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他点头,郑道年便示意那前来禀报的昆仑弟子带路。
等到走出客栈,谢苏才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明无应就走在他身边,谢苏稍一踯躅,就被明无应察觉到了。
昆仑弟子们或照顾那些昏迷的船工,或搜寻附近商铺,或押送蒙面人回山,井然有序,并未过多注意到这里,只是见到明无应时,都会十分恭敬地行礼。
“怎么了?”明无应问道。
“师尊是生气了么?”
在谢苏看来,明无应的那句话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就是说给郑道年听的。
从姚黄的口中,谢苏早就知道这位昆仑掌门的行事作风,又时常听到明无应把郑道年叫做老滑头,稍一思索,已经想到方才郑道年说丛靖雪在山上等他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长辈,谢苏与丛靖雪又有同窗之谊,这样十分温和的一句话,谢苏不假思索就会答应下来。
此间事了,郑道年必要请他们上山。
可明无应显然是不想去的。
所以郑道年又请明无应去查看镇上的人,他才会故意这么说。
明无应只看谢苏一眼,就已经了然他的这点心思。
他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怎么我自己不记得。”
这句话里有太过明显的偏袒,谢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心底却好像有个不知名的角落,升起一点乱七八糟的雀跃。
可又让他忽然想到,明无应其实是同他怄过一场气的。
学宫结业的典礼之后,他回到镜湖小筑,连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都被明无应翻到明面上。
他一剑砍断蓬莱山西麓的飞瀑,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三年没有回来。
那时,明无应自然是生过他的气的。
可是此刻,谢苏莫名觉得明无应的心情很好,既不像是被自己惹到了,也不像是被郑道年惹到了。
郑道年好似察觉不到他二人留在后面说话,只跟着带路的昆仑弟子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谢苏的目光往前飘了一瞬,就听到明无应带着点笑意问他:“方才郑道年叫你什么?”
谢苏答道:“……谢小友。”
“嗯,怎么他说起丛靖雪在山上等你的时候,全然是长辈做派,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跟你平辈论交了?”
明无应笑道:“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吗?”
说完,他也不听谢苏如何回答,自顾自向前走了。
谢苏的脚步却是顿了一顿,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耳根有点烧。
他的目光追随着明无应的背影,回想自重生以来明无应对他的态度变化,像是有些似有若无的念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想法。
谢苏摇了摇头,将那些荒唐的思绪从脑海中赶开,也不追上去与明无应并肩而行,只是这样在后面看着他。
明无应身形高大,挺拔疏朗,无论走在何处,都潇洒恣意,有如闲庭信步一般。
可谢苏现在想的却是……雷霆加身,该是何等的痛楚。
明无应那句好似玩笑般的“问他疼不疼”的话,此刻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敲在谢苏心上。
为何明无应会说,他不应该离开蓬莱,一旦离开,就会有天罚降下?
自己不在的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苏的目光下移,落在明无应的左臂上。
在他走动之时,那条手臂垂在身侧,仍是有些许的不自然。
明无应的左手,又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一连串的问题盘桓在谢苏心头,可是明无应看他像是一眼就能看到底,自己几番追问都被明无应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从不肯正面回答。
谢苏心里有几个破釜沉舟的念头,说不得,也只好用上了。
前面有昆仑弟子带路,他们很快离开连片的商铺,走到了镇外。
毗邻昆仑山这样的钟灵毓秀之地,云起镇外山清水秀,阡陌纵横,柳林初绿,梨花已白,如雪坠枝头,香气恬淡。
林间却站着无数的人。
这些人原地不动,一言不发,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在此。
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平静至漠然,观其衣着,有修仙之人,也有膏粱子弟,更有贩夫走卒,农户樵夫。
男男女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幼童,云起镇上的所有人,竟然就这样齐齐整整站在早春的林间。
此情此景实在恐怖到了极点,已有两名昆仑弟子在此守候,却不敢妄动。
郑道年只看了一眼,就命在旁等候的昆仑弟子退后。
谢苏跟在后面,已经看出这些人所站的方位似乎有些门道,却又似是而非,不像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阵法。
明无应忽道:“是蛊术。”
谢苏走到他身边,看到那些人眼瞳之中殊无光彩,每个人的耳后都叮着一只黑色小虫,如蚂蝗一般。
这小虫便是蛊。
仙门之中,只有乌蛊教的人修习蛊术。
乌蛊教地处南疆烟瘴之地,从不与外界往来,可说是神秘至极。
而蛊术与其他仙门中的修炼之法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法门。
仙门弟子修炼,讲求感应天地,引气入体,凝聚气海,拓宽经脉,将灵气炼化为灵力,修得内景,观照自身。
此后修为进境,靠的是日复一日夯实基础,如蓄水盈池,将溢未溢之时,或以丹药佐引,或遇到一些机缘,方得突破。
而蛊术的修炼法门却完全不是如此。
修习蛊术之人,先修本命蛊,与自身肉体神魂息息相关。
蛊术庞杂,乌蛊教又太过神秘,至今世间所知本命蛊的炼制方法只有一种,还是最为粗浅的一种。
将无数毒虫汇聚一瓮,自相残杀,唯余一只得以出瓮,虽是虫体,但已是蛊身,蛊主以自身鲜血饲喂,蛊毒则流于蛊主体内,从此便可与蛊主心念相通,蛊不灭则人不死,反之亦然。
而修习蛊术的人与寻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修士之间比拼,纯看修为高低,修为高的人对上修为低的人,便是碾压的态势。所谓越境杀人,少之又少。
而修习蛊术者都是毫无根基,先从炼制本命蛊开始。
本命蛊越强横霸道,修士的实力就越强大,可以说未来能有多少进境,全在于入门这第一关。
此后兼修各种庞杂蛊术,与人相斗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对手便已经中招,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何况一个人炼制的蛊毒,只有蛊主本人能解,中蛊之后,只能受其驱策,否则便是一死。
明无应曾看出以鬼面具剥夺他人神魂的就是一种蛊术,现在鬼面人在云起镇用的又是蛊术。
谢苏心道,想要追查鬼面人的身份,或许终究是要往南疆走一趟的。
那厢郑道年神色凝重,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周身散发。霎那间,林间无数微风涌流。
他运转灵力的方式圆融自然,毫不费力,倒像是水。
身体经脉是河道,灵力则是水流,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自身灵气释出,倒仿佛引得天地间灵气呼应,沟通内外,源源不断。
这一手功夫,足见得这位昆仑掌门的修为已入化境。
郑道年双手平举,似是抓握住了半空中的无形气机,低喝道:“起!”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巨大的法阵从地底旋转而出,如蛛网一般紧密连接,似是从他们脚踩之处开始,将整个云起镇包裹在内。
细细看去,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分出一缕丝线般的暗光,与整个阵法相连。
不知是因为还未到阵法发动的时机,还是因为那个黑袍人已经被谢苏一剑斩了,这阵法尚不完全。
却已经足够看出,支撑此阵运转的并不是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珍贵法器。
而是人。
是以整个云起镇上所有人的神魂为薪柴。
阵中的庞大气机虽未成型,却指向了远处的昆仑山门。
郑道年长叹道:“若是靖济不肯为他们打开山门,便要以这一镇人的性命支撑阵法运转,消耗护山大阵……好毒的心思,好凌厉的手段。”
鬼面人以蛊术操控云起镇中所有人,但这搭造阵法所用之法,仍是仙门手段。
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长于阵法,不多时便寻到阵中破绽,将这尚未成型的阵法毁去,又在原地施展术法,要将所有的人带回昆仑后山医治。
郑道年施术之时,谢苏看到远处昆仑主峰之上紫光隐约,应是与郑道年气韵相连。
紫光流转之下,阵法已成。要将所有的人转移至昆仑后山,又需不少弟子接引安排,郑道年一番布置,再请明无应一同上山。
明无应却道:“行啊,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呢。”
郑道年微微一笑:“这个求字,老朽如何担当得起。蓬莱主有何吩咐,老朽自当照办。”
谢苏略一迟疑,同明无应一起步入郑道年的阵法。
须臾之间,眼前景色变幻,长风流云,无数灵气漩涡聚而复散。
一瞬间仿佛纵览万山之壮景,又好像只是从一道薄薄雾气之中穿行而过。
郑道年的阵法打通护山大阵的禁制,直接将众人送往昆仑山门之内。
眼前的崇山峻岭好似画中水墨,云雾蒸腾,层峦叠嶂,有飞鸟自山间翱翔而过。
离得近了,才看出那遨游天际的不是飞鸟,而是巨大的飞舟,只是因为距离遥远,才呈现出小小一只黑点。
昆仑乃是洞天福地,又有护山大阵周旋灵气,生生不息,才能支撑这精妙术法制成的飞舟,运送弟子往来各峰之间。
谢苏极目远眺,想起这仙山其实已经灵气枯竭,全赖学宫地下的阵法汲取天门阵的灵气才能周转,只是从此处看来,仍是浩瀚恢弘,气象万千。
他念头一转,又想,此事还需找个机会,尽早告诉明无应才是。
杜靖川正在山门之内恭候,自此接手,将云起镇上中了蛊毒的人送往药泉峰。
一架飞舟停在明无应和谢苏面前,有童子卷起门上竹帘,郑道年呵呵一笑,请他们步入飞舟,去往昆仑主峰紫霄峰。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出自《道德经》
紫霄峰群山簇拥,大殿雄伟庄严。
此处便是昆仑门中举行重大仪典及议事的地方,历来举办清谈会也是在这里。
昆仑乃万山之祖,从此处下望,可见远处山势连绵,好似一巨人伸出双臂,将天下山川环抱襟前。
大殿雕梁画栋,琉璃顶金碧辉煌,玉阶之上设有七十二只铜鹤,殿前又立有日晷、铜鼎等物。
此殿太过空旷,若是真用来待客,坐席之间必要离了八丈远,若非声如洪钟者,旁人是听不到他说话的。
是以一名清秀童子带路,将谢苏引往配殿暂候。昆仑举办清谈会时,往往在此处设宴待客。
刚下飞舟,郑道年即请明无应与他同去一个地方,称有要事相商。
一排昆仑弟子倒是恭恭敬敬站在玉阶两侧迎接掌门归山、贵客驾临。
明无应一向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闻言淡淡地看了郑道年一眼。
这位模样慈和宽厚的昆仑掌门当即一笑,命侍立在侧的昆仑弟子将谢苏带往偏殿稍候。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郑道年在吩咐弟子的时候,偏偏丝毫没有透露出谢苏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那弟子也不是探头探脑爱打听的,一举一动规矩合度,略微走在谢苏身前带路。
比之正殿的雄伟肃穆,这里要幽静许多。
参天巨木之间,有青石小路弯弯曲曲,移步换景,渐闻水声如环佩丁当,眼前蓦地出现一座精巧的亭子。
活水绕亭而过,倒映出亭影摇曳。
谢苏驻足亭上,那为他带路的童子见他停下脚步,也不催促,安静等在一旁。
忽然有一个温润清朗的男声响起。
“此处名为洗心亭。”
清风拂面,静水洗心。
谢苏回头,见丛靖雪站在一方兰草旁,目光清和,回望着他。
丛靖雪看向他时,神色并不惊讶,谢苏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对他隐藏的,淡淡笑道:“好名字。”
学宫结业之后,这还是他与丛靖雪的第一次相见。
谢苏不由得在心中想到了贺兰月,不知道天大地大,此刻他又在何方?
自己与这世上所有的人,终归是有过十年生死殊途。
若是换了旁人,见到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要么惊慌失措,要么不敢置信,可是丛靖雪只是微微一笑。
谢苏只看丛靖雪的目光,就知道不管如何世易时移,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不会变的人。
其实在学宫那三年之中,他与丛靖雪远远称不上亲密。
以谢苏的性子,也很难跟什么人亲密得起来。
但他与丛靖雪之间,却有一种不需要说出口的默契,彼此都了然于心。
若是真的遇到什么凶险的事情,对方是自己能把后背交给他的人,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丛靖雪是个君子,所以他不会问谢苏盗剑闯阵的传言,不会问他死而复生的轶闻,也不会提及他那在众说纷纭里一片狼藉的声名。
丛靖雪只是看向他腰间的承影剑,笑道:“可否借来一观?”
谢苏解剑,交过丛靖雪手中,他拔剑出鞘,一瞬间雪亮剑光照得庭下碧水一白。
那个为谢苏引路的童子却好似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承影剑剑身的铭文之上,半晌才呆呆地看向谢苏。
他没有见过谢苏,却听说过承影剑。
丛靖雪轻咳一声,向那童子道:“你先下去吧,我在这里。”
他在昆仑弟子之中地位很高,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从亭中退开,终究是年纪小,在走远之前,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谢苏一眼,神情十分惊奇。
丛靖雪也看到了那童子回头,似乎也有些尴尬,将承影剑还过去,匆忙解释道:“他修为尚浅,心思不够宁定,绝不是……”
谢苏却是低声笑了起来。
“嗯?”丛靖雪显然不知道谢苏在笑什么。
“没什么,”谢苏脸上仍有轻浅笑意,“就是觉得自己该挂个牌子,上面写着看一次收取一贯钱,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富可敌国了。”
丛靖雪一怔,旋即也笑了起来:“你确实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他瞧着谢苏,只觉得在洒脱之外,谢苏的性子好像愈见从容。
“逐花楼寻得承影剑一事,此前我也曾听闻,”丛靖雪温声说道,“若非当时有清正司的差事要办,或许你我会在那里相见。”
丛靖雪说话向来温和克制,谢苏却听得懂,他是想过要为自己争一争这柄剑,不令承影剑落入他人之手。
谢苏静默一瞬:“多谢。”
丛靖雪摇头道:“谢什么?我未能成行,况且就算去了,我也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够抵得上黄金万两。”
谢苏尚未说什么,丛靖雪已经察觉自己似乎失言,连忙说起这一次在溟海之上发生的事。
谈致远虽然在木兰长船上四处点火,但船中的昆仑弟子及船工都被明无应所救,并未伤亡,与那些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一起,此刻也在药泉峰中。
谢苏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船工之中有个女子,是船主的女儿,她右手手骨被人捏碎,要尽早治疗,免得影响以后。”
“药泉峰上的弟子精研医术,不必担心。”丛靖雪微笑道,“已为她上药包扎,只是镇上的人所中的蛊毒却有些棘手……”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昏,有个昆仑弟子自小路上走来,称掌门请他们前去偏殿,丛靖雪起身为谢苏带路。
进得偏殿,里面灯火通明,席上菜肴精致清淡。
郑道年身旁坐着的是他的师弟张道朴。
明无应坐在右首,手里执着一个青瓷茶杯,静静地看向谢苏。
丛靖雪先是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来迟。”随即就往几个大弟子间的空位走去,谢苏未加思忖,也跟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明无应却道:“过来。”
谢苏稍一迟疑,就听到明无应重复了一遍:“过来。”
殿内一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郑道年自是一副慈和微笑的样子,张道朴的神色却有些不自然,殿中那些昆仑弟子虽是一个个端坐着,却有不少人在眼观鼻鼻观心之余,用余光偷看谢苏。
丛靖雪也看向谢苏,脸上的神情也呆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敛了目光。
谢苏本已经走到了弟子们的席位之间,这时径直从整个殿上横穿而过,走到明无应身边坐下。
昆仑门中不许弟子饮酒,席间只有清茶,谢苏入席坐定,给自己斟了杯茶,瓷杯微烫,熨着他的指尖。
郑道年不愧是当了多少年的昆仑掌门,什么阵仗没见过,对殿中的诡异氛围丝毫不觉,笑吟吟地续起之前没说完的话。
他师弟张道朴就没有这个修为,只好默默低头饮茶。
他二人身后那些昆仑弟子更是一个个不敢抬头。
谢苏声音极低:“师尊满意了?”
明无应似是对殿中的诡异氛围浑然不觉,说道:“差不多吧。”
谢苏提箸夹菜,一言不发。
他吃东西的样子斯文矜贵,明无应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翘。
宴席过半,殿外忽然传来一个极响亮的女声,当真是声遏行云,在殿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掌门师兄请人吃饭,怎么不叫上我啊?”
张道朴顿时皱起了眉,几个昆仑弟子面色古怪,小声道:“是徐长老来了。”
丛靖雪回头看了一眼,这几个弟子立刻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过不多时,一个苗条身影出现在殿内,说话之前,倒先有浓厚酒气传来。
昆仑明令禁止门下弟子饮酒,可是这位徐长老一身酒气,醉态醺然,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走到殿内坐下。
张道朴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郑道年仍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温声道:“道真,饮酒伤身。”
徐道真却是哈哈一笑,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了谢苏。
她圆脸肤白,五官寻常,唯独一双眼睛,当真是流光溢彩,灵动无比。
看她姿态神情,仿佛已经接近烂醉,所以歪在座上,直不起腰来似的。
可是双眼之中却有精光绽出,直勾勾地看着谢苏。
谢苏心知徐道真应该是修习了什么特别的术法,法门就在这一双眼瞳之中。
他举起茶杯递到唇边一抿,淡然与徐道真对视。
徐道真挑起细长的眉毛,看着谢苏微微一笑。
直到郑道年低声唤了一句,她才收回目光,环目四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遥遥向明无应举起来,说道:“以茶代酒了,敬你一杯。”
明无应蓦地一笑,举起杯来。
谢苏心知,比起昆仑这一门古板君子,恐怕这个看起来多少有些荒唐的徐长老更对明无应的脾气。
一念流转,只见徐道真又向着他举起茶杯,郑重道:“这杯是敬你的。”
方才徐道真敬明无应时,都算不上如何尊敬,此时面对谢苏,语气却认真起来。
谢苏不知道她是何意,但仍举杯。
徐道真乐陶陶地灌了一肚子茶水,这才拿起筷子,只捡自己喜欢的菜吃,吃了几口就兴味索然,又把筷子撂下了。
郑道年问道:“护山大阵可有异常?”
听到问话,徐道真才收起了一大半的惫懒模样,回话道:“我已经查看过各处,均无异样。”
谢苏心中一动,想起在弱水之畔,谈致远说起何靖济跟随徐长老学习运转昆仑护山大阵的术法,看来就是眼前这个徐道真。
事关整个昆仑山的防卫,如此重责,郑道年却交给了徐道真,可见此人这惫懒烂醉的模样只是表象。
徐道真答过郑道年的话,便一门心思地打量着谢苏,甚至于一手托腮,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张道朴低声咳嗽数次,意在提醒,徐道真却道:“师兄若是嗓子不舒服,就喝些茶水润润。”
身后那一众昆仑弟子却是低头敛目,努力忍着笑。
徐道真忽然靠着桌子,说道:“来紫霄峰的路上,我先去了药泉峰,看了看那些在溟海上受伤的弟子,倒是听他们说了一件趣事儿。”
郑道年显然早已习惯了徐道真的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温和道:“什么趣事?”
徐道真托腮道:“听说蓬莱主在山中藏了个美人儿。”
这一句话说出来,饶是郑道年都怔了一下,张道朴更是立时将口中饭菜喷了出来。
谢苏却是眉尖一动。
“是那些昆仑弟子说的么?”明无应饶有兴致地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徐道真笑眯眯道:“他们说是在学宫殿中见到的,在屏风后面,有个人趴在您身上拉拉扯扯。虽然隔着一扇屏风,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可是只看身姿,就知道是个绝世美人儿。这事可是真的?”
谢苏手一颤,把茶杯打翻了。
还溅了不少茶水在明无应的衣袖上。
谢苏本能般伸手去擦,触到明无应的手背才蓦地醒悟过来,难道自己用个术法不行吗?
他抬头时,看到明无应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
明无应看着谢苏略微僵硬地转回去坐好,方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徐道真,答她先前的问题。
“他们眼神不错。”
后面一众昆仑弟子已经快将头都低到饭碗里去了。
眼神不错?哪里不错?是看见屏风后有个人同明无应动手动脚不错,还是那人确实是个美人,这一点不错?
谢苏干巴巴地夹了一筷子不知道什么菜,没尝出滋味。
直到宴席结束,他跟着明无应登上前往云浮峰的飞舟,都是面无表情。
天已全黑,昆仑山中各处点起明灯,幽幽悬浮,从高空下望,好似莹然生辉的珍珠落在山间。
云浮峰中屋舍连片,又有许多清丽别院,是昆仑举办清谈会或是其他盛事的时候,各家仙门前来,暂时居住的地方。
飞舟在一个小院之前停下,舟上童子为他们卷起竹帘,微微躬身,言道掌门请他们明日一同前往玉簪峰,查问鬼面具之事,旋即乘着飞舟离开。
这小院黑瓦白墙,清幽洁净,院中有一棵极其高大的香樟树。
两盏灯笼浮在树下,透出温暖的昏黄色光芒。
小院之中,两间房格局一致。
谢苏低声道:“请师尊先选。”
明无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进入了左边那间。
谢苏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才举步走进右边那间房。
这小院之中显然用了些术法,人一进房间,灯烛自明,紫砂壶中茶水微烫,不管倒出多少,始终不增不减。
谢苏推开窗子,和衣躺在榻上,心里却在数着时间。
方才在席间他不小心将茶水溅到明无应的衣袖之上,碰到他左手手背的时候,只觉得一片冰凉。
明无应不想告诉他的事情,自己再如何追问乃至逼问,他也只会轻描淡写地把话绕过去。
谢苏看着窗棂,面无表情地心想,师尊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睡觉的时候总得脱衣服吧。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出去,摸进了明无应的房间。
开门之前谢苏已经看过,明无应那间房一片昏黑,灯已熄了。
他开门的时候,敏锐地听到木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立刻回手按住门板。
借着半开门扉间透入的月光,谢苏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
他掀起被子,床上却空无一人。
屋内一瞬间亮起灯烛暖黄的光,木门吱呀一声,被人合上了。
明无应散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睡不着?”
谢苏只觉得后脊都僵了,还维持着那个站在床榻边掀起被子的动作。
明无应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谢苏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闭了闭眼,千钧一发的时刻,谢苏松开手让掌中的被角滑落下去,转过身,就这么在床边坐下了。
摇曳的烛光之中,谢苏一双琉璃色的眼瞳毫无光彩,目光空空地不知道看向哪里。
相较于他此刻面上的波澜不惊,谢苏心里却是忐忑至极。
明无应知道他有个梦游的老毛病,谢苏急中生智,作出空茫一片的神色,只当自己现在就是在梦游。
明无应不急不缓道:“一个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的房间里来……”
他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谢苏。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教过你么?”
为着作出梦游之人双目空茫的样子,谢苏盯的是桌上那盏烛台,却又拿捏不准人在梦游的时候究竟会不会眨眼,只觉得双目渐渐酸涨起来。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良久才笑着问道:“嗯,又梦游了?”
明无应身上衣衫齐整,倒是谢苏自己坐在被子上,还有半截袖子被他压在身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听到明无应说出梦游两个字,谢苏心下稍稍一松。
明无应却原地踱着步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趁此机会,谢苏将目光从烛台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
他正在心中飞速想着破局之法,自己若是此刻站起来就这么走出去,明无应会不会放过他,就看到身前的人再向他靠近一分。
明无应的语气很是斟酌:“听说梦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不如,今夜你就在这里睡吧。”
谢苏浑身一僵。
明无应又向他走近一步,漫不经心道:“不过这床榻好像窄得很,也不知道睡不睡得下两个人?”
谢苏拢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知道明无应已经看出来自己是装的,是故意这么说。
他空咽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是自己继续装下去,明无应觉得无趣,自然也就不逗弄他了,还是破罐破摔,站起来就走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