一张脸已经雪白。
谢苏见明无应靠近,退后半步,给他让开位置。
明无应探了探丛靖雪的气海,并未觉得他此刻体内有什么异变。
小神医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他身上的毒倒是解了。”
丛靖雪将衣袖挽起,臂上连片的红疹已经退去,连一丁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知昼低声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他自小被国师养大,对国师敬重爱戴,感情实在深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替国师保守秘密。
可此次桃花疫,城中实在死人太多,知昼心中惧怕,趁着国师不在城中,这才连夜逃跑。
方长吉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知昼真人,还得请你先留在清正司中。”
闻言,知昼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明无应忽道:“你今夜逃跑,就只是因为这个吗?”
他的眼神清明锐利,知昼竟不敢直视。
良久,知昼才低声说道:“我疑心桃花疫的事情,前几日国师护送长公主去往清水行宫,我入他居所,翻阅手札,发现了另一件事。”
知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国师乃天魔之身,神魂阴寒无比,凡人躯体无法长久承载,每隔数十年,他就会换一具皮囊。这皮囊也不是随意挑选,需得自小服药,修习功法……”
明无应轻蔑道:“他选中的下一具皮囊就是你。”
知昼面露痛苦之色,颈中青筋暴起,嘶吼道:“我当他是我的师父啊!他将我养大,教我识字,教我道法……”
他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明无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向方长吉,问道:“进金陵城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国师从山中引水,连通城中水系,城外运河,还用术法造了个什么东西来着?”
方长吉神色一变:“万水之源,就在清水行宫。”
唯一一点光亮,便是山下的清水行宫。
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夜里,这光亮丝毫没有温暖之意,反而显得万分诡异。
高处有宫殿青色的群影,万顷林木寂然无声,只有自行宫奔涌而出的数道江河水声滔滔。
与其说这里是一座行宫,不如说是一片园林。
方长吉押着知昼,还未进入行宫,便发觉此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里是行宫,更有万水之源连通数条河流及运河,那位跟陈朝皇帝一母同胞,天下最有权势的长公主,此刻也暂居于此。
然而一路行来,他们连一个守卫都没有看到。
仿佛这座行宫之中,有人正等着他们过来,已经提前将他们在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麻烦都拨开了。
谢苏与明无应并肩而行,走在行宫的主道上。
两边均是参天巨木,夜色里树影森森,近处则有一座座铜铸的瑞兽,连脚下都铺着雕有吉祥纹路的方砖。
贺兰月解下背上长刀,握在手中,不远不近地走在谢苏的另一边。
大约是知道国师在此,一进入清水行宫,知昼便有崩溃之态,方长吉带他来此,正是为了要与国师对峙,此刻见他几乎双腿瘫软,无法行走,不得不押着他走在最后面。
而丛靖雪解毒之后甚为虚弱,又暂且不知道那天魔血究竟会对他造成何种影响,只好先将他留在天清观中,由小神医和温缇从旁照顾。
谢苏走在明无应身边,听到前方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水声,知道万水之源就在那里。
此地是围绕水源而建,先有万水之源,后有行宫宫殿。
所以这条主道通往的并不是高处那一片巍峨宫殿,而是那处由国师主持建造的万水之源。
从这里流出的数条江河不仅与金陵城中水网相连,更流向四面八方,供养了万顷良田,无数百姓。
然而越靠近这里,谢苏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不是因为知道了国师就是天魔,也不是因为这偌大一个清水行宫,竟然连一队侍卫都没有看到。
而是因为一个怪异之处,在今夜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谢苏心头。
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漏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向明无应道:“师尊。”
“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事情好像……今夜先是丛靖雪中毒,再是我们进入宝云坊找药方,最后到了解池,就像是有人引着我们过去……”
谢苏心头有一片阴云笼过,今夜又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给丛靖雪下毒的呢?
毕竟这条被人设计好的路,丛靖雪的中毒才是起点。
而后面的路,虽然也是惊险跌宕,却实在是……太顺利了。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容易了是吗?就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所有的目的,所有的安排,就为了让我们发现,国师就是天魔。”
谢苏低声道:“是。”
明无应忽然问道:“你觉得这个看不见的地方在哪呢?”
谢苏一时没有明白明无应这个问题的用意,那个幕后之人不管在哪里,必然是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暗处。
他看得见所有人的动向,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他身在何处。
而明无应似乎也没有真的要谢苏答出这个问题,他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所谓看不见的地方,要么在身后,要么在上面。”
谢苏忽然觉得明无应的话并不是只有字面意思,想要询问,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出声,会不会打断他的思绪。
然而明无应很快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哪怕这整座毫无守卫、大门敞开的清水行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陷阱。
他们已经离万水之源很近了。
滔滔水声变得震耳欲聋,水汽扑面而来,四周无比潮湿。
在这样巨大的水声中,谢苏不得不扬声道:“还有一个疑点。”
天清观的权势大不如前,国师想再用一场桃花疫巩固自己和天清观的地位,这并不难推断。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等桃花疫席卷金陵,死人无数。
而现在的金陵城,也确实已经死气沉沉。
如果这一切都是由国师一手策划,此刻时机正好,他该从清水行宫施施然返回金陵,以天神之姿赐药救人。
可偏偏国师不在金陵城中的时候,宝云坊里出现了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
有人连日来售卖这种仙药,更在今夜直接出售药方。
丛靖雪饮下解池池心的天魔血,的确解了毒。他不再高烧昏沉,身上那大片大片形如桃花的红疹也全数消退。
城中有这么多中毒的人,不管谁得到了药方,只消一验便知道药方有效。
就算这个人利欲熏心,将解池池心水高价卖出,也会有无数人竞相来买,这所谓的仙药一定会流入金陵城中。
到了那个时候,国师再回来救人就没有用了。
国师自己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一种解释,药方的主人知道他们今夜会到宝云坊,也知道他们会出手抢夺,他是特意把药方送到他们手里的。
此人知道天魔血可以解桃花疫的毒,也应当知道国师就是天魔,因此给他们留下了线索按图索骥,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
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湿润的水汽如夜雾兜头罩来,沾湿他们的头发和衣衫。
这里就是万水之源。
此地建造之时,一定倾注无数心血。
从云山上引流而来的水源汇聚于此,无数白玉栏杆上皆有术法附着,将此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四周的树木、道路,乃至每一个风口都精心设计,将天地间的灵气采纳至此,以支撑此阵日夜不休地运转。
阵法中心则由一圈白玉栏杆围住,内里中空,像一口竖井通向地下。
只是天下绝不会有第二口井,像这里一样宽阔巨大,气势恢弘。
每一道栏杆之下都有一处出水口,清水向内流泻,如数十道飞瀑注入地底,形成一个巨大的阵眼,直通地下的万水之源。
此阵生生改变云山之下数条河流流向,堪称气象万千。
而阵中的每一处又如此精细入微,巧夺天工。
明无应似是欣赏了片刻眼前的阵法,而后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继续向前,步履未停。
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无数铜铸的仙鹤环绕阵法,身姿优雅,脖颈修长,当真活灵活现。
此刻离得近了,谢苏便感觉到天地之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落在铜鹤的羽翅之上。
最外面则是一圈矮树和兰草,不知道是否因为受此处灵气供养,十分茂盛。
白玉栏杆之下有一处祭台,四角燃着长明灯,成为一片漆黑之中最为明亮的地方。
明无应玩味道:“你看那是什么?”
谢苏抬眼望去,在祭台之上看到了山河璧。
他不必靠近,也能察觉到这面山河璧是真的。
借由铜鹤羽翼汇聚的灵气都流向此璧,继而汇入万水之源。
这祭台四周毫无守卫,明无应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少见地出现了审视之意。
谢苏稍稍靠近树丛,忽然发觉此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之中混杂着一股腻人的异香,谢苏微微蹙眉,觉得这味道莫名的熟悉,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似的。
他低头去寻,果然在一只铜鹤边上看到了一串血脚印。
这脚印是从另一条路通向此处,又一直延伸到数层白玉栏杆之间,最后消失在暗处。
就像片刻前,曾有一个双足流血的人从这里走了过去。
脚印之间相距很窄,这是一个步幅很小的人。
谢苏沿着血脚印走去,在经过一只铜鹤的时候,出手如电,揪住了一个隐匿于铜鹤之后的矮小身影。
谢苏觉得自己从没摸到过这么瘦的人,在他掌下的几乎就是一把骨头,不由自主就松了两分手劲。
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间,那人不喊不叫,抓起脚边一把泥土就往他脸上扬去。
谢苏躲过泥土灰尘,微微皱眉,看到了被自己抓住的人竟然是狗六儿。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之中全是刻骨的仇恨,见那把泥土没能如愿迷了谢苏的眼睛,狗六儿低下头,不假思索向他手上咬去。
这一口下了狠力气,锐痛一瞬袭来,谢苏不觉松手,狗六儿连滚带爬地逃向另一只铜鹤背后,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谢苏抬起右手,见手背上一个深深的牙印,伤处几乎见骨,鲜血已经流到了手腕上。
伤口处一抽一抽地痛着,仿佛一种催促。
谢苏背对祭台,整个人都陷入了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心中亮起来,每一刻都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一分。
为什么本应该留在醉月楼的狗六儿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此处会有一串淋漓的血脚印,为什么这淡淡的血腥味会让他觉得如此熟悉。
今夜的稍早时候,他的确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
是醉月楼的地牢,囚禁着无数鲛人的地牢。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谢苏回头,看到阵法之外,被方长吉扣住肩膀的知昼颤抖着伸手指向前方,神色之中惊惶无限,连声音都在颤抖:“那是……那是什么人?”
连方长吉的神色都变得惊疑不定,望着前面,皱起了眉。
谢苏再度回头,看到万水之源对面的白玉栏杆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越过了栏杆,坐在万水之源的边沿,周身隐没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之下,只露出最下面一抹素色的裙摆,及裙摆之下一双悬空微晃的脚。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绣鞋,已经被鲜血浸透,看不清颜色。
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滔天的水雾之下,那人抬手,拉下了头上宽阔的风帽,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繁清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而后微微一笑。
谢苏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贺兰月,他目光一动,见贺兰月楞楞地上前半步,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可繁清的目光扫过他时,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水雾之中,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因朦胧而显得更加柔和。
繁清的声音透过隆隆的水声,一字一句地落在每一个人耳边。
“蓬莱主,方司正,请你们就站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你们的修为很高,可是我坐在这里,要跳下去只是一松手的事情。我身上带着很烈的毒,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从这万水之源流出去的,就都是带毒的水。这里流出去的九条河,可不止经过金陵城。”
她微笑道:“就算你们此刻杀了我,我也只会掉下去。”
她用的是传音之术。
不知道是以她的修为要使自己的声音透过水声已经十分艰难,还是因为双脚不住流血带来的疼痛,繁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在她脚下,几十道水路奔涌,万水之源好似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繁清的身体微微摇晃,好像下一瞬就会跳下去。
她看向谢苏,目光堪称温柔:“你也不要动,行吗?”
谢苏开口时,声音已经压过了水声。
“在城中下毒的人是你。”
“是啊,”繁清柔声道,“我想了很多种办法,才让中毒的表征跟许多年前的桃花疫差不多。不止如此,你们都见过中毒的人,身上起疹子的时候,是不是很像大片大片的桃花?好看吗?”
这最后三个字,繁清的语调已经不再温柔,似是咬牙切齿。
无人作答,繁清又问了一遍:“好看吗?”
她美丽的双眼中忽然透出刻骨的怨毒,令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容微微扭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开在我身上的时候,可是有很多人倾家荡产,也要来看一看的。”
谢苏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沉湘。不是因为眼前的繁清与沉湘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而是她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
一些很多年前的只言片语,醉后过耳就忘。
而今如沉在水底的沙石,被翻卷的暗流再度带到水面上来。
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是谢苏第一次被沉湘骗着喝酒的时候。
明无应来把他带走,而沉湘说了一句玩笑话。
鲛人饮酒之后,身上会泛红,色若桃花。
沉湘知道他是从南海边的永州城来,南海有鲛人,沉湘是半开玩笑地用这种法子来试他的来历。
谢苏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繁清目光转向他,喝道:“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跳下去。这毒就在我的身体里,用我和我的族人的血炼成的。你想让这几条河流经的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死人吗?”
明无应忽道:“就你一个人,托大了吧?”
繁清反而笑道:“你要试试吗?”
明无应又道:“你跟我们一起去了解池,你知道池心水可以解毒。”
“是啊,没有你们,我也会想办法弄清楚那种仙药到底是什么东西。”繁清淡淡地笑了笑,“你们当然可以用池心水救人,可那需要多久呢?那些已经中毒的人,能赶在他们毒发之前吗?”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更好的解毒之法,又独自坐在万水之源上方,以身相胁,那是什么意思,稍有阅历的人都听得出来。
方长吉缓缓道:“你想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闻言,繁清眉梢一动,重复了方长吉的话:“我要你们帮我做什么?”
她说话时眼波欲流,当真风情万种,声调柔婉,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卖到金陵城的吗?你知道我的族人,又有多少被卖到这里,被剥光衣服,躺在台上供人赏玩?被当作娼妓,凌虐致死?”
繁清咄咄逼人道:“方司正,你说你要帮我,你可知道我们原本生活在南海海底,为何会被人捉住?”
方长吉面色凝重,而繁清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他来回答。
“鲛人性情柔善,见到有人溺水,一定会把他救到岸上。所以南海边上的人,常常佯装溺水,把我们骗到水面上,再用渔网缠住我们,就逃不脱了。”
繁清又微笑起来:“世上有如此以怨报德的人,那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世上也有如此软弱可欺的人啊。”
谢苏望向繁清,声音平静:“我帮你救那些关在醉月楼地牢里的鲛人,你厌恶醉月楼,我帮你砸了它。”
他提到醉月楼的地牢时,繁清的目光微微一动,望向了他。
他不是说说而已,这个念头,谢苏从那个地牢的暗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他同明无应说过,查完桃花疫的事情,他要回一趟醉月楼。
先前繁清一直在笑,此刻她忽然不笑了。
“毁掉一个醉月楼有什么用?你只看到我们被关在地牢,你知道是谁将我们卖到这里的吗?在南海上做生意,要问过谁才可以,你不知道吗?醉月楼的背后是谁,你难道猜不出来?”
“是沧浪海吗?”谢苏问道,“我得罪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件事我都会做到。”
沧浪海雄踞于南海之上,借海路之便养了大批船队,几乎垄断了南海上的所有航路,积累了无尽财富。
想在南海的风浪里做生意,没有沧浪海的允许是不可能的。
贩卖鲛人可获暴利,这样轻巧的无本万利的生意,背后必定有沧浪海的操纵。
繁清木然道:“若是你没有遇到我,若是没有这场桃花疫,你会知道醉月楼的地牢里关着什么,你还会这么说吗?我杀了这么多人,才终于让你看到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了你,这还不够好笑吗?”
谢苏微微蹙眉。
这一问,他答不上来。
他去过醉月楼的地牢,见过那些浑身是伤、屡遭玩弄的鲛人,见过他们靠吃老鼠活下来,见过繁清原本该是绚丽鱼尾的地方长出伤痕累累的双腿。
他的怜悯也好,因怜悯而作出的许诺也好,全都是自以为是。
就像片刻之前,他想对繁清说,很多年前,他还在永州的时候,也险些被人当作鲛人一样的卖掉。
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被人待价而沽,被人羞辱和作践的,不是他。
繁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根本不用再问。
无数的细枝末节在他心中浮现。
桃花疫最先出现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在城南,那里居住的都是富贵人家,而金陵城中的权贵向来以蓄养鲛人为乐。
繁清一定要缠着贺兰月带她同去解池,是因为她或许比他们更想知道那所谓的仙药究竟为何能够解毒。
这个念头出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繁清自己根本没有解药。
如果她有解药,根本不需要如此好奇。
方长吉和他此刻试图打动繁清,全都是泡影一般的东西。
明白了这一点,谢苏也就明白了今夜繁清为何来此。
繁清不知道他们后来在天清观中发现那些天魔种的事情,繁清只知道解池池心的天魔血可以解毒。
他们有了解药,就可以为城中所有的人解毒。
繁清今夜铤而走险来到万水之源,不是来跟他们谈条件的。在亲眼看到她摘下风帽之前,他们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是来下毒的。
清水行宫的万水之源连通九条大河,不止流经金陵城,繁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她血中带毒,就是为了来做这件事。
而繁清先前说得不错,她坐在栏杆之内的边沿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跳进万水之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算他们现在动手杀了她,她还是会掉下去。
谢苏心中清明,想要转过脸看一看明无应,余光之中,他的身形已经许久没有移动过,也很久没有说话了。
方长吉仍在劝说繁清,谢苏凝神望向明无应,发现站在祭台边的只是他留下的一个虚影。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稍稍安定,繁清修为不高,隔着万水之源的水雾,她应当到现在都还没有察觉明无应已经不在此处了。
可是收回目光的时候,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不知何时,贺兰月从他身后消失了。
他站过的地方,兰草凌乱地倒伏着,夜风徒劳地空空吹过。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几乎只是一个念头从无到有的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
繁清身旁的黑暗中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狗六儿翻过白玉栏杆,踏在边沿之上,双手紧握一把匕首,向繁清捅了过去。
他脚踩的地方水汽湿滑,根本无法立足,还未触及繁清,整个人就滑向下方深不见底的众水汇集之地。
在掉下去的一瞬间,他被繁清抓住了。
繁清的神情从刚看到狗六儿时的惊讶变为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后目光呆呆地向下看去。
一柄长刀从后至前贯穿了她的胸膛。
刀刃的冷光上挂着她温热的血,在繁清身后,是贺兰月面无表情的脸。
万水之源震耳欲聋的水声一瞬间消失了。
几十道奔腾不息的流水好似被冻结,这座汇聚天地灵气的阵法被人强行镇压,灵气滞涩,水源凝冻,如同冰封。
明无应的身影凌空浮现,望着眼前的一幕,缓缓皱起了眉。
繁清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重,因为到处都不听使唤,手指沉重得连抬起来都不能。
可她的身体好像又忽然变得很轻,因为贺兰月只是手臂一动,就把她拖了下去,抱在怀中。
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脱了力,坐在一边看着她。
她为什么要救他呢?
如果她没有伸手去抓他,就不会在那一瞬间全无察觉,被贺兰月的刀刺中。她就可以从容地跳下去,比现在这副样子从容得多。
如果一瞬之前,她能够跳下去,万水之源在被明无应强行停下来之前就已经到处流淌她身上的毒了。
可是那个瞬间,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伸手抓住了那个要杀自己的小乞丐。
是她嘱咐自己身边的侍女,要找一些不起眼的人来试毒,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最好是找一些小乞丐。
是她杀了城中那么多的人。
她不在乎杀人,不在乎杀无辜的人,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辜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到小乞丐要掉下去,自己还是伸手抓住了他呢?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已经听说海边的人会骗他们浮到海面上,再用渔网把他们缠住,可是看到那个挣扎在海底,很快就要死去的人,她还是游了过去,抓住他的双臂,把他带到了水面上。
渔网缠住她的时候,她能怪谁呢?
不甘心啊。
繁清的目光开始涣散,唇边溢出鲜血。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抬起手摸一摸脸,可是没有力气,于是问道:“你是在哭吗?”
繁清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不清身边的人了。
她只听到贺兰月轻微地吸气,他说:“都别过来。都别过来。”
繁清虚弱地笑了笑,她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确实不想要别人看到。
不甘心吗?这是一定的。
后悔吗?这个没有。
不是他们说要帮她,她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她走的原本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被渔网缠住的时候,被剥光衣服被人骑在身下的时候,被术法割开鱼尾的时候,她流过许多眼泪,想哀求所有人,什么人都行,救救我吧。
一辈子都等着别人来搭救的人,是永远不会得救的。
而这世上有些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干净。
“别哭啦。”繁清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利用你帮我做事罢了。为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流眼泪,不觉得丢脸吗?”
她听见自己说:“你说要……要带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说,要带你去看……海上的日出,我都看不到了,你自己,自己去看吧……”
她的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吸着气,片刻后,抬起来的手垂落下去,不动了。
万水之源的另一边,谢苏好像树木生根一样立在原地。
他没有来得及过去,就算过去了,发生的一切也已经发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是听到了贺兰月困兽一般的嘶吼,请求他们不要过去。
直到指缝间一片滑腻,谢苏才发觉他的手攥得太紧,手背上被咬伤的地方再度迸裂,鲜血汩汩而下。
在贺兰月的悲声长啸之中,谢苏转过身,看到从行宫宫殿的方向,赶来了一队侍卫。
四面八方都有侍卫赶来,将整座万水之源的阵法团团围住。
方长吉皱了下眉毛,他身前的知昼望着飞身而来的国师,向后退了半步。
国师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谢苏几乎只是刚看到他飞掠而来,就已经跟国师面对面了。
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环顾四周,在看到贺兰月怀中繁清的尸体时,神色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