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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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壁上并无任何火光照明,这里本该是全然的黑暗,但灵气湖泊莹莹生辉,天然有淡淡的银色光华,照亮洞中各处。
按照主事的吩咐,昆仑弟子都紧贴着墙壁站好,并不靠近那个灵气湖泊。
湖中灵气太过浓郁,因而凝实有了实质。
又实在是太过罕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流露出震撼的神色,眼睛里映出灵气湖泊银亮的影子。
一下到此处,所有人立时感觉到周围充足的灵气,身体轻盈,呼吸自如,通体舒泰。
修仙之人炼化天地灵气,化为己身灵力使用,而此处的灵气,却好像不需炼化,随着呼吸吐纳,浸润身体发肤,直接填补入经脉之中。
此处可说是一个绝妙的修炼场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算是天资不佳的人来到此处,每日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管呼吸吐纳,住上一段时日,修为也必定更上一层楼。
那些昆仑弟子显然对着灵气湖泊兴致盎然,十分向往,而谢苏隐藏气息,也寻了个空当贴着洞壁站好,却将目光望向了学宫主事和何靖济。
那主事神色淡然,何靖济却好似对这灵气湖泊有些敬畏,谨慎地望着湖中旋转流动的灵气。
这湖泊中的灵气似水而非水,往复流动,中心有一漩涡向下,不知道漏入何处。
间或有几丝银鱼般的灵气在湖泊中流动闪烁,将潮湿的洞壁也映得闪闪发亮。
这灵气湖泊中的气息,谢苏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闯过天门阵,此阵灵气之盛,远甚于世间任何地方。
可是只要一入阵,灵气就会悉数转化为煞气,毁损闯阵之人的修为灵力、经脉血肉,直至在阵中灰飞烟灭。
谢苏在察觉到天门阵独有的气息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通道尽头有一个天门阵的碎片。
然而此处的灵气湖泊分明与天门阵出自同源,却绝无天门阵中不止不休的凌厉煞气。
只有浓郁的灵气自湖泊中心的漩涡向下流去。
主事站立之处稍稍比何靖济要靠近灵气湖泊一些,也一直在注意所有昆仑弟子的动静,有谁离开了洞壁,稍稍向灵气湖泊靠近一些,立刻就会被他出声警告。
谢苏则背靠洞壁,将自身气息掩盖至最低。
学宫之中有一个地下洞穴,贮存着与天门阵同源的灵气,一群昆仑弟子却得到授意,来到这个洞穴。
谢苏直觉自己似乎误打误撞,接触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而此时在这里,他是最不应该出现的人,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何靖济凝视着灵气湖泊中心的漩涡,问道:“灵气便是从此处导向昆仑么?”
“正是。”主事的声调毫无起伏,“天门阵就在蓬莱秘境之上,其中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学宫以阵法将天门阵的灵气导入此处,汇聚成了你眼前的这一方湖泊。”
何靖济又道:“弟子有一事不知,为何现在传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稀薄了?”
主事的声音淡淡响起:“你身为靖字辈的弟子,竟然连这个也想不明白么?”
若是寻常人被这样喝问,必定羞愧万分,然而何靖济并不生气,只是稍稍一怔,随即坦然微笑,说道:“还请主事指点。”
主事道:“昆仑灵气枯竭,数百年前便已初现端倪。正因如此,昆仑周边弱水泛滥,要比从前频繁许多。那是灵气枯竭不可逆转,此消彼长,无法压制弱水的缘故。之后蓬莱秘境现世,学宫迁来此处,并设立此阵,从天门阵中汲取灵气,传回昆仑,方能维持昆仑灵气繁盛。”
何靖济慎重道:“是,此番来学宫之前,弟子已从师尊处得知了学宫迁往蓬莱的渊源。但此阵渡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少,师尊才命我前来检视阵法。”
主事又道:“此处阵法只是从天门阵中汲取灵气,导通昆仑。灵气虽然无时无刻不在逸散,但比起从阵法渡入昆仑的灵气,不过是九牛一毛。”
主事这话说得已经算是十分透彻,何靖济顿时想明白前因后果,只是这原因却令他悚然一惊。
“难道……不是阵法渡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少,而是天门阵自身的灵气在减少么?”
何靖济老成持重,身上有种跟年岁不相符合的沉稳,但此时说话的声音中却显现出极为深重的惊疑。
主事这才正眼看向他,答道:“是,此阵从天门阵攫取的灵气也随之减少。”
何靖济沉吟道:“那么……”
主事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何靖济停下,自己则转身面向所有站在一边的昆仑弟子,目光挨个从他们的脸上扫过。
谢苏隐藏身形收敛气息的术法一向精妙,那学宫主事的视线两次扫过他容身之处,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看向谢苏左手边的两名昆仑弟子。
主事脸上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转向何靖济,说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动作快些。”
何靖济道:“是。”
他转头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名昆仑弟子低声道:“拿出来吧。”
那昆仑弟子自袖中拿出一只锦盒,何靖济接过,打开盒盖,拿到主事面前给他看了一眼。
以谢苏的站位,看不清那锦盒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依稀看到是一块碧色的灵玉,上面似乎有些雕刻。
那主事见到锦盒中的灵玉,似乎稍微有些惊讶,随即恢复常态,示意何靖济照吩咐行动即可。
何靖济便上前一步,将锦盒中的灵玉倒入了脚下灵气凝成的湖泊。
这湖中并不是真的水流,灵玉掉进去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声音,只是一瞬间便沉进去,看不到了。
何靖济转向主事,恭敬行礼,说道:“如此便已完成师尊的嘱咐,有劳主事相陪。”
谢苏敛去身形气息,跟上何靖济一行人,本来是想探查一些鬼面具的消息,却没想到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这学宫地下的洞穴。
此处隐蔽至极,他在学宫三年,从来不知道学宫的地下还有这种地方。
昆仑灵气枯竭,故而将学宫迁往蓬莱,借此汲取上方天门阵的灵气供养昆仑。
而何靖济将那枚灵玉放入湖泊,又是遵照郑道年的意思。
从主事和何靖济的对话之中,谢苏也已经知道天门阵中的灵气相较以往似乎变少了。
他一瞬间想到了明无应留在天门阵中的那一半法力,不知道天门阵灵力变少,是不是与此相关。
谢苏暂时不知道学宫与昆仑暗中攫取天门阵灵气这件事,明无应究竟是否清楚,眼下只不动声色,收敛气息,打算随着昆仑弟子离开此处,再去找明无应。
谢苏心念一转,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边的昆仑弟子有些异样。
灵气湖泊仿佛完全占据了他的眼瞳,在他双眼之中化为两只银色的影子。
他望着望着灵气湖泊中央的漩涡,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踏入湖泊之中,身体瞬间被浓郁到凝结为实质的灵气浸润,脸上露出了欣悦振奋的神情。
然而那笑容也只是维持了一瞬。
下一刻,这名弟子经脉中灵力逆行,他踏入灵气湖泊的一只脚仿佛成了个缺口,全身的灵力一霎那间从此处泻出,全数注入灵气湖泊之中。
一眨眼的功夫,这昆仑弟子几乎已经被灵气湖泊给吸干了。
主事距离此处稍远,正在跟何靖济低声说着什么,似乎还没有发现这名弟子的异样。
谢苏虽然对这些昆仑弟子并无好感,又觉得昆仑因灵气枯竭,想方设法将学宫迁来蓬莱,偏偏作出那一番模样,好像明无应承了昆仑多大的情一般,因此觉得郑道年实在虚伪。
但这名昆仑弟子就在自己近前,即将被灵气湖泊吸干,谢苏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靠近一步,并未贸然伸手去拉那昆仑弟子,而是施了个术法,灵力如绳索一般牢牢摄住那弟子的左臂。
余光之中,谢苏左侧那名昆仑弟子却是向他移动了一步。
另一边,学宫主事似乎也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异样,眉毛一皱,当即身形一动,靠近过来。
谢苏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被主事发现,想先将那名弟子拉上来。
然而只是瞬息之间,因着他的靠近,灵力湖泊忽然沸腾起来。
那其中无数的灵力乱流骤然暴起,如水瀑一般向谢苏兜头贯下。
灵气水雾沾身的一瞬间,谢苏觉得周身经脉中的灵气似乎一泻而空,霎时间气息阻滞。
而他左手边那名昆仑弟子脚下的影子忽然扭曲变形,如一片浓墨化开在水里,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已经笼罩到谢苏脚下。
他只觉得身体一轻,无论是自己以灵力为绳索对右边那名弟子的控制,还是灵气湖泊对自己的束缚,都在影子袭来的一瞬间解开。
随即天旋地转,谢苏的身形已经被那影子给“吸”了进去。
他周身并无伤损,也无疼痛,经脉之中的灵力一瞬间几乎被灵气湖泊抽空,此时却也已经在缓慢复原。
可他此刻的视角却无比奇怪。
那道诡异的影子在学宫主事奔过来的同时便已经收束到那昆仑弟子的脚下,仿佛先前不过是谢苏看花了眼。
但此时此刻,谢苏的感觉却实在怪异,他只能看到周围昆仑弟子的身体,自己却与他们腰间悬着的长剑齐平,看不到他们的脸。
谢苏忽然觉得,他像是变成了一把剑,或是随便什么物件,但此刻正被人握在手里一般。
接着,谢苏的视野全然被遮盖,仿佛是那名将他收入影子又握进手中的昆仑弟子双手抱臂,将他装在了袖子里。
他只能听到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
学宫主事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并未对那名踏入灵气湖泊的弟子加以斥责,只说此地灵气浓郁,只是站在这里呼吸吐纳,就抵得上辛勤修炼数日,一时间心思不稳,想要多攫取一些灵气也是自然。
但此阵汲取天门阵中的灵气直接导通昆仑,又怎么是他身上那点修为能够相抗的。
还没有从阵中吸取多少灵气,反而自身经脉中的灵力会被阵法抽出。
那弟子似乎一身灵力已被吸干,虽然不伤性命,但是虚弱至极,需要尽快休息疗养。
只听何靖济迟疑道:“刚才我似乎看到,这湖泊有一瞬间像是沸腾起来了……”
主事似乎沉吟了片刻,再开口时,却是让人先将那名灵力被吸干的弟子送回木兰长船上休息。
随即,谢苏觉得自己在那人的袖中摇晃了一下。
好像是他开始走动,与人一同抬起那几乎被吸干灵力的弟子,走向那条连接出口的通道。
谢苏心道:“此人见机行事,倒是聪明得很。”
先前此人一直站在他左手边,自己并未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异常之处。
但谢苏去拉那名陷入灵力湖泊的弟子时,这个人的影子一瞬间像是活物一般,蔓延过来,将自己收了进去。
虽然那时谢苏被灵气湖泊吸去身上灵力,这才失了反抗之机,但此等术法匪夷所思,也当真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
此人似是用影子将他禁锢在什么物件上,又揣入了袖中。
听到主事命人将那名弟子送回船上歇息,他主动上前搭手,便可趁机离开此地。
谢苏被他装在袖子里,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同离开。
是以他此刻身上灵气几乎已经复原,却没有贸然尝试挣脱身上的束缚。
谢苏直觉方才灵气湖泊一瞬沸腾,似乎是因为自己的靠近。
而学宫主事与何靖济都已经注意到了此事,只是一时没有头绪。
今日他探听到了昆仑灵气枯竭一事,又引得灵气湖泊沸腾,一旦自己试图挣脱此刻身上的束缚,恐怕立时就会被主事和何靖济察觉,不如暂时不动。
那人带着他沿通道一路向上,一行人身法极快,转瞬之间便回到了木兰长船上。
十年前,这船在溟海上被水兽仓兕毁坏,如今的这一艘大约是新船。
何靖济带着昆仑弟子赶来蓬莱,应该是将这条木兰长船给包了下来。
船上也只有昆仑弟子留守,见他们抬回来的同门虚弱至极,自是将他安置在床上休息,又喂下了固本培元的灵药,留下两人看顾他。
其余弟子则各自回到房间,只等何靖济回来,今夜开船,返回昆仑。
谢苏身在那人的袖间,便跟着他离开众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吱呀一声,木门被合上了。
房间之中很是寂静,似乎也要比外面阴冷一些。
此处没有其他人,谢苏若想此刻动手,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可他反倒安之若素,想看一看这个施了精妙术法将自己掳走的是什么人。
眼前光线蓦地一亮,谢苏不知道此刻自己寄身何物,却被那人自袖间拿出,放到了一只木椅上。
那人放下谢苏之后便背身走开。
他剥下自己身上昆仑弟子的白色衣衫,又抬手将脸皮连着头皮揭了下来。
人皮面具之下,是这人花白的头发。
他的脊背也稍稍弓了下来,似乎已经上了年纪。
除下人皮面具,他随手抓起一件粗布衣衫裹在身上,忽然放声大笑。
那笑声之中,似乎有夙愿终于实现的快慰与苍凉,似是狂喜之下,心神震动。
那人大笑数声,开门走出房间,并未回头看一看谢苏,应当是对自己的束缚十分自信,并不觉得谢苏能够挣脱。
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谢苏的目光在房间内稍稍一转,忽然凝在一点不动了。
这把椅子正对着一架铜镜,边上还有盛着清水供人洗手洗脸的铜盆,与木兰长船上其他房间的陈设并无多少不同。
而铜镜清晰无误地将谢苏周身映出。
他竟是被人禁锢在了一个皮影戏人偶之中。

过不多时,走廊上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
在前的是那名老者,他剥下人皮面具之后,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形步法,每一步都落脚极重。
他后面的那个人则脚步轻盈,应当是个身形纤秀的女子。
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爹爹说已经找到了法子救我娘?”
那老者声音振奋,粗声道:“是啊,你娘睡了这么久,我终于找到办法让她醒来了。”
少女犹豫道:“是什么办法?”
老者似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说道:“能救你娘的人,已经让我给带回来了,一会儿你听他如何说,若是需要什么珍贵的草药灵物,咱们爷儿俩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给你娘找回来。”
那少女却道:“我在货舱里瞧见一个昆仑弟子,他脖子上挨了金针,浑身的衣服都被剥去了,也是爹爹做的么?”
老者放声大笑:“我若不是易容成那昆仑弟子的模样,又怎么能混入学宫,将我要找的人带回来呢?你是觉得咱们惹不起昆仑这样的仙门,是不是?可是只要能让你娘醒来,我谁也不怕得罪……”
少女的声音一瞬间低下去,似乎很是黯然:“不,爹爹,我是怕你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如此……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者又道:“这一次绝不会了,若你知道我带回来的这个人是谁——”
他话音未落,走廊另一侧却又响起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这人步履匆匆,一路疾行过来,说道:“船主,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等那些昆仑弟子上船,咱们今夜就能出发。”
老者道:“你去船头瞧着,他们一回来,即刻开船!”
那人应了一声,又道:“您可要亲自去盯着罗盘?”
“不必了,”老者道,“今夜我与笙儿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吩咐下去,谁也不得来打扰。”
“是,我这就去办。”
脚步声渐渐远去,是说话的那个人又沿着原路离开了。
那个被唤作笙儿的少女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爹爹,其实娘已经离开我们了,你为什么就是——”
“住嘴!”老者粗暴道,“你娘没有死!你在胡说些什么,她只是睡着了,只是睡了长长的一觉……”
少女不再说话,却有零星的抽泣声音响起。
“好了,”老者的声音和缓下来,“别哭了,跟我进来,见一见我带回来的这个人。十年前这个人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十年之后,不是一样复活了么?他能复活,为什么你娘就不能?”
少女似乎被吓到了,片刻之后才轻声问道:“爹爹说的这个人是……”
老者抬手推开房门,说道:“自然是那个谢苏。”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先进入房间的老者蓄着花白短须,满面红光,似乎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身后的少女长相秀美,只是脸色十分苍白,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神情惊疑不定。
房间之中空无一人,只有椅子上孤零零一个皮影戏的人偶在看着他们。
少女立即回手关上房门,轻声道:“那个谢苏,他……爹爹是将他收进人偶里了吗?”
老者大笑道:“这个人的修为可当真不差,若不是我找准了时机,趁他身上灵力全被吸走的时候动手,只怕没那么容易将他带回来。”
人偶的眼睛点上了墨,似乎目光灼灼,盯着他们。
老者自袖中又拿出了一只人偶,却是个女子样貌,乌发成髻,簪着黄色的芍药花,身上的衣服也很是鲜艳明丽。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手法轻柔至极,将那人偶轻轻地放在床上。
老者将人偶的四肢摆好,就这样坐在床边,静静地低头看着,眼中无限柔情眷恋。
这一幕看起来实在令人头皮发麻,那少女轻声道:“爹爹……”
老人应了一声,在人偶的眉心点了一下。
他手指落处有光芒亮起,须臾之间,人偶已经变成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
这妇人并不年轻,眉目婉约,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采,只是脸上和手上的肌肤都已经成了青灰色,一望即知,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不知道这老者用了什么手段保存妇人的尸首,却是并未腐烂。
老者望着妇人的面容,轻声道:“笙儿,你娘像是在笑呢,她一定也知道,我终于找到办法救她了……”
那少女先是看着床上母亲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走上前。
她在床边蹲下,一只手按住了老者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妇人青灰色冰凉的手上,轻声道:“爹爹。”
“好孩子,”老者欣慰道,“今夜,你娘就能回来陪我们了。”
他看向椅子上的那个人偶,似是太过喜悦,又像是等了太长的时间,一时之间有些茫然,笑着笑着,忽然有一行浑浊的眼泪落下来,流入花白的胡须之中。
少女仰起脸,问道:“爹爹怎知那个谢苏复活了呢?”
老者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说道:“你是不是觉得,爹已经疯了?是在痴心妄想?”
少女慎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十分温柔。
“我怕爹爹被人骗了。”
老者笑道:“你还记得那个逐花楼的春伯伯吗?你小的时候,他送过你一把黄金打的小琵琶,巴掌那么大,精巧极了,上面镶着许多宝石。”
少女双眼中的疑问淡去,显然是已经想起来了,轻声道:“我记得。”
“他是爹的好朋友,前些日子听说他受了伤,我就去看他。他养伤不能喝酒,我就故意买了好酒,一边同他说话,一边喝酒气他。”
“他怎么能忍得住,当然要向我讨了酒来喝。”
“只是他这个人性情十分疏阔,很对我的脾气,但酒量却不怎么样,还没有喝多少,就已经醉了,还问我,若是一个人明明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却又复活了,天下间可有这样的事情?”
少女听到此处,不由得揪心起来,问道:“然后呢?”
老者又道:“我自然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做过酆都的走无常,生死之事,原要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些。可是我一再问他,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少女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回头望着自己的母亲,一颗心砰砰地跳动起来,似乎也终于发觉,父亲并不是悲伤到近乎迷失了心智,而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办法。
“我故意引他喝了许多酒,他便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所见到的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就是十年前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的蓬莱逆徒谢苏。”
少女听到这里,已是十分惊骇,自言自语道:“所以爹爹扮成那昆仑弟子的样子,是为了进入蓬莱寻那个谢苏。”
“是啊,”老者又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心中便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春掌柜说眼看着谢苏被蓬莱主带走,想这天下之大,他们二人最可能去的,不还是蓬莱秘境吗?”
少女又看向椅子上的皮影人偶,想到那个谢苏此刻就被禁锢其中,而此人竟然真的死而复生,背心忽地出了冷汗。
那皮影人偶精美异常,是她父亲的法器,能将活人收入其中。
被收入人偶的修士从里面是挣脱不出来的,时间长了,就会真的化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人偶。
连母亲的尸身也一直是靠着人偶才保存至今。
老者又道:“十年之前,就是咱们的船被溟海上那头水兽仓兕毁了的那次,我在船上见过谢苏,记得他的样子。我扮成昆仑弟子的样子进入学宫,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春掌柜没有骗我,谢苏真的死而复生了!”
他将少女扶起来,自己慢慢走向人偶,神情狂喜,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动。
“他隐去身形气息,骗过了昆仑的人,可是骗不过我。趁那些昆仑弟子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就把他封在人偶中,带了出来。”
老者一掀袍袖,房间内数盏灯瞬间点亮。
一片温暖明亮的光芒之中,他指尖点向人偶眉心,一道灵力激射而出。
灯烛的暖光之下,那皮影人偶身上的刀雕彩绘光华流转,谢苏却并未从人偶之中现形。
老者微微一愣,再度以灵力解开人偶上的束缚。
一道灵力击出,那皮制的人偶受到激荡,上半身竟然直直向前折了下来,露出身体上断裂的痕迹。
断口处光滑异常,像是什么极其锋利的锐器切削而过。
老者神色一呆,却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梁上从容翻下。
谢苏落地,右手一抬,承影剑的剑鞘已经架在老者的肩上。
剑虽未出鞘,但剑气凝于其上,只需稍稍催动,他就会身首异处。
那少女脸色一变,霍然起身,袖中指尖向前轻轻一送。
谢苏却并未回头,只是抬了下手,少女袖中飞出的三根金针便落偏了,钉在了一旁的木椅上。
片刻之后,谢苏收剑。
“阁下隐匿气息的术法出神入化,眼力也是绝佳,若不是思念亡妻,牵动心神,不会发现不了我一直在梁上。”谢苏淡淡说道。
他倒不是奉承这位木兰长船的船主。
稍早时候,谢苏隐匿身形气息,跟在昆仑弟子的后面,同他们一起下到了学宫地底的灵气湖泊,并无一人发现他。
而这位船主不仅发现了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混了出来,没有惊动一个昆仑弟子。
连谢苏自己也没有发现在那些昆仑弟子里,还有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人。
承影剑之锋锐世间罕有,切开那只人偶法器也算不得难事。
谢苏并未离开,一直潜伏在梁上,正是想看一看是什么人混入昆仑弟子之中,又将自己掳来木兰长船之上。
却没想到他在蓬莱山中一场大梦,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却已经泄露出去。
谢苏先是看向老者,继而转过脸,目光扫过床边的少女和那位已经死去多时的妇人。
他平静开口,声音清朗:“只是帮尊夫人死而复生,非我所能。”

木兰长船的船主身份一向神秘。
溟海风高浪急,自古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探访蓬莱秘境,乘船出海,却殒命海上。
木兰长船既然能渡过溟海的风浪,那这汪洋大海之上的任何地方,都可去得。
正因如此,寻常商船无法涉足的海路,木兰长船却可以轻易进出,往来运送旅人及货物,愈是凶险,报酬愈丰,便积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若非修仙之人,只怕就连在何处可以上船都不知道。
这船主的身份更是无人知晓。
既然几乎没有外人能够见到这位船主,关于他身份形貌的谣传也就越来越多。
有人说船主是个美貌女子,也有人说是个修为极高的阔面大汉,说什么的都有,反倒烟云遮眼,难以追寻。
谢苏乘这木兰长船横渡溟海,也已经有过数次,一样不曾见到过这位神秘的船主,只知道船主复姓淳于。
便是这一个姓氏,都是多年以前,他被贺兰月那不中用的符箓带到船上,在数日航行之中,无意间从两个船工那里听到的。
没想到今日却让他见到了这位船主的真容。
世间隐姓埋名之人不在少数,或是因身世凄凉、际遇跌宕,这才心灰意冷,再不过问外间事,或是性情疏阔、潇洒沉静,不愿在俗世浮尘中流浪,自己开辟一处世外桃源,将过往因缘抛诸脑后。
还有一种,则是大隐隐于市,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只安然坐在幕后运筹帷幄,令别人在台前粉墨登场。
而这位船主今日肯以真身示人,甚至乔装成昆仑弟子的模样混入学宫,将谢苏带来船上,只是因为知晓了世间真有死而复生之人,想要逆转生死,令自己的亡妻复活。
谢苏挣脱开那皮影人偶的束缚之后,便藏身梁上,将这位船主与他女儿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船主似乎有些疯癫,连他的女儿也看得出。
而疯癫之人,往往也都是性情中人。
他听到谢苏如此明确的拒绝,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瞬的茫然,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又扶着椅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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