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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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柳承话音将落未落的一瞬间,谢苏头也不回,仿佛只是随意一抬手,“铮”的一声,他以手指夹着骨钉截住了身侧一击。
朱砂骨钉质地极坚,一撞之下声音清越,似是碰上了什么铁器。
谢苏神色不改,心道,哪来的女鬼,竟是用短刀的?
眼前白影闪过,只听得下面连连惊呼。
谢苏并不恋战,与那白影一触极分。
倒是那白影衣袖飘飘,身法诡异,似乎不敢再轻易接近谢苏,狂风掀起她纷乱长发,露出下面惨白的一张脸来。
正是白无瑕。
擦肩而过时,谢苏闻到了她身上一线零陵香的气味。

第5章 朱砂白玉(五)
想要伪装一个人的脸是十分容易的,有特定的符咒,有术法,还有人皮面具。
如果只是隔着不近的距离瞥过一眼,伪装的手段还有更多。
谢苏当然不会认为眼前的白衣女鬼真的是白无瑕的冤魂。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白无瑕和沈祎都死了。
那用了白无瑕一张脸的女鬼身法飘逸诡谲,一身白衣在雪地里,却是更加似鬼而非人。
她见伤不到谢苏,衣袖一翻便越过墙头消失了。
谢苏原本是受白无瑕那以性命为契的禁术限制,若不想再次魂飞魄散,就必须帮白无瑕找出灭门白家的真凶。
柳清言那几个柳家弟子摆什么迷魂阵,谢苏也就跟着看一看,并不想多说什么。
但现在,他倒是动了一点真怒。
既然承了白无瑕的情,不让他人对这孤勇决绝的女子肆意抹黑,好像也是分内之事。
那柳承仍在下面叫嚣,此人粗俗,言语之中多有不堪。
谢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柳承不知怎么的,顿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谢苏自袖中拿出那支被柳承丢弃的火折子,顺手摸了摸雪貂的尾巴。
这几乎灵敏成了精怪的小灵物紧紧贴着他,给自己找了个舒服位置安详窝着。
谢苏对着火折子吹了口气,一点朦胧火光便亮了起来,夜里看来十分明显。
“你方才说这火折子烧不起来,”谢苏自屋檐翩然落下,晃了晃那火折子,“你不该丢了它的,总有人会像我一样,想自己试一试。”
谢苏对着柳承说话,他的灵识却关注着柳清言和柳启的动向。
那柳清言神情阴冷,倒是柳启微微笑着,不见神色有什么变化。
柳承道:“一个火折子,刚才可不止我的烧不起来,大家的火折子都烧不起来。这又能说明什么?你怎么能肯定这就是我的火折子。”
谢苏看也不看旁人,径直往祠堂里面走。
地上的四具尸首衣襟均已被打开,谢苏看了一眼,道:“人命于你们这些人眼中,似乎无足轻重。”
柳清言道:“道友这样说话,似乎有些不妥吧。”
“这死去的四个人,都是你柳家的弟子,你让人杀了他们,只为了让大家相信白家确实有一个女鬼。”
他这话一出,那些柳家外门弟子并不相信,众口道:“你有什么证据?”
柳清言微微一笑,道:“白无瑕死后化鬼,是大家亲眼所见。方才她露出脸来,我与她情缘深重,自小相识,我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她?”
谢苏仍在检视那些尸首身上的伤痕,淡然道:“若我告诉你,白无瑕没有死,你觉得她此刻会在哪里呢?”
谢苏抬眼看去时,只觉得柳清言眉尖微微一动,神色更加阴冷了。
“她此刻就在城中,等着把你们柳家杀人夺宝、栽赃陷害这一干事情说给世人听。”谢苏平静道。
柳清言再难掩怒气:“你胡说什么?”
谢苏看到那唯一在白衣女鬼手中幸存的弟子,抬手一招,似有一道无形绳索将他扼了过来。
“那两个弟子和小神医是怎么死的,你可否再说一遍?”
谢苏这一招就显出昨夜在明光祠中是故意藏拙,那柳清言站着没动,身后的柳启却暗暗绕着圈子,似乎想跟柳清言柳承三人成势围住谢苏。
谢苏只装作不察,重复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那名弟子看了一眼柳清言,道:“你们进祠堂之后,小六疯得厉害,小神医便说让我们找个平坦位置让他躺着,好给他行针……后来我进门时,看到了白衣女鬼,小神医在地上,已经给那女鬼吓死了。”
“好,”谢苏道,“现在你将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倒着说一遍,就从小神医被吓死,你在房间里看到了女鬼开始,说啊。”
那弟子说了两句,便像是想不起来似的,说不下去了,只回头望着柳清言。
谢苏原地踱着步子,道:“你说不出来,因为方才那些话,是有人教你说的。人说谎话时,顺着说能说下来,倒着说,你就想不起来了,是不是?”
柳承柳启二人已经站好方位,柳清言轻笑一声,道:“他被吓糊涂了,记不起来又怎么样?你污蔑我安排女鬼杀人,岂非血口喷人?”
“好一个血口喷人,”谢苏指尖捏住了那枚朱砂骨钉,道,“你安排女鬼杀人,却留了一个人报信,是为了引大家进入宅子,那女鬼在东侧院再杀两名弟子,众人赶过去之后,女鬼便有时间在祠堂墙上写下血字吓唬大家。你便顺理成章说一切都是白无瑕的冤魂所为,把这白家灭门,灵宝丢失的事情推到沈祎的头上。”
那几个柳家外门弟子显然已经听傻了,一时望一望谢苏,一时又看看柳清言,却怎么也不敢靠近了。
柳清言冷笑了一声:“我柳家清誉,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他腰间宝剑出鞘,直接向谢苏面门劈过来,被谢苏执着朱砂骨钉挡开,余光中看到柳承冲过来,谢苏步法轻巧,一闪便避了过去。
一对二,谢苏却是不落下风。
柳清言和柳承双剑合一,威力倒比他们各自施展时要大一些,可这祠堂之内就这么大的地方,双剑剑气挥洒不开,谢苏在其间行云流水,步法轻灵,反倒引得他们多有碰撞。
谢苏应付着这二人,却始终分神注意着柳启。
这个人比他最初以为的要难应付得多。
从走进白家大宅起,他就一直若有若无隐藏着自己,始终站在柳清言身后的阴影里,此刻他虽未动手,站位却恰好截住了谢苏的退路。
柳承的剑法大开大合,破绽也多,那柄剑朝着谢苏斜斜削过来的时候,谢苏袖中的雪貂蓦然冒头钻出,雪白一团,速度却快似闪电,人眼都看不清楚,雪貂便扑到柳承手上咬了一口。
雪貂咬得极深,柳承吃痛,另一只大手伸来想要抓住雪貂。
可他又怎么能抓住这灵巧无比的雪貂,震怒之间,只听得“叮”的一声,他手中长剑被谢苏碰了一下,竟然就这么断了。
谢苏一面应付着柳清言,伸手将雪貂送入怀中,道:“你是觉得我赢不了他们两个?”
他出手克制,实是因为被六枚朱砂骨钉锁住气脉,动用灵力时便觉得胸臆之间有一股极深的寒意,四肢钉着骨钉的地方也会变得僵硬,所以大多只用步法闪避。
这雪貂极通人性,倒是很怕他吃亏。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得那柳启冷冰冰的嗓音。
“小心你背后。”
对战之中,对手忽然这样说,那他多半会从正面或是侧面攻来。谢苏在蓬莱学宫三年,打过的架不计其数,从未有过败绩,面对这样的小伎俩,自然不会中招。
可那柳启骤然出手,招招都是阴柔险狠,向着谢苏要害处进攻。谢苏只觉得一道剑光奔他面门而来,急退两步。
那剑光贴面而过,却是将他蒙眼的白绫给削断了。
到底是一团新雪幻化出来的东西,能给他挡光,却挡不住锋锐剑气。
祠堂之内数十支蜡烛的光亮晃得谢苏双目剧痛,闭上眼睛仍无法缓解。
他指尖夹着那枚朱砂骨钉,最适合贴身之时使用,一旦退开,周身便笼罩在柳启和柳清言那三尺青锋的剑光之内。
只听那柳清言冷笑一声:“我还当是谁,我们不去捉拿你便罢了,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沈祎,你我之间的夺妻之恨,不若就在此了结吧。”
柳家白家世代交好,那些柳家外门弟子之中,也有一两个是在比试中见过沈祎的,当下便把谢苏当作沈祎认了出来。
如此一来,谢苏前面揭穿柳清言的话就都变成了谎话,连他看到窗外的白衣女鬼就径直追了出去,也可以说是怕白无瑕的冤魂揭发,想要出去铲草除根。
众弟子便一个个拔出剑来,对准了谢苏。
谢苏心道,若今日收拾不了柳启这个麻烦,这些柳家外门弟子只怕过不了子夜就会被柳清言全数灭口。
不动用些灵力,似乎是不行了。
谢苏用指尖磨了磨朱砂骨钉,蓄势待发,正要猱身而上,忽然被人揽住了腰。
来人姿态闲适,漫不经心,却渊渟岳峙,势如山海。
谢苏猝然道:“师……是你。”
“留你在这儿跟他们玩玩罢了,真以为我会丢下你不管?”明无应的目光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白绫,用一种安抚小孩子般的口吻道,“断了?是我思虑不周全,下次给你做个更好的。”

从前他被明无应拣回蓬莱山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
明无应最是潇洒自由,对他从不多加管束,还说人和树是一样的道理,若是一不小心长歪了,用剑修修就是了。
说这话时,照料谢苏生活起居的花妖姚黄望着明无应那柄名震天下,可引九天风雷的牧神剑,瑟瑟发抖,跟谢苏小心打着商量。
让他千万别长歪。
山中无日月,谢苏长大之后,自觉倒确实没有长歪。
只是乏善可陈。
明无应不似寻常仙门那些古板道人,教习弟子先从诵读经典开始,感知天地灵气,逐渐引气入体,再打坐入定,感受体内气韵。到学剑之时,步法身法心法,一点点循序渐进。
明无应只是伸手在谢苏眉间一点,探了探他的气海,就把他带到蓬莱山那处垂落九天的飞瀑之上。
漫天水雾之中,水流的声音震耳欲聋,谢苏只觉得此刻便是有人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他也是听不见的。
可明无应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他的声音竟然是在谢苏脑海之中响起。
“能从这里飞到瀑布下面,就算你学会了御剑。等你能一剑截断这道瀑布,就可以下山了。”
然后明无应随手丢给谢苏一柄剑。
谢苏的眉眼被水雾沾湿,映在雪亮的剑身之上。
他看向明无应,道:“师尊,致虚极,守静笃,是什么意思?”
明无应笑了一声,道:“你从这里跳下去,心里不觉得害怕,就是致虚极,守静笃了。”
下面百丈悬崖,连奔涌瀑布倾泻到中途,都被狂风吹碎成雾。
谢苏低头默想,随即跃了下去,一瞬间便被水流吞没。
万顷水雾之中,少年清癯的身影稳稳立于剑上,他衣衫尽湿,却浑然不觉。
那一道由心而生的剑意搅动蓬莱山上千层暮云,夕阳西照,落日熔金,水瀑碎落之处展开一道彩练般的虹影,一甲子才开一日的慕仙花绚烂盛放了整个山谷。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谢苏忽然懂得。
可他回首望去,明无应的身影已经没入一方幽深竹林,衣摆如烟,沉于夕雾,仿佛对他学不学得会御剑,会不会掉下去摔死全不在意。
若是按花妖姚黄的说法,明无应其实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人师尊的,也就因为他的徒弟是谢苏,所以折腾来折腾去,歪打正着,折腾成了,谢苏成了仙门公认的少年天才。
谢苏少年时,觉得明无应这随意的态度便很好,可后来明无应察觉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似是要矫枉过正,很是拿他当晚辈看待了一段时间。
这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也是那段时间明无应惯常使用的。
只不过那时谢苏知道是明无应故意要跟他拉开距离,对这哄孩子的手段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在琢磨出明无应的真正用意之后,起了恼意。
可此时谢苏生生死死走过这么一遭,再听到明无应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只莫名其妙的,觉得很是受用。
“我……”
四周全是长剑相对,明无应放开了揽着谢苏的手,却是低头在他耳边道:“那个凶阵的阵眼被你破掉,城中东西南北四方还有压阵之物,我去料理了一下,可不是故意不告而别。”
“嗯。”
谢苏只觉明无应的手掌在自己眼睛上一拂,那刺目痛楚便消解大半,也能睁开眼睛视物了。
明无应道:“想做什么,做就是了。”
谢苏听到这话,默了一下,道:“有些事情,不分辨清楚不行。”
杀了这些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杀人之前非要说出个道理,那是迂腐,谢苏虽然觉得自己乏善可陈,可他被明无应养大,最不会的就是迂腐二字。
但若此刻将这些人全杀了,一是柳家弟子之中,也有不知情无辜者。二是白家灭门一案终究会变成一个阴私遮眼的谜团。
谢苏承了白无瑕的情,不想这么对待她。
他平静道:“这几具尸首胸前的伤口并不是女鬼所伤,那些爪痕是为了掩盖下面的刀伤,他们都是被人一刀毙命的。这样的痕迹,不说是我,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
说到这里,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凝了一抹寒意:“或许小神医不是被女鬼吓死的,而是被你们杀死的。她若进了祠堂验尸,立即就会看出这些伤痕的不妥。”
柳清言此人虽然阴沉,又有城府,但实在非常高傲,此刻他看向谢苏,全无被人当面拆穿诡计的羞愧,仍是冷冷的。
谢苏又道:“至于那女鬼,我猜就是你的妹妹柳清歌假扮的。你谎称让她回家报信,其实她是藏起来扮作白无瑕的样子,伺机伤人。方才我跟她交手时,她用的正是短刀。她扮作白无瑕,从面容上看不出端倪,可我记得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
柳清言此刻不敢贸然向前,全是因为明无应的出现。以他的目力,看不穿这位“谢仙师”云山雾罩的真正实力,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周身灵力全被压制住了。
他一面在袖中摸符纸,一面不动声色道:“一点熏香气味,算什么铁证?”
谢苏正要开口,却被明无应打断了。
“零陵香的味道有什么可记住的,”明无应道,“熏人得很。”
谢苏不明白明无应为何此时要说这样的话,解释道:“昨夜我与那柳清歌有过接触,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极重,所以我记得。”
明无应点头,道:“行,明天我就让你忘了。”
他这不知道哪里忽然翻上来的脾气让谢苏甚为不解,修道之人多用熏香宁神助眠,用惯一种香料便常年不改,从熏香味道上记住一个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好比明无应虽然不爱用熏香,但姚黄那时起了个收集香炉的古怪爱好,美其名曰物尽其用,用香炉点了白檀香放在屋内。明无应对这些小事很是无所谓,见谢苏喜欢这个味道,就一直点着。
谢苏拢了拢身上明无应的外袍,道:“就好像你的衣服上有白檀香,我也闻得出。”
他本是向明无应解释从熏香上认出一个人很容易,才这么说的,可不知为何,明无应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没事了。
那柳清言忽然冷笑一声:“你二人一唱一和,可是旧相识,一起来污蔑我柳家的清白了?”
这“旧相识”三个字戳心,谢苏本就心里有鬼,既不明白明无应为何会忽然到了此处,又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认出了自己,听到柳清言这么说,一时没有说话。
明无应却漫不经心地说:“方才我离开时,留了个傀儡符在这里,看见你的人在这祠堂四周翻箱倒柜,不只是为了找蜡烛吧?”
谢苏道:“他们找的是朱砂骨钉,一件白家的灵宝。”
明无应本来半步上前,是个微微挡在谢苏身前的意思,闻言回头看了谢苏一眼。
谢苏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怎样,总觉得明无应这一眼里颇多意涵。
他定了定神,淡声道:“你灭白家满门,是为了夺宝。又将这杀人夺宝的罪名推到沈祎身上,你口口声声要为白家报仇,好一个伪君子。”
那柳清言到了此种境地,却仍然是微微一笑,道:“你不就是沈祎?”
谢苏道:“你妹妹能戴人皮面具扮成白无瑕,我就戴不得?”
其实谢苏也不大笃定柳清歌是带了人皮面具才伪装成白无瑕的样子,但他此刻是借尸还魂,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特别是此刻明无应还在他身边。
只听得那柳清歌阴冷一笑:“你真以为我等你说这么多话是怕了你?谢仙师,这一招如何,你可还接得住?”
先前他在袖中摸到符纸,就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这道符威力强悍,所需要的灵力也极为可观,几乎将他吸干了,这才到了能发挥作用的时候。
柳清歌藏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挥,一道明黄符纸飞出,无风自动,其上逆写的墨字光芒大盛,倏然化作一个法阵,众人只见血色光芒砰然涌现,想要退后一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这符纸化成的阵法,正是那个使白家满门被灭的杀阵!
柳清言冷笑道:“你们就跟白家那些人一起去死吧。”
这阵法成型之时,不光谢苏和明无应在其中,那些柳家外门弟子,甚至柳承都还在阵中。
只有柳清言纵身跃开,而那一直不出声的柳启也乖觉得很,似乎是一直注意着柳清言的动向,比他动作还快,兔起鹘落,闪身避过了法阵。
血色光芒愈盛,那阵法之威力,阵中人都曾亲历,那些柳家外门弟子已经吓得面如金纸,怎奈一动不能动。
只听得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破。”
言出法随。
夜色中似有一道无形剑气凝聚,其势连绵似海上潮生,从那符纸中一穿而过,霎时间阵法破碎,除谢苏以外,阵中的所有人皆被震开。
无形剑气所过之处,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出自《道德经》

柳清言见势不好,想从窗口飞身逃跑。
但他身上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在那张符纸之中,此时竟然是全无力气,只能勉力拉住柳启的胳膊,道:“快走!我……”
他尚未说完,喉咙里竟然咯咯作响,从唇边溢出鲜血。
柳清言不敢置信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一截剑刃破胸而出,鲜血如泉涌。
柳启一条胳膊环在柳清言的身后,慢慢抽出了那柄剑,从柳清言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子,上面以错金技法饰以繁复花纹,精美异常。
柳清言却是死不瞑目,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掐住柳启的手,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清歌……走……”
他濒死之际,已然力竭,柳启微微一笑,将柳清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他手上沾了柳清言的血,神情似乎颇为厌恶,用柳清言的衣襟擦了擦手。
这惊变太快,几个柳家内门弟子尚未做出反应,只见柳启弹了一下剑柄,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须臾之间,柳承及几个知晓内情为虎作伥的柳家内门弟子已经委坐于地,魂断气绝。
柳启将那精致木盒揣进怀中,向着明无应躬身行了个礼,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今夜我可在高人面前献丑了。”
他身上的气势猛然暴涨,衣袍无风自动。
昨夜谢苏进明光祠时,以灵识扫过柳家内外门的所有弟子,觉得他们的修为都不算高,但这柳启此时不知用了什么催动灵力的术法,竟然在一刹那间强行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谢苏心念急转,向明无应道:“他不对劲。”
杀人是为灭口,柳启只杀柳家内门弟子,对那些逃窜的外门弟子看也不看,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藏的东西。
“不杀那些外门弟子,他不是怕他们将这一番杀人夺宝的谋划说出去……”
明无应道:“他是怕那几个人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柳启笑道:“阁下果真好眼力,可我却看不出阁下的深浅。”
先前柳启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身上的气势突然暴涨,但那其中总归还是正派仙门的气韵,然而此时他这一笑,似有丝丝缕缕的魔气向外渗出,连带着他这一张人皮分外诡异。
然而就这一瞬间,谢苏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是那扮作白无瑕的柳清歌飞身而来,手中一柄短刀极快,如银光直坠,带着一股霸道灵力汹涌而来,直刺向柳启的心口。
明无应似乎很不耐烦,散漫地一挥手。
他身后那道无形剑气霎时间剑光闪烁,嵯峨似山川风涛。
由他一念而生,随他一念而动。
柳启柳清歌二人像迎面撞上汪洋海潮,各自向后弹开,喀拉一阵响声,像是柳启身上骨骼尽碎,而那柳清歌也跌坐在地,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受了极重内伤,命在旦夕。
柳清歌伸手至脖颈处,撕下薄薄一张面皮,又将这白无瑕的人皮面具远远地丢了出去,露出下面一张与柳清言甚为相似的脸。
她周身灵气只在将散未散的一瞬间,却还一脸恨意地看着另一边的柳启,手中攥紧了短刀。
明无应道:“后面你想怎么处理?”
谢苏身缚白无瑕的禁术,必须帮她找出使白家灭门的凶手,现在柳清言已死,但谢苏胸臆之间那股寒意不见消散,反而变本加厉。
他身上那几处钉着的朱砂骨钉更是时时作痛。
谢苏道:“有些事情,我还需问问他们。”
他走到柳清歌面前,神色淡然地看着她。
那柳清歌只以为他是沈祎,目光阴冷道:“那个阵法怎么没把你也杀了?真是没用。”
柳清歌性情高傲,目下无人,这时柳清言已死,她自己也重伤难活,绝不可能老老实实对谢苏有问必答。
若谢苏的灵力还在,他大不了对柳清歌用搜魂之术,虽然要受一些厉害反噬,但想知道什么,通过搜魂术都能知道。
思索片刻,谢苏道:“白无瑕没有死,你知道吗?”
他觉得这柳清歌不太像是对白无瑕有好感的样子,方才她都快要死了,还是撕下了白无瑕的人皮面具,显然是不想带着这张脸去死。所以,谢苏就先从白无瑕开始问。
柳清歌口中吐血,冷笑一声:“真是废话,哥哥喜欢那个贱女人,不舍得让她死,还想着将她带回柳家成婚,只可惜没杀了她,倒是便宜了你。”
谢苏只觉得身后明无应的目光如有实质,身形一僵。
了结白家灭门一事固然重要,但之后他还得想个法子应付明无应的盘问,但方才当着明无应的面,他已经说自己是戴了人皮面具,此时无论说自己是沈祎或不是沈祎都是个死局。他思索着,没有作声。
这情景看在柳清歌眼中,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仰天长笑,似是在嘲讽柳清言机关算尽,朱砂骨钉被柳启夺去,连沈祎也没有死,还能带着白无瑕离开这里,倒是柳清言自己丧命于此。
柳清歌忽而凝住目光,看向另一边几乎已无生气的柳启,对谢苏道:“你一定很想知道那凶阵是谁的主意吧?我哥哥不过是鬼迷心窍,煽风点火的那个人就在那里,你去问他啊。”
她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声音却愈见尖利,道:“只怕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谢苏忽然省得,柳启杀柳家内门弟子是为了不暴露身份,那么眼前的柳清歌就是最后一个知晓柳启真实身份的人了。
只听“咕叽”一声,像是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古怪地笑了。
那厢躺在地上的柳启,不知何时脸上扣了一个鬼面具,和谢苏在冰湖上遇到的那个鬼面人一模一样。他手边散着那只精美木盒,已经被打开过了,里面的几枚朱砂骨钉掉在地上。
惊变只发生在一瞬间,谢苏抓起柳清歌的短刀迎在身前,他料定柳启要杀柳清歌,却见那鬼面具带着柳启骨骼尽碎的身体幽幽悬浮,身周汹涌黑雾涌出。
柳启,或者说是鬼面人咯咯一笑。
谢苏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下一刻胸口剧痛,跌坐在地。
鬼面人出手伤的却是他。
柳清歌仍想扑上去与柳启厮杀,只见那道无形剑气剑光大盛,带着无匹的杀意将鬼面人身体贯穿。
黑雾一瞬间浓郁起来。
那鬼面人黑漆漆的眼洞只盯着谢苏,道:“骨钉是假的……”
明无应将谢苏拉进怀里,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一丝散漫也见不到。
他身后的剑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只一个呼吸之间便分成千万道剑光,带起天地之间浩渺雪尘,整座城似乎都被震动。
谢苏剧痛之下,却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我不要紧。”
“啪”的一声,黑雾尽散,鬼面人承受不住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随着黑雾消散在空中,只留下那只鬼面具掉在地上。
明无应轻声道:“蛊术。”
而柳清歌望向鬼面具,已经气绝,死不瞑目。
谢苏缓缓道:“你那剑气收一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念流转,千万道凝成形的剑气合而为一,隐于夜风雪尘之中。
“这灭门的杀阵符咒,柳清言必是从鬼面人那里学来的,你觉得那……那是有人以蛊术操纵吗?我、我也觉得是……”
“闭嘴,”明无应的神色少见地认真起来,伸手托住谢苏后心,向他身体里渡着灵力,“专心。”
明无应的灵力之精纯,恐怕天下罕有,此刻像是不要钱似的往谢苏身体里灌。
谢苏胸口处的剧痛几乎已经消散,他轻声道:“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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