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缇果决道:“既是如此,我一定要去这解池。”
谢苏与明无应对视一眼。
入宝云坊之前,明无应曾有一个猜测,或许找到了仙药的主人,也就找到了下毒之人。
毕竟先有毒药,后有解药,下毒之人如此大费周章,将他们引到醉月楼来,总要有个目的。
郭乾已死,无法从他身上问出这药方的真正主人。如今药方指向解池,又得知此药果真有效,为救丛靖雪的性命,这解池也是非去不可。
事不宜迟,今晚需得动身。
贺兰月在繁清臂上握了一握:“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刚刚在那个拍卖场上,有个小乞丐是跟我们一道的,动手之前,我让他藏起来了,估计跟着其他人混出去了,你能不能……”
繁清笑道:“我能不能找到他?只要他还没有走出醉月楼,找到他就不算难事,找到之后呢?”
“让他先待在你这里就好,”贺兰月道,“之后我会回来接他。”
谢苏心知贺兰月如此安排很是妥当,狗六儿混入醉月楼是为了找那个下毒的人,又见到他们跟着繁清走了,一时半会儿的,他还不会离开这里,应该是藏起来了。
繁清却道:“我答应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贺兰月问道:“什么?”
繁清佯怒道:“你们去盐湖找池心水,能不能也带上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好不容易见到你,才说几句话你就又要走。你又做这样危险的事,从来不肯告诉我,今天被我亲手捉到,若不是我救你,你现在还在那个铁笼子里呢。”
贺兰月微一迟疑,繁清立刻攀着他的胳膊摇了摇:“行不行啊?”
“我们今晚消失在你的房间里,明天你要如何交差?”
听到贺兰月这样说,繁清便知道他已经答应了自己,明媚一笑,神采飞扬。
“你不用担心我,我敢把你们救出来,自然有我的办法。”
夜色之下,百里盐湖分外静谧。
金陵城中瘟疫席卷,连这里的百姓也尽皆外逃。连片盐田无人照管,如玉岸堆雪,除夜风水涛,再无人声。
解池辽阔,边缘稍浅,周围垦地为畦,引水曝晒而成盐田,池心却少有人涉足,只因此处池水色作深红,制成盐卤,苦涩不可食。
池心一周天然结盐成岸,内外似通实非通,连那盐岸也是暗红色的,好似一道堤坝,将池心牢牢围住。
解池是天魔尸解之地,盐湖为其血肉所化,本来只是传说,多有后人牵强附会之嫌,然而池心水这暗红颜色,的确像极了血。
几人在盐岸上稍稍一站,便已发觉,水面之下隐隐有一层稀薄之物阻隔,看不清楚这池心究竟有多深,只是一团漆黑。
那层稀薄之物在水下流动,上面有池水阻隔气息,分辨不出是否为禁制,又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那药方上却说得很清楚,需要到解池池心之下取水,想必非得潜入池底不可。
这池心水深不见底,夜色中看来十分诡异,又不知道水面下的那层东西究竟是什么,有无危险。
纵使修仙之人气息绵长,可在水下支持许久,但人在水中动作迟缓,若池心之下真有变故发生,一时之间倒是难以应对。
谢苏顺着盐岸走了半圈,说道几人不可同时下水,有一人潜入池心即可,其他人留在盐岸之上,随机应变,若真有不测,也可设法营救。
可温缇水性不佳,贺兰月更是草原沙地上长大的,全然不会水。
谢苏心知取水一事需得自己来,便伸手除下外衫。
可距他稍远之处,贺兰月扶着繁清的手臂,低声问道:“你真要这么做?”
繁清点点头,走到众人面前,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上微微现出笑意:“还是由我下池心取水吧。”又向贺兰月似嗔似怒看去一眼,说道:“还好你带上了我,这下不嫌我累赘了吧?”
贺兰月爽朗一笑:“我什么时候嫌你累赘过?”
谢苏瞧不出繁清身上有多少修为,又知道她腿脚不便,以他一贯行事,是不肯让繁清这样身无修为的女子下池心取水,自己却留在盐岸上等待的。
只是他刚刚开口,就听到身后明无应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繁清径直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我知道你们一个个修为高深,会用的术法只怕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可是下池心取水这件事,却是非我不可。”
繁清偏过脸,向池心看了一眼。
“盐湖之中,身体难以下沉,若非水性精熟之人,只能飘在水面上,想沉都沉不下去,又要怎么潜到池底呢?何况,在盐湖的湖水之中,你们是睁不开眼睛的。”
这几句话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味道,听起来却又有些异样。
谢苏微微一愣,繁清已经让贺兰月从乾坤袋中找出一只玉瓶,用于池底取水。
温缇也听出了端倪,走近些许,认真望向繁清:“姑娘所言,听起来好像……”
“好像看不起你们是不是?”繁清浅浅一笑,“因为我是鲛人,你们的水性再好,难道好得过我吗?”
纵使谢苏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听到繁清自己说出来的时候仍然不免震动,向她双腿望去,又觉不妥,移开了目光。
温缇也望向繁清双腿,一瞬的惊愕之后,神情十分不忍。
繁清脸上却很是自然:“我这双腿是被人用术法分开的,所以走不了远路。”
她这一路跟随而来,皆是由贺兰月抱在怀中,走动之时也攀着他的臂膀,大有不胜之态,想来每走一步,对她而言都痛苦难捱。
温缇失声道:“是什么人把你——”
这话说出口,温缇自己也知道不妥,急忙道:“抱歉。”
繁清眉梢一动,莞尔一笑,当真活色生香。
“为什么要抱歉?又不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繁清坐在盐岸边,伸手除去鞋袜,回头看到他们脸上神色,又是忍俊不禁,“好了,我要下水了,你们有人要救好友,有人要救情郎,这么紧急的事情,还一直跟我说话耽搁。”
她说话时情态微妙,有种亲昵,又有些促狭,似嗔似怒,让人心中很放不下似的。
说完,繁清便滑入池水。
一入水中,繁清便不再像陆上那般行动不便,身体灵动迅捷,倏尔消失在水下,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情郎”之语听得温缇双颊微红,走到盐岸另一边,布下几只蛊虫,若是水中有细微异动,她也可借助蛊虫察觉。
繁清入水之后,贺兰月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抱着双臂,一言不发。
谢苏心知此刻不该去打扰他,说些宽慰的话也实在无用,就站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也注视着水面。
片刻之后,他身后传来明无应的声音。
“谢苏,过来。”
谢苏转身,见明无应俯身从盐岸上握了一把,向他走去,问道:“怎么了?”
明无应向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把浅红色的盐沫,谢苏伸手拈了一点在指尖。盐粒粗糙,除开颜色,跟寻常的盐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明无应道:“刚才我尝了一点,心里有了个猜测,不过还要等繁清姑娘取了池心水上来再说。”
谢苏用舌尖沾了一些手上盐粒:“苦的。”
“因为苦涩,所以没人用这里的水制盐,”明无应拍掉掌心盐沫,“这池心水才会留到今天。”
身后忽然响起水声,谢苏转过身去,见繁清已经从池心上来,手中拿着一只玉瓶。
她这一去一回,远比谢苏先前以为要快许多,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又见繁清身上轻纱一般的素色衣衫湿透,隐隐约约露出双腿上层叠的狰狞瘢痕。
贺兰月先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又伸出手臂借力帮她站起来,随后以术法弄干她身上衣物,目光很是珍重爱惜。
贺兰月低声问道:“没事吧?”
繁清摇摇头:“水下也没什么,你们看到的那层东西很奇怪,像是水,又不像,但能让池底这种深红色的水流不出来。我取了一瓶,不知道够不够用。”
温缇自盐岸另一边匆匆跑来,由衷道:“多谢。”
玉瓶倒在盐岸之上,被明无应捡了起来。他只有一只手能动,便嘱咐谢苏拔下木塞,将瓶中水倒了一些在掌心。
那池心水浓稠深红,竟有一种妖异之感。
明无应沾了一点池心水送入唇间一抿,“这是血。”
温缇问道:“那么天魔尸解于此,血肉化为盐湖的传说,就是真的了?”
明无应把玉瓶的塞子塞好,交到温缇手中,转身看向谢苏。
“这个味道,你觉得熟悉吗?”
谢苏同样捻了一些在指尖,片刻后猝然抬眸:“朱砂骨钉上就是这个味道。”
明无应笑了笑:“现在你知道骨钉是沾染过什么东西才变得如此阴寒了。”
以烛九阴之骨和朱砂的炽烈,也抵不过天魔血的阴寒。
明无应看向周围这百里盐湖:“数千年前,天魔陨落,尸解于此,天下红雨,大旱十年。我猜那白家的先祖也曾经参与过众仙门对天魔的围攻,只是后来没落了,偏安一隅,后人也不知道骨钉上还有这样的渊源。”
谢苏看明无应的神情,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果然,下一刻明无应就嘲讽一笑:“不过这血的味道,我还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
“是哪里?”
“你还记不记得,初到天清观的时候,与国师在坐忘台上喝茶,他身边那个知昼真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割破了国师的手?”
谢苏道:“……国师就是天魔。”
他心中无数念头纷乱,抬眼时见到贺兰月和温缇都靠近过来,已经从他和明无应的只言片语之中听出前因后果,均是一脸凝重。只有繁清听得半懂不懂,神色茫然。
谢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那山河璧……”
明无应笑道:“嗯,我们现在就去取。”
取到了池心水,温缇自然要同他们一起返回天清观,试一试能否解丛靖雪的毒。贺兰月要先将繁清送回醉月楼,再去天清观与他们会合。
盐湖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掠过他们的身影。
天上无星无月。
解池的名字和传说是化用了现实中的河东盐池,在今山西运城。传说这里是黄帝与蚩尤大战的战场,蚩尤身首被分解之地,故称解池。
谢苏返回天清观时,丛靖雪已经从昏迷中恢复了神智。
既已知道一应症状是中毒所致,治疗之法便截然不同。小神医诸般手段齐下,令丛靖雪身上高热稍退,虽然仍是虚乏无力,好歹能清醒着同人说话了。
他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见到明无应和谢苏将温缇带回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知道了一个大概,纵然知道温缇此举实在有些鲁莽,可她如此行事又是为了自己,两个人反倒是相对无言。
小神医见他们平安回来,也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取来药碗,倒出玉瓶中的天魔血,埋头研究。
繁清曾说醉月楼中的伙计染上桃花疫,就是从郭乾手中得药,服下之后便转危为安。
但到底并非亲见,这池心水就是天魔血,究竟能否解毒,不在中毒者身上试过,谁也不知道。
倒是小神医当真胆大,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已经沾了一点天魔血送入口中,还咂摸了一下滋味。
小神医理所当然道:“我要写医书,碰到什么珍罕药材,当然要自己先尝过才行!”
温缇脸上稍有犹豫之色,丛靖雪向她安抚地笑了笑。
“总要有人试一试这血能不能解毒的,”他的目光越过半开的窗,看着药堂庭院中遍地的病患,“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我与他们本无贵贱之分。”
他神色自若,从小神医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温缇急忙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丛靖雪温柔一笑:“你别担心,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小神医的神色半是紧张,半是期待:“要起效哪有那么快的,你们都出去吧,我来守着他。饮下天魔血后,每过一刻什么脉象,什么感觉,我都得知道才行。”又向温缇望一眼,抿嘴笑道:“温姑娘可以留下。”
她这样说,温缇反而摇了摇头:“我去外面等着。”
谢苏也跟出门外,只向明无应看了一眼,明无应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一同向坐忘台行去。
坐忘台下,荷叶在夜风中轻轻摆摇晃,清洁宁静。
而静谧到了极点,就会令人生出不安的感觉。
谢苏回想起上一次前往坐忘台,在那个清谈会上,他似乎受到国师的牵引,神游在这无边荷塘之上。
那一日的神游像是做梦一般,谢苏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而国师所言似乎意有所指,谢苏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明无应。
如今再提似乎不合时宜,谢苏按捺下心思,与明无应一道走上坐忘台。
此处是国师会客及举办清谈会的地方,景色清幽,一尘不染。
而今无数病民涌入天清观,弟子们早已无暇打扫坐忘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山河璧却安然搁置在条案之上,只是周围原本有数瓶馥郁鲜花,现在早已枯死了。
自从来到坐忘台,谢苏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看到那面被供奉起来的山河璧,内景之中的聚魂灯却毫无应和之意,原本一丝微妙的联系也不知道何时断掉了。
谢苏脱口而出道:“这玉璧是假的。”
他只怕这面假的山河璧上有什么机关或是禁制,可是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明无应已经将玉璧拿在了手中。
玉璧有常人小臂那么宽,玉质极厚,可明无应随手拿起来,好像那只是一片轻飘飘的东西。
他问道:“你感觉出来的?”
谢苏点点头:“此前每次看到这面山河璧,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明无应掂了掂手中玉璧,说道:“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玉,没有灵气,也没有戾气,什么都没有,雕工倒是不错。”
谢苏有些懊恼,明无应离开金陵城的时候,他就在天清观里,日日夜夜不曾离开,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来试探一下这面山河璧,却让它不知何时,不知被何人掉包去了。
明无应玩味道:“你若是真有这个心思,岂不是真成小贼了?”
他将假玉璧丢回条案上,又道:“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坐忘台下虽有禁制,只有身负修为之人可以进来,寻常人则只能看到一片无边荷塘,但这几日无数流民涌入天清观乞求一条活路,谢苏几人都是数日不眠不休,就连天清观的弟子都无暇来台上洒扫。
这山河璧是前几日就被人掉包,还是丛靖雪中毒之后,他们离开天清观时才被人拿走,已经不可查,抑或是……拿走山河璧的人就是国师自己。
谢苏自见到山河璧时,就有种异样感觉,想过自己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不是就封在这面玉璧之中,而今他们晚来一步,玉璧已经丢失,却是多思无益。
只是从他们进入金陵城中,一切的事情都好像被人牵引,受人摆布。
种种看似毫无关联之事,千头万绪地搅缠在一起,却总是会适时出现一个线头,将他们带入局中。
这受人算计的感觉,就好像行走在浓雾之中,只能看清脚下的路,心里却知道前方必有一处断崖,在雾中走得越深,就越要走到那无路可走之处。
明无应忽道:“谢苏,抬头。”
谢苏做了明无应这么多年的徒弟,对他说的话作出反应,早已习惯成自然,自己还没觉得什么,便已经顺从地抬起头来,对上明无应的眼睛。
他的眼瞳深沉漆黑,眼底却像是幽微生光,目光之中有淡淡的笑意。
“觉得不悦吗?”
被人算计,眼前全是迷局,又处处落于人后,心中自然不悦。
明无应又道:“那觉得不安吗?”
谢苏答话之前,却是先微微一愣。若不是明无应提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不悦和不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他心中觉得不痛快,略有燥意,却自始至终没有害怕的感觉。
谢苏摇了摇头。
明无应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是跟你在一起。这答案在谢苏心底一瞬浮现,几乎就停在舌尖,被他自己咬住了。
明无应眼神一动,谢苏无端觉得他已经将自己看透,这句话说出口与不说出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告诉我,”明无应轻描淡写道,“只要你心里记得就行。”
谢苏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明无应是在安抚他。
恰在此时,远处有风声袭来,不止一人。
明无应扬声道:“方司正,我在这里。”
御剑而来的人正是方长吉,他单手提着一个人,于空中向下一望,落在坐忘台之上。
跟在他身后的却是贺兰月,二人距离极近,彼此之间气息毫无掩饰,显然是一道来此。
贺兰月向谢苏走近几步,脸上笑容颇为灿烂。
谢苏问道:“你将繁清姑娘送回去了?”
“是啊,”贺兰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狗六儿也找到了,咱们出去的时候,他就在座位下面藏着呢,我把他先留在醉月楼里了。这臭小子大概是记恨我不带他走,看见我那个眼睛瞪的,一句话也不说。”
谢苏点点头,又问道:“你与方司正认识?”
贺兰月哈哈一笑:“清正司坐落这金陵城中,想不认识也不行啊。”
他又靠近谢苏耳边,压低了声音。
“他还想招揽我去清正司为他做事呢,我跟他说,他有什么明面上不好做的事情,出钱雇我了结麻烦,该怎么做是要听我的。我若是进了清正司,日后岂不是大事小情我都得听他的了?这买卖蚀本,我疯了才会答应。”
贺兰月虽已压低声音,但同在坐忘台上,修仙之人耳聪目明,方长吉早已听到了,只是微微一笑。
明无应好整以暇道:“方司正来就来吧,这是带了个礼物?”
方长吉将手上提着的那人向前一推,说道:“我接到消息,便赶来了,在观外看到这位知昼真人正要外出,我出声喊他,他反而要跑。”
知昼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上,又被方长吉捺着肩膀提了起来。
方长吉把话说得客气,但知昼头发散落,衣袖撕开一个大口子,显然是不久之前刚跟人动过手,应当是不敌方长吉,被他擒来的。
明无应笑道:“这位知昼真人可是童老头的心腹,在天清观中一人之下而已,方司正就这样将人提来了,不怕日后国师跟你算账吗?”
贺兰月说道:“方才我也看见了,他鬼鬼祟祟的,分明就是要跑。要不是心虚,为何见着我们就跑?给城中百姓下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说!”
他大步流星上前,抬手便在知昼的肩上推了一把。
这知昼的修为不高,登时跌坐在地上,目光慌乱,神情惶恐,连声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下毒……”
明无应笑了笑:“这就奇怪了,你若是连下毒之事都不知道,此刻应当是一片茫然,还能这样清楚否认?”
知昼低下了头,身形微微一颤。
方才贺兰月那句话不过是震慑恐吓,原本无心,可知昼的表现分明是知道桃花疫实为有人下毒。
他裂开的袖袋之中露出一物,贺兰月眼尖,伸手便拽了下来,是一只乾坤袋,他将袋口颠倒,从里面倒出来一大堆东西。
这位知昼真人着实有几分痴气,袋中装的少有金银细软,多的是古卷典籍。
那些典籍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书页陈旧,脆得很,被贺兰月这么随便一倒,落在地上就散了架。
知昼面露心痛之色,连忙跪倒,将那些典籍小心收拢。
其中不少典籍都是谢苏在藏书阁里见过的,因为太过珍贵,都以术法小心保存,只能在藏书阁内借阅,是不许带出去的。
知昼将这些典籍偷了出来,又在夜深人静之时溜出天清观,显然是要逃跑。
贺兰月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知昼委顿于地,双眉紧皱,神情中竟好似有一丝痛苦。
贺兰月无意中低头看去,目光忽然一凝,随即俯身,从一地散乱的典籍中挟起一张薄薄的符纸,盯着知昼,问道:“这符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苏见他神色凝重,上前问道:“怎么了?”
贺兰月目不转睛地看着知昼,片刻后才将符纸放在谢苏手里,正色道:“我帮人调查事情,从来都是用这种符纸传信。”
他暗中探查金陵城中瘟疫一事,原本就是受人所托,拿钱办事,这才发现最先患病的人就是那群小乞丐,又一路跟着狗六儿进入了醉月楼。
今夜贺兰月遇到谢苏,知道了城中瘟疫其实是有人下毒,又寻得了药方,在解池取到了可以解毒的天魔血,他将繁清送回醉月楼中,便将瘟疫起源、治疗之法一并用符纸传信。
可这张符纸却在知昼的手中。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问道:“他就是你的雇主?你从没有与他见过面吗?”
贺兰月皱眉道:“来找我的人都是身上有麻烦事,多的是不愿露面的,大都是找了中间人。我这里向来是先付帐,从不管雇我的人是谁。有时候知道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谢苏垂下眼皮,淡淡看着委顿于地的知昼。
“是你在查桃花疫的事情,还是国师?”
知昼浑身一抖,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不说,我也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明无应漫不经心地望着知昼,“只是你要想清楚,有些法子用过之后,你的魂魄还保不保得住。”
知昼沉默片刻,抬起头来。
他原本面若好女,是极清隽秀美的长相,可是此刻神色灰败,闭眼之时,流下两行清泪,心如死灰一般。
再开口时,知昼声音喑哑,仿佛被风沙锈蚀。
“将观中那些在上一次桃花疫中死里逃生的人找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上一次桃花疫时,也有许多流民进入了天清观。
他们原本都染上了瘟疫,却在天清观中痊愈了,童碧山就是因此得到上一任国君的册封,被尊为国师。
数日之前,知昼从观外领来几十名百姓,他们都是曾在上一次桃花疫时在天清观中捡回一条性命的,或走投无路,或心存善念,来到天清观中,为观中病患擦身喂药,煮饭洒扫,一直到现在。
小神医察觉这些人染过一次桃花疫后就不会再得病,原本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出些治疗桃花疫的法子,可是后来就发现这一次的桃花疫不是瘟疫,而是有人下毒所致,便将此事搁置了。
此刻谢苏将这些人都汇聚在药堂的庭院之中。
他们多是穷苦百姓,没什么见识,见到修仙之人,只会唯唯诺诺,还以为是这几日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要被赶出天清观去,大多低着头,畏畏缩缩的。
知昼站在阶下,目光扫过众人,似乎非常疲倦。
“你们可以探一探这些人的神魂。”
聚魂灯的运转之法,谢苏已经掌握得十分纯熟,此时内景之中明光照彻,便向距他最近的一个人看去。
这一眼看去,谢苏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寻常人有三魂七魄,借助聚魂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些人的神魂却是一团模糊,几乎只像是一团莫可名状的灰雾。
神魂是为一个人性命之本源,是人之为人最玄妙最独特的地方。而眼前这几十个人神魂的异样之处,只有一个解释。
明无应淡淡道:“他们都不是人。”
知昼低声道:“验过神魂,还请让他们离开此地,我要说的事情,他们知道了,对自己并无益处。”
他神色之中灰心丧气,一望即知。方长吉惊疑不定,只好先将这些人带了出去。
庭院之中恢复一片沉寂,知昼颓然道:“你们已经知道国师就是天魔了。”
贺兰月性子急,追问道:“是,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跟国师有什么关系?你快说!”
“他们……并不是人,起码不是同你我一样的人,而是天魔种。”
知昼长叹一声。
“上一次桃花疫时,他们都是些小孩子,染上疫病,命在旦夕,是被国师治好的。其实不是治好,也可以说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都已经死了,国师在他们体内留下魔的种子,占据他们的身体,长大之后,从外表看起来,竟也与常人无异。
“国师选了这些幼童,是因为天魔种毕竟是异类,若是小孩子,又因为桃花疫病过一场,性情变了,也不会有人察觉。
“我察觉此事时,国师说为了救他们的性命,只得如此。可笑啊,我发现国师就是天魔,可我自小跟随国师,视他如师如父,敬重爱戴,如若神明,又见这些天魔种并不作恶,与寻常百姓无异,所以始终将此事深埋心底。
“可后来我发现,国师又用了别的法子,将这城中百姓不断替换成天魔种……”
自知昼开始说话的时候,小神医就拧起了眉毛,此刻追问道:“什么法子?”
知昼眼神黯淡,说道:“诸位来到天清观,难道没有听说过,城中无法生育的人家,常来观中祝祷求子,极为灵验吗?”
这话一出,庭院中竟有片刻无人说话,只有一片寂静。
方长吉皱眉道:“你是说国师将——”
“正是,”知昼黯然道,“那些人家以为来观中求得一支黄菊,便可得偿所愿,其实那就是一朵普通的菊花罢了,是国师在那些妇人的腹中种下了天魔种。”
贺兰月问道:“那你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是什么用意?”
“我只知道上一次桃花疫时,国师将逃入观中的幼童都替换成了天魔种,却始终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一次疫病卷土重来,我心中实在害怕,趁国师不在观中,想设法查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