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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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苏一怔,试探着用指背蹭了鸾鸟一下。
这金红流彩的大鸟顿时发出了一声悦耳柔和的低吟。
姚黄站在一边,几乎翻了个白眼。
虽然一早知道谢苏很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喜爱,但姚黄向这鸾鸟投食十年,也不过能近身而已,想要摸一摸它是万万不行的,而谢苏不过刚回来,这鸾鸟便主动贴了上去。
姚黄恨恨道:“果然没良心……”
那鸾鸟被谢苏摸了几下,似乎十分欣悦,轻轻抖动双翼,羽毛上的五彩光华更加绚丽。
它低下修长的颈项,尖利鸟喙一折,衔下一片长长的金红色尾羽,放到了谢苏面前。
谢苏微微挑起眉,姚黄更是睁大眼睛看着鸾鸟,片刻后伸手抚着额头。
见谢苏并没有动作,鸾鸟轻轻拍着双翼,好似催促一般,再次衔起尾羽,丢在了谢苏脚边。
那金红色的尾羽流光溢彩,在日光的照耀下,美丽无比。
谢苏俯身要捡,姚黄却道:“慢着,你真的要捡?”
谢苏平静道:“找个花瓶插在里面,摆在屋子里,挺好看的。”
姚黄大笑出声,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幸灾乐祸地看着鸾鸟,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谢苏捡起尾羽放在石桌上,只觉得那华丽羽毛在掌中的时候轻若无物,又莫名有一种暖意,知道这是鸾鸟乃天生灵物,便是尾羽之上也带着灵力之故。
姚黄却是花妖,又在这蓬莱山中照料各种灵物精怪,对这等灵鸟的习性有些了解,这才乐不可支。
“它将尾羽啄下来送给你,怕是求偶的意思。”姚黄伸手蹭了下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你倒好,想着拿人家的尾羽去插花瓶。”
谢苏闻言微微一怔,看向鸾鸟。
这鸾鸟初时见谢苏捡起尾羽,似乎很是兴奋,双翼轻轻拍动,又有柔和的低吟。
片刻之后,见谢苏将尾羽放在石桌上,鸾鸟便好似生气了一般,扑扇着翅膀飞到那一团已经变成碎片的树枝上,背对着他们,气呼呼地梳理羽毛。
谢苏不由得一笑。
姚黄笑道:“你可千万别不放在心上,现在还是只鸟,兴许哪一天就修炼出了人形,半夜三更摸到你房间去,话本子里小妖精们见到貌美的书生小姐,是常常这么干的……”
谢苏见姚黄越说越不像话,看他一眼,自己在石桌旁边坐下了。
姚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才平复气息,也坐在石桌边上,低头去看鸾鸟那光华美丽的尾羽。
他又道:“那我去找个花瓶,就放在那边,窗户下面怎么样?”
谢苏道:“你若喜欢,放在你那里好了。”
“我可不要,”姚黄故意做出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来,“又不是送给我的。”
他天性如此,喜欢漂亮的人和漂亮的东西,但却很难生出占有之心,只是眼见过便觉得很开心了。
姚黄说话时,不自觉拿着那根尾羽轻轻摇晃着,鸾鸟见状,咂了咂嘴,瞪视着他。
姚黄总觉得鸾鸟眼睛里冒出来的像是凶光,气哼哼地将尾羽放下,转头向谢苏道:“说了半天,还没问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谢苏这具肉身虽是化生在玉石之中,但此刻与魂魄相融,那感觉仍是肉体凡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一连睡了十几天,当然是会饿的。
方才谢苏还不觉得,此刻姚黄一问,他立刻觉得腹中空空,微露赧然之色,点头道:“嗯。”
姚黄立刻站起来走出小院,冲谢苏招了招手,说道:“那你等我一会儿。”
谢苏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是想叫住姚黄,问一些事情。但是姚黄站起来就走,没有给他什么机会张口说话。
谢苏心知,姚黄怕是知道他想问什么,所以半是顺势半是故意地走开了。
其实他想问的……不过就是明无应。
谢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到蓬莱的少年,听不出别人的言外之意,也看不出别人的情绪起伏。
自西麓岩洞一路回到半月小湖,除非说起这十年间的旧事,姚黄言语之间不得不提到明无应的名字,其余的时刻,他总是有意无意将二人的话往其他地方引去。
谢苏低下头静了片刻,听到院中有喀拉喀拉的声音,是那只鸾鸟窝在树枝上,百无聊赖,用鸟喙轻轻啃咬一旁的木架子。
他起身走到院外,终究是记着姚黄还要过来,并未往远处去,只是踱步进了桃林。
触目所及都是粉色云霞一般的桃花,林间一条清溪,水声潺潺,落花漂流水上。
谢苏在溪边蹲下,将双手浸在清凉的溪水之中,借流水看向自己的倒影。
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回来。
半月小湖院内,有淡淡的金色光华一瞬消逝。
片刻后,明无应的身影凭空浮现,青衫磊落,意态潇洒。
他刚向着石桌靠近一步,院墙边树枝堆上,那只鸾鸟便扬着修长的脖颈,一双宝石般的眸子紧盯过来,仿佛又是紧张又是戒备。
明无应拿起那片流光溢彩的尾羽,打量了一眼,又随手扔到桌上,轻轻啧了一声。
他转身看着鸾鸟,威胁道:“过来。”
那鸾鸟倒好似很生气他碰了自己的尾羽,双翅展开,眨眼之间便飞过半个小院,冲到明无应身前,鸣叫声也凶戾起来。
鸾鸟一双羽翼展开,那金红流彩的光华更甚,尤以长长的尾羽最为华丽。
明无应眼睛一眯,似有一道无形剑气闪过。
鸾鸟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瞬之间,尾羽末端最华丽鲜艳的部分就断去了,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明无应摸着下巴,看着鸾鸟秃了一半的尾羽,心情很好的样子,随口道:“不错。”
鸾鸟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尾羽,片刻后怒不可遏,锐鸣一声,如一团流火般冲过来。
明无应却像是有些不耐烦,右手一点,将鸾鸟定在半空中。
院门处却有脚步声传来,明无应回头。
谢苏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他先是看了看明无应,又看了眼鸾鸟,目光向下,落到一地金红华丽的羽毛碎片上,声音中似乎有些困惑。
“师尊是在……做什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出自高明《琵琶记》

第89章 梦里浮生(三)
鸾鸟被定在半空,形如一团流火,偏偏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纹丝不动,那华丽的尾羽秃了一大半,一双宝石般的深红色眼珠里面几乎烧出了火光。
相比之下,明无应则显得非常潇洒自在。
他坦然道:“练剑。”
明无应手指一动,一道无形剑气划过,将鸾鸟那本已经秃了一半的尾羽彻底削平了。
谢苏走进院子里,蹙眉看着金红的羽毛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缓缓问道:“练剑?”
“好吧,”明无应振振有词道,“它尾巴太重了,这样飞不高,你看我帮它削去一些尾羽,是不是好多了?”
他话音刚落,施加在鸾鸟身上的禁制也已经解开,似乎是想让谢苏看看,鸾鸟没有了尾羽,反而飞起来更轻盈一些。
可是下一瞬,这怒火中烧的灵鸟锐鸣一声,旋即冲了过来,尖利鸟喙在明无应尚未收回去的右手上狠狠啄了一下。
明无应轻嘶一声,右手食指上已经被啄出一个深深的伤口。
他鲜血之中似乎带着一抹稍纵即逝的金光,蜿蜒流到掌心。
鸾鸟气得浑身羽毛都炸了,扑扇着翅膀飞起,在小院院墙上停留片刻,悲愤大叫数声,这才振翅往林中飞去。
长长的尾羽如今全秃了,飞翔的感觉自然很是不同,鸾鸟刚冲出去就飞得东倒西歪,像是片刻之后才重新掌握平衡,如一团流火高飞,转瞬间便只剩下金红色的残影了。
明无应在石桌旁边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谢苏。
“又开始叫我师尊了?”明无应道,“不叫我‘道友’了,还是‘仙师’,你觉得哪个称呼更顺口?”
谢苏的唇角轻轻抿了起来。
他尚未理清自己诸多思绪,又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明无应,自己还没有去见他,他反而若无其事地来到了半月小湖。
且刚一出现就开始翻过去的旧账。
谢苏与明无应相处久了,知道若是顺着他的话替自己辩驳,反而要落入明无应的圈套,被他捏在股掌之间,索性淡淡答道:“师尊见我的时候,也没有说自己是谁。”
他知道自己是强词夺理,避开明无应的目光,也在桌边坐下。
明无应果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没有说什么,反倒是笑了一声。
两人相对而坐,倒是没有一个人开口,院中只有清风吹来落花的声音。
谢苏虽然侧过脸去,却知道此刻明无应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几乎如有实质,停留在自己身上。
先前顶着沈祎的躯壳,谢苏尚能够在明无应面前不动声色,现如今他已经换回自己的身体,一切伪装和掩饰都已经不在,两人之间倒像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暗暗流淌。
谢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无应忽然隔着桌子向他伸过手来。
他目光在明无应流血的手上转了一下,问道:“做什么?”
“流血了,”明无应理直气壮道,“疼啊,你不帮我包一下么?”
先前他身负寒毒,明无应用自己的血喂给他,压制他经脉中的寒气,也是用无形剑气自己划伤手指,伤口一瞬就能复原,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谢苏明知道明无应此刻是故意的,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遂他的愿。
他淡淡问道:“为什么要我帮你包?”
明无应扬起眉毛。
“那鸾鸟是不是你带回来的?它啄伤了我,当然是你来负责。”
谢苏静了片刻,起身去房间中找那只放伤药的木盒。
从前他在山上练剑,受些小伤也是家常便饭,姚黄便将伤药和干净棉布等裹伤之物放在木盒之中,留在半月小湖。
谢苏推门走进房间,脚步顿了一顿。
这里的所有陈设,所有物件,都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显然是姚黄刻意维持原状。
走进房间的一瞬间,真好似这些年来发生过的事情都是一场幻梦,梦醒时分,只有无尽的熟悉和一种奇怪的怅然。
谢苏压制心中思绪,走到墙边的架子旁,取下那只盛放伤药的木盒,目光一动,却落在木盒旁边的一件东西上。
那是两片残破面具,边缘已经碎了,就算合起来,大约也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面具。
十数年光阴下来,面具早已经陈旧得看不出颜色与花纹。
其实这面具本也就是明无应在金陵城的街市上随手买的小玩意儿。
那时他负气下山,将白玉玲铛还给了明无应,只带了这么一件跟明无应有关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意无意地,就将这面具在身边留了这么多年。
后来在溟海上,他持剑斩杀水兽仓兕的时候,这面具也碎成了两半。
姚黄大概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整理他的东西时看到了,就放在架子上面。
如今谢苏看到这两片残破面具,想起过往种种,忽地笑了笑。
他拿起木盒,转身走出房间。
明无应仍是坐在石桌边上,闻声回头看他。
至于那只被鸾鸟啄伤的手,他就任伤口中鲜血滴落,一副理所当然等着谢苏包扎的样子。
要给他包手上的伤,谢苏本应该坐到明无应身边去,可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愿坐过去,仍是与明无应隔着一张石桌。
谢苏移开木盒上盖,用竹片从瓷罐之中挑出一点药粉,示意明无应伸手过来。
明无应嘴角一勾,伸直手臂。
谢苏不想与他对视,借着要为他敷药,低着头不说话。
他本来就生得很白,乌发如漆,肤光胜雪,这一低下头去,浓长眼睫低垂,在脸上留下两排小扇子一般的阴影。
明无应有意逗他,右手动了一下,竹片上的药粉便撒歪了。
谢苏抬眸:“别动。”
明无应懒散道:“不能怪我,真的很疼啊。”
谢苏抿了抿唇,用竹片多挑了些药粉,另一只手伸出,搭在明无应的手腕上,不让他乱动。
他垂眸望着那处鸾鸟啄出来的伤口,就要将药粉撒下去。
明无应右手一动,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谢苏刚抬起头,就看到明无应将所有的懒散随意漫不经心都收了起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
谢苏心知明无应或许是误会了,他寄居沈祎躯壳的时候,每每寒毒发作,浑身都像冰一样冷。
他轻声道:“不是……我没事,是刚才在溪水里面洗了手。”
明无应的掌心极暖,谢苏只觉得被他指腹接触的地方渐渐热烫起来,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的感觉。
他轻轻一抽手,明无应便感觉到了,却也没发力,由着他把手抽走,继续上药。
鸾鸟啄出的伤口极深,药粉撒上去,过了片刻才不再流血。
谢苏又用干净的棉布将伤口处包起来,手下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到他抬起眼眸,示意明无应自己已经包好了,这人却还似笑非笑的。
“这么快?”明无应抬起手打量着,“还是疼,怎么办?”
谢苏淡淡道:“这药治得了伤,治不了疼。”
言下之意,多的他也管不了。
说来奇怪,见到明无应之前,谢苏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面对他。
他这样忽然出现在半月小湖,虽在谢苏意料之外,却也免了他再去徒劳思索,内心反倒安定下来。
明无应却是打量着谢苏为他包的伤口,棉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如两根手指粗细一般。
谢苏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主动道:“这屋子里一切东西,十年了都没变过。”
明无应随口道:“嗯,这样不好么?”
谢苏伸手在那个盛伤药的木盒上叩了两下,说道:“所以,这药也是十年前的,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
明无应静默了一瞬。
谢苏却先忍不住了,半侧着脸,微微一笑。

山间清风如许,落花无数。
谢苏一手按在那装药的木盒上,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抬眸望向明无应。
他心中有话要问。
然而谢苏还没开口,就看到林间飞来一个金红的影子,来势奇急,几乎如一团流火,转瞬之间就到近前。
是那只鸾鸟去而复返,它嘴里叼着几根小树枝,朝着明无应飞过来。
明无应也看见了,莞尔道:“你试试。”
不知道是不是那鸾鸟灵性到听得懂人言,还是灵鸟天生就更能感知周遭气息,知道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
比方说姚黄,向这只鸾鸟投食十年,也不过能近它身而已,想要摸一摸羽毛也是不行。
而明无应这一声威胁,鸾鸟就听懂了。
它叼着小树枝在半空中盘旋,显然是很想将树枝丢到明无应头上,或是再狠狠啄他一口,但此刻却又不敢了,又见谢苏并没有要给自己撑腰的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盘桓了一会儿,调转身子飞走了。
谢苏却知道鸟儿生性如此,比其他灵物都要记仇,鸾鸟一时飞走了,怕是还要找机会来偷袭明无应,想到这里,不由一笑。
余光中察觉到明无应又转向了自己,谢苏清了清嗓子,还是选择直接开口了。
毕竟他想知道的很多事情,只有明无应能告诉他。
而在明无应的面前,自己迂回着去问,反而立刻就会被他察觉。
谢苏一向猜不准明无应的所思所想,却知道他这个师尊不想说的事情,没人能问得出来,也向来很会骗人。
“我想问师尊一件事,”谢苏道,“师尊能不能对我说实话?”
明无应嘴角一勾:“你还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实话?”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问道:“元徵……此刻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并没立刻作答,而是笑了一下,说道:“我以为你第一个问题,是要问朱砂骨钉去了哪,你身上的那个禁术又如何。”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谢苏想问的,但归根到底,他更加在意的是元徵。
谢苏知道在镜花水月境中,明无应或许已经看过自己记忆,知道了当年自己盗剑闯阵的真相,但此刻仍是出声约略讲了一遍经过。
“十年之前,元徵对我说,师尊将一半法力留在了天门阵中,又说……没有这一半法力,师尊也许无法从沉眠中醒来,所以我……去闯了天门阵。”
谢苏垂下眼眸:“元徵说他会与我一同入阵,抽出师尊的一半法力。我想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元徵是明无应的朋友,且道法精深,性情温和,谢苏也得到过他不少指点,一向对他尊敬信任,而且那时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陷入沉眠,谢苏心中的自责负疚似有千钧重,所以元徵这样一说,他不假思索便去闯阵了。
明无应看他一眼,“是。”
“为什么?”谢苏问道。
明无应却是笑了笑,“我想毁掉天门阵,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谢苏又道:“那这一半法力,师尊现在可收回了吗?”
明无应忽然认真看向谢苏,就这么看着他,许久不说话。
“你不问他是不是骗了你,放任你死在天门阵中,也不问魂魄重归自己的躯体,那白家女子给你下的禁术是不是就此解开,百日后你就不用死了,却来问我这个。”
明无应淡淡道:“谢苏,总想着别人,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么?”
谢苏静静听着,心道:“可你是别人么?”
可这句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转而问道:“师尊不是也剥去龙骨,化为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十万百姓,难道师尊那个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吗?”
明无应挑起眉,笑道:“千万别觉得你师尊心怀天下苍生,那可太无趣了。只是因为恰好让我看见了,恰好我也管得了,能明白吗?”
谢苏嘴角一翘,没有说话,他一早就知道,明无应并不是故意这么说,因为他原本的性情就是如此。
世人大多以为,修为越高地位越高的人,就越该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但是对明无应来说,救十万人也好,救百万人也好,他其实只是顺手而已。
“告诉你也无妨,天门阵汲取天地灵气,被我毁去一半,仍能缓慢复原,我留下法力在阵中,只是为了制衡。”
明无应又道:“你身上的朱砂骨钉是我取下来的,其上的禁术也随之烟消云散,这个你不用再管了。”
谢苏抬眸,预感到明无应接下来要说的话。
“至于元徵,他跟沉湘一样,这十年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明无应淡淡道,“以前我没心思去找他,至于以后么……当然是要找到他的。”
他语气平静,甚至连郑重也算不上,可是谢苏知道明无应这句话的分量。
谢苏低声道:“我还有事情想问。”
明无应扬起眉毛,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如果这不是最后一个问题,那他现在就要走了。
谢苏半低着头,良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与明无应对视。
“师尊……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元徵或许骗了他,但是沉湘的话,谢苏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明无应强令龙骨归位,又动用剑意太过,折损心力,需要沉眠十年。
可是从逐花楼的春掌柜口中,谢苏听到的却是十年之前,明无应离开蓬莱,去往酆都寻找牧神剑。
而自己重生之后,立即遇到了明无应,又得知他下山来的只是一个分身,所以有这一问。
明无应似乎很知道谢苏是什么意思,似笑非笑道:“你是觉得我的伤还没有好是么?”
谢苏追问道:“所以已经无碍了吗?”
明无应眨了眨眼睛,沉吟道:“唔,收拾那只笨鸟是够了。”
只见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去,迅疾轻灵,向那只不知何时盘桓在空,却还叼着小树枝要来偷袭明无应的鸾鸟而去。
谢苏立刻道:“别伤了它。”
鸾鸟俯冲下来,堪堪迎上那道无形剑气,并没有被剑气伤着何处,尾羽却是又被削短一分,秃得更加厉害了。
鸾鸟吐掉小树枝,悲鸣一声,委委屈屈地飞走了。
谢苏的目光跟随着鸾鸟,直到看到那金红色的影子消失在林中,这才回过头。
明无应一直在看他,见他转过脸来,径直将那只受伤的手伸到他身前,认真道:“伤口疼。”
他肩宽臂长,隔着一张石桌伸手过来,姿态还是很好看。
谢苏一时不知道明无应是故意的,还是那敷上去的伤药过了十年,已无药性,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多想,握住明无应的手,想帮他拆掉伤口处包裹的棉布。
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
姚黄似乎也听到院中有说话的声音,鬼鬼祟祟地伸头进来,见谢苏拉着明无应的手,两人都闻声回头看着自己,要走进院子的步伐便僵硬了一瞬。
他手指一动,两碟糕点悠悠漂浮过来,落在石桌之上,自己则退出院子,殷勤道:“我什么也没看到,这就滚了。”
谢苏还未开口,明无应已经说道:“站着,我让你走了?”
姚黄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嘴角,摆出一个真挚的笑脸,走入院内,问道:“主人还有什么吩咐?”
谢苏已经放开了明无应的手,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姚黄那句话欲盖弥彰,反倒像是自己拉着明无应的手,要做什么似的,感觉十分奇怪。
姚黄看看明无应,又看看谢苏,面上不显,心里已经转过去好多个念头,先是哀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在想这两个人为什么还是这么别扭。
当着明无应的面,姚黄却已经神游天外。
明无应待要开口,却有一道影子从远处飞来,带起悠长的哨声。
那东西飞近了,谢苏才看到是一只小鸟,只不过是纸折的小鸟。
纸鸟径直飞到姚黄手中,重又变幻成一张纸,展平开来,那哨声也消失了。
明无应随口道:“杨观什么时候能琢磨一下自己的术法,听着这哨声不烦么?”
姚黄心道:“他当然不烦,因为这哨声是用来烦你的。”
他的目光在纸上一展而收,向明无应道:“杨祭酒说,昆仑弟子来访,想要求见主人。”
明无应却回头看向谢苏,问道:“想去么?”
谢苏本以为,按照明无应的性子,昆仑的人来到蓬莱,他多半是不会去见的。
这念头在谢苏心中一转,他又想到先前姚黄说过的话。
这十年间,昆仑掌门郑道年出关,虽未明言,一举一动却是表明了昆仑的立场,又多次设立清谈会,遍邀各仙门前去,将那冰海残卷上面的记载从板上钉钉辩到真假不明。
如今昆仑弟子前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谢苏拈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跟着明无应站了起来。
待到三人到了学宫,已经能看到前来接引的学宫主事,谢苏这才想到,方才明无应问他的那句话,其实还有别的意思。
杨观是知道谢苏长什么样子的,他若是前去,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就不再是个秘密。
那学宫主事十分恭敬,远远看到明无应,并不抬头直视,更没有看向谢苏,只是将他们引到议事的大殿中。
明无应却好像知道谢苏心中所想,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那学宫主事,搬来了一扇屏风。
屏风之后,明无应坐在主位,谢苏则被安排在了他身边的矮桌边上。
谢苏低声道:“其实我不是……”
他想说自己并不是不想以谢苏的身份出现在人前,毕竟他人言语,谢苏从不放在心上,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好。
明无应却将桌上纸笔扯来,按在谢苏身前,笑道:“想什么呢,郑道年教出来的徒弟跟他一样啰里啰唆,十句话里连一句有用的都没有,我不耐烦听,还有我手伤了,你替我记着点儿。”

明无应同谢苏说话的时候,是倾身过来,二人相距极近。
加之明无应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又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那字音便一个个地飘进谢苏耳朵里,令他无端觉得有些异样。
他收敛目光,稍稍坐正了身体,抚平宣纸,取下一支羊毫。
倒是明无应见谢苏如此乖顺,似乎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向后靠在凭几之上,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坐姿。
外面天色渐昏,殿内数支长明灯温暖明亮。
谢苏明知此刻明无应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反而不想抬头与他对视,而是稍稍侧了过去,半对着屏风。
那扇屏风算不上多么宽阔,堪堪遮挡住两人身形。
屏风上绘的是一副寒江图,远水无波,平林漠漠,江上孤帆独影,寂静凄清,寒江尽头,青山负雪。
绢纱陈旧,长明灯直照而过。
谢苏曾在学宫三年,还记得藏书阁里,主事们坐在类似的屏风之后校书的场景,只是主事们校书时向来心神宁静如入定一般,不像他此刻坐在这里,思绪一刻不停。
姚黄本来跟在他们身后,见谢苏在这里,自觉明无应大约也不需要自己做什么了,便上前一步,将先前用帕子包好的糕点放在谢苏手边。
他见谢苏来时只是匆忙吃了一块,索性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不少糕点,一路揣着过来了。
帕子里一半桃花酥,一半白玉糕,姚黄用手指了指那扇屏风,用口型说道:“反正从外面又看不见,你吃就是了。”
他退到一旁,瞧着是在安静侍立着,其实心中在想,怎么进来许久,还不见昆仑的弟子前来,又见先前引他们入内的那位学宫主事朝他比了个手势,会意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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