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道:“我觉得……牧神剑好像能感应到我们来了,它像是在等我。”
他手中的承影剑也微微震动,仿佛是受到了牧神剑的剑意招引。
元徵一手扶住谢苏的肩膀,问道:“你能找到牧神剑吗?”
谢苏点头道:“应该可以。”
“好,”元徵淡淡道,“你只管取剑就是,我去替你拦住这船上其他的人。”
二人分开,谢苏受牧神剑剑意的指引,在船舱之中穿行,有两次甚至遇到了沧浪海的人,只是修为都不甚高,谢苏将自身气息隐匿,并没有惊动他们。
沧浪海这艘巨船似乎是由商船改制而成,船舱房间不多,有几个空旷巨大的屋子,想来曾经是运货的。
谢苏一路穿行至船舱最下一层,来到一扇铁门之前。
承影剑在他手中震颤,谢苏拔剑出鞘,轻轻一削,就已经切开门上锁链,闪身而入。
动手之前,谢苏已经分出一缕灵力,试探出这门上毫无阵法机关,竟然就是普普通通一扇铁门。
他本以为此行盗剑会闹出不小的动静,不意一路顺利至此。
然而进门之后,谢苏转身,手中的承影却险些本能般挥下。
房间之中立着十二个持剑的傀儡,站位布局颇有玄机。
此处昏暗,谢苏刚转身的时候,还以为那些傀儡是活人,看到他们持剑,手中的承影剑自然而然迎刃而上。
在十二个持剑傀儡之中,有三只巨大的青铜鼎,互相之间距离相等,每只鼎中都装满了清水。
只是那清水之中透出火光,仿佛是火在水中燃烧,蒸腾出汹涌霸道的灵力,共同指向三鼎之间的空地。
牧神剑立于空地正中,三只青铜鼎中火焰的灵力加诸其上。
谢苏片刻未停,钩起先前切断的门上锁链,甩向三只青铜鼎间的空地。
只闻兵器之声破空,十二个持剑傀儡瞬间移动,其中一个傀儡手中的长剑便已经挥向铁链,剑刃寒光一闪,立即将锁链切断。
虽是死物,但这十二个傀儡站位玄妙,组成阵法,彼此互为护卫,将三只青铜鼎及牧神剑拱卫中央,移动之时,更是随时有另一个傀儡补上空处。
十二个傀儡,十二柄剑,剑光如雨密密交织。
那长剑削铁如泥,只要一被挨上,削断手臂头颅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况且傀儡不眠不休,倒是比活人在此守卫更加周密安全。
谢苏抬手将另一段锁链扔向青铜鼎,另一个傀儡挥动手臂,长剑带起啸声。
这个傀儡一动,其余傀儡纷纷移动起来,十二柄长剑纵横交织,却是毫无破绽。
谢苏一剑挥下,旋身进入傀儡阵中,已经跟其中一个傀儡交上了手。
这傀儡外表由精钢包裹,在鼎中火光的映衬之下,流露出森森的冷光,每一挥剑,势大力沉。
十二个傀儡连番移动,从四面八方向谢苏出剑。
谢苏眼睛一眯,似乎看到了什么,手比心快,手腕一抖,将承影剑送了出去。
承影剑之锋利世间罕有,剑尖寒芒一闪,已经刺中其中一个傀儡的手腕。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傀儡全身由精钢包裹,手腕处却没有冷光,而是柔韧机括,承影剑一削而过,已将那傀儡的右手齐腕切下。
一击即中,谢苏如法炮制,又将两个傀儡持剑的手削去。
这十二个傀儡本是一个行云流水、精妙无比的阵法,此刻其中三个傀儡持剑的手被谢苏削去,便只有移动之能,而无攻击之力了。
这密不透风的交织剑光,便出现了中断之处。
谢苏当即出剑格住两个傀儡,身形一动,向牧神剑所在之处靠近一步。
鼎中清水里的火光却在此时大盛,梁上垂下数枚铜镜,将火光映向谢苏眼中。
这刺目光芒过后,谢苏再睁开眼,只觉得周围一片模糊,剑影交织,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索性闭上眼睛,纯以耳力应对持剑傀儡。脚下旋步,凭借方才记住的站位,背靠一只已被他削去手腕的傀儡。
如此分辨傀儡手中长剑挥下的风声,数次险些被剑刃刺中,都以分毫之差避过。
谢苏目中涌泪,忽然想起刚才晃他眼睛的铜镜,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手中承影剑不停,眼睛也比方才好受许多,寻得余裕看向铜镜,目光一凛。
那铜镜与他在群玉山龙神庙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此刻那铜镜之内映出的却是殷怀瑜的身影。
谢苏一早便知群玉山那条蛟龙作乱,跟殷怀瑜及沧浪海有脱不开的关系,但此刻亲眼证实,心中杀意已经不可遏制。
殷怀瑜不知用了什么术法,或是这铜镜原本就是他的法器,竟然能够借助铜镜直接看到谢苏。
他看到谢苏眼中杀意,仿佛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故意道:“这铜镜是不是很眼熟啊?”
谢苏意在盗剑,已被殷怀瑜借由铜镜发现,当下也不再留力,出剑之时大开大合,灵力激荡。
元徵此刻也在船上,纵使殷怀瑜此刻派人前来,谢苏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一心要尽快拿到牧神剑,并不理会殷怀瑜的挑衅。
只听殷怀瑜轻笑一声,又道:“数日前我在这铜镜之中,倒是看到一场好戏。有一个人,身为人家的徒弟,却对自己的师尊起了不轨之心,在这铜镜之中凤冠霞帔,红烛高照,假凤虚凰,好不恩爱。谢道友可知道那人是谁?”
这铜镜既然在殷怀瑜手中,他说出这样的话,必是看到了那日蛟龙在铜镜中幻化成明无应的样子来迷惑自己。
殷怀瑜又道:“岂不知若是天下人都看到了这铜镜中的故事,要如何想这徒弟,又如何想他的师尊呢?”
谢苏冷冷地望向镜中的殷怀瑜,手中的承影剑就要斩向铜镜,却忽然收了剑势,转而又削去两只傀儡持剑的手。
殷怀瑜说这么一番话,意在激怒自己。
纵然斩碎这房间里的所有铜镜,谢苏也伤不到殷怀瑜分毫。
而在这傀儡阵中分心,却是凶险万分。
谢苏沉下心思,再不理会殷怀瑜口中的话,手中长剑越发圆转如意,数息之间,阵中已经仅剩两只傀儡,再无任何威胁。
他纵身跃起,伸手挽住牧神剑。
青铜鼎内的火焰灵力瞬间在他身上留下三道灼伤。
下一瞬船舱轰然破碎,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拉住谢苏,右脚踢中一只青铜鼎,鼎中焰影清水流出,所到之处火光熊熊燃烧。
谢苏手中分别握住牧神承影二剑,被元徵带出船舱。
海面之上,朝阳初升。
东面天空暖白,霞光万丈,将海水映出瑰丽色泽。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
元徵仿佛不需要御剑,而是凭虚御风,直接带着谢苏飞向天门阵。
顷刻之间,谢苏已经身在高空,下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沧浪海的巨船陷入大火之中,浓烟滚滚。
再过片刻,云雾涌来,就连海面也看不见了。
元徵示意谢苏御剑,又道:“我自北边入阵,你从南边入阵,你有双剑在手,稍稍在阵中周旋片刻,我引出明无应留在阵中的一半法力,这就来与你一同出阵。”
他微微一笑,身影一晃便消失了。
谢苏御剑向上,已经能看到那一片诡谲云团,似乎有千个万个灰色的影子在其中盘旋。
他低下头,依稀看得到下方极远处一片幽静绿色,知是蓬莱秘境。
明无应就在那里。
谢苏将牧神剑和承影剑的剑鞘抛向蓬莱,飞向天门阵,再没有回头。
云散处,有风赤如血。
“有风赤如血”一句出自《汉书·武帝纪》
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像是风中有无数人影,来来回回,聚了又散。
谢苏穿行在这灰雾之中,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不知向前走了许久,才看到远处朦朦胧胧一片亮光。
走入亮光中的一瞬间,四肢百骸如同浸入温水一般,无端令人万分眷恋。
谢苏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粗糙石壁,是岩洞洞顶,几多裂缝蔓延而上,淌下一抹清澈天光。
这是……蓬莱山西麓峭壁上的那个岩洞。
十年前,明无应在此陷入沉眠,岩洞亦为冰雪覆盖。
谢苏眨了眨眼睛,天光晃进眼睛里,却没有令他觉得双目刺痛,反而视物时十分清晰。
谢苏只记得师尊抱着他,穿行在溟海之上。夜幕之中,蓬莱秘境的重重青山如黛色的影子矗立海上。
然后他就被师尊放入了一个镜花水月境中。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这十年离散,真如世间一场大梦。
十年前他闯入天门阵的那一日,时至今日回忆起来依然十分清晰。
谢苏曾经走遍天下人迹罕至之处,去收集那些天门阵的碎片,曾以为自己对这东西很是了解。
然而几乎是进入真正的天门阵的一瞬间,谢苏就知道自己错了。
天道试炼,从来就没有那样轻易。
云团之中那无数神出鬼没的灰色影子,在谢苏闯阵之后纷纷化为煞气,无形无质,却比风还要迅疾,比刀剑还要锋利。
他浑身上下一瞬间绽出无数道伤口,鲜血泼洒,甚至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在痛,经脉中的灵力却像是从伤口之中不断飞速流逝。
凶戾煞气先是毁损他骨骼皮肉,再伤了他一双眼睛。
此后只能听到天门阵中无穷无尽的风声。
谢苏最后记得的,是牧神剑和承影剑自他手中滑落,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坠落,肉体伤无可伤,魂魄亦被煞气片片凌迟,一身的修为灵力,像是随着鲜血一起流尽。
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他终于也如那无数不自量力,妄图挑衅天道的人一样,死在了天门阵中。
只是重生以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令谢苏无法脱身,千头万绪都只得先搁在脑后。
然而这一场大梦,如在梦中又将十年前的事情亲历,倒是令谢苏心中蓦地清明起来,回想起许多之前从未注意过的细枝末节。
在他进入天门阵后,阵中从未出现过元徵的气息。
元徵也并未如约赶来,与他一同出阵。
元徵是明无应的朋友,谢苏在蓬莱的那些岁月,元徵有时会来蓬莱小住,教过他道法,送过他剑鞘,跟明无应对弈的时候,也教过谢苏下棋。
元徵下棋的风格与他这个人很不相同,他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说话时脸上总带着宁静的笑意,可是下棋时出手凌厉迫人。
谢苏在道法上一点即透,下棋的本事却不佳,每每与元徵对弈,总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如今想来,那些画面似乎都很遥远,连元徵带着淡淡微笑的面容都已十分模糊。
谢苏屈膝坐起,这才看到自己一直睡在那张石床之上。
借着洞顶漏下的清澈天光,谢苏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十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他的手上原本该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可是这双手洁白如玉,宛如新生,连一点用剑的痕迹都找不到。
谢苏忽然抬手抚上自己的脸。
随着他的动作,衣袖滑落至手肘,谢苏低头看去,连朱砂骨钉也没有了。
他抬手按上心口,却没有摸到朱砂骨钉凸起的痕迹。
白无瑕用六根朱砂骨钉锁住他双臂、双腿、丹田、心口,每每运转灵力,如坠冰窟,寒意不可遏制,浑身灵力十不存一。
可是此刻谢苏运转灵力,只觉灵力在经脉之中运转自如,蓬勃深厚更胜从前。
石床一旁则放置了一块巨大的玉石,通体莹润细腻,形如小舟。
只是玉石上方像是被人横着切开,露出中空的玉心,其间仍有一半清水。
他们跟随着逐花楼的商船,去建昌城中捕捉那条青螭,中途被画衣仙的幻境所困,最终冲破幻境之后,找到了青螭的洞穴。
那洞中遍布玉石水晶,青螭盘踞于玉山之中,叼着这块巨大玉石,似乎是想要将玉石吞下去。
而这玉石之中灵力浩瀚,天然中空有水,水中竟然封着谢苏的肉身。
谢苏走到玉石旁,低头看去。
天光之下,玉石中清水澄澈,浅浅映出谢苏的脸。
这具肉身宛若新生,可这张脸却与他旧日容貌一模一样。
在玉石之中重塑肉身,本已经匪夷所思,谢苏忽然想起在鱼岩鬼市之中,逐花楼主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听闻明无应正在找石中鱼,自己恰好知道消息。
明无应为何知道这玉石之中有自己的肉身?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复生在白家?
还有自己身上的朱砂骨钉又去了哪里?
骨钉是白无瑕禁术的印证凭借,他如今已经重回自己的肉身,那禁术的术法效力又当如何?
数个问题盘桓在谢苏心中,只有见到明无应才能知道答案。
可是一想到明无应,谢苏心中风起云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十年之间,就是在这个岩洞中,明无应陷入沉眠,还曾对他说了一句,“等我”。
这十年中,他本应该替师尊照料看护好蓬莱。
可是他却一意孤行,带着牧神剑闯入了天门阵。
牧神剑被他遗失,他自己也身死天门阵中。
侥幸重生,仍不免时时被明无应照应。
白家的杀局,是明无应帮他解开。身上的寒毒,是明无应用自己的血帮他压制。他的配剑承影,是明无应在鬼市中帮他取回。
就连这具肉身,也是明无应帮他找回来的。
谢苏垂首,心头一瞬的酸涩之后,是无尽的痛楚和黯然。
这世上,再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自己明明最不想牵累他、麻烦他,可他却为自己做了最多的事。
洞口有脚步声传来,谢苏双手按在玉石之上,闻声看去。
姚黄呆呆地看着他,双眼中很快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想要走近过来,似乎又有些不敢。
谢苏从未见过姚黄这个样子。
生死是这世间最不可逾越的一道限制,死者归于尘土,归于天地,无知无觉,生者徒留世间,却无法忘记。
这一份沉重的歉疚,几乎令谢苏无法挪动脚步。
姚黄却已经冲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之中,不忘双手捧着谢苏的脸,对着天光细看,像是不敢相信他已经醒来一样。
“都半个月了,我每天都来……都来看你有没有醒,”姚黄泪流满面地松开手,“你终于醒了,你终于回来了……”
谢苏轻声道:“我……”
“不不不,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姚黄胡乱伸手抹着眼泪,“什么也不用解释,回来就好。”
他一面抽噎,一面绕着谢苏走了一圈,从上到下地看他,倒像是从前那个老毛病又犯了。
谢苏这具肉身同过去一模一样,那张脸依然清隽疏朗,皎如明月。
姚黄终于哭够了,问道:“你……你都好了吗?没有哪里疼?也没有哪里受伤?”
方才他抱上来的时候谢苏就已经察觉到,除了最初一瞬,姚黄直接冲上来,之后很快就将他放开,仿佛他是个瓷做的人,一碰就碎了。
谢苏认真道:“我没事。”
姚黄破涕为笑,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承影剑就靠在石床边,谢苏伸手拿起剑,跟着姚黄走出岩洞。
此刻他周身修为已然复原,便御剑带着姚黄飞下峭壁。
不知道姚黄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只是按姚黄的指点,落在了山谷之中。
此处十分幽静,大片大片的慕仙花中,有一座小小的坟茔,前面立着一座无字墓碑。
谢苏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过来。
姚黄低声道:“先前你寄身的那具躯壳,魂魄离体便保存不住,主……呃,我就将他葬在这里了,你觉得行吗?”
谢苏静静上前,立在这座小小的坟茔之前,良久没有说话。
他忽然回过身,向姚黄问道:“有没有茉莉花?”
姚黄虽然不知道谢苏为何要茉莉花,但他是花妖,与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很相合,伸掌而出,便是一丛茉莉。
谢苏接过,蹲下身子,将茉莉花放在墓碑前面的泥土上。
他刚见到白无瑕的时候,就看到她发间有一支茉莉花形状的白玉簪子,身上也有淡淡的茉莉香气,想来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她用沈祎的躯体令自己的魂魄有了一个容身之所,虽是交易,但谢苏是实实在在承了她的情。
无论白无瑕的禁术效力是否还在,谢苏都会找出那个鬼面人。
她与沈祎情深意笃,此刻在沈祎的墓前,谢苏想留下一束白无瑕钟爱的茉莉花。
清风幽幽吹入山谷,姚黄望着谢苏的背影,并没有去打扰他。
片刻之后,谢苏回头,平静道:“走吧。”
回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谢苏也从姚黄口中得知,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当年他与元徵一同去沧浪海的巨船上盗剑,船舱中那三只青铜鼎中的清水焰影就是沉燃火。
青铜鼎被元徵踢翻,火随水流,顷刻之间,就将沧浪海的巨船化为一片火海,死伤无算。
就连叶沛之也在那艘船上,他被烧死了。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那么无极宫如今的宫主是……”
“是叶天羽,”姚黄道,“叶沛之的儿子。”
当年沧浪海与无极宫联手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阵,说正是因为他过天门而不入,天道为了平衡天下气运,才不断有妖魔现世。
叶沛之又拿出那个从冰海秘境中找到的上古残卷,说若是明无应不过天门飞升,世间再无人能过得了天门阵。
谢苏当年就已经知道,明无应在群玉山的龙神庙中被算计,背后必有殷怀瑜的参与。
他只是没有想明白,殷怀瑜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明无应以无形剑气震慑众人,又交出牧神剑,炼化剑中灵气以压制世间魔息,众仙门才退去。
可是谢苏随后又将牧神剑盗走,沧浪海如何能肯?
就连叶沛之也死于海上大火,这笔账,自然也是要算到谢苏身上的。
沧浪海和无极宫必不会就此罢手,就连剩余的那些仙门,怕也不肯装聋作哑,又怎么会十年来相安无事?
姚黄道:“那场大火之后,无极宫的门人忽然返回极北之地,又封闭了整个极北冰海,这十年间,再没有一个无极宫的门人走出秘境。虽然怪异,但是……”
他坦然道:“他们不出来更好,免得还要找来寻仇,再说,他们本来就是……自作自受。”
而这十年来,沧浪海再未发难,众仙门也默不作声,是因为昆仑的郑道年终于出关了。
郑道年接任昆仑掌门多年,极有声望,他在众仙门间一力平定调和,又在昆仑开了数场清谈会,便是争论那冰海残卷的真假。
辩来辩去,残卷的真假尚无定论,无极宫却已经封闭极北冰海,再无门人出现在世间。
此举在众仙门之中被视为心虚,又有郑道年一言九鼎,也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姚黄道:“还有一个原因……”
谢苏问道:“什么?”
姚黄的声音之中有些嘲讽的味道:“自然是因为他们心中畏惧主人。”
当日是沧浪海和无极宫在前一力逼迫,众仙门畏缩在后,但既然一同在场,就也脱离不了干系。
如今昆仑已表明立场,这些人随风摇摆,生怕明无应出关之后要为难他们,当然要趁这个时机与沧浪海和无极宫划清界限,又持身中立了。
他们见明无应闭关十年,不曾下山,便稍稍放松一些,觉得十年前的事情大略已经含糊过去了。
谢苏轻声道:“以师尊的性子,其实……”
姚黄点头道:“是啊,主人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人家要这么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让他们一直胆战心惊着,不是也挺好的么?”
谢苏顿了顿,又道:“姚黄,关于我当年盗剑闯天门阵的事……”
姚黄却好像没听到这句话,拍手道:“你瞧,半月小湖的所有摆设,还是同当年一样,我一件也没有挪动过。”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半月小湖。
微风拂过碧水,兰草和销明草在风中摇曳,香气清幽。
谢苏心知,姚黄这样打断他的话,是故意不想回答。
但他死而复生一回,心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何况旁人怎样看他,谢苏从来就是不在乎的。
他温声道:“你不告诉我,我迟早也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姚黄见瞒不过谢苏,停下步子,似是有些犯难,最终还是开了口。
当年沧浪海的船毁于大火,谢苏持牧神剑闯入天门阵,身死道消之后,世上渐渐流传出许多传言。
最广为流传的一种,便是说谢苏悖逆人伦,对自己的师尊明无应有不轨之心。
他盗取牧神剑闯入天门阵,是为了飞升,想要破去那个世上再无人能够飞升成神的传言,为明无应正名。
也有人说,是谢苏原本就是为了自己飞升,只不过自不量力,这才死在天门阵中。
十年世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多当年的真相已经被渐渐掩埋,无人提起。
唯独这点风流韵事被人嚼了又嚼,又因为明无应与谢苏是师徒,就更是耸人听闻,也流传愈广。
姚黄轻描淡写道:“世人就是这样,倒也不用放在心上。”
谢苏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何况这传闻……原本也算不得都是错的。
第88章 梦里浮生(二)
谢苏停住步子,轻声道:“其实我醒来,应该先去见过师尊的。他……他此刻在镜湖吗?”
“嗯……”姚黄眨了眨眼睛,“主人现在不住在镜湖了。”
他这句话说得既轻且快,谢苏听得不是十分清楚,不由问道:“什么?”
姚黄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上前两步,为谢苏推开小院的院门,回头看他,眼睛里面亮亮的:“先不说那些,快进来看看,我保证一点都没变。”
谢苏走进院子,脚步停了一停。
半月小湖后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桃花林,恰好有风从山间来,吹落桃花如雨。
无数柔嫩的粉色花瓣落到院内,落到谢苏脚边。
这里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从推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房中,所有陈设与他离开的那日相比,连位置都没有动过。
自谢苏被明无应带上蓬莱之后,除去学宫三年,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
如今十年过去,这里没有丝毫改变,窗明几净,完全没有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变得萧瑟。
谢苏心中一动,转身望向姚黄,刚想开口说话,就看到小院的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形如什么鸟兽从天而降。
他手腕一转,承影剑未曾出鞘,已经有剑气流露而出。
姚黄却是大笑道:“没事的,你来看!”
说话间的功夫,一只华丽的大鸟从天而降,落在姚黄身前。
这大鸟脖颈修长,羽翼宽阔,张开的时候几乎能将一个人完全盖在下面,通身闪亮鲜艳的羽毛有着五彩光华。
姚黄上前一步,站在大鸟身边,似乎是想伸手摸一摸它。
可是这鸟像是很不给姚黄面子,翅膀一动,落到了别处,一双深红色如宝石般的眼珠望着谢苏。
姚黄的脸顿时拉长了,抱怨道:“养了十年,还是不让我摸,比你还没良心!”
谢苏却觉得这大鸟身上的五彩羽毛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他问道:“是我从溟海上带回来的那只鸟么?”
当年他在溟海之上,斩杀水兽仓兕,有一只彩羽小鸟混进了他的包袱之中,被姚黄抖落出来。
谢苏随手捡了些树枝草茎,就在这半月小湖之中给它做了个小小的窝。
姚黄指着墙角一摊树枝碎片,说道:“就是它,三个月时就长大到这个窝根本容不下了,可是还是要往里面挤,就是到了现在,它有些时候还会飞回来,在这堆碎片上面卧着。”
大鸟扑扇着翅膀,向谢苏靠近些许,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谢苏莞尔道:“怎么,难道它还记得我?”
姚黄见怪不怪道:“小鸟不都是这样么,被谁捡回来就认定了谁,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人的。”
谢苏好似失神片刻,蓦地笑了:“也对。”
仿佛是要验证姚黄所说的话,大鸟果然又向谢苏靠近了些,姿态谨慎又不失优雅。
姚黄兴冲冲道:“你觉得这是什么鸟?我瞧着像是鸾鸟。本来想给它起个名字的,不过换了好几个名字叫它,它似乎都不答应,长大之后就飞到山中去了,我也不是每次来半月小湖都能见到。”
谢苏望了一眼那大鸟长长的金红色尾羽,及一身的五彩光华,肯定道:“应当是鸾鸟。”
蓬莱山清水秀,灵气充盈,鸾鸟亦是天生灵物,山间清幽广阔,比之将其拘在这小小一方院落中要自在得多。
只是不知道这鸾鸟是如往常一般,偶尔回到半月小湖小憩片刻,还是真的灵性至此,知道那个从溟海上将它带来此处的人回来了。
姚黄望着鸾鸟那一身闪耀着五彩光华的羽毛,眼睛亮亮的几乎在放光,双手扭在一起。
“这一身羽毛太好看了,我真的一直很想摸一摸啊……”
谢苏却忽然想起,当年也是在这个小院落中,年幼的鸾鸟从包袱底下钻出,跳到石桌上叽叽叫着,姚黄觉得小鸟羽翼未丰,光秃秃的很是难看,脸上那嫌弃的神情。
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接着就看到姚黄睁大了眼睛。
羽翼带起的温柔气流从谢苏周身抚过,鸾鸟双翼已收,落在他身边。
那一对深红如宝石般的眼珠望着谢苏,修长的鸟颈贴在谢苏的手臂旁边,似乎很是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