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拔剑挑开那只金线虫,锋利剑尖一点,那虫子立刻从中间断开,如同他房间里面的那一只,转瞬化为一小股黑烟消失了。
谢苏上前一步,查看那昆仑弟子的情况。
他手背上被金线虫咬过的地方立刻红肿起来,破口之处近似瘀黑。
谢苏进门之时,那只金线虫才刚刚将他咬伤,不过是片刻功夫,这名昆仑弟子的脸色已经转为潮红,呼吸又深又重,显然已经中毒。
他又探了探这昆仑弟子的腕脉,发觉此毒一时之间并不致命,只是发作很快,令中毒之人浑身灵力如沸,无法自如流转,因此气促不平。
谢苏退出房间,又查看了另两间房的情况,那两个弟子也是被金线虫咬伤,人事不省。
走廊尽头则是何靖济的房间,但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他闪身进入自己右手边的房间,推开窗子,在大雾之中一跃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船上。
这些蒙面人很有可能是沧浪海的人,但看他们的行动,似乎并不是要取这些昆仑弟子的性命。
若是真有这个念头,不会明明能够得手,却用了那种并不致命的毒虫。
以何靖济的修为,如果没有被毒虫咬伤,应当能够自保。
茫茫海雾之中,只能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
谢苏向海雾中凝视片刻,手腕一动,拔剑出鞘,将那七八条绳索全数砍断,随后顺着先前看到的那些蒙面人走过的方向,在两只叠放的巨大木箱之后找到了那扇暗门。
这暗门从外面看去,与船身木板严丝合缝,若不是亲眼看到那些蒙面人从这里接连进入,谢苏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条通道。
他自暗门向下,发觉自己好像走在两面木板的夹层之中,每向前一段,便由木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竟是第一层房间的走廊。
通道一折一转,渐渐向下,尽头处的木门并没有关紧,漏出外面的一线亮光。
谢苏靠近木门,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从那透光的缝隙之中能看到一个女子背靠木门,坐在地上。
谢苏看她衣衫的颜色,就知道这是淳于笙。
她脚边还躺着一个男人,外裳被除去,脖子上还刺着三根金针,昏睡不醒,正是段致诚。
应当是淳于笙想要检查段致诚是否醒来,那些蒙面人却忽然上了船。
在淳于笙面前,一排船工皆被绑了手脚,扔在了靠墙的地方。
此处空旷,似乎是木兰长船底部的货舱。
那些穿着鱼皮服的蒙面人则把守在房间各处。
却有一个穿白色衣衫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谢苏,从那些被绑在一起的船工身前走过。
他身上的白衣与谢苏此刻身上穿的衣衫一模一样。
那是个昆仑弟子。
蒙面人似乎对他俯首称臣,甚至不大敢直视他的样子。
只有一个船工没有被绑起来,站在房间一角,低着头。其他的船工对他都是怒目而视,更有一人直接恨声道:“奸细!”
那些蒙面人如此熟悉木兰长船上的暗道,必是有人暗中接引,谢苏并不觉得奇怪。
而白衣男子走到那个骂人的船工面前,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船工周围的人却是脸色大变,显然惊骇不能自已。
待白衣男子移开脚步,谢苏才看到先前那船工已然气绝。
一众船工无比悲愤,痛哭咒骂声不停,那白衣男子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把他们的嘴都堵起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谢苏已经从声音听出了这白衣男子是谁。
是谈致远。
隔着薄薄一扇木门,只听得淳于笙冷冷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不要伤我船上的人。”
谈致远笑了两声,转身面向淳于笙,悠然道:“我想要的东西,不在这条船上。”
他转身朝向木门的一瞬间,谢苏的眼瞳一瞬放大。
谈致远的脸上,扣着一个鬼面具。
从那面具上源源不断泻出阴森诡异的气息,连谈致远的眼白也变得血红。
他的目光环顾货舱各处,吩咐道:“去将我那些师兄师弟们请过来吧,哦,别忘了我那位天之骄子的小师叔,他的修为可是很高啊。”
两个蒙面人应声而去,谈致远又道:“罢了,我与你们一同过去。”
木兰长船上的所有船工都在此处,已经不需要再从暗道穿行,那两个蒙面人便跟在谈致远身后,一同从货舱大门走了出去。
谢苏伸指,从木板的缝隙之间点了一下淳于笙的肩头。
淳于笙浑身一僵,谢苏立即将声音压到最低:“是我。”
货舱中的蒙面人大多注意着那些船工,淳于笙活动了一下被绳索绑得麻木的双手,借势侧了侧身子,低声道:“他们要找的是那些昆仑弟子。”
谢苏道:“船主呢?”
淳于笙用余光看着货舱中的蒙面人,艰难地从怀中拉出一角皮影人偶,轻声道:“我怕父亲醒来又寻短见,将他收在了人偶中。”
“他们是从水中上船,我已经将绳索砍断了,”谢苏又道,“但我猜海雾之中,另有一艘船在不远处。”
淳于笙的心思转得很快,立即知道了谢苏的意思,小声说道:“第三层船舱,与你们所住房间相反,最靠近船尾的房间,罗盘也在那里,你随意令船舵转向,海雾之中,那艘船是看不到我们的。”
“好,”谢苏轻声叮嘱,“若是那个戴鬼面具的人回来,不要激怒他,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谢苏又将一柄薄薄的竹片刀塞入缝隙,转身从暗道中离开。
算上在白家沉入冰湖的那一次,这是谢苏第四次见到鬼面人。
他初时觉得戴上鬼面具的人只是傀儡,但是这些鬼面人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
白家冰湖上的那个鬼面人并没有说过话,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种邪物。
第二个鬼面人是柳启,他为了遮掩身份,选择杀死了柳家的人灭口,但谢苏记得很清楚,那时的柳启并没有认出明无应。
而到了第三个鬼面人,也就是常小四化成的那一个,与柳启有着很大不同。
这个鬼面人似乎只是侵占了常小四的躯壳,因为朱砂骨钉,特意追寻自己而来。
他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谁,明无应又是谁,甚至知道明无应下山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分身。
如果说白家冰湖上的那个鬼面人和柳启都只不过是个傀儡,直到这一次,谢苏才感觉到自己真正跟那个幕后之人交上了手。
而谈致远虽然戴上了鬼面具,但给谢苏的感觉似乎与柳启差不多,依然保有自己的心智,并没有被那个幕后的人全然取代。
他将船工全部拘禁在货舱之中,也没有杀那些昆仑弟子,暂不知所图之物为何。
但谢苏今夜既然在船上见到鬼面人,就没想着这么轻易让他离开。
先远离海雾之中的另一艘船,断了这些蒙面人的后路。
至于这木兰长船会在海雾中迷失到何处,等抓住那个鬼面人之后再考虑不迟。
他走出暗道,在栏杆上一踩,借力跃起,扬手拉住二楼的窗框,翻身从三楼的窗口跃入,轻盈落地。
淳于笙给他的指向十分清晰,谢苏走到最靠近船尾的房间,见大门洞开,一个蒙面人背身对外,手扶船舵,正低头看着一只罗盘。
那古朴罗盘之上刻痕清晰,灯烛的光映在上面幽幽的。
罗盘上忽然闪过一道亮痕,是承影剑的剑光,那蒙面人一声还未出,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谢苏看也没看那罗盘,只记得那些蒙面人用绳索上船的方向,扶着舵杆转向相反一边。
他转身走向门口,就在此时,走廊上的灯灭了。
谢苏脚步稍稍一顿,继而走出房间。
黑暗之中,他忽然抬手,截住了斜前方斩来的一击。
承影剑之锋锐天下罕有,若是寻常兵器,方才这一剑,黑暗中那个人手中的兵器就已经折断了。
然而那个人一击不中,周身气息顿时隐匿。
走廊上落针可闻,只有谢苏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用剑鞘抵了一下走廊一侧的墙壁,确定了自己的方位,继而扬手,承影剑却是自下而上反迎上去,刺中黑暗中的兵器,叮的一声。
那人不再忍耐,近身而来,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切开浓墨般的黑暗。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十数招。
谢苏淡淡道:“何靖济,我是友非敌,没时间陪你在这耗着。”
承影剑的剑气凛冽如霜雪,指向黑暗中的一点。
走廊上忽地亮了起来,一道引火符腾空,火光之下,何靖济周身经脉要穴已经笼罩在承影剑的剑气之下,而他手中长剑阻滞,却无法近谢苏的身。
看清谢苏面容的一瞬间,何靖济脸上顿时现出震惊之色。
“你不是段致诚,你是谁?”何靖济握紧手中长剑,“你把他怎么样了?”
谢苏先收了剑,平静道:“他在船舱里,与所有被绑的船工在一起,目前还没什么事。至于我是谁,过了今夜再告诉你也不迟。”
何靖济似乎有些不信任他,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谢苏笑了一下:“你们昆仑的剑法很难认出来么?”
灼灼火光之下,他的眼瞳如琉璃一般。
何靖济看着他,忽然道:“怪不得昨夜你来房间时,一直不大抬头正视于我,那时你已经扮成了致诚的模样——你的眼睛……”
谢苏径直打断了何靖济的话。
“谈致远戴上了鬼面具,现在他已经不是你师侄了,见着他可别手下留情。有一队蒙面的人,半夜上了船,现在正与他在一起。船工都在底层的货舱,谈致远此刻正在船上找你,还有其他的昆仑弟子。”
谢苏自觉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可是何靖济神色不定,竟似有些愣忪。
“你说谈致远戴上了鬼面具?他为什么要——”
谢苏自袖中拿出那截断了一半的碧色璎珞,说道:“这枚灵玉应当是他的,你不会认不出来吧?”
何靖济看着那灵玉,不敢置信道:“这是昆仑弟子护持心神的灵玉,等闲不可离身,他……他是受了那面具的蛊惑么?”
谢苏随手将灵玉抛给他,“蛊惑?不见得吧。”
何靖济却没听出谢苏话里的意思,又道:“你说他现在正在找我?”
“对。”
谢苏目光向下,看到何靖济手背上一片红肿,想来也是被那金线虫咬伤了,只是他修为比那些昆仑弟子要高出不少,强自压制,一直支撑到现在。
何靖济见谢苏打量他手上虫咬伤口,说道:“我被咬伤后,立即有几个蒙面的人闯进来,应当就是你说的那些了。我虽逃了出来,但其他的弟子只怕都已经陷入他们手中。”
谢苏微微一笑:“怎么,你现在又肯相信我了?”
何靖济深深看他一眼,说道:“你的修为在我之上,若是想杀我,方才就杀了。”
谢苏道:“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
“什么法子?”
“你既然已经被咬伤,大可装作毒发,我扮成那蒙面人的样子,与你一同进入货舱,就说找到你了。”谢苏已经转身走向那个设有船舵的房间,“你要救你们昆仑的弟子,我要知道那个鬼面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走进房间,将那尸首身上的鱼皮服扒下,这衣服光滑轻薄,虽沾了血,但一擦即净。
何靖济看着地上的尸首,问道:“是你杀了他?”
到这时候,谢苏真觉得他们昆仑的人一脉相承,确然是十分啰嗦。
他反问道:“怎么?”
何靖济垂下目光:“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这才贸然与你动手。”
谢苏将承影剑绑在鱼皮服的下面,向何靖济伸手:“把你的剑给我。”
何靖济道:“什么?”
谢苏抬眸:“你现在应当已经毒发,浑身灵气沸腾,经脉剧痛,还拿得动剑么?”
何靖济这才反应过来,倒提着剑交给谢苏。
谢苏并未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只是散下头发,如那些蒙面人一般随手绑起来,又用黑布蒙住了脸。
他押着何靖济去往船舱底部。
谢苏此前并未进入过货舱,但大概知道方位,走下楼梯之后,果然看到其中一间货舱门口站着两个蒙面人把守。
何靖济呼吸略有些不稳,脸色也变了,谢苏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做戏,抑或是时间一长,确实难以压制那金线虫的毒性。
当着那两个蒙面人,谢苏也无法询问,只好押着他走进了货舱。
一进货舱,谢苏便看到那些昆仑弟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显然中毒已深,昏迷不醒。
船工都被绳索绑着,另一边,淳于笙靠着木门,双手缩在身下,谢苏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用自己塞进去的竹片刀磨断了绳索。
谈致远却站在货舱深处,闻声回头。
那鬼面具如同另一层皮,牢牢贴在他的脸上,也让他此时的微笑变得更加诡异。
“小师叔,我的人可是找了你许久啊。”
见到谈致远,何靖济身上一僵,谢苏在后摁着他的双手,握了一下,示意不可冲动。
何靖济气促不匀,勉力道:“致远,你为何……”
谈致远一手抚上鬼面具,笑道:“为何要戴上这个?”
随着他话音落下,谈致远周身灵力暴增数倍,连离他略近些的人都被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
谈致远温声道:“小师叔,我只不过是发觉,另有一条路通向大道。”
何靖济道:“你说的路,是邪路,何以能通大道?”
谈致远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在他身后,忽有一个血色阵法缓缓旋转而出,霎时间,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阵法中阴冷诡谲的气息。
淳于笙和何靖济脸上都是震惊至僵硬的神色,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那阵法之中,缓缓浮现一个罩着黑袍的身影,他手上还提了一大团破布似的物事,竟是一个瑟缩着的人。
黑袍人轻轻一抬手,血色阵法便好似被吸入了他的掌心。
他拉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下面同样戴着鬼面具的一张脸。
谢苏一瞬不瞬地盯着黑袍人,承影剑在他贴身的位置,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心意,微微震颤起来,战意一触即发。
溟海之上,一切术法阵法均不可使用。
能越过这一条限制的,谢苏只见过三个人。
明无应,沉湘,还有元徵。
黑袍人将手里提着的那个人丢出去,淡淡道:“挑吧。”
那人披着灰色的披风,也戴着风帽,将面容身形完全隐藏在披风下面。
他好似对黑袍人非常畏惧,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很可笑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向黑袍人行个礼。
他转身,先是走向旁边那些绑在一处的船工。
他虽然佝偻着背,但是走路时却平稳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像是在披风之内脚不沾地,飘过来的。
谢苏忽然想到,这是个鬼差。
只有鬼差才会这样走路,不沾凡世尘土。
这黑袍人究竟是不是元徵,他又为什么会带一个鬼差来到船上?
那句“挑吧”又是什么意思?这鬼差在挑选什么?
只见鬼差走到那些船工身边,挨个看过,指了五个人出来,这五个人立刻被蒙面人带到一旁。
鬼差又指了指淳于笙,立刻有人上前,也把她拉了起来。淳于笙挣扎了一下,却挨了一个耳光。
那鬼差走向那些中毒昏迷的昆仑弟子,又点了三个人出来。
谢苏的目光依次从这些人身上扫过,丝毫看不出这些人有什么特别。
何靖济望向谈致远,问道:“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不是对他们,”谈致远低头看向那些没有被选中的昆仑弟子,微笑道,“你应该问,我会对这些人做什么。”
“你!”何靖济大怒,好似压制不住体内虫毒,猛烈气喘,几乎跪在地上。
谢苏随之俯下身去,借何靖济身体的遮掩,为他渡了一些灵力。
谈致远温柔道:“小师叔别担心,他们不过是个添头,你才是我们需要的人,要过昆仑的护山大阵,没有你可是万万不行的。”
这一句话却像是更加牵动何靖济的心神,他咬牙道:“你们……你们要对昆仑做什么?”
谈致远笑道:“小师叔怎么如此性急?只消你跟我走,之后你自己看就是了。”
何靖济道:“你在师兄身边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是个——”
他急怒攻心,又兼虫毒入了经脉,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比之谈致远低眉浅笑,那黑袍人却始终木着一张脸,只催促道:“走吧。”
他们二人走在最前,那些被鬼差挑选出来的人相继被押了出去,谢苏扶着何靖济,跟在了最后面。
船工和其余的昆仑弟子还留在货舱之中,淳于笙拼命挣扎,双手从绳索中脱出,抬肘砸向身后那蒙面人的额角。
她修为平平,右手三根金针还未发出,立即被那蒙面人捏住手狠狠一握,几乎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谢苏伸手入衣内,握住了承影剑的剑柄。
那蒙面人若是对淳于笙下杀手,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可是淳于笙仿佛被痛昏过去,再没了声息,蒙面人将她拦腰抓起,继续前行。
到得船头,谢苏才发觉四周的海雾已经变为暗蓝色,海面上蒙蒙的亮起来,这一夜竟然已经快要过去。
那黑袍人凝视海雾深处,冷声道:“船呢?”
立即有蒙面人上前,从怀中摸出一只哨子,放到口边吹了起来。
那哨声尖锐非常,蒙面人一连吹了三次,每次吹完都要间隔片刻,却一直没有等到回应。
他垂下头:“应是海雾太大,一时飘远了些,小人这就下水去寻。”
那黑袍人道:“罢了,也就是多耗费一些心神。”
他转身离开众人,从黑袍中露出一只苍白的手臂,按住地面。
血色光芒自他指间亮起,很快旋转成一个阵法,边缘飞速扩大,将船头的人全数笼罩进去。
与此同时,那条苍白的手臂缓慢地干瘪下去,似乎被抽去了所有力量,皮肤干枯焦黄,像一张蜡纸蒙在骨头上面。
几个蒙面人燃起引火符,留在木兰长船各处,火焰顷刻间烧了起来。
谢苏一瞬间明白了谈致远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除了此刻在船头的这些人,他竟是要将船工和剩下的昆仑弟子活活烧死在船上。
谢苏已将承影剑从衣下抽出,在何靖济耳边低声道:“你还撑得住吗?”
何靖济强自压制虫毒,点了点头。
“他们要烧船,货舱里的人都会死,”谢苏轻声道,“那些蒙面人你能拦住多少就拦多少,他们两个交给我。”
何靖济抬眼看去,谢苏已经离开他身边,自众人边缘走向谈致远和黑袍人,四周的昏晦一点点淡去,似乎随时都会天亮。
就算戴上了鬼面具修为暴涨,那个谈致远也没有被谢苏放在眼里,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更多是在注意阵法中央的黑袍人。
要在溟海上以术法将这么多人一起带走,似乎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右手臂干瘪下去的同时,黑袍人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阵法中的血色光芒缓缓闪烁。
熊熊火焰燃烧,腾起的浓烟冲破海雾,谢苏已将承影剑抽出两寸。
黑袍人跪地的身形忽然晃了一下,僵硬地转头望向海雾深处。
巨大的风声响彻海面,一瞬间狂风骤起,竟然将溟海上终年不散的海雾吹开一个缺口。
那不是风。
是一道无形剑气,自极遥远处扬起了这里的海雾。
灰白的天际点染上一痕金红,化作明丽霞光。
东方既白,那是蓬莱的方向。
第二道无形剑气渡海而来,所过之处怒涛沉浮,狂风席卷。
黑袍人再度催动阵法,血红光芒闪烁愈快,谢苏已经能感觉到阵中气机锁定己身。
第三道无形剑气似乎将整片天空一分为二,向着木兰长船袭来。
谢苏似乎已经看到极远处有一个身影,他身后是煌煌朝阳的金色光华。
却在此时,无数浓云汇聚海上,将天空全部笼盖,溟海如沸,无数惊涛骇浪涌来。
轰隆隆雷声响起,似乎随时都会有天雷降下,将整条木兰长船击碎。
然而雷霆奔向之处,却是蓬莱的方向。
黑袍人大喝一声,阵法成型,船头所有人随着血色光芒的消弭消失在原地。
谢苏似被挤压进不可挣脱的黑暗之中,但最后一瞬他所看到的景象,依然烙印在他眼中。
朝阳的炽烈光华之中,天雷降下,明无应站在极遥远处,高大身形一动不动,静如山岗,而他脸上只是一个略带嘲弄的微笑。
天雷之中,无数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
雷霆加身,是为天罚。
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切景物天旋地转。
身体一轻再一重,落地时,却是在一片密林之中。
此处山深林密,晨雾弥漫,正渐渐散去,晨曦光芒透入林间。
偏有静水绕山,却无湿润水汽,反而一片死寂,好似连风都不敢经过水上。
须臾之间,他已经知道黑袍人用阵法将他们带来何处。
远处青山巍峨,云雾流淌,雄奇险峻,万山臣服。
所谓万山之祖,昆仑是也。
这环绕昆仑山的静水便是弱水,其上鸿毛不浮,修仙之人只是靠近,经脉中的灵力都会被压制,沉重滞涩,难以流转。
血色光芒倏尔消散,那黑袍人却好似支持不住,一瞬间委顿在地,谈致远皱了皱眉,上前查看他的境况。
似乎是因为在溟海上使用了阵法,黑袍人裸露的右臂已经干瘪到皮包骨一般,如同枯死的树木。
若要动手,就在此时。
谢苏心念一动,余光却见那些蒙面人已经散开。
地上躺着中了虫毒不省人事的昆仑弟子三人,手脚皆被绑缚的船工五人,还有一个不省人事的淳于笙。
何靖济虽然仍保有神智,却中毒渐深,气促不匀,若是此刻动手,也断然无法相助。
谢苏自己脱身不难,可要想将所有人毫发无伤地救出去,却是不能。
何况这黑袍人与谈致远百般谋划,不惜袭击木兰长船也要劫下何靖济,是意图对昆仑不利。
既然已经到了昆仑地界,此时正是弄清他们所图为何的时机,说不定还能探知黑袍人的身份。
谢苏稍一迟疑,机会已过,那黑袍人已经苏醒。
他出手如电,径直抓住一个站位与他最为靠近的蒙面人,扼着那蒙面人的脖子,将他拖到自己身前。
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那个蒙面人的身体一抖,极快地干瘪了下去。
黑袍人掌心血色光芒若隐若现,竟然像是将蒙面人身体里的灵力全部吸干。
片刻之后,那蒙面人已经气绝,黑袍人却好似恢复了一些精力,缓缓地站了起来。
同伴命丧当场,其余的蒙面人却好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忽有一个灰色的身影晃动,似乎是想要趁机逃跑。
黑袍人手臂一动,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看清,那逃跑的鬼差已经被丢入了弱水之中。
他的灰色斗篷仅仅在弱水上漂起一瞬,随后整个人便被弱水吞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谈致远似是有些不赞同,冷笑道:“你把他杀了,又如何为吾主挑选合适的人?”
黑袍人转身面向谈致远,两只一模一样的鬼面具相对。
“酆都鬼差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你在溟海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只为了抓住你这师叔,又有何用?”
闻言,谈致远微微一笑,斜睨着何靖济。
他显然中毒已深,脸色红如滴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已经无法压制经脉之中乱流的灵力,浑身剧痛已极。
谈致远故意道:“小师叔,你猜此时,溟海上的那些弟子烧死了没有?”
“你!”
何靖济急怒攻心,唇边竟是又溢出鲜血。
谈致远又微笑着看向黑袍人,悠然道:“使者不必担心,我这小师叔自然是有用的。”
同样戴着鬼面具,谈致远却称呼黑袍人为“使者”,言语之间又似乎将那个身在幕后的人称为“吾主”,看来这黑袍人也不过只是一个傀儡。
谢苏在溟海上见到黑袍人使用术法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黑袍人就是元徵。
但若是元徵真身,不会因为用了个阵法就将自身损耗至此。他也一定能看穿,谢苏此刻正隐匿气息,混在了蒙面人之中。
谈致远望向那巍峨的昆仑主峰,目光竟然堪称崇敬。
“使者有所不知,昆仑的护山大阵传承千年,已经化生出阵灵守护,用寻常的法子是混不进去的。至于我这小师叔么……”
谈致远走到何靖济面前,微微一笑。
“门中皆知,掌门将璇玑剑传给丛靖雪,就是将来要他接任掌门的意思。但昆仑历来除了掌门,另有三位长老辅佐掌门,地位崇高。一位司戒律奖惩,一位掌管藏书阁的禁制,可随意调取门中传承至今的所有功法秘录,还有一位掌管护山大阵,担负山上诸峰的保卫之责。”
何靖济虽中了虫毒,难以为继,听到谈致远的话,却冷冷地看向他。
“至于我这位小师叔,已经按照掌门的意思,跟随徐长老修习操控护山大阵的术法,下一任长老之位,难道不是已经十拿九稳么?若是小师叔愿意帮这个忙——”
何靖济冷笑一声:“我岂能屈服于你这小人之手。”
黑袍人声音冷淡,倒好似有些嘲讽的意思。
“看来你这小师叔,不是很乐意听你的话。”
谈致远循循善诱:“师叔,你此刻不以为然,是因为还未曾见过真正的大道,若你开放山门,将来吾主降下恩典,必令你登临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