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谢苏摇头道:“不小心碰到了镜子,没什么。”
明无应道:“你对这龙神庙,有什么看法?”
谢苏偏过脸想了想,随后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妖异的气息,群玉山连日大雪,不像是人力所为。”
明无应看他一眼,嘴角噙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神情颇为戏谑。
“此处……从来就没有什么妖龙。”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出自姚鼐《登泰山记》
第81章 明烛天南(二)
这句话里似乎有极深的含义,谢苏还想再问,可是明无应已经转身走向大殿正中那尊龙神塑像。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两边的二十八星宿,似乎有微微的嘲弄之意。
“口耳相传,落在纸上,传说就成了历史。人想要怎么写,神也只能成为一个被信笔涂抹的角色,做不得真。”
明无应走到大殿正中,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尊丑陋的龙神塑像。
“抹去一个神,或者是把他变成另外一个神,实在是太容易了。”
空旷挑高的大殿之下,附着在陈旧红绸上的细细尘埃,似乎被明无应这一句话所惊动,顷刻间簌簌落下,将无数面铜镜蒙得光华不再。
“救世之时,就被尊为龙神。噬人的时候,就是妖龙了。世间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谢苏在人间游历三年,虽然时常潜入各种人迹罕至之地,去寻找天门阵的残余碎片,但是既然在人间,免不了要跟许多人打交道,惊心动魄的事情也经历过不少,已经不再是初上蓬莱时那个无知懵懂的少年。
明无应话中的意思,他早已明白。
谢苏上前一步,问道:“师尊,那条龙现在究竟在何处?”
群玉山中虽然让人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这龙神庙中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妖异气息。
反而谢苏在这里停留越久,越觉得有什么地方很是熟悉。
明无应笑道:“已经离开这儿了。群玉山余脉扩展开去,弱水泛滥,借助地脉一早就能探知,那条龙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
谢苏微微蹙眉,又道:“可是……弱水泛滥,宁州城中还有许多百姓。”
闻言,明无应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锐利。
“所以,救了他们一次,还得救他们第二次?”
谢苏来不及说话,明无应已经大笑起来。
“你瞧,这条龙化作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城十万百姓,可是他们到如今,连群玉山哪边是龙头,哪边是龙尾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空旷殿内,明无应凌厉的问话声回响。
“救十万人,杀一百人,孰轻孰重?救十万人,杀十万人,那又如何?”
这一声喝问直击中谢苏心头,他尚未作答,明无应翩身而来,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谢苏也终于发觉,为什么这里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龙神庙中,到处都是明无应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似乎能够呼吸相闻。
明无应垂眸看他,好像一直能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群玉山?”
“谢苏,你喜欢我吗?”
这一句问话猝不及防灌入谢苏的耳朵,几乎令他僵立当场。
三年前他负气离开蓬莱,最后在镜湖小筑决然回头时,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明无应向来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所以他一提起要下山游历,明无应便说那也很好。
等他见过许多人,经过许多事,就会知道自己究竟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师尊大概觉得,他自小孤零零地长大,被带到蓬莱之后,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所以说喜欢,也不过是一种错觉吧。
因为没有人曾对他这么好,没有人带他看过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没有人只是轻轻一抬手,就足以令他握住姗姗来迟的命运。
只有明无应。
所以他会有错觉,以为这就是喜欢。
谢苏知道,他对明无应的心思,只有藏得住,和藏不住,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通路。
可是这是明无应第一次直接开口问他。
他一瞬间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人间游历三年,他走过各地,见过许多人许多事。若是按明无应的说法,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要什么。
心中再有什么不堪的错觉,也足以如日出前的薄雾,转瞬就消散。
可是谢苏心里很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三年前就知道了,三年后也不会改。
不管他再去多少地方,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人。
那个名字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谢苏喜欢的,想要的,从来就是明无应。
这三年之中,陪伴他的有时是山间的月,有时是林间的风,有时是人语喧嚣,有时是车水马龙。
他连明无应为什么要毁天门阵都不知道,就义无反顾地斩除了那么多天门阵的阵灵碎片,再人迹罕至,再龙潭虎穴,他也敢闯。
甚至在那些寂寥时刻,谢苏会带着一点痛快的残忍,心想,见过明无应这样的人,到底要他该怎么样才能喜欢上别人?
这三年的决绝与想念,等待和徘徊,意气与颓唐,交织如网密密裹来。
谢苏不过是,束手就擒。
他听见自己平静开口,吐出了一个单薄却沉重的字。
“是。”
“那我成全你,”明无应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我成全你。”
谢苏怔怔看着眼前明无应的脸,自言自语道:“什么?”
明无应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一招。
大殿内无数陈旧的红绸焕然一新,鲜艳得像是能直接扎进谢苏的眼睛里。
其中一卷细腻红绸已经缠上他的腰身,如活物一般裹上来,贴合着他的身体,成了一件鲜红的喜服。
不知何处飞来金带玉帛,披挂在谢苏身上。
那鲜艳的红绸也卷上明无应的身躯,一时之间满目红色。明无应走向殿中供桌,一挥手将上面的贡献之物拂到地上,只留下两支金色的烛台。
其上长长的红烛,被明无应随手点燃。
明亮火光映得谢苏的脸如同暖玉一般,他望着红烛摇曳,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嗅到了红烛之中温暖的香气。
明无应垂眸看他,语气温柔。
“我说,我成全你。”
他伸手便握住了谢苏的手,幽沉双眼之中映着红烛烛光。
殿中二十八星宿塑像纷纷活了过来,连身上泥金彩塑的剥落之处都忽然补齐了。
星宿手中各持法器,在铜镜与红绸之间起舞,如同祝贺一般。
红烛映照,无数面铜镜之中,映出谢苏的身影,红绸之下,光彩照人。
谢苏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有无数的炫光,渐渐拉长模糊,落入一个圆圆的虚影之中。
好像只有这个圆中的景物是清晰的。
红烛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大殿一片漆黑,边缘好像模糊进了黏稠的黑水中,一点点滴落,变成镜面之外看不到的暗处。
无数面悬挂的铜镜之中,有无数个身穿红绸的谢苏的背影。
他的身影不是由铜镜映照而出,而是此时此刻,谢苏就身在镜中。
而龙神庙的正殿里,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他看向大殿正中的龙神塑像,冷淡道:“谁给你的胆子,跟我的徒弟说这些屁话,还顶着我的脸。”
那高大丑陋的龙神塑像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影子,仿佛魂魄出窍一般,先是头颅,再是两臂。
可是木胎泥塑的死物,又怎么会有魂魄?
那个虚影缓缓落地,变幻出一身青衫,身量极高,肩宽背阔。
虚影笑吟吟地望向明无应,挑衅道:“怎么样,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你?”
他的眉眼相貌,神情气质,甚至是身上的气息,都与明无应极其相似。
两人站在大殿中相隔不远,真如镜子映照出来的一样。
虚影笑着转头,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谢苏,故意说道:“你这个宝贝徒弟,好像已经把我当成你了。”
无数面铜镜之中,就有无数个身着红衣的明无应低下头,伸手抚向谢苏的脸。
片刻之前,谢苏不小心碰到镜子,瞬间便被吸入镜中。
镜中情景,甚至是声音,都能从殿中看到听到。
虚影诡笑道:“你这宝贝徒弟心中钟情于你,你也知道吗?”
虚影一口一个“宝贝徒弟”听得明无应微微眯了眼睛。
与此同时,那影子却越来越实在,几乎完全像个活人一样了。
他像是想要故意激怒明无应一样,又道:“在这镜中世界,他的一切所思所想,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到你把他赶下山去,这三年中,他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啊。”
明无应没有说话,反而笑了一下。
明知他是要激怒自己,但听到虚影以这样轻佻的口吻说起谢苏,明无应忽然觉得,自己起了杀心。
虚影见他无动于衷,摇了摇头,叹道:“你既然对他这么冷酷无情,不如就把他留在我的镜子里,由我来满足他的心愿,不好么?”
这虚影说话的声音乃至语气,都与明无应极其相似。
明无应扬起眉毛,心中甚至有点不敢置信,难道自己平时说话真的有这么欠揍么?
“蓬莱之主动怒了,好吓人啊。”虚影敏锐地看了明无应一眼,忽然大笑起来,“怎么,难道你道貌岸然赶他下山,其实心中对你这个宝贝徒弟,也起了悖逆人伦的心思?”
明无应撩起眼皮淡淡反问:“不行吗?”
虚影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道:“很好!等我杀了你,再取代你,坐拥蓬莱秘境,再将你这徒弟带在身边,明无应这个名字,就是我的。”
明无应一笑,散漫道:“杀我?那就来试试吧。”
虚影身上浮现淡淡的金色光华,身后竟然有一个龙形幻影,汹涌威压瞬间释出,有磅礴如海潮一样的气势。
若此刻殿中还有第三个人,一定会万分惊讶,为什么这个虚影和明无应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气势都好像出自同源。
“眼熟吗?”虚影再度开口,声音中带着偷窃者热切隐秘的狂喜,“千年前你留在这里的龙骨,现在在我身上。”
明无应脸上流露出淡淡的不耐烦。
“想杀我就动手,怎么那么多废话。”
他掌中现出同样的金色光华,牧神剑仿佛自虚空浮现,铿然出鞘。
明无应随手抛下剑鞘,横剑于身。
剑锋所指之处,有隐隐的风雷声。
群玉山的落雪纷纷扬起,如席卷天地的漩涡一般,全数汇聚于龙神庙。
狂风大作,大地隐隐震动。
一片雪花被剑风激荡而起,飘忽落在殿中一面铜镜上,如落入热水之中,顷刻化开,踪迹全无。
镜中世界。
谢苏伸手触向脸颊,片刻之前,那里有一点凉意。
像是一枚雪花落在脸上。
谢苏仰起脸向上看去,大殿空旷漆黑,红烛照不到的地方黏稠如黑水,无数似是而非的炫光虚影铺陈开来。
他眨了眨眼,又看向身前的人。
红绸软垂,铜镜之中,红烛烛光潋滟,二十八星宿载歌载舞。
明无应向他伸出手来,几乎马上就要抚上他的脸。
明无应眼中,有无限珍惜温柔之意,深深地望着他。
谢苏忽然一笑,伸手捺住明无应的手腕,不让他碰到自己。
“你是谁?为什么会跟我师尊长得一模一样?”
这句话一出,身前的明无应眼中忽然出现极快的一抹凶狠和戒备。
谢苏手上继续施力,不让眼前这个假的明无应抽手离开。单看他清俊身形,不会有人觉得他手上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凑向了那个假的明无应。
承影剑的剑柄在谢苏掌底一转,无声出鞘,剑刃向前,切过明无应的身体。
在那虚影将散未散的一刻,谢苏平静开口。
“你长得跟他很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甚至身上的气息都是一样的……”
承影剑的寒光闪烁,压过满室潋滟旖旎的烛光。
“可是,有一点你不知道。师尊……他是不会成全我的。”
那个假明无应的虚影消散的一瞬间,就连红烛的烛光都好似凝固一般。
殿中垂下的红绸和铜镜仿佛冰封,二十八星宿的神像纷纷僵立在原地,仍保持着手持法器起舞的姿势。
这场景莫名诡谲,谢苏却抬起头,仔细打量殿中的暗处。
那些模糊的炫光拉长成各色的影子,消失在虚空之中。
那个假扮成明无应的东西已经被他一剑斩去,而这里的诡异场景却并未溃散。
谢苏心知,他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若是一般的术法,施术人死去或是无力维持的时候,术法会自行消散。
而他此刻还在这个诡异的大殿中,足见那怪物用的不是术法,或是以灵物压阵而起效的阵法,或是用了什么能以幻觉迷惑人的法器。
那二十八星宿僵立殿中,肢体扭曲,脸上均是一模一样的僵硬微笑,仿佛是在为片刻之前这里即将成就的好事而庆贺。
这些星宿的面容均是脱胎于人面,此时作出这微笑来,丝毫没有和蔼之意,反而阴冷诡异,十分扭曲。
谢苏穿行在二十八星宿之中,想要找到些许阵法或是法器的痕迹,却是一无所获。
他停下步子,没有持剑的左手掌心忽然亮起一团白光。
这是术法,镜花水月。
先前那怪物被他一剑斩开,虚影消散,无数气息泻出去,此刻那些未散的气息皆被收束进了镜花水月。
周遭事物一瞬黯淡下去,仿佛洇了水的水墨画一般,流动渐至模糊。
自谢苏掌心,白光转瞬明亮起来,扩展成为一处所在,将谢苏完全笼罩进去。
他初时运转起镜花水月术法,是想一窥那怪物思绪,找到破阵之法。
但此刻身在镜花水月境中,倒让谢苏想到此术的另一重作用。
这术法以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近乎真实的幻境,而镜花水月境本身,却并非虚幻。
此术运转,此境落成,就仿佛在原有空间内开辟新的一处空间,两相叠加,却互不相扰。
就好像在一间屋子里建造起另一间屋子,同等大小,格局一致。看似一为实,一为虚,其实实者未必实,虚者也未必就是虚。
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
初学此术的时候,谢苏只能单纯运转术法,却不能落成镜花水月境。
因为那时,虚实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流动的死物,自然掌握不了这术法的关窍。
谢苏也曾经以此术向学宫的夫子们讨教,不仅没有问出这镜花水月境究竟是什么,反而引得夫子们关于虚实之间是否可以颠倒而相争不下。
虚实相生,亦可转换,但转换与颠倒则完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而镜花水月术却像是让虚与实之间同时并立,随时颠倒,水乳交融,却又绝无混淆。
不过对于此时的谢苏来说,镜花水月境就是一个绝妙的手段。
不管他此刻是被困在阵法还是法器之内,镜花水月境在此间落成,就是一个与此处大殿互相嵌合的空间。
谢苏身在镜花水月境中,就不会被外间阵法或法器扰动,而可以专心寻找此处的破绽。
那个假扮成明无应的虚影被他一剑斩开,必不是那怪物的本体,更像是分出来的一缕灵识。
但灵识也保有本体全部的记忆,谢苏运转术法,不仅想弄清楚此处的机关所在,也想看看那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会有跟明无应一模一样的气息。
相貌可以作假,声音也可以掩饰,这气息却是混淆不了的。
周遭景物变幻,是术法落成,无数记忆扑面而来。
谢苏最先看到的,是匍匐在林间的一条黑蛇。
然而细看之下,谢苏却发觉那黑蛇身躯之上披覆硬鳞,闪烁着漆黑的光泽,头尾之处颇多异相,也已有不俗灵力。
不是蛇,而是蛟。
天际乌云密布,风雷隐隐,这条黑蛟匍匐于地,却是抬高蛟首,望着天尽头风波涌动,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世间真龙,乃夺天地造化而生,天生身负神力,与众生万物不同。
螭蛟一类若想化龙,须历过天劫,天雷加身,幸而不死,方能得证真道。
这条黑蛟等在此地,恐怕是见到天生异象,自负修炼有成,到了历天劫证道的时刻。
轰隆隆巨响由远及近,大地震动,无数树木倒伏下去。
黑蛟看不到的是,迫近此处的不是天雷,而是弱水。
滔滔弱水已经淹没至昆仑山脚,泛滥未休,一路奔涌,吞天灭地,将沿途一切事物吞噬湮灭。
此处向南三十里,有连片城郭,民房市集,不可尽数。
城中无数百姓见天际异象,以为天罚,或是跪地乞求,或是携家带口逃离,惶惶嚎啕。
可弱水泛滥汹涌,淹没此处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谢苏的目光却转而望向天际,乌云之中,有无数灰色的影子盘桓往复,令他觉得十分眼熟。
那是……天门阵。
狂风涌流处,浮云尽头,蓦然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身形下掠,所过之处金色光华流散,如朝阳坠地。
在男人的身躯之上,浮现出隐隐约约的金色龙形。
弱水已至,男人凌空而立,目光低垂,看着这顷刻间就要被弱水吞噬的苍茫大地,万物生灵。
他身后隐约的龙形忽然暴涨,几能遮天。下一瞬狂风涌动,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谢苏甚至看不清男人对自己做了什么,只看到他在风中,缓缓伸出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那金色的龙形也离他而去。
他松开手,掌心那团炽烈光华悍然坠地。
在席卷一切的龙吟声中,龙骨现世,金色光华照亮四野。
龙骨,天下至坚之物。那伟岸身躯盘卧,化为巍峨高山拔地而起,截断了泛滥的弱水。
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男人的身影落在山巅,做完这一切,他似乎累得很,竟就这么席地而坐。
谢苏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坐在山巅的身影。男人的面容,如此熟悉。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有锥心之痛。
那是明无应。
千年前弱水泛滥,剥下龙骨化作高山的龙神,是明无应。
片刻之后,明无应起身,一步踏出,竟然好似毫无惋惜留恋,身影如轻烟般消散,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谢苏不自觉上前一步,手臂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挽住明无应的身影。
他几乎忘了,自己此刻不在现世,而在镜花水月境中。
他所看到的,都只不过是回忆。
镜花水月境中风流云散,四季变换,好像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
宁州城的百姓在山中建起龙神庙,千年来香火不断。
而那条黑蛟本该被弱水吞噬,却在最后一刻见到龙神现世,捡回一条命来,在这群玉山中日夜须臾不停地修炼。
黑蛟寄居于龙神庙中,以灵识融入神像,看着无数百姓献来牺牲供奉,在他面前虔诚跪拜。
千年的供奉信仰之力被他据为己有,终于有一日,他游走群玉山中,将那具庞大龙骨收归己身。
龙骨之中的神力令他颤抖而狂喜,那是夺天地造化的威能。
如此,他才是那个千年前救世的龙神。
镜花水月境中,无数人事如烟流过。谢苏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双手已经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承影剑的剑气由他心绪激荡,一瞬而发。
顷刻间,殿中二十八星宿神像被剑光斩碎,崩为尘沙。
碎片四处飞溅,有一片划过谢苏的脸颊,留下细细一道血痕。
大殿正中那尊高高在上的龙神塑像,也被承影剑横贯而过,淡淡的黑气溢出,瞬间消散。
谢苏手中的剑犹自未停,在斩过龙神塑像之后,剑刃的寒光直切入那昏暗黏稠如黑水一般的阴暗处。
有碎裂之声在那里响起。
先是极轻微的一声,随后如镜面碎裂,谢苏身前的空间顿时出现一条裂缝,将他眼前景象切为两半。
一半是昏暗的大殿,满地星宿碎片。
一半是镜外的世界,风云涌动,那座真正的龙神庙已经被毁去大半。
谢苏冲上前去,待看清外面发生的一切,又是一剑凶悍挥过,却仍没有切开这镜中世界。
他只觉得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一瞬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第一次看到,明无应的身上有血。
整座群玉山已经化为鸟兽不敢靠近的巨大战场,无数气旋凝聚天空,天地间灵气乱流,狂风大作。
龙神庙的废墟之上,无数红绸混杂在碎砖乱石之中,那些诡异的铜镜系在红绸上,每一面镜子上的相同位置都有一道裂痕。
在所有铜镜之中,都能看到谢苏的身影。
他身披红绸,饰以玉带金帛,脸色白得像冰一样。
那条蛟龙手臂一挥,身后的龙形猛地暴涨,带动两块巨大山石,向明无应当头砸下。
牧神剑挥过,锐烈剑光之下,巨石被一分两半,砸在两处,腾起无数灰尘烟雾。
明无应低下头,看着脚边的铜镜,冷淡道:“你把这些东西缠在他身上,是想拿我的徒弟当成供奉你的牺牲?”
龙神庙外,那些宁州百姓送来的牺牲贡献之物上,也覆着红绸,扎着金带玉帛。
蛟龙大笑:“不是供奉我,是等我杀了你,再用他来酬天。”
在狂笑声中,蛟龙背后的龙形再度暴涨数倍,无数刺目金光照耀,龙躯遮天蔽日。
一击之间,龙骨中所蕴含的毁天灭地之力全数释出,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现在你与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是龙?”
蛟龙诡笑一声,双手自袖中伸出,已化为两只狰狞龙爪。
他望着明无应身上的伤口,神情得意至极,脚下骤然诞起烈风。
明无应只是平静地站在废墟之上,手中的牧神剑斜指地面。
他臂上有龙爪留下的伤口,几可见骨,斑斑血迹浸透衣袖,一直流到他垂下的手背上。
镜中,谢苏再度挥剑,寒光闪过,镜面上瞬间现出一条裂痕。
明无应只是低头,望着镜中奋力挥剑的人,似是无奈,又像是叹息:“待着别动。”
铜镜之上蓦地罩上一层斑斓金光,谢苏数度挥剑,镜面上已经浮现无数裂痕。
可是明无应在铜镜之上,却是又加一道禁制,不让谢苏出来。
飞沙走石之间,蛟龙的大笑声已经与咆哮无异。
“怎么,不叫你的宝贝徒弟出来帮把手么?还是你怕他一出来就会被我给杀了?”
明无应抬眸,淡淡道:“只是杀你而已,还用不着找帮手。”
狂风涌流,将他的衣摆向后卷起。
明无应好似站在风口浪尖,不动如山。
“我已经伤了你,你杀不了我!我有你的龙骨,你的神力现在是我的!我还有千年供奉信仰之力,你杀不了我!”
蛟龙的狰狞大笑忽然停住。
明无应挽起了牧神剑。
九天风雷直下,明无应合身而来,牧神剑的剑光烈如旭日朝阳,光华绽开,摧天地山海。
这绝强的一击,如劈开太初混沌的一剑,旷古光阴,合为一线。
天际乌云翻涌,无数奔雷自云中击下,裂空之声由远及近。
蛟龙口中喷出鲜血,两臂交叉在前,以龙爪格住牧神剑的剑锋,惊恐地看到那足以切开天地的剑锋瞬间没入血肉。
四周忽然地动山摇,无数山石滚落,参天巨木倒伏,巨大的裂缝一瞬间蔓延整座群玉山。
大地深处,响起一声雷霆般的龙啸。
在群玉山崩塌的一瞬间,遮天蔽日的龙形浮起,巨大的龙口张合,向着明无应凌空咬下。
明无应只是淡漠地一笑:“真的?你要用我的龙骨来对付我?”
牧神剑巨大的冲势之下,蛟龙被抵着一路后退,撞断无数倒伏的巨木和滚落的山石,所过之处,鲜血流淌。
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近在咫尺,你死我活。
蛟龙眼中,不敢置信过后,忽然升起深深的怨毒。他左臂一动,拼着被牧神剑斩断右爪,将尖利的左爪送入明无应的肋下,狠狠一握!
鲜血喷涌,那是钻心裂骨的痛楚,可是明无应好似感觉不到一般,那张英俊无俦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个淡淡的笑。
他漆黑深邃的双眼之中,是酣畅淋漓的战意和杀心。
在他手中,重若千钧的剑锋悍然挥下。
蛟龙一瞬间筋断骨折,龙爪俱碎,连胸膛都被牧神剑瞬间剖开。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下,蛟龙痛嗥出声,身躯不住拧动。
明无应随手将牧神剑插在旁边,一手握住了蛟龙的脖子,一手探向了他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蛟龙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双目死死盯着明无应的手,浑身不断颤抖,犹自垂死挣扎。
可是明无应按在他颈上的手,有开山裂石一般的力道。
“你不能杀我,你的龙骨在我身上,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的龙骨也会灰飞烟灭——”
几滴鲜血溅在明无应脸上,他只是轻轻勾起了嘴角。
“舍得了一次,你以为我舍不了第二次么?”
他修长的右手穿过血肉,握住了那根脊骨,五指缓缓收拢。
在那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中,蛟龙的双眼瞳孔一瞬放大,浑身一抖,不动了。
明无应平静起身,连看也没看脚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是转头望向昆仑山的方向,大地隐隐震动,是弱水奔袭泛滥的声音。