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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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谢苏的动向,很是防备的样子。
先前稍微一交手,她便知道自己与谢苏差得太远,但仍不免对他十分警惕。
与这一茫然一警醒的二人相比,谢苏倒是最为放松的一个。
那船主忽地站起,走到墙边,打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从中拿出厚厚一沓纸,上面均印有精细的纹样字迹,加盖朱红及青黑两种颜色的印章。
谢苏一见那上面“汇通天下”的字样,便知道那是一沓庄票。
凭这薄薄一张纸,便可在任一钱庄兑换出黄金。
以船主手中的这些,买下一座城池也足够了。
他将这一沓庄票塞入谢苏手中,又拿出许多地契房契,应是这些年里积累下的各种产业,全数捧到谢苏身前。
谢苏垂眸,目光从最上面一张地契上淡淡而过。
船主尤嫌不够,从左手拇指上撸下来一个宝石扳指,旋开上面的宝石,露出里面小小一方印鉴。
“这扳指给你,从此木兰长船便归你所有,海上的商路也是你的。只要你能救我夫人,你要这天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会为你取来,我淳于异说到做到。”
那少女显然是有些吓到了,呆立在床边,轻声道:“爹爹。”
船主见谢苏不为所动,只以为是自己出价太少,脸色一瞬间惶急起来。
“金银之物你不要,那你想要什么?功法秘籍么?”
他急忙转身,又在那口巨大的木箱子里翻检起来,口中喃喃道:“有什么,还有什么……”
少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拉住淳于异的手,眉尖蹙起,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泪来。
淳于异双手扶在木箱子上,深深地低下头去,身体不由自主发着抖。
良久,他转身望向谢苏,连声音都喑哑起来:“你是明无应的徒弟,又怎么会看得上我手里的功法……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好,或是你有什么要做的事,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为你做到。”
先前他带上人皮面具,将何靖济及一干昆仑弟子都蒙骗过去,又施展出精妙术法,将谢苏困在皮影人偶中,一路带回船上,足见此人的智计心机修为胆色都是上乘。
可是此刻他拿出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谢苏仍是不为所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你是记恨我趁你暂时失去灵力的时候,强行把你带来船上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帮我?”
淳于异一双眼睛极锐利,盯在谢苏身上。
“不,你把我从那个地下湖泊带出来,我反而应该谢谢你。”
谢苏本就是以术法隐匿身形气息,这才跟着那些昆仑弟子进入学宫地下,又得知了昆仑灵气枯竭的秘密,他若在那里现身,反倒是个麻烦。
谢苏将淳于异强塞在自己手中的庄票、契书及那只宝石戒指搁在一旁桌上,神色镇静。
“我并无起死回生之力,无法令尊夫人复活。”
身为修仙之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本是早就应该知道的道理。
可是再将己身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想到要与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天人永隔,终究难以接受。
知晓道理易,说服自己难。
淳于异对自己的亡妻情深若斯,是没有人能够劝慰他的。
那少女向谢苏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椅边坐下。
淳于异则转头望着床上妇人的尸身,声音浑浊道:“可是你死而复生了。”
谢苏淡淡道:“是。”
淳于异忽地暴怒:“那为什么你能复活,别人就不行?你用了什么手段,再用到我夫人身上,有什么两样?你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只管现在就说出来!”
“爹爹!”
那少女似乎极为紧张,不时望向谢苏,她早知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就性情大变,生怕他失望盛怒之下会跟谢苏动起手来。
“因为死而复生非我所愿,是有人以性命为契,偶然之间唤回我的魂魄。”谢苏声音平稳,“而这个人也已经死了。”
在听到“性命为契”四个字的时候,淳于异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可是听到谢苏说唤醒他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脸色再次灰败下去。
谢苏并没有说谎。
他虽不知道自己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又是如何被白无瑕的禁术唤醒,但也只是个偶然,不是他的魂魄进入沈祎的躯壳,也会是其他人的魂魄。
如此死而复生,和淳于异想要的那种复活并不相同。
纵然将白无瑕所用禁术告诉了淳于异,那也是没有用的,只会给他平添烦恼。
谢苏直截了当告诉淳于异,会用此禁术的人已经死了,便是想要断绝他的心思。
果然,淳于异听到谢苏如此干脆的回答之后,一时愣在原地,双手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少女蹲在淳于异脚边,双手扶着他的膝盖,脸上已有隐约泪痕,声音却依旧轻柔。
“娘已经去了,我们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好不好?”
若是放在平时,淳于异一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会大发脾气,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可是此时不知道是一番折腾终于还是徒劳无功,或是淳于异忽然想明白了,他望着伏在膝上的女儿,缓缓点了点头。
少女的眼中一瞬间有了些神采。
淳于异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而干瘪。
“好孩子,你说得是,”淳于异慢慢道,“你去给你娘换身衣裳,她喜欢颜色鲜艳的,别弄错了。”
少女应了一声,抬手拭去腮边的泪,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向床边。
淳于异看着女儿的背影,目光向下滑落到妇人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
房间里点了灯,烛光微微摇曳着,洒下暖黄色的光。
谢苏忽然皱了一下眉。
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忽然像是活了一样,漆黑的边缘蓦然涌动,凝成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向着淳于异的胸口刺去。
只听“叮”的一声,承影剑雪亮的剑光一瞬照在淳于异的脸上,逼得他无法睁眼。
而那把影子凝成的漆黑匕首被承影剑的剑刃一触,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淳于异仍不死心,神色已经近乎狰狞:“你说自己复生是以性命为契,那我用自己的命来换,行不行?只要你肯救活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淳于异的女儿惊惶之下回头,就看到父亲准备自裁的一幕,一时间脸也白了。
她刚要扑过来,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再度涌动,贴地而过,仿佛黑水蔓延,顷刻间边涌流到她的脚下,如一道绳索般将她定在原地。
淳于异站起身,望着女儿,轻声道:“若是救不了你娘,爹爹也不愿独活。”
人若是生出求死之心,起心动念的那一瞬就是最坚定的时候。
淳于异一念而起,脚下影子便化为两把匕首,比寻常的变幻术法要迅疾得多,又是随着淳于异的心意而动,只是瞬息之间。
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轻灵飘逸,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已经左右连刺两下,将那两把漆黑匕首斩落在地。
淳于异却忽然不动了,原地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在椅子上,双眼翻白,竟好似昏了过去。
谢苏抬眸,淳于异的脖子上刺着三根金针,正是方才由那少女刺出。
淳于异陷入昏迷,他那玄妙的影子术法便也解开,少女身形一动,匆匆跑过来抚着他的胸口,又试了试他的呼吸。
她又在淳于异脖颈的另一侧补上三根金针,镇住他经脉上的要穴,令淳于异暂时无法醒过来。
谢苏收剑入鞘,并未说话。
那少女缓缓起身,转向他,似乎很是歉疚。
“我爹爹将你掳来船上,实在万分的对不住,还让你……还让你看到这些,”少女低声道,“我代爹爹向你道歉,请你不要同他计较。”
谢苏道:“我并没有生气,不必对我道歉。”
虽然淳于异行事匪夷所思,又喜怒无常,显然有些疯癫,却也因为他是个情深意重之人。
少女似乎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是将亡母的尸身重新收回皮影人偶之中,又将淳于异扶到床上,打算亲自照看他。
她手脚很是麻利,使用淳于异的法器也算是得心应手,很快做完这一切,转身看向谢苏,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这就告辞了。”
淳于异从学宫那处地下湖泊将他带走,算是节外生枝,又在船上耽搁不少了时间。
今夜谢苏在那灵气湖泊旁的所见所闻,都该尽早告诉明无应。
那少女却像是有些为难,终于下定决心,走到窗边,一手推开窗子,又看向谢苏。
外面一团白茫茫大雾弥散天地之间,看不见海浪,更看不见蓬莱。
淳于异在走廊上时便已经嘱咐船工尽早准备,只等昆仑的人回来就开船。
以何靖济为首的昆仑弟子明面上是来请明无应下山,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将那锦盒中的灵玉放入学宫地下的灵气湖泊,更是不会耽搁。
木兰长船宽阔平稳,在进入溟海外一层的风浪之前,船上几乎没有行在水上的摇晃颠簸之感,是以谢苏从未察觉到,在淳于异同他说话的时候,这船早已经驶入了茫茫海雾。
只有那少女身为船主的女儿,自小长在船上,这才能察觉到开船时的细微不同,听到谢苏要下船时,才会一脸为难。
而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再难掉头,只能凭借那只特制的罗盘指向,否则便要迷失在海雾之中。
这件事,谢苏十年之前就已经知道。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微微皱起眉。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任何术法,自己不能向蓬莱传递任何消息。
而明无应发现他不在,只要稍稍动用灵识就会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在蓬莱了。
他复生换回自己身体一事还有诸多谜团,未能从明无应口中得到答案。
这十年之中,明无应又是何时醒来的,对他擅闯天门阵一事,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谢苏全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他想起自己在鬼市中曾数次动了逃跑的念头,都被明无应看在眼中,不知道这一次,明无应会不会也以为是他自己要逃的。
想到此处,谢苏轻轻抿了抿唇。
海雾从窗外漫进来,浸润他的眉眼发梢。
那少女在他身后,十分抱歉的样子,轻声道:“实在是对不住,可是进入海雾,我们就不能回头了,不如……我先给你安排一个房间住下,待那些昆仑弟子到岸之后,我们再将你送回来?”
溟海上无法御剑,似乎也只能如此。
那少女以为他不满意,急匆匆道:“这船是被仓兕毁去之后重新建起来的,要比从前快上许多,从前渡过溟海要十日时间,现在只需要五日,很快的!”
谢苏回头,轻声道:“好,麻烦你……”
少女连忙说道:“我叫淳于笙。”
谢苏嗯了一声,又道:“那么麻烦你,让我住在那些昆仑弟子旁边,但不要惊动他们,可以么?”
淳于笙显然不知道谢苏是何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均出自《庄子》

走廊上不如房间里面明亮,远处显得有些昏暗。
谢苏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看着淳于异先前揭下来的人皮面具,问道:“这个,可以借我用一下么?”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扮成那名昆仑弟子的样子,淳于笙一时有些犹疑。
无论是谢苏或是昆仑的弟子,她都不想得罪。
谢苏笑了笑:“令尊袭击了这名昆仑弟子,将他藏在货舱里,又冒充他混入学宫,已经算是把昆仑给得罪了。我要是你,现在就去货舱,给他再补上三根金针,最好让他一直昏睡到下船。”
淳于异大约是只想着先将谢苏带到船上,如何善后,他是一概没有考虑的。
木兰长船到岸还要五天,这名昆仑弟子不可能一直闭门不出,其他人很快便要起疑。
但若现在将他唤醒,他如果记不得袭击自己的人是淳于异那还好说,如果他记得一清二楚,这事可就难办了。
谢苏若是扮成他的样子,暂时在船上搪塞一下,等那些昆仑弟子下船,木兰长船往海上一开,大不了从此再也不做昆仑弟子的生意。
淳于笙稍稍一想,已经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轻声道:“若是他们发现了你……”
谢苏低头看着她:“那便揭了这张人皮面具,让昆仑的人知道,得罪他们的人叫做谢苏,如何?”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淳于笙声音低低的,又道,“你会用人皮面具么?”
“略会一些,”谢苏莞尔,“不过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淳于笙道:“什么?”
谢苏将那人皮面具握在手里,放在脸前比了比。
“告诉我他是谁,住在哪间房里。”
昆仑弟子都住在木兰长船的第三层,有一间稍大的房间,白日里用作休息说话,夜深之后,他们才会回到各自的房间去。
有淳于笙帮忙,谢苏得知这名昆仑弟子叫做段致诚。
他是致字辈的弟子,算起来应该要叫何靖济一声师叔。
不过同一字辈,弟子之间的地位可能会有很大的不同,有时是看师父是谁,有时是看自己的修为。
特别是昆仑这样门下弟子何止千人的仙门大宗,这一点就更加明显。
如丛靖雪或是何靖济这样,身为掌门郑道年的弟子,自己又天资过人,在门中的地位自然很是不同。
那时在学宫,何靖济先遣了一批昆仑弟子回到船上等他们,自己则带着段致诚等几个人进入学宫地下,足见此人在这些昆仑弟子之中地位略高一些,何靖济对他也更加亲近信任一些。
要扮成这个人混入昆仑弟子之间,并不算特别容易。
想要减少破绽,自然是扮成一个最不起眼的弟子比较好。
不过谢苏其实也根本没得选。
他并不熟悉段致诚这个人,说话行动之间很容易露出破绽。
而那张人皮面具是淳于异自己用过的,并不十分贴合谢苏的脸,只怕不能在明亮处同昆仑弟子长时间在一起说话。
但溟海上不能使用术法,谢苏想要从昆仑弟子那里探听鬼面具的事情,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这些昆仑弟子在木兰长船上都是一人一间房,淳于异将谢苏引到段致诚的房间里,又将几个瓶瓶罐罐和几把长短不一的竹刀放在桌上。
谢苏一看那些物件,就知道淳于笙或许同淳于异一般,都是使用人皮面具的高手。
罐中特制的胶水可以令人皮面具均匀贴合脸上,与肌肤连接的地方看不出痕迹。
而人皮面具边缘极薄,不能用手指拉扯,很容易变形,只能用这种很薄的竹片刀一点点修平整。
谢苏将人皮面具上已经沾过胶水的地方稍微削去一些,而后将面具轻轻贴在脸上。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也不算特别差,这些昆仑弟子上船时,淳于笙全都是见过的,在数日航行之中也同他们交谈过几次,粗略对这个段致诚有些印象。
“他好像不太喜欢跟人说话,总是一副很高傲的样子,白天也不常出来,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冷淡高傲,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所以淳于异要挑一个昆仑弟子假扮,才会选中他。
谢苏理好人皮面具的边缘,又将长发束成昆仑弟子的样式,套上了段致诚的衣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口问道:“现在像吗?”
淳于笙迟疑道:“他比你好像要胖一些,身高倒是差不多。”
她想了想,在谢苏肩背及胸腹处塞上了薄薄一层棉花,说道:“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谢苏看着镜中的自己,承影剑被他绑在外衣之下,又拿起段致诚的剑,微微扬起下巴,脸上面无表情。
淳于笙笑道:“很像。”
她似乎有些苦恼之色,又道:“不过说话声音嘛,我其实也没听到他说几句话,你试着将声音低一些吧。”
外面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淳于笙一怔,立刻看向房门,谢苏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敲门的也是个昆仑弟子,语气恭敬拘谨,“师兄,小师叔似乎有些不适,致远师兄请您过去看看。”
谢苏冷淡道:“知道了。”
淳于笙以口型说道:“等你走了我再走。”
谢苏踱步至门口,开门之后,只见前来叫他的那名昆仑弟子低头站在走廊上,样子十分恭谨。
谢苏反手合上房门,“走吧。”
他心知这弟子口中的“小师叔”就是何靖济,只是他上船之前毫无异状,不知道此刻究竟不适到了什么程度。
那弟子将谢苏引到何靖济的房间门口,又为他打开门,一举一动规矩合度。
谢苏又一次明白了明无应为什么对昆仑的人这么不耐烦。
只是师兄弟之间,规矩就大成这样,以明无应的性子,在昆仑山上连一天都待不下去。
他想着段致诚的高傲,面色冷淡,并未多言,径直走入房间。
何靖济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是神色很不安宁,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在他身边坐着的男子气宇轩昂,一脸担忧之色,见到谢苏进来,叹道:“师兄,你来看。”
此人便是谈致远,谢苏记得在学宫地下那个灵气湖泊处,正是这个人从袖中掏出锦盒,交到何靖济手上。
何靖济突感不适,身边只有谈致远一人,他又将自己请来,口称“师兄”,谢苏便已经看出这些昆仑弟子之中,除了何靖济之外,就是自己和这个谈致远地位最高。
谢苏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何靖济的情况。
谈致远道:“方才我探过小师叔的脉象,与来时那两次发作一致,应当又是受那鬼面具的影响,神思不宁,经脉之中灵力奔腾,难以压制。”
先前谢苏开门时,与那昆仑弟子有过短暂对答,他是压低嗓子说话,那弟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但谢苏仍不愿多说,怕被谈致远察觉,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谈致远却是犹疑片刻,问道:“前一次,咱们猜测是这鬼面具的问题,小师叔便将那镇压鬼面具的符箓暂交给师兄保管,师兄也曾感到不适么?”
谢苏却不知道是不是谈致远已经察觉他是个冒牌货,故意抛出一个问题来让他自投罗网,当下只不答话,作出略微沉吟的样子。
倒是何靖济忽然长吸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他浑身汗湿,不住大口喘气,双眼模糊片刻,这才看到陪在自己身边的是谁,起身从袖中取出那两只明黄符纸,看着看着便皱起眉头。
“虽得符箓镇压,但此物在身上的时间长了,好似能迷惑人的心神,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许多幻象,如同噩梦一般,总是无法醒来。”
谈致远倒了茶水送到何靖济手中,关怀道:“小师叔看到什么了?”
何靖济先是看了谢苏一眼,又看向谈致远。
“我看到……战场,不知道在哪里,到处都是死人,旁边有一条河,那河水里面全部都是——”
谢苏低声道:“全是尸体?”
何靖济抬眼看他,冷汗从鬓角滴落,良久才出声说道:“你也看到了。”
从何靖济这一句话中,谢苏就知道,先前谈致远并不是发现了什么故意诈他,而是在来时的船上,何靖济便已经被鬼面具影响过两次,曾将镇压鬼面具的符箓交给段致诚保管。
而谢苏之所以能接上何靖济的话,是因为他在白家也接触过一个鬼面具。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谢苏握住那个漆黑的鬼面具,一瞬间幻觉袭来,令他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的惨烈景象。
方才听何靖济说起他在噩梦中看到了什么,谢苏一瞬间便回忆起来。
那剧烈的血腥气似乎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灭顶一般。
谈致远皱着眉看向那两张符箓,语气低沉:“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何靖济气喘稍平,又道:“与我们先前的猜测一致,这东西会影响人的心智,带在身上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影响。我觉得……它甚至像一个活物一般,知道我在想什么……”
谈致远道:“溟海之上不能使用术法,上船之前,小师叔又对这镇压符箓加了一重禁锢,损耗心神,才会如此。”
何靖济苦笑一声:“你不必安慰我,此物虽然妖异,终究也是我静心凝神的功夫不到家。”
这句话让谢苏觉得无端熟悉,片刻后才想起来,很多年前在学宫的试炼秘境中,丛靖雪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都是郑道年教出来的弟子,这一对师兄弟,就连说的话也相似,旁人还未说什么,就先来责怪自己。
何靖济转头看向谢苏,将那明黄符纸托在掌心,郑重道:“今夜只能有劳你了。”
不等谢苏出声,谈致远已经将符纸取走,细心送入袖中,脸上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小师叔是觉得我的修为不如致诚师兄吗?师兄已经中招过一次,轮也轮到我了。今夜便由我来镇守这妖物,小师叔与师兄好好歇息。”
何靖济虚弱一笑:“好吧,你务必慎重小心,察觉不对劲,立刻叫我们就是。”
谈致远点点头,向门口走了两步,又看向谢苏,问道:“师兄可要跟我一起?”
谢苏本想尝试从何靖济口中得到更多消息,但何靖济明显十分虚弱,又心神不定,急需休息,镇压鬼面具的符箓也已经交到谈致远手里,自己再不离开,恐怕会引起两人的怀疑。
他向何靖济点了点头,与谈致远一同离开了。
回房间的一路上,谢苏始终戒备着谈致远同他说话,若是说起他们从前在昆仑的事情,自己是答不上来的。
但谈致远仿佛很是了解自己这个师兄高傲冷淡的性子,也并不多说什么,又很有师兄弟之间的礼数,目送谢苏进入房间之后,谈致远才步入自己的房间。
那关门声响起之后,谢苏无声无息地将门打开一半,倾听旁边的动静。
原来他与谈致远的房间只是一墙之隔。
淳于笙自然早就离开了,谢苏心知这少女心思机敏,虽然在易容一事上帮了他,但自己此刻假扮成段致诚的样子混入昆仑弟子之中,无论所图之物是什么,淳于笙都绝对不想知道,只盼与他们两边都沾不上关系才好。
谢苏吹灭灯烛,推开窗子,在床上和衣而卧,承影剑就放在枕边。
他心里在想,不知道师尊此时是不是已经发现他离开蓬莱了。
海上静夜,大雾茫茫,谢苏却没有睡意,也不能睡。
他只是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苏忽然听到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

这声音细碎,混在海浪声中并不算十分明显。
但谢苏耳力过人,已经听到那并非船身破开海浪发出的声音。
他翻身坐起,拿起身边的承影剑,无声无息靠在窗边,侧目下望。
海上大雾弥漫,他住的房间是在第三层,至多看得见下面两层,看不到水面。
只见七八条手臂粗的绳索从雾中伸出来,末尾挂着精钢爪钩,深深地楔入栏杆。
每条绳索上都有数名蒙面人脚步如飞,轻捷迅疾,顷刻间就跳到了船上。
这些人训练有素,黑布遮面,脚步更是无声无息。
他们身上都穿着鱼皮衣,湿淋淋的,一望即知是刚从海水中浮上来。
谢苏心头一凛,此刻木兰长船正在溟海之上,四周无边无际,这些人再精熟水性,也不可能是从岸上游过来的。
海雾之中必定有船。
一个名字霎时间出现在谢苏心中,能在溟海上航行的可不只是木兰长船,还有沧浪海的船队。
“殷怀瑜……”谢苏无声道。
想到这个人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仇恨,只是单纯的杀心。
所有的蒙面人接连通过绳索,人数在三十左右。
谢苏侧身站在窗边,并不露出自己的身体,只是以目光下望。
那些蒙面人互相打了一个手势,仿佛对这木兰长船的构造很是熟悉,打开了一道暗门,立即进入了船舱。
恰在此时,一股异香从走廊上漫了进来。
谢苏立刻用清水淋在手帕上,盖住口鼻,继而闪身至门边,静听走廊上的动静。
他刚刚低下头,就看到一只小虫从门缝里爬进来。
这虫子与蜈蚣形似,通体漆黑,只有背上有一道长长的金线。
这金线虫爬行极快,几如黑金二色在地面上游走,转瞬间已经到了谢苏脚边。
他手指一动,先前用作修整人皮面具的竹片刀顿时飞出,将金线虫牢牢钉在原地。
那虫子被竹片刀钉住,摇头摆尾地挣扎了一下,竟然化成一小股黑烟,原地消失了。
谢苏微微皱眉,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灯火摇曳,那股甜腻异香也消失了。
谢苏握着承影剑,刚刚迈出一步,就发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灵玉,上面还打着碧色的璎珞。
他将灵玉拾起,转而望向自己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灵玉。
这是昆仑弟子用来护持心神的灵玉,佩在身上,心神宁定,不易为邪魔外物所扰。
那自己捡到的这枚灵玉又是谁的?
走廊上安静得落针可闻,谢苏一面注意着走廊尽头楼梯的昏暗处,一面用剑柄顶开了谈致远的房门。
里面窗户大开,空无一人。
谢苏越过谈致远的房间,又打开另一名昆仑弟子的房门,只见那弟子睡在床上,右手垂下,手背上趴着一只金线虫,正在吸血。
而金线虫背上的那条金线已经有一小半转为血红,似是吸血越多,金线转而变红的部分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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